文/米炎凉
楔子
有机会认识新闻传播系的高岭之花韩舒,是因为他想采访一个人——我的姨姥姥。
姨姥姥其实是我姥姥的姐姐,2014年,她七十九岁。她一直没有嫁人,拥有当地最大的一家茶楼,精神依然矍铄,眼神始终清明。不仅精于泡茶,也种花、做点心,收藏了很多古旧而又精致的玩意儿,教我做各种簪子和发饰。那些发饰后来放到网上卖,抢手得不行。
曾听长辈们闲聊时说起过姨姥姥,惊叹她少女时期阳春白雪般素净的一张脸,弹得一手好古筝,追求她的人自然不少。如果不是遇到那个负心的男人令她昏了头、发了痴,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晚景凄凉。老了老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可我并不这么觉得,有一次看到姨姥姥站在同龄的老人中间,显得年轻又优雅。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也被岁月优待着。
她晚年孤寂、洁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依旧穿旗袍,衣襟别花。
我想她是在等,等着她永不归来的爱人。
因为她,我才深信苍老不是从头上长出白发、眼角长出皱纹开始的。苍老是头上长出白发、眼角长出皱纹也不再在意;苍老不是不在意世人的目光,而是不在意自己,不再有愿望和期待!
我觉得她这一生,从来就没有苍老过。
我带韩舒去见姨姥姥,姨姥姥向来温和,对我们这些晚辈更是疼爱有加。在她住的那所古色古香的房子里,我们有幸喝到了她亲手泡的茶。不过在当我们跟她说明来意后,她明显表情一滞。
我小声跟韩舒说:“要不我带你去茶楼拍些照片,采访的事晚些再说。”
姨姥姥看了看韩舒,又看了看我,说:“你们随我来。”
茶楼与她住的房子相连,我去过几次,非常清雅,摆设着古门、古窗和历代的茶具,就像一个摆满古董的博物馆。就连大厅里逼真建造的小桥下面的流水声也透着古韵,桥上有个年轻的姑娘,穿一件素雅的旗袍在弹古筝。
韩舒在一旁举着相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我好奇地问姨姥姥:“她弹的是什么曲子?”
姨姥姥告诉我那首曲子的名字叫《枉凝眉》,是《红楼梦》中的曲子。也是在这时,她用那双苍劲而温暖的手拉着我,用一种异常平静而又缓慢的口吻跟我们讲起了那段往事——
一
她出生的那个年代,社会动荡,经济萧条又恰逢时疫猖獗,老百姓们三餐不继,更有甚者不堪经济压迫了此残生,人人都在盼望黎明。
她是家中长女,父亲给她取名贞希,合了珍惜的音,却是贞洁稀有的意思。她童年时期家境尚且富足宽裕,后来家道日渐中落,家里又添了弟弟和妹妹,生活举步维艰。
少女时期,她去淳香阁茶馆里弹奏古筝,以补贴家用。
由于外敌入侵,那个时候的茶楼也已经没有清末民初那种随时能聚齐几百上千人的盛况。她所在的淳香阁是一栋四层的茶楼,修得颇为气派,在当时很有名气。老百姓消费不起,来饮茶的多是些商人、政府官员,也有文人……
她与那个人并没有什么别开生面的相遇场景,他不过是那些茶客里的其中一个。
不同点在于,他极其年轻俊朗,留着西式短发,西装口袋里露出小半截丝巾,是少年公子的扮相,与这中国风浓郁的茶馆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不过有段时间他每天都来,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三五好友,每次一来就坐在靠窗的雅座。那个座位与她隔着半面镂空的屏风相对,稍稍一抬头,眼波就能流转到她身上来。有时候她低着头也能感受到他看过来的目光,他像是专程为了听曲而来,为了她而来。
于是她每天都变换曲子,她弹《渔舟唱晚》《出水莲》《春江花月夜》……日复一日,窗外天气变幻,时而落雨,时有大风,更多的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白云朵朵饱满,飘得摇摇欲坠。他从来都没有上前跟她说过一句话,可她心里已悄悄有了期望。久而久之,见不到他时心里空空落落的,见到了方觉心安。
有一回,他来时身后跟了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她一身洋装打扮,很是明艳动人。都说眉目传情,她一眼就看出,那是爱慕他、追逐他的女孩。而那女孩也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心意,一双手拉着他的胳膊娇嗔道:“明琰哥,你还没有回答我,我妈帮我找洋裁缝做的这套衣服好不好看呢?”
“好看好看,你蔺大小姐穿什么都好看。”
“明琰哥,你最近怎么了?前天李管家说你去马场了,我去那里没找到你;昨天你说要我在你家楼下等你,可我等了你大半天你都没有出来。等我跑上去叫你,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还有今天,你明明跟我说伯父让你去公司熟悉业务,让我不要跟着你,可你却跑到这里来喝茶。”
“我让你不要跟着我,你怎么还偷偷跟来了。”明琰无奈,又说,“没错,我最近在研究茶文化,觉得很有意思。你看这茶色,青得像没有战乱的春天。”
“你骗人,你明明……”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她的小嘴就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捂住。明琰淡淡地说:“坦白跟你说,我来这里是因为她。”
古筝声像水一样在空气里静静地流淌,明琰那只松开的手方向一转,指向那个着黛青色旗袍,十指纤长,眉目清淡地弹着古筝的少女。
这边的动静似乎也惊扰了那个少女,她微微点头,清浅地朝着这个方向笑了一下。
这一幕无疑让蔺大小姐难堪至极,她狠狠地瞪了十六岁的由贞希,也就是我的姨姥姥一眼,对明琰说:“明琰哥,你说你怎么可以看上一个卖艺为生的女子呢?你、你太欺负人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他却没有追,反而乐得清闲。
至此,他与她,依然不曾有过任何言语上的交流。
二
几日后,风雅的茶楼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他们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先是肆无忌惮、语气夸张地贬低她弹的曲子,然后又叫嚣着要看新式歌舞。那个时候,有些茶馆已开始兴起新式歌舞。来者五大三粗,一身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匪气,伙计们也降不住他们,只见他们大步踏到台上要她为他们跳舞。
她虽然在茶馆待久了,三教九流的人也见过一些,但碰到这类无理取闹的地痞流氓也是怕的,自然不愿意过多周旋。可她哪里会什么新式歌舞,于是只能惊慌地摇着头连连后退。那些人用脚踢翻了她的古筝,对她步步紧逼。
“别碰她!”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爷模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那几个人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这样清秀的人拳脚功夫会那样利落,没几下就把他们撂倒,个个伏地求饶。
“你没事吧。”他拉起瑟缩在一旁的她,不期然对上月牙般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明晃晃的,亮得他一愣。她那声“谢谢”还没说出口,身后忽然响起掌声:“好身手。”
这个鼓掌的中年人穿着一件上等的丝质长袍,留着胡子,看上去非富即贵。他自我介绍道:“我姓余,是这家茶楼的老板。我们在证券交易所见过的,明二少。”
“余老板,幸会了。”明琰客气地说。
“明二少是股市的红人,不知在下有没有机会向你求教一二?”
“余老板过奖了,只是游手好闲随便玩玩罢了。”明琰淡淡地回道。
“今日这茶,就让余某请客吧。”余老板笑道。
“那明琰先谢过余老板。”说话间,明琰和余老板都注意到了一旁被冷落的她。她已默默走到了那架被摔到地上的古筝旁,小小翼翼地蹲下身去。古筝摔断了弦,她心疼不已地轻轻将它抱起来,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贞希,你没事吧?把古筝给我,你先上楼休息。明儿我会差人送一架新的古筝过来。”余老板见她一脸伤心的样子,走过来劝慰并承诺道。
可她没动,仍旧沉默地抱着古筝站在那里。明琰也阔步上前,说:“我看看。”
他当真把琴抱过来,兀自看了看,说:“没事,只是弦断了,可以修好的。我认识一家乐器行老板,如果余老板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她去试试。”
“谢谢你。”一起坐上黄包车后,她才把那声谢谢说出口。
“是我应该谢谢你。”明琰却说道。
一直到很久以后,姨姥姥才知道那声谢谢的因由。可当时她问他“为什么”,他十分温柔地笑着回答:“和你这样漂亮的姑娘坐同一辆车,是任何一个男人的荣幸。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那个时候的姨姥姥非常腼腆,听到这直白的赞美,脸上不由得生出一片绯红,心底都是温柔的云朵飘啊飘的。
她就这样爱上了那个人,他把杯中青茶喻为春天,在她耳边把花言巧语说得情意绵绵,亦肯赤手空拳为她去换一个平安康泰的人间。
文景之治,景帝奉行黄老之道,讲究无为而治,民众自由发展,无拘无束,可谓盛世。
武帝盛世,天子强势,连年征战,使大汉在邻国威风八面,说盛世也不为过。
贞观之治,李世民能文能武,全面发展,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对外四面出击,却不赶尽杀绝,国泰民安,辉煌鼎盛。
开元盛世,唐率宗更是将唐朝的盛世推向巅峰。
……
那是她家有富余时念过的史书,只是没有他,那些都不是她的盛世。
当他珍惜地抱着她断了弦的古筝,温柔地笑着说“谢谢你给了一个机会让我与你同车”时,她就知道,他是这兵荒马乱里,她唯一久等和拥护的太平盛世。
三
明琰带她去的那家乐器行并没有可以匹配她的古筝的弦,戴着金丝框眼镜的老师傅摇了摇头,跟他们说:“这是上好的古筝,对弦有很高的要求。虽然换上别的琴弦将就一下也可以正常使用,但效果一定不如从前理想。”
“那就不换了。”
“不换了?”
“不换了,断弦虽伤,但我不愿它困此而将就。”她坚定地说。
明琰在一旁赞赏地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你很珍爱它,这样吧,你留一个地址,我帮你打听一下。如果能配到独属于它的弦,我们再联系你。”老师傅友好地建议道。
“真的吗?太好了,那就麻烦师傅了。”一听到有转机,她顿时一扫忧郁。
她一开心眼睛就会笑得弯起来,外面淡金色的阳光镀在她的身上,让她像个精灵般纯净而美好。
明琰看得有些愣住,有一瞬间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一直到她开口叫他离开,他才如梦初醒般地跟老师傅道了别,与她并行离开。
乐器行地处租界,附近的建筑都很西化,开了很多洋餐馆和西式点心店,少爷西装革履神采飞扬,少女怀抱古筝旗袍婀娜,两个气质不凡的年轻人走在行人匆匆的路上,就像一道明丽的风景。明琰问道:“由小姐饿了吧,喜欢西餐吗?”
“我还没有吃过西餐呢。”姨姥姥不好意思地说。
“那我能有幸请曲小姐在这里共进晚餐吗?”他把她带到一家西班牙餐厅,做出邀请的手势。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散发着一种世家礼仪培养出来的气质,使他看起来非常高贵又自在闲适,仿佛每一个眼神都透露着诚恳,又仿佛没有人比他更加漫不经心。
就像花儿不能拒绝艳阳,时间不能拒绝流动,她不能拒绝他。
西餐厅环境幽暗,情调非常暧昧,很适合谈谈电影、音乐,还有爱情。可他们没有,他们谈的是茶。
其实一开始也并没有谈到茶,在明琰对她举起红酒的时候,她忽然问他:“你也喜欢新式歌舞吗?”
明琰马上反应过来,她是将上午那些来闹事的小混混的话放在心上了,于是放下酒杯说:“我更喜欢古曲和清茶,最好不过二、三知已,一盏香茗。一人忧时,众人分忧;一人喜时,众人皆喜。”
“可你像是常来西餐厅光顾的客人。”她看他熟练地使用刀叉,又看了看四周那些和他一样西装革履的人。
明琰说:“西餐厅好在环境清幽,但也只有茶馆才是独属于我们的中国特色。所谓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君子之谊,其韵如茶。”
姨姥姥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他喜不喜欢茶,她更在意的是,他日日光顾茶馆是否为了她。
可他说是为了茶。
也罢也罢,他喜欢茶,她就常常能看到他。
四
可事与愿违。
接下来的几天,她换了新的古筝,演奏了新的曲子,却并没有在茶楼里看到他的身影。
她这才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如此一首欢快的曲子也被她眼神空洞地弹出了惆怅的味道。
倒是余老板亲自过来对她关切了几声,说:“贞希,如果累了就去歇着,你妈托我照顾你,就算茶馆停业几天也不能让你累着。”
余老板的妻子是她母亲家的一位表亲戚,早年死在日本人的炮火下,只留下这家他们一起开的茶馆,之后便一直没有再娶。
所以余老板对她一直都算是照顾的。
一开始她并没有发现他的照顾里有别的意味,她一直在等明琰出现。她想起余老板那次说他在证券交易所见过他,于是就顺着他的关照,提早结束了这天的工作。可她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去找他。
证券交易所有很多人,他们谈论着股票的起落,几家欢喜,几家愁。
她在人潮里寻找着,没有他,到处都没有。正当失落之际,有人认出了她,很是惊讶,说:“由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她也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一时叫不出名字。也是,茶楼里的客人每天来来去去的,她能记住的面孔本就不多。她又努力回想了一下,忽然心下一喜:“你是不是跟明琰一起去过淳香阁?”
“是的,由小姐,我是明二少的朋友,每天都来这里帮他收集股市情报。”
“明琰……”她犹豫了一下,把那句“现在在哪儿”换成了,“他怎么不自己来?”
“他要订婚了,现在可没时间过来。”
“订婚?”这两个字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在她的脑海里。
“没错,是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蔺小姐。”
她的心沉了下去,但她还是强撑着笑了笑说:“这样啊,替我恭喜他啊。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完,她拔开人群往外跑了出去。
回去之后,她生了一场病,跟余老板告假回家住了一段时间。余老板不仅找了两个下人专程去照顾她,还隔三岔五往她家里送礼物。
待她病愈,才从自家小弟那里得知,家里已有好几个人上门提亲,一概被她的父母婉拒了,她不由得有些感动。可还来不及开心,她就听到父亲和母亲商量——原来他们是察觉到余老板对她的关照多了些,所以打起了将他嫁过去做老板娘的念头。
她听了很生气,她才十七岁,可余老板已经三十好几了,对她来说,他太老了。
可在父母眼里,余老板家大业大,人脉宽广,成熟稳重,正好可以照顾她。在经济上亦能对她的娘家有所助益,是她再理想不过的归宿。
她的母亲留余老板在家吃饭,饭桌上旁敲侧击探听余老板的意思。余老板脱口而出一句话:“如果贞希不嫌弃,我愿意照顾她一生。”
她听了,脸色一变,放下碗筷,以吃饱了为由躲进房里。
她母亲跟过去劝说:“一个女人跟谁过不是一生啊。贞希,在这个乱世,人人都想图个温饱、有个家,你现在不觉得,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了。”
母亲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识过字,懂得一些道理,可生活沧海桑田,她被打败了。而那时的由贞希还年轻,乱世不是她的敌人,清苦生活也不是,她的敌人是逼她就范的那些人。
她红着眼睛说:“反正我不嫁他。”
她不嫁他,她有自己想嫁的人,可那人却要和门当户对的大小姐订婚了。
她心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恨来,却不知是恨父母独断专横,恨明琰踪迹飘忽,还是恨自己念着那个不该属于自己的人。
五
一天,她在水井边打水,余老板主动走上前去,说:“我来帮你吧!”
她心里别扭,冷然婉拒。
可他却说:“虽然我们之间差了一点缘分,但你是我们淳香阁的招牌,茶客们就喜欢听你的曲。有件事情我还是想请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希望你能够继续为淳香阁工作,不要有别的想法。”
她本来就担心会失去工作,令家里的境况无法维持,听到他这样说,默默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有些愧疚,忙应允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工作的。”
余老板会心地笑了。
她把水打上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余老板,您是个正人君子,谢谢您。”
她断没有想到这个正人君子两天后就变了脸。起初,她在结束了工作后回房休息的时候,发现房间里有人进来过,于是便留了个心眼。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还是十分不安,便在房门上放了半桶水,结果半夜听到一声哀号。她旋即惊坐起来拉亮了灯,看到的是被淋得浑身湿透的余老板。
“是您?”她惊道,“这么晚您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来看看你睡了没有。”余老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一脸菜色,“你这里怎么还有机关啊?贞希,难道你不信任我?”
“您误会了。”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就说,“要不您赶紧回去换一身衣服,明儿我再慢慢跟您解释。”
余老板却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快步走过来抓住她的手,平日笑眯眯的一个人忽然做出让人别扭的亲昵举动来:“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请您不要这样!”她慌乱地缩手,却被他一把钳住,他的脸色也变了:“我知道你一心想着明家那个小白脸,你真当他到淳香阁来是为了你吗?清静雅致的淳香阁是最适合运筹帷幄的商务会谈的茶楼,这里每周都会接待不少国民政府要员。明二少一直潜伏在这里为共产党收集情报,现在和共产党往来随时都有可能送命的!你知不知道!”
“不可能。”她不信。
“贞希,跟我在一起吧,我会保护你的。”他趁她一时愣怔,就势将她推到一旁的床上。由于力气过大,头发和身上的水甩了她一脸,他也顾不上这些,粗鲁地去扯她的衣服。她力气小,怎么也挣脱不开,急得满头大汗,大声哭喊。可是都没有用,他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边挣扎,一边伸手往枕头底下胡乱摸索,终于摸到了藏在枕头底下的那把水果刀。
用尽全力朝他刺去的时候,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身上的挟制得到解脱的那一刻,她看到余老板浑身是血地伸手想掐她的脖子。可她没有让他得逞,飞快地推了他一把。这一推让他吐了一口血,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她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就在这时,忽然闪进来一个身影。是他,她没有想到再次见到明琰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他喊她:“由小姐。”
她却死死地看着自己沾满血迹的双手,喃喃道:“我、我杀人了。明琰,我杀人了!”
“没事,由小姐,他没有死,只是暂时晕过去了。”他拿出别在自己西装口袋里的丝帕,十分温柔地包住了她的手,仔仔细细地帮她把血迹擦干净,然后用一只手臂轻轻环住她。另一只手用力一扬,居然拔出一把枪来,对着余老板的头开了一枪。
“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有枪?”她吓得身体和声音都瑟瑟发抖,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他的声音却镇定自若:“由小姐,你记住,人不是你杀的,现在我必须立刻送你回去。日后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你一直在家养病,其他的我自会搞定。”
“可是……”
“你相信我吗?”他的眼睛深深地锁定她,她像受到蛊惑一般点了点头。
是的,她相信他,自始至终都相信他,哪怕他已经和别人订了婚,哪怕他身上有太多可疑的秘密。
更何况,除了相信他,此刻的她又还能做什么呢?
她别无选择。
只是她很害怕,害怕去弄清楚某些真相,更害怕他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六
余老板的死讯很快就传开了。一起传开的还有关于他的八卦——原来余老板之所以能拥有这么大一家茶馆,是因为他早年帮日本人做事。直到害死了自己的老婆,他才稍有收敛,拿着不义之财开了这家茶馆。
消息也传到了由家。
她的母亲得知余老板的死讯和发迹经历以后,一边怨叹自己的识人不明,一边又庆幸女儿的虎口脱险。
她看着报纸,一颗担惊受怕的心没有着落,不只是为自己担心,更为了不知身在何方的明琰。
事实上,巡捕只找她问过一次话,问话原因自然是余老板好巧不巧地死在了她曾经住过的房间里。之所以没有深究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家养病,有很多人可以证明;第二个原因就是,凶手已经有了眉目。
听巡捕这样一说,她就更加担心了。可无论她怎样旁敲侧击,巡捕也没有透露更多关于凶手的消息。
她不知道明琰是如何让她置身事外的,感觉如坐针毡,一个人偷偷从家里跑出去,一路问到了明家。管家听说她找明二少,便说:“二少这些日子都不在家。”
再问,对方也只是摇头。
第二天,报纸登出消息,淳香阁老板被杀案告破,凶手被捕入狱。
她赶到巡捕房,请求见犯人一面。然后她见到了他,果然是他。他故意开枪,并丢下随身携带的丝巾在现场,为她顶了罪。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贯矜贵的少爷会为她一个平凡卖艺女子身陷囹圄——见到她,他依然泰然自若,可她只问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然后就很没出息地哭了。
他隔着铁窗握住她的一双手,说:“傻瓜,我没事,他们不敢动我的,我家里很快就会把我弄出去的。”
“真的吗?”
“我骗过你吗?”
他笃定地点点头,他没骗过她,至少从前没有。她忽然想起什么,低着头问道:“他们说你已经订婚了,是真的吗?”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你……”是共产党吗?后面的话还没有问出来,他就打断了她:“我一定会出来的,我还想听你弹新的曲子呢?”
她几乎是破涕为笑地承诺道:“好,我会等你出来,为你弹奏新的曲子。”
可从那以后,她再去巡捕房看明琰,却再没见过他。
各种消息甚嚣尘上,有人说,明琰身上背负的可不是一条人命那么简单,伪政府查出了他的共产党身份。那两三年,屡有共产党当街被打死的消息,明琰不可能有活路。
有人说,明琰已经被送去别的城市秘密处死。
也有消息称,他被明家保了一条命出来,送去了香港。
那些都是后来的事了,从巡捕房出来那天,阳光明晃晃的,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在门口见到了曾在证券交易所见过的那位朋友。那时的她刚被人从巡捕房赶出来,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焦急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问起明琰的消息。可他也只是摇头悲痛地说:“明琰、明琰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脚下虚浮,几乎站立不稳,心里却飞快地否定。不会的,他答应出来后要听她弹新的曲子的。
那人定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由小姐,有两件事情我想告诉你,你还记得那回在淳香阁被一帮小流氓骚扰,明琰帮了你吗?他之所以会帮你,是因为他知道那些人是蔺大小姐故意找去捣乱的。还有,后来在证券交易所,我跟你说明琰要订婚了,也是蔺大小姐请我帮忙撒的谎。”
“嗯,”她应了一声,说,“我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她知道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可她不信明琰已经死了。
那人说:“对不起,我曾经骗过你,但这次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
七
回去的路上,她只觉得双脚如同灌了铅,脑海中一会儿回响那人的话“明琰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一会儿又响起明琰的声音“放心吧,我没事,我家里很快就会把我弄出去的,我还想听你新奏的曲子呢”。
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一块熟悉的招牌映入眼帘,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明琰曾带她来过的琴行,里面满室明亮的灯光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忍不住走进去。
戴眼镜的老师傅认出了她,说:“由小姐,我记得你,我们受明少爷重托,一定要帮你的古筝找到最好的弦,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不过我差伙计去你留下的地址淳香阁找过你,他们说你已经不去上班了。现在你来了,我们也就不用再去找你了。”
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古筝可以修好,可听曲的人却消失了。一想到这里,她眼里就蓄满了眼泪。
当老师傅郑重地把修好的古筝递给她的时候,她由衷地说了一声“谢谢”,虽然她心里是那样难过。然后她又说:“师傅,以后可能没什么人听我的曲子了,你介意我在你这里弹一首曲子吗?”
老师傅是个爱才之人,听到她这样的请求,当即就点头同意,并请她落坐。
得到首肯后,她抱着古筝坐了下来。她弹的是一首从前没有弹过的曲子,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年后,日军投降,伪政府瓦解。五年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战争结束了,春天来了,可他又在哪儿呢?她自始至终都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共产党员。
然而无论他是谁,她始终为他感到骄傲,就像她始终等着他一样。
她弹《送别》,可是她没有为他送别。她说,在她心里,他从未离去。
讲完这个故事,姨姥姥给我们看她的手。她说在手指之中,无名指最笨。曾听人说无名指与中指和小指各自共用了半根筋,也有人说中指的筋压着无名指的筋,所以无名指才最缺乏独立性。
这给弹古筝带来了非常大的不便和障碍,特别是弹奏分解和弦、和音、指序中使用伸展指法时,无名指无法在中指勾弦的同时做好到达弦位的提前准备,无名指伸展时才拨弦软弱无力……
我听不懂那些专业词汇,但我知道,她想表达的是明琰跟她也好似共享半根筋。
她活着,她就相信,他也一定还活着。
他不肯归来,她就不肯老去。
明琰说他喜欢茶文化,于是她就开了一家茶楼。在这里,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在这里,一盏香茗,不逢知己;在这里,她迎来一个又一个他曾说过的、没有战乱的春天。
我和韩舒无缘听到姨姥姥弹古筝,弹那首悲伤的《送别》,这是她一生只弹过一次的曲子。
而我们听的是姨姥姥的茶楼里,一个陌生女子弹奏的《枉凝眉》。这同样是一首悲戚的曲子,后来韩舒还特意找到歌词发了一段给我,说那也是一首应景的歌——
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
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
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
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尽……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