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吕亦涵
向海深处目录
第一章:向海深处(一)-
第二章:向海深处(二)-
第三章:向海深处(三)-
第四章:向海深处(四)-
第五章:向海深处(五)-
向海深处(三)
“怎么了?”
“有人出事了。”
“谁?”
“你认识的。”
连心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她不再发问,只跟着这个陡然严肃起来的人赶往目的地。
死寂笼罩了后花园的一角,傅宇轴和连心两个人赶到时,只见角落里已密密麻麻地围了一群人,压抑却惊恐的声音此起彼伏:“死了?怎么会呢?”
是,众人围着的中心点,一个女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连心腿一软,是吴妍!
难怪她会有种莫名不安的感觉了;难怪她在看到吴妍的那张脸时,会有阴恻恻的冷意了;也难怪周延见从来不让少祺带人来家里,因为一旦来人发生了什么事,下一刻,“好莱坞名导”的丑闻便要绕地球两圈了。
“不要拍了!还嫌事不够乱吗?”暴脾气导演怒喝一声,之前举着手机在拍照的人一时间全都定了格。
花园里的人在这时分成了三派:又惊又恐隐隐带着八卦猎奇心的看客,脾气比平时更暴躁的周导,以及他。
此时此刻,一贯慵懒随性的傅宇轴竟成了唯一能处理事情的人:“警方呢?”
“在那儿。”
“就邱警官一个?”他顺着小舅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警戒线内只有一道穿着警察制服的身影。
“邱警官先赶过来,其他人稍后就到。”周延见的状态看上去不太好。
他倒不是担心这件事会牵连自己惹上什么官司,而是周遭那一部部手机和一张张嘴——晚会进行到一半,有尸体出现在周家后花园。然后呢?十分钟后呢?这个警方都还没能搞明白的新闻,将会被传成什么样?
可偏偏后花园的监控前一阵子又坏了,至今还没来得及修——好了,这下更是成了这群人怀疑的重点:“哟,还特意把监控给弄坏了……”见鬼了!
傅宇轴随着小舅走进警戒线拦住的区域内,和邱警官说着什么,警戒线外的连心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她难得见到傅三这个样子,摒去了一贯的慵懒散漫,一副严肃又能主持大局的模样。连心知道,这件事一定很麻烦。
只是目光不经意间一转,再次扫向地上的吴妍时,她的注意力却又从傅三身上收了回来:这个已然断了气的女子身上穿着的衣服,竟是她后来在孙小姐的衣帽间里偷的那一套!
谁给她换的衣服?或者说,她为什么要换上这一套衣服?
周遭的揣测声不绝于耳——
“太可怕了!怎么会死在这儿啊?谁干的?”
“快看快看,看她的小腿上,好多伤痕哎!别墅里人这么多,到底是谁能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啊?”
而连心只是静下心,稳住气,细细地观察着吴妍。
几秒钟后,她终于开了口:“不,这个人应该不是在别墅里遇害的。”
她的声音冷静、果断,不高也不低,却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警戒线内的傅宇轴。
原本还皱着眉盯着地上的尸体的男人一听到这话,转头看了一眼连心,随即低声和身旁的邱警官说了些什么,又回过头来朝她招了招手:“Xin,你过来。”
不高不低的声音,用的是英文,而非母语。等连心走到他身边后,他指着地上的尸体说:“分析一下。”
他再一次用英文说,而非母语。连心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是的,人太多了,网络太便捷了,信息传得太快了,警方还没有确切的定论能阻止最坏的揣测流出这栋别墅!
否则一旁的周导又何以如此焦虑?
也是神奇,就在这一刻,她竟成了全场与傅宇轴最有默契的人。连心照着傅三的意思蹲下身,近距离地细看吴妍的尸体:明亮的灯光下,女子正面平躺在地上,浑身上下皆无异样,甚至没有一点伤口,只是暴露在短裙下的小腿上有浅红色的痕迹,一条又一条,乍一看就像是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敲打过。
不多时,她站起身来,对着众人笃定地开口:“各位,这并不是被打的痕迹,而是尸斑!”
“什么?”
“尸斑?这么快就有尸斑了?”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瞬间四起,连心看向傅宇轴,声音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到:“从尸斑的状态上来看,吴妍学姐的死亡时间大概是两个小时以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个多小时前她就已经离开了别墅,这一点只要调出监控就可以确定。”是的,之前从衣帽间出来后,她就曾特意留心过吴妍的动向,结果没过多久就发现吴妍匆匆离开了别墅——那时吴妍尚未换上孙小姐的衣服,“也就是说从时间上来看,吴妍学姐很有可能是在外面出了事,之后才被人放到这里来的。”她指着尸体小腿上蔓延的那一道道浅红色:“从尸斑的位置来看,学姐过世时腿部应该比上半身的位置要靠下,所以血液才会流往小腿部位形成尸斑。这一点同样证明了……”她看着这一派平坦的草地,清晰而坚定地道:“这里,绝不是学姐的死亡地!”
话音落下,周遭一片寂静。
连心的眼底仍有深意,只不过余下的话她不太敢确定,所以只是走到傅宇轴跟前,用汉语低声说:“我怀疑,她是中毒身亡的。”
话说出口时,她脑海中浮起之前吴妍那张阴恻恻的脸,还有全无血色的唇。
而结果是,待稍后其他警察赶来后,法医证实了她的结论。
只是……她中毒身亡后被人放到这后花园里,身上还穿着从这别墅里盗取的衣服,为什么呢?
这一切都已经在她能推断的范畴之外了。
连心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刚刚的那一番论述,已经足以阻止“周导的别墅里发生凶杀案”“周导家有人杀人”之类的恶评流出这别墅。
这就够了,不是吗?
“据说这位许小姐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才上大一?”周迟原本已经走了,可收到用人的信息后又赶了回来,恰好看到了连心那段精彩的推断。
是的,这位颇有学士风度的俊美先生就是加州大学鼎鼎有名的周教授,同时也是华人影星孙余余之夫。
他远远地看着许连心,心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法医学的大一新生还没能学到专业课程吧?可这位新生却已经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做出了专业法医才能做出的判断。
傅宇轴的嘴角挑起一抹笑:“优秀吧?”
周迟转着手上的烟:“是挺优秀的。”只不过——“可惜啊,被你这头恶狼盯上了。”
“小红帽与大灰狼是这世上最标准的配对。”
周迟笑道:“你确定她是小红帽?”就那位大一新生刚刚的反应……小红帽?
啧,恐怕这头恶狼还真是乐观了一点:“傅总别忘了,您之前可是凭着强悍的记忆力告诉过我们,这位女士是在‘那个人’身边出现过的。”
傅宇轴眼神微暗,与周迟一同睨向不远处的那道倩影。
“我们傅总该不会想来个选择性失忆……”
“托周教授的福,”傅三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你们傅总并不健忘。”
须臾之间,他面上已没了之前的悠闲。
一桩突如其来的调尸案不仅在周导处引起了轩然大波,两天后,留学生圈也好,加州大学师生也罢,竟然人手一份连心那夜在后花园里的精彩推断。
起先是一位教授在课堂上点了许连心的名:“许小姐,你能谈谈尸斑的形成过程及性状判断吗?”
那时连心还不明所以,只是站起来,认认真真地将教授的问题回答了一遍。
哪知教授竟笑眯眯地道:“很多年前我便对中国人的勤奋有所耳闻,这回算是在许小姐身上得到了见证。各位同学,许小姐的回答内容里,有许多是高年级的专业知识。我想,这就是她能够在周先生的酒会上做出那番精彩推断的原因吧。”
这位教授本身也是一位热爱中国文化之人,说这句话也是出于善意,可话一出来,连心的名号却自此在加州大学的校园内流传。
小秋连说“糟了”:“你一个新生将专业知识学得那么牛,之前低调做人时还好,现在在周导家整了这么大一出,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依我看,你的麻烦很快就要来了!”
果然,尽管不少教授因此识得了这位勤奋的中国女孩,一名同样来自中国的袁姓助教甚至向她抛出橄榄枝,问连心是否愿意协助她与教授共同做一个新项目,可校内的流言却还是开始沸腾起来——
“从中国来的大一新生,这会儿好多都还在语言问题上挣扎呢,怎么这学妹就牛成这样了?有问题,这其中绝对有问题!”
甚至还有些人脉网深厚的,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家境一般——
“听说她家境也就一般吧,可怎么就和Afra那种超级富家女一起去豪华别墅了?”
“听说她家境也就一般吧,可看周导晚会上和傅三的默契,怎么的,又来了一个乐维儿?门不当户不对的,还想靠一次意外就网住傅宇轴的心吗?”
敢情此前从未有人提及她的家境,是因为她不如乐学姐貌美,也不曾因“对傅三哥有意”而碍了众人的眼?
可这些都没关系,通通没关系,毕竟众人也只是口头说说,见着了她,一样是平日里的面貌和平日里的表情。流言这东西,大多是言者无心,说说也就过去了。可真正让她困扰的,是那个学习小组里的Bill,自此竟是再也不愿意带她进实验室。
“不好意思啊,Xin,因为大家都在说你之所以能越级学得那么多知识,都是因为Bill私自带你进了实验室,他现在的压力有点大,再也不敢带你了。”下课时间,连心如往常一般准备到实验室里与学习小组的同学会合时,乐维儿吞吞吐吐地拦住了她。
她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学姐的意思是……”
乐维儿有些为难地点头:“对不起啊,你知道Bill能在课余时间进实验室,全是因为他在帮教授做项目。我和他同级,一起进实验室还可以说是去帮忙的,可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再带着你,人家会说闲话的。”
“可Bill之前答应带我做的实验我还没做过……”
“对不起啦,你就体谅体谅他吧。Bill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还带你进实验室,真的会被人说徇私的!”
一时间她只觉得脑中一阵嗡嗡响,脑海里飞快闪过的全是Bill与吴妍此前的承诺:“没问题,你帮我们打下手、做基础工作,待时机成熟了我们就能带你做DNA的提取实验了。”
就为了这句话,有多少次在学长们进实验室前她便已将所有材料都准备好,在大伙儿懒得做基础练习时,永远是她先将基础部分处理好了,才叫来他们进行接下来的实验。就连上回Bill自己的实验作业,与学习小组无关的作业,也是她在实验室里熬了一夜才协助他共同完成的。那时候,所谓“可以说是去帮忙”的成员在哪儿呢?可如今这样的劳动交易,怎么就变成“徇私”了呢?
连心已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到租处的了,只记得那日午睡时,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在实验室里,眼前是林林总总一大堆检材,头发、牙刷、皮肤组织、指甲……所有需要的东西统统摆到了眼前,可她却只是呆呆地站着,呆呆地面对着这些好不容易才弄来的东西,提取不出任何一个基因座。
耳旁是疯狂而尖锐的斥责声:“你不是说你可以吗?瞒着我们去那么远的地方,一瞒就是好几年,你不是说你是为了帮我们吗?帮啊!你现在就帮啊!你这个废物!我到底为什么要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啊?为什么?”
嗬!她乍然惊醒,那一句尖锐的女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可眼睛睁开时,看着满屋子熟悉却又陌生的摆设,床对面古老的美式挂钟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咚,她这才确定,自己已经不在国内了。
美国,南加州,她所租赁的房间——她在这里。
床头柜上的手机铃声不断地响着,一声又一声,似要突破这空气里逼人的沉闷。连心的来电铃声与闹钟铃声是一样的,迷糊间她还以为是闹铃。可拿过手机一看,她的手微顿,准备按掉闹钟的动作停了下来。
手机屏幕上,三个字正清清楚楚地浮动着:傅宇轴。
“你好?”
“怎么你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不太好?”依然是说着中文的低音炮,悦耳如钢琴键按下时的那声“DO”,在午后的房间里轻轻回荡。
她初醒时的反应不太好,脑子还迷糊着,一时间竟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
“心情不好?”那嗓音温和而闲适地传入她的耳中。
连心想说“没”,可无意中抬起头,对面那挂钟下的试衣镜里却映出了自己红红的眼睛。
红红的眼、沙哑的声音,原来她在梦中也曾声嘶力竭:“我努力了,我真的真的很努力了……”可没有人听。
没有人愿意听。
傅宇轴的声音又传来:“本来是有些关于吴妍的事想问问你的,不过既然你心情不好,那我带你去吃个饭如何?就当散散心。”
她这才看清楚挂钟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电话那头的人说:“不着急,我大概一个小时后才能到你住的地方。”
可事实上当连心走到窗前时,却看到楼下已然停了一辆跑车,正是他上次送她回家的那辆。这个人是担心她需要时间收拾,不想她太着急吧?
尽管明白他只是为了吴妍,连心嘴边也不禁绽出一点笑容。满下午沉浮在梦中的嘶吼声渐渐散了,她就站在窗前,隔着两三层楼的空间对他说:“不用那么久,我十分钟就下去。”
房东老奶奶依然在一楼喝着热可可,氤氲的香甜气息布满了午后的餐厅。这房子建在全加州地价最高的区域,房东老奶奶年轻时从父辈那儿继承过一大笔遗产,终身未嫁也未生育,老了以后的日子自然过得悠闲又寂寞。
又悠闲又寂寞的人往往也八卦,这不,一见她下来,老奶奶笑得满脸皱纹,暧昧的表情一如之前那晚:“Xin,有辆漂亮的车子停在外面哦!”
“漂亮的车子里还有漂亮的美男子呢!”一阵咖啡香袭来,既不悠闲也不寂寞的小秋竟也来到餐桌旁,还对着她眨眼,“等好久了呢,这个美男子可真有耐性。”
连心被她眨眼眨得头皮发麻:“行了,别乱想了好不好?”
“谁乱想了?外面难道不是停着漂亮的车吗?车里的男人难道不够帅吗?”自从傅三爽快地让她成为张氏的功臣后,小秋就将之奉为头号偶像。
只不过偶像归偶像,两个人一同走到门口时,小秋还是低了声:“听说好看的男人情史多又不清白,好看成傅宇轴这样,又有钱成傅宇轴这样的——Xin,我听说,他身边的女孩并不算少。”
那个人的车就停在门外,隔着几步路的距离,静静地停着,仿佛已经等了一生一世。
连心的身姿一出现在门口,驾驶座上的男人便走下车来,绅士地替她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
“甜品有助于排解抑郁,反正从这儿到餐厅还需要一点时间,你先垫垫肚子。”上了车后,他又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块小蛋糕,在连心微愕的目光下摆到她眼前,“在船上每次想揍那群混账船员时,或者在公司里想把财务叫进办公室修理的时候,我都会先吃点甜的。所以‘傅源’的员工都说,傅老板不仅长得帅,脾气还特别好。”
他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就这么半开玩笑地说着,之后身子又转到冰箱那儿:“想喝点什么?咖啡?香槟?红酒?算了,小孩不该喝这些。”转过身来后,他递给她一瓶可乐。
连心终于成功地被逗笑,轻郁的眉心舒展开来:“如果车上有牛奶,你是不是还要换瓶牛奶给我?”
“如果你答应明天再上我的车,我保证冰箱里全是牛奶。”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勾了一下,抬头从后视镜里望着男人的面容。这个人也同时转移视线,在后视镜中与她的目光碰了一下。
只轻轻一碰,却如同有什么东西电到了连心的眼,连心连忙移开目光。
“没胆的小孩。”他却一勾唇,口气里仍是那种带着点淡淡取笑的嫌弃,可面上倒是风光霁月,看得出心情挺好。
这一天的餐厅依然选在INTERESTING,只不过傅宇轴不再领她去后方的KTV了。
最前头的餐厅被他们家那位神秘的华人老板设计得颇为巧妙:美轮美奂的西式建筑外观,走进去,餐厅里却随处可见中国元素,如二十世纪初的中式屏风、小小的盖碗等。两个人一落座,便有穿唐装的侍者奉上一壶普洱来。
“这家餐厅的茶叶是每星期从国内送来的,味道很纯正。你尝尝他们的熟普。”傅宇轴替她倒了一杯。
色泽温润剔亮的茶汤自紫砂壶里倒出来,未入口,鼻间已先尝了满满的香。
连心想起他之前在电话里说过的话,再一看他神清气爽的面色,心里有了点眉目:“吴妍的事是不是有进展了?”
果然,就听傅三轻松地道:“警方那边已经结案了,如你所料,正是在中毒身亡后才被人放到小舅家的。”
这么快就结案了?她倒是想不到:“那怎么弄进周导家的这也查清楚了吗?”
傅宇轴替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你上回不是告诉我,我走后吴妍又在后花园里待了许久?”他的语气平淡,一点也不像在说什么重要的事,“其实吴妍待着的那地方旁边就有一扇小门。虽然花园里的监控坏了,可别墅外的街头监控器却拍得一清二楚。警方当晚就确认了,凶手就是通过那一扇门,将她的尸体从外面放进去的。”
就这样?如此简单?
可是——不,不对不对,按这样推断下来,吴妍那晚在后花园里待了那么久,难道就是为了替凶手先开好那扇门?可那是……在替自己找死路吧?
“她那时候知道自己会死吗,在后花园里开门的时候?”
“谁知道。”
“那……那凶手呢?周导家附近都是监控,这一点稍有常识的人都应该清楚吧?凶手怎么能这么大大咧咧地杀人抛尸?也不找个隐蔽点的方法?”
傅三耸耸肩。
“警方没有录凶手的口供吗?”
“录是录了,可那种人的话,有几句能听?”他懒洋洋地应着,一口茶入喉,唇齿间皆是浓醇的茶香,于是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茶的确还不错。”
“三哥……”
“好了,小孩,喝茶的时候想太多旁的,可是会降低品茶的乐趣的。”
是谁刚刚还在电话里说想向她问点吴妍的事的?可现在倒是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他一只手将菜单递到她跟前:“来吧,心情不好的人是老大,可以决定今晚所有的菜色。”
“可吴妍……”
“吴妍有吃饭重要?”
连心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要是没吃饭重要,您还约我出来做什么呢?不就是为了问吴妍的事吗?
满心满腹的话都写到脸上,到底年轻,心事一点也逃不过对面那个“腹黑男”的眼。傅宇轴笑了,像是觉得她鼓着脸颊闷闷的样子还挺可爱,口气里不禁带了点哄人的味道:“吃饭的时候先不谈那个,嗯?好好吃饭。”
结果这一天,他到最后也没有再提起吴妍的事。
傅宇轴其人,年纪轻轻便能成为“傅源”的实际操盘手,做事自然是有条理又有节奏。当然,这条理和节奏里还带着点生意人自有的心机。
比方说今天没有谈吴妍,几天后他再来电时,便可说:“上回想问你的事还没问完,连心,今晚陪三哥吃个饭?我们边吃边谈。”
车子依然停在她的租房外,这回小秋和房东老奶奶都热情地邀他进去坐一坐,可傅三说:“还有更重要的事,实在抱歉了,下回一定上门叨扰。”
明明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啊,不过就是吃饭。只不过这回他的车载冰箱里竟真的塞满了牛奶,各种口味的奶。在连心坐上车后,傅宇轴打开冰箱门:“有草莓味、香蕉味、巧克力味、咖啡味以及原味的,你想喝哪种?”
不过是上回一句无心的话,竟换来了这满冰箱的牛奶,连心简直哭笑不得,忍着笑选了巧克力味的。待那瓶奶被送到掌心时,她才发觉这人竟连冰箱的温度也调了,捧在手心里的牛奶温温的、热热的。
连心有些错愕地看向傅宇轴。
“怎么?”察觉到身旁的目光,傅三回头,“我那天见你好像不怎么喝冷的,就想着热牛奶可能比较适合你,不会这样就被感动了吧?”
她没有接话,嘴角勾着,默默地将吸管插到瓶子里,只是垂下头时细白脖子上的一抹红痕泄露了她的心思。
原来女子的心思这样浅,即使垂下头避开了眼,也仍有心动隐在垂头的那一瞬间。傅宇轴看了一眼她红红的耳尖,顺手替她将包吸管的塑料纸扔到放垃圾的地方:“这年头的小孩这么容易被感动吗?中国人可是常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得好像三哥在献殷勤似的。”
她的声音很低,嗫嚅只在唇齿之间,可傅三还是耳尖地听到了:“可不就是在献殷勤吗?”
“那三哥又想盗什么?”
他却没有回答了。
此时前方的绿灯一跳一跳,无声地恭请着红灯的来临。他开得慢,旁边有些着急的车已打了转向灯,从他们身旁开过。傅三却更加放缓了车速,慢慢地前进,慢慢地在红灯亮起时来到交通灯下,然后停下车。
加州的日光这样好,临近黄昏的太阳仿佛在人的脸上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棱角分明的男子在日光中转过头来看着她:“你能让我盗什么?”他的声音那么低。
“那三哥又想盗什么呢?”
“你能让我盗什么?”
她握着瓶子的手一紧。
“嗯?你觉得我能在你身上盗什么?”
她说不出话来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身旁的男人轻声笑着,也不为难她,伸手打开了车载音乐,很快便有低哑的歌声传出来:“Seemsitneverrainsinsoutherncalifornia……”
不多时,红灯停,绿灯起,傅宇轴拉开手刹,车子顺着日落的方向滑出去。
而这天,他也始终没提吴妍的事。
连续两次打着吴妍的旗号约她出来,他却连续两次无心于此。女子的心思何等细腻,渐渐地,连心慌了起来。
可奈何这人说话实在太有技巧了,第三次再来电时,约饭的话说出口后,他为表尊重,先是给了时间让她消化。可没等连心消化完再想出拒绝的说辞,他已经把话接了下去:“车就停在你们学校的后门口,车牌号三条七。”原来第三次来电时,这人又换了一辆车。
大老板们都这么闲吗?她明明听少祺说过,这傅家三哥来南加州是出差啊!
可事实上,他总约她,打着吴妍的旗号约,约出去以后根本没兴趣提吴妍。
“我们这样子,”终于,在他第四次来电时,连心还是把话说出口,“不太好吧?”
隔着一条无形的电话线,她看不到电话那边的人的表情,自然也就感觉不到在一起时他身上那种强大的气场。她只听到对方沉沉的嗓音,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在逗她:“我们这样子?嗯?哪样子?”
连心沉默了。
电话那头发出一点小小的声音,像是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后,他的嗓子里也含了烟,越发沉哑,轻轻地扣动人的心弦。
“小孩,”许久后,他终于开口,在连心的一颗心倏地吊到空中时说,“你当真以为我约你出来就是为了吴妍吗?”
不是为了吴妍,难道……还真是为了她?
连心站在玻璃窗前,看着映照出的这张脸。平凡的年轻女子的脸,没有太出色的五官,把额前的碎发拔开来,甚至还能在额角看到一道陈年的旧疤,虽然已经很淡了,渐渐趋近于皮肤的颜色,可终究是不可祛除的一道疤。
那是她年幼时被生气的母亲推到桌边撞的。连心始终记得,那时的自己感觉好疼好疼,流了好多好多血,可她没有哭,也不敢哭,只含着泪,傻了一般瞪着地上的血渍。
那一年,她只有五岁。在其后的人生里,她顶着这道日渐淡去的伤疤,心里隐隐明白,原来有些人在甫一出生时便被老天爷剥夺了幸运的权力。
所谓命数。
那傅三也真是个好气度的,许久没等到回复竟也不逼她:“看来我们连心今天又要上实验室了。去吧,有学习任务的话我们就改天再约。”给她考虑的时间就算了,就连台阶也都给她找好了。
甚至在大半个钟头后,连心还接到了INTERESTING的来电:“许小姐,傅先生已经帮您订好了晚餐,请问送到加州大学校门口可以吗?”
那时她正在助教袁遇安的办公室里——对,正是上回向她抛出橄榄枝的那位华人女助教。之前袁遇安说:“你不用急着回复我,可以好好考虑几天。”可几天后,袁遇安将她约到了这里:“许同学,你考虑好了吗?”
尽管脑海中还塞满了方才傅三说过的话,连心却还是努力集中注意力:“袁老师,很抱歉,其实我不太了解您所说的‘项目’究竟是什么性质。”
那天在走廊上太着急,袁老师只问了她是否有兴趣加入教授的项目,却没有仔细同她说明白究竟是什么项目。
袁遇安这才想起来:“该抱歉的人是我,没事先和你说清楚。”她抱歉地一笑,眉间的清冷便消融了不少,淡然却温和的气韵在话语间流露。
在此地待久了,形形色色的华人连心也见过不少,却难得能见到这样好气质的女子。清冷柔美的气韵,眉间自有挥不去的轻郁,可与人说话时,还未开口,总是先带了三分温和的笑。连心第一眼见到她便觉得喜欢。
袁遇安将一沓资料递到她眼前:“简单来说,这个项目的目的是通过对基因配对,来帮助一些家庭寻回流失在外的孩子。”她这话一出口,连心的目光竟亮了起来。袁遇安还以为连心这是太热心于公益事业,忙微笑着点点头:“对,这就是一个公益性质的项目。”
袁遇安又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沓照片,照片上全是悲伤无助的夫妻,老的、少的都有,他们眼中有着强烈的悲怆。随着一张张照片排开来,那悲怆渐渐成为绝望。
“这些都是走失了或被人贩子拐走了的孩子的父母,许同学你看看。”
连心整个人突然愣了一下,一只手竟开始颤抖起来。
袁遇安的目光仍在照片上,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孩子走丢后,这些家庭全都破碎了,父母们什么都不做,只是日复一日地寻找自己的孩子。只要听到一点消息,不管天南地北他们都会赶过去,可最终真正能找到孩子的却少之又少。所以史密斯先生申请了这个项目,就是希望能通过基因配对技术,配合警方为走失的孩子找到父母……”她还想说什么,可话还没说完,身旁的连心已经开了口:“老师,我加入。”
“啊?”她头一抬,却见连心已经红了一双眼睛。
“老师,我加入!”
袁遇安没想到连心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之前也跟几位学生沟通过,即使再爽快的也都要问清楚工作时间和薪资才能做决定。可连心非但不问薪资,反而着急地提出自己的问题:“您说要通过基因配对技术来帮助他们,可是老师,这一项技术我到现在还没能完全掌握。”
是的,从前跟着学习小组进实验室,无数次给学长们打下手,为的就是让Bill能尽早带她做完这个实验。可几个月过去,Bill一句“我压力大”扔过来,便硬生生切断了她的希望。
可她来到加州,她瞒着家人,她远渡重洋,她那么那么努力,她也只是……只是……想学会这一项技术,想找到那个她从来也没有见过面的人啊!
袁遇安轻快地笑了:“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许同学愿意,在这个月,我保证手把手教会你。”
就像暗黑的天空透出一缕光,刹那间,阒黯尽退,人在漫长的绝望里竟然也能看到希望。
你有过绝处逢生的感觉吗?就像上天给你关上门后,突然间又开了一扇窗。
她在Bill那里碰了壁,可回头就遇到了这位同样来自中国的女子。
袁遇安在连心离开前又叫住她:“还有一件事,连心同学和周导家的人是不是认识?”
“嗯?”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听说吴妍的那个案子已经结了,不过有些个人的想法,不知连心你能不能帮我传达给周家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袁遇安对她的称呼已经从“许同学”过渡成为“连心”。
不过连心挺喜欢这样的过渡:“袁老师请说。”
“从一名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虽然案子已经结了,可那晚如果不是你第一时间判断出吴妍尸体的异常,我想,在法医抵达前,周导应该会惹上很大的麻烦。”
这无端端出来的一句话,让连心没能明白她的用意:“警方最终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可在警方做出判断以前呢?也许最坏的消息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了。”是的,大家都知道,当时周延见最担心的就是警方未公布真相前就有人胡乱将推测散播出去,“即使最后警方公布了真相,之前已造成的坏影响也很难消除了。”
“袁老师的意思是,如果那晚不是因为我在警方得出结论前就将情况判断出来,有可能周导就会惹上麻烦。而这种麻烦不是无意中形成的,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袁遇安点了点头。
“所以那个幕后的凶手针对的可能并不是吴妍,而是周导?”对,是这样的!她想起来了——那天在INTERESTING里听三哥说结案了,她就总觉得怪怪的。那个凶手既然只是想毒害吴妍,又何必特意将尸体送回周导家里呢?就因为运送尸体而将自己暴露,岂不是得不偿失?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一开始针对的根本就是周导!
可袁遇安却说:“或许是周导,又或许是周导别墅里的某些人。”
一阵寒意密密麻麻地穿过许连心全身,袁遇安已经又接了下去:“能被邀请去参加周导的酒会,想来连心与那家人应该有点交情。有机会的话,不妨提醒他们考虑考虑这一层面。”
连心慎重地点头:“老师可是认识那别墅里的人?”
袁遇安温和地道:“不认识。可身为同胞,总是有出手相助的冲动的,是不是?”只是她俯首收拾桌上的资料时,眼底却划过一缕不属于普通同胞的忧心。
更新时间: 2019-10-28 1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