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百媚生
1
才下过一场小雨,树叶上的水落到石子路上,发出轻微声响,有些像棋子落在棋盘上时那种微弱的声音。
窗户开着透气,外面的天光温柔地流泻在黑白交错的棋盘上。女孩子坐在矮凳上,望着一局残棋发呆。
他站在那里望着她,良久才轻声说:“佳禾。”
他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像是不敢惹她生气。佳禾在半决赛输掉了她最不想输的一场比赛,一步之遥,就此错过与顾风川的退役战。
佳禾偏过头去看他,眼眶红红的,却扯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陪我复盘吧。”
棋子被悉数拨开,两个人分执黑白子,佳禾一边复盘一边皱着眉,念叨着自己犯下的错误。
她喃喃自语,萧壑始终默不作声。佳禾终于摆到最后一步,她的昏招,就是这一步的错误令她不得不中盘投子认输。她太着急,以沉静著名的年轻棋手,终究输在了一念之差。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太知道顾风川在她心中的地位。
萧壑从十五岁起暗恋佳禾,但她注视的从来只有顾风川,而输给那人,他甚至没有不服气的资格。
二十四岁的顾风川,可以说当今围棋界的第一人。
与杀伐决断的棋风不同,他为人沉默到近乎冷淡,但尽管如此,还是有无数粉丝拥护,有些是痴迷他的棋,但更多的,则是爱慕他的容貌。
萧壑第一次见到顾风川,是在初次加入顾啸九段的指导室。他在门外有些不安地等待着。过了不久,门被推开,迎接他的人就是佳禾,她微笑着同他打招呼:“听说是你拿下了去年的青少年世界锦标赛冠军?恭喜你。”
就在这个时候,有脚步声从另一端由远而近。年轻的男人皮肤很白,容颜清俊,身材修长,比电视上好看得不是一星半点。
佳禾有些惊喜:“顾师兄,我听说你明天才会回来。”
“赛程有变动,提前回来了。”顾风川望向她的时候,面容一缓,随即眸光落在萧壑身上,“他是谁?”
“老师新收的学生,萧壑。”
“萧壑,这是你我的师兄,顾风川。”
十六岁的萧壑站在二十岁的顾风川面前,几乎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顾风川淡淡点头:“你好。”
萧壑说:“久仰大名。”
他没法说更多了。他怎么会不认识顾风川呢?赢下天元战的最年轻头衔保持者,顾啸九段的亲孙,以及……同佳禾那些大大小小的绯闻。
2
佳禾初次见到萧壑的棋的时候,她想到了顾风川。
只是萧壑还稚嫩,顾风川已经老辣,纵使下出那样老辣棋局的时候,他当时也不过十四岁。
佳禾更小,又是唯一的女孩子,除了顾老师会毫不留情地打她手背之外,其他师兄都疼她疼得要命,天天给她买零食吃。道场中大家关系不错,打打闹闹,连练棋都显得不是那么枯燥了。
除了顾风川。
他平日几乎不说话,只在不得不说的时候,才会冒出几个简短的词汇。顾风川与别人不同,他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定段,同年获得二段,是真真正正的天才,连比他段位更高的人都不敢小视他。师兄他们对他小心翼翼,也不太愿意和他下棋,在前辈都去比赛的时候,他就孤零零坐在一旁自己打谱。
只有佳禾不怕他,她刚下完一盘棋,剥开一根棒棒糖,坐在了顾风川身边,含糊不清地同他叽叽喳喳说着话。半晌,顾风川终于皱了眉:“吵。”
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你叫风川,我是芜平人,好巧啊。”
顾风川说:“我不是。”
佳禾说:“你不知道吗?芜平的别名,就叫作风川。”
芜平是她的故乡,一座小而清美的山城。她看到顾风川,就总能想到故乡那些秀气得不得了的风景。顾风川就是这样的人,关于他的那些传说配上他那张脸,简直不似凡间中人。
随后她又不以为然地想,顾风川个头跟她差不多高呢,能厉害到哪去?
事实上,顾风川确实厉害。
让三子的指导棋,佳禾输给他足足十几目。顾风川的计算力、棋风、对大局的把控,都远远超出他的年龄。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人不愿意跟他下棋了——与他的棋局,仿佛站在山底仰望高崖,那般遥不可及,跟这种天才对抗,简直是自取其辱。
顾风川一言不发收拾好棋局,抬头却发现佳禾哭了。
不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她咬着嘴唇,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不停淌下来,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子有点慌,左顾右盼,发现其他人都在对局,只好对她说:“你别、你别哭了。”
佳禾揉着眼睛,抽泣道:“我才没有哭呢,不就是让三子还输给你了吗,不就是输给你还输了很多吗……”
顾风川犹豫了一瞬,然后站起身走到她旁边,伸出手去轻轻拍着她的背:“是我,不好……”
这句话一出,她哭得更厉害了,泄恨似的愤愤道:“就是你不好!你怎么这么厉害啊!谁让你这么厉害了!”
顾风川哭笑不得。
3
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倒是亲近不少。
顾风川还是不太爱说话,但他的语言表达已经随着他段位的提高而显著增多,他甚至偶尔会主动指点别人的棋局,令不少人都受宠若惊。
一晃四年就过去了,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定段,不高不低的年纪,作为女棋手来说已经难得。只有顾风川皱着眉,不太满意的样子。佳禾说:“可以了,总不能谁都像你那么厉害吧?”
顾风川说:“你还可以更厉害。”
话虽如此,在女棋手中佳禾确算得上优秀,就连顾老都说,女棋手做到她这个程度已经是不容易。佳禾并不把顾风川的话放在心上,比起磨炼棋力,她更热衷于参加各种活动。她长得好看,自然各种报道如雪片般飞来,收入也很可观。佳禾扬扬得意地对顾风川炫耀,丝毫不顾及他难看的脸色。
有师兄劝:“佳禾是女孩子,你别对她太苛刻。”
顾风川一字一句地说:“跟这个没有关系,是她自暴自弃。”随后拂袖而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道场。
她再一次看到顾风川,是他应邀作为中国队大将前往亚洲围棋甲级联赛的时候,当时也是同队最年轻的选手。镜头前的顾风川气度清贵,主持人正滔滔不绝介绍他的背景。
这场赛事是大事,在重要的比赛上,他们都会在道场一起观看讨论。
顾风川的主将战连胜十盘,每一盘都称得上精彩绝伦。她听着师兄们时而神采飞扬时而感慨万千的话语,恍然惊觉那个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那样的高度。他们如今的实力差距,已是……太大了。
之前,顾风川总是不耐其烦地指点她,以他的水平,本没有太多时间做这种事情。他一直在等她追上来,而她却沉迷于眼前的繁华,忘记了本心,浪费了太多时间。
无怪他那般生气。
顾风川自台北飞回来的当天便按照爷爷的指令回到道场待命。因为飞机延误,他一路赶回来,脸上少见地露出几分疲惫。
他推开门。清晨的房间洒扫干净,窗台的兰花刚喷过水,屋内有一点潮湿的气息。窗纱被风吹起,微光伴随清风穿堂而来,少女跪坐在榻榻米制的房间中,被熹微光线映衬得轮廓柔和,漂亮得不可思议。
顾风川忍不住轻轻屏住了呼吸。
佳禾听到声音,偏头望过来,神色与以往截然不同,仿佛是一夜之间拔节的兰花。顾风川听到自己好像是叫了她一声,但又似乎没有。
佳禾平静地叫了一声:“顾师兄。”
睡意和困乏都烟消云散,他站在她身前,忽然前所未有地紧张了起来。
佳禾继续说:“我有这几天对战的棋谱,如果你有时间,可否麻烦你帮我批注一下?”
4
萧壑入门后,顾老宣布不再招收新学员,他成了关门弟子。萧壑定段的年纪不小了,但是短短四年就能走到如此地步,论谁也要道一句天才。
别人对他的称谓,是小顾风川,因他们有相似的风格。但他鲜少遇到顾风川本尊,反而经常遇到佳禾。他的棋路刚好与她相克,每次都颇令她苦恼。她冥思苦想时,手指指节总是不自觉地抵住下颌,秀气的眉毛绞起来,他就装作不经意偷偷看她。明明是在正经的赛场上,可比起专心致志地下棋,他更想伸出手去抚平她的眉心。
对局结束后,佳禾无奈地说:“败给你了。”
“我听说你面对顾风川时也不是总是输啊,佳禾,难道‘小顾风川’比顾风川还厉害?”
佳禾一愣,随即说:“你不要太在意他们说的那些。他们看不透才会觉得你跟顾风川像,其实你比他棋风要邪一些。他毕竟还是世家出身,若说是‘小顾风川’嘛……”
她抿起唇笑了笑,有些怀念似的说道:“其实在很久以前,他这样称呼过我。”
萧壑静静地看着她,心中的那股喜悦早就平息。他终于意识到,隔在他与他们之间的是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追赶的时光。那是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遥远到他与他的恋情,都不能够抵达。
顾风川是突然病倒的。
在和别人下指导棋的过程中,他忽然神情痛苦地捂住胸口,旁人察觉不对时,他已经栽了下去,棋子“哗啦”撒了一地。
病情来势汹汹,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在医院抢救的时候,佳禾脸上呈现一种近乎恍惚的茫然,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淌起眼泪。
萧壑终于得偿所愿地握住了她的手,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只是万分担忧地唤她的名字:“佳禾……”
佳禾低低道:“我没事。”
她的语气很冷静,眼泪却始终没有停止,好半天,才又低低重复了一句:“我没事……”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5
一时间,消息传遍了围棋界。惋惜、怜悯、同情,无数花篮和慰问传达过来,在周围终于寂静下来之后,佳禾终于能坐在顾风川的床前,陪着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仔细地削着一只苹果,薄薄的果皮从纤细的手指缝旋出来。顾风川看着她,神情柔和。
不柔和的是佳禾。她削完皮,近乎粗暴地将苹果塞进顾风川的手里,冷冷道:“吃。”
顾风川开口:“佳禾……”
“你准备骗我们多久?”佳禾打断他,“如果不是发病,你还打算骗所有人多久?你得了这个病却参加高竞争性的围棋赛,换句话说,你还准备……活多久?”
从那次以后,佳禾一直显得冷静而沉着,对他也只是客气地叫着顾师兄。他有些失落时,也会庆幸她终于长大了。但此刻她这般不留情的话语,令他依稀想起被她压抑的本性,同时意识到……他的小姑娘,真的气疯了。
于是便有些心慌,结结巴巴地说:“佳、佳禾。”
她眼眶微微泛红:“顾风川,我恨死你了。”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他一早就知道这个道理。
小时候诊断出这个疾病的时候,家里大闹了一顿,最后还是爷爷力排众议,问他:“你愿不愿意学围棋?”
顾家是围棋界的世家,他从小接触的只有围棋,也不知道除了这个,他还能做什么。顾风川的人生就像是一片白纸,他那时候还小,觉得很是无所谓,怎么过不是一辈子呢?
于是他点了头。
注意作息,注意劳累程度,注意情绪……在这三条绝对的规则之下,还能取得这样的成就,顾风川确实是绝无仅有的天才。而他的天分有多高,知道他病情的人就有多惋惜。尤其是他的爷爷,对他的训练近乎严苛,希望他能在有限的年岁中取得尽量高的成就。他四岁学棋,从此几乎没有接触过旁的东西。
他的世界,只有围棋,他也安然接受这样的结果,并非因为喜爱,只是觉得无趣。学棋对他来说不过是打发时间。对他来说,也许这一生都不会找到真正热爱的事情。
他说话越来越少,无论输赢,情绪都不会有大的波动,待家人发现他的口吃,已经是很久以后了。为此,家里一时鸡飞狗跳。看着神情激动的他的父母,一脸愧疚的祖父,和七嘴八舌的亲戚,顾风川只觉得疲惫。
“只要不说话就好了吧?”他想。
只要没人发现,就算不得缺陷。
6
道场中来了个小女孩。
穿一身绿色裙子,中间夹杂白色装饰,生得又精致漂亮,远远望去,像一朵小小茉莉。这里全是男人,好不容易来了个小女孩,师兄们稀罕得不得了,天天哄娃娃似的抱着。
顾风川瞧着,只是很疑惑地想,女孩子为什么要学棋呢?
连家里的女孩子们都不曾被强迫学棋,姑姑当年也是半途而废。这条路不好走,枯燥的练习、高竞争的比拼,会淘汰掉一批又一批意志不坚定的人。
他以为她很快便会放弃,可是一年又一年,她居然坚持了五年。顾风川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情,如一颗种子冲破了深埋已久的地皮,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在无人所知的情况下,他默默观察着她。
她总是咯咯地笑,但并不讨人厌;她输了的时候会哭,有些吵。
在棋局上被算计了之后,会拽着对方的手发脾气。但她生得那样好,发起脾气来看起来反而像在撒娇。师兄们连连认错,随后给她讲解棋局。顾风川发现她这时候会有一点得意,大概是以为自己生气时可怕的表情起了作用,吓到了这些比她大上十多岁的男人们。
他有点想笑。
没想到她会朝他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剥棒棒糖。平时顾风川总是独自一人,也不和别人说话,在外人看来恐怕是孤僻又冷漠。但佳禾并没有怕他,这太让他意外了。
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谈话,她告诉他,她故乡的别名,叫做风川。
他是寡淡无趣的风川,芜平又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顾风川下意识地在手机上搜索,随后又觉得这样的举动实在有些傻气。
只不过是一个恰巧和自己重名的城市,只不过恰巧又是她长大的城市。
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7
自从顾风川病倒以后,佳禾一下子忙碌起来。
她比平常更加用功地备战天元赛。
作为上届头衔的拥有者,顾风川直接进入了决赛,而这场比赛也会成为他的退役战。人人都知道这场比赛对佳禾的意义,即使在旁人问及她和顾风川的关系时,两人从来都是否认。
平心而论,他们也从来不是那种关系。
师兄们都默契地帮她备战比赛,萧壑更是尽心竭力。作为目前风头最盛的年轻棋手,佳禾有他的帮忙自然是如虎添翼。一个月的加训过后,佳禾在面临最棘手的侵略性强的选手时,也比以前从容了很多。
在佳禾进入半决赛之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萧壑已经熬了几晚通宵,在半决赛直播过后,便歪在沙发一侧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脸颊,冻得他一个激灵醒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佳禾手里握着一瓶冰镇矿泉水,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已经是傍晚,少女的头发被夕阳染成柔和的淡金色,他突然发现她的唇边有一个小小梨涡。萧壑咽了下口水,轻声说:“你回来了?”
佳禾笑眯眯道:“嗯,辛苦你啦。等过段时间你的公开赛预选结束了,我也会帮你的!”
他怔了怔,才点头说好。
远处有人遥遥喊了一声:“佳禾!你今天去不去医院?我捎你。”
“哎,就来!”她远远应了一声,像快活的小鸟一般连蹦带跳地跑了过去。他远远望着少女的背影,眼底露出几分惆怅。一位师兄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这次的选手推荐表上,你的名字被划掉了。”萧壑“嗯”了一声。
“你不说,佳禾怎么会知道你自愿为她放弃了这次的公开赛?”
萧壑起身:“她不需要知道,不然那丫头会愧疚得要命。”
师兄顿了一下,然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感情是需要争取的,你懂不懂?”
萧壑说:“她现在要做的是拿下半决赛,然后站在顾风川身前,达成她的愿望。其他的,我都可以等。”
8
可她输了。
顾风川的退役战打得很艰难。这一场比赛气氛很凝重,人人都知道顾风川背负了什么。
医生就在一旁休息室随时准备着。镜头前的顾风川脸色很差,但是精神还不错。”
今天指导室中的人都到齐了,连顾老也婉拒了邀请,守在了学生们的身边。佳禾一眨不眨地看着两人落座,对手执黑,顾风川执白,计时开始。
两位解说员有条不紊地摆着棋局:“顾风川执白的胜率要比执黑的略低,再加上他今天状态不好,常子易也是经验丰富的前辈了,这局的最后走向还真的不好说。”
“这个开局不是顾风川一贯的作风,看来这盘是要维稳。”
但显然顾风川的新战法并未给他带来优势,开局形势胶着,甚至有些不利。在右下角被对方夹断后,连萧壑都摇头说:“这局他太谨慎了。”佳禾却未发一言。
走到第六十七手,棋局的形势突然改变了。
顾风川下出征子,先前的失利居然刚好促成了这手征子,成功作活。
一百七十一手,两人竟下出了罕见的黑白大龙对杀棋局。在战况越发胶着的时候,顾风川忽然棋路一转,又在众人已经忽略的地方下出了一招冲。
全场哗然。
这时候对手的挡已经显得无力了。
看起来全然无关的几步棋,现在却如附骨之疽。如果再计算下去,便像是白色的蛇凶狠地咬住了黑色大龙。下到这里,已是大局已定。这一局顾风川改变了棋风,无论是解说和嘉宾,都猜测他是因为病重,心理无法承受从前那种激烈的拼杀,改向重视大局观和全盘计算的能力,从而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不是这样的。
顾老忽然看向佳禾,眼眸深深,嘴唇微动,然而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一旁的萧壑像是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顾风川的脸。
佳禾望着大屏幕,眼底泪光盈盈。
不是这样的,这是一盘指导棋。
这是她的棋风,他在向她演绎,她可以将这棋风发挥到极致的程度。
很久之前,佳禾对顾风川说过,想成为世界冠军。她曾对他振振有词地说:“凭什么女性棋手就非要矮人一头?我非要拿到一个公共性的世界冠军。”
只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她渐渐不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了。
而此刻,在这场对决中,她仿佛看见他握着她的手,摆下一个个棋子,织出她从来未有幸得见的惊艳场景,然后轻声在她耳边说:“佳禾,这就是你的愿望。”
面对五冠的老将常子易,顾风川却几乎以碾压的方式向他们展示了这场对决,眼前的路豁然开朗,佳禾犹如窥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用他的退场,来铺垫她的未来。
赛局结束后,主持人恭喜顾风川连续卫冕天元,并询问他之后的打算。
顾风川想了想:“打算去看电影。”
主持人:“……嗯?”
9
俊秀的男人站在电影院门前,格外引人注目。有人认出他的身份,上来索要签名,顾风川只是笑了笑,耐心地签下名字。过了一会儿,他等着的姑娘终于姗姗来迟。
佳禾穿薄荷绿色的裙子,化了个淡妆,有些紧张地说:“顾师兄。”
她没有劝他在医院休养,他也没有谈及任何有关感情的事情,他们甚至都没有讨论他刚刚结束的棋局。
选的片子是时下的热门,有搞笑,有催泪,他包下了这个小场子,里面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小姑娘抱着一桶爆米花,认真地看着屏幕,灯光打在她脸上,她大大的眼睛圆而乌亮,像只小松鼠。
恍惚间,他想起从前的事情。
十四岁的佳禾同世间所有的小姑娘一般,娇气得要命。虽然她从不缺席任何一次练习,可以忍受早上六点就起床打谱,直到晚上才能回家休息的生活,但是每次输给他,还是会偷偷躲到道场楼顶的天台哭鼻子。
十七岁的顾风川不明白,输给他就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一次他终于抵抗不住其他人谴责的目光,硬着头皮上天台找她。小姑娘蹲在角落,手指在满是灰尘的地面划出几道线,一边哭一边自我检讨。他犹豫很久,最终还是走过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别、别哭了。”
他搜肠刮肚地说着安慰人的句子,起到的效果却截然相反。佳禾转过头来恨恨瞪着他,眼眶红红的,吓得他将还没说出的话都咽了下去。
忽然,她的哭泣声缓慢减弱,变成有一搭无一搭的抽噎:“顾风川,你是不是没有弱点的?”
顾风川犹豫很久,放弃了劝说,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想了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我……”他露出一个近乎无奈的微笑,“我是个结巴。”
佳禾睁大了眼睛,尽管不合时宜,他却突然想到受到惊吓的小松鼠,眼睛也是这样瞪得大大的。从她清澈的眼睛中,顾风川看到了有点狼狈的自己。
她不会知道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个秘密。他素来好强,不愿意暴露自己,特别是在她面前。
顾风川回过神,后悔自己方才脑热的举动,急急站起身来往楼梯口走去。却忽然听见她在身后大声叫他的名字:“顾风川!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我教你说话,你教我下棋。”
他回眸望着她,她眼眶红红,眉眼却弯弯:“我耐心很好的,你很聪明,肯定不是问题。但我很笨,你要好好教我。”
顾风川怔了怔,忽然,一点笑意从他的瞳孔散发出来,他的唇角微微一弯,点了点头:“嗯。”
她站起身来拍了怕身上的土,噔噔跑过来与他并肩:“你要帮我拿世界冠军!”
他的声音就有点勉强了:“嗯……”
电影已经进入煽情的篇章,佳禾看得怔怔落下泪来。顾风川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忽然想:他其实是不喜欢下棋的。
但是他喜欢她。
喜欢到想要让她成为最好的棋手,喜欢到忍不住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电影里,英俊的男主角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你对我的意义。”
电影外,顾风川凝视着她的侧脸,心里忽然生出一片柔软。他默默地在心中低声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明白,你对于我的意义。
也幸好你不会明白。
10
萧壑拿下第一个大满贯的时候,是三十岁。作为一个堪称“大器晚成”的棋手,萧壑的棋路生涯堪称传奇。同样令人注目的,是他至今未婚的感情生活。
此时距离顾风川去世已有九年。
在大满贯之后,萧壑接受了访谈。毫无疑问的,记者问到了他至今不婚的原因。萧壑笑了笑,第一次坦诚道:“和外界猜测的传闻差不多。但是事到如今,已经和感情无关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其实现在比起这些,我更想在棋路上走得更远……看看自己能走到什么程度。而她亦然。”
同届许多“美女棋手”已经嫁人或者退隐,但是三十三岁的佳禾依旧走在职业棋手的道路上。只是她现在更侧重指导棋和新人的培养。人人都以为在顾风川去世后,她会消沉很久,但是仅仅第二年,她便复出拿下了围棋大师赛的冠军。同年,击败同门师弟萧壑进入天元战决赛,但惜败于傅玄九段。尽管如此,仍是这几年女子围棋绝无仅有的好成绩。
也有好奇的师妹缠着佳禾问她过去的往事,关于萧壑,关于顾风川。毕竟,被两个相貌俊朗的传奇棋手爱慕,浪漫得像是发生在小说上的情节。
佳禾拗不过她,歪着头想了想,笑了:“其实事情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
“人们说我和顾风川是男女朋友,其实不是的。我同那个人之间,既没有过约定,也没有承诺。他没有说过,我也没问过,但是我们都明白的。”
“他当初在天元战公开赛上,在棋局上落下的每一个子,都是无声的告白。”
师妹好奇道:“那师姐你呢?”
光线里尘埃翻飞,像蝴蝶振翅落下的金粉。
她在这一片美好中,轻声说:“紧接着,我就拿下了大师赛的冠军呀。”
送走了来学棋的弟子,佳禾坐在打扫干净的棋室,给自己倒了杯茶,重新摆了盘棋。门被轻轻推开,萧壑站在门口。他已变得高大成熟,却扬起眉,像少年时一般故意地叫了一声:“佳禾。”
佳禾笑着:“你等了多久?”
以萧壑的人气,如果他随便露面,在棋院非被围堵不可。
“不久。”他神情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来下一盘吧。”
“却之不恭。”
再也没有别的交谈,只有棋子落下的嗒嗒声响,静谧而平和。外面风声渐厉,萧壑起身去关窗户,被佳禾制止:“不必,开着吧。”
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她。
佳禾平静地微笑,目光却落在很远的地方,仿佛在追忆往昔,又仿佛在期望着即将到来的未来。
“你看,起风了。”她轻声说。
更新时间: 2021-05-04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