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筱(来自飞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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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缔结你我婚约,良缘永结,谨以此心,许下白头之约,赠尔红笺,以此为证。望卿,万万安好。
壹
叶熙携着一身酒气冲进屋的时候,相思正借着烛火看宫外送来的信。
深秋的夜,寒风凛凛,他一脚踹开门,狂风携着院中落叶飘进来,直接扑灭了相思面前的烛火。
相思叹了口气,转头去看他,叶熙红着眼眶,衣襟凌乱,手里还拎着一壶酒,见相思看他,竟露出抹邪魅的笑。
“参……参见……太子殿下。”
身边的小丫鬟是新来的,没见过这种阵仗,愣了一会儿跪下去行礼。不知怎的触怒了叶熙,被他一脚踹翻,恶狠狠地吼道:“滚!”
相思亦被他吓得一抖,手里的信纸飘出去落在他的脚下,小丫鬟爬起来往外跑,中途又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跑出去,还不忘带上了门。
其实也不怪小丫鬟这么害怕,毕竟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叶熙,为情所伤,日日醉酒后苛责宫人,甚至连太子妃也不放过。
不过相思已经习惯了,叶熙面对她时总是这样,或者他只愿以这副样子来见她,哪怕相思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进东宫的太子妃,哪怕他们已经成亲整整五年,他依然恨相思。
相思还记得第一次见他这副样子是五年前,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叶熙喝得酩酊大醉来到婚房,掐着她的脖子恶狠狠地问:“宁相思,你知道原本该坐在这里的是谁吗?宁相思,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死的为什么不是宁相思?死的为什么是宁姝?
相思也在想这个问题,日日想,夜夜想。
宁姝是安乐侯的长女,才学出众,美貌动人,而宁相思在京都一众有才有貌的世家女子里,连号都排不上。宁姝曾一舞倾天下,被誉为大梁第一才女,而宁相思只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宁姝十六岁就被预言是当世神女,命里连着大梁国运,而宁相思那会儿还是一个只会闯祸的小丫头。
相思到现在还记得自己那时的回答,她坐在床沿,费力地仰着头去看叶熙,笑嘻嘻地同他说:“可能因为天妒红颜吧。”
叶熙当时愣了愣,然后给了她一巴掌。
这样一闹便是五年,五年里,叶熙稍有不顺就喝得烂醉如泥来找她的麻烦,更何况今日还是宁姝的忌日。
相思不愿与叶熙多做纠缠,只想拿回信纸,可刚起身,就被叶熙按着肩膀又按回软榻上。眼角余光瞥到那信纸被叶熙踩在脚下,他手里的酒壶没拎稳,酒流出来落在地上,晕开了信上的字迹。
“叶熙,那信是给你的……”
相思幸灾乐祸地去看他,话还未说完,叶熙蓦地扑下来,将她压在软榻上,相思刚一挣扎,他又出声了。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叶熙灼热的呼吸洒在相思的颈间,他声音脆弱得像是暗夜里迷了路的孩子。相思听得心里一软,没再推开他,想着他好歹是自己的夫君,床榻分他一半也没什么,直到听见叶熙的低喃。
“宁姝,宁姝……”
相思忍了忍,没忍住,一脚将他踹下了软榻。
贰
相思是安乐侯家的二小姐,叶熙心心念念的宁姝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
虽为一母同胞,可姐妹两个天差地别,宁姝是万人称赞的才女,相思是人人皆知的草包。
宁姝对一切诗词歌赋过目不忘的时候,相思还是个只会玩泥巴的小鬼,宁姝因为才学出众被特召进宫陪皇子公主读书的时候,相思还在集市上和别人打架。
和叶熙初见时也是这样,相思出府游玩,被集市上两个纨绔子弟骂草包,相思听到后羞红了脸,不由分说扑上去,和人家扭打起来。
那天太傅多讲了一会儿课业,见天色有些晚,叶熙便送宁姝回家,隔了老远看到一个女孩子和两个纨绔子弟扭在一处。
瘦瘦弱弱的小姑娘,以少对多,衣裙都被扯烂了,发髻也歪歪斜斜不像样子,却咬着唇下手利落。
旁边的宁姝一声惊叫,赶过去阻止,三个人被拉开,那两个小公子被抓得一脸红痕,一边哇哇大叫一边道:“你就是草包,还是泼妇!”
彼时相思被宁姝拉着,闻言又要扑过去,吓得两人转头就跑,叶熙在一边看得笑弯了腰。
相思回过头瞪了他一眼,甩开宁姝的手跑远了。
那时候相思只有十三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嘲笑她的人多了,也不多叶熙一个,相思转头就忘了。
直到皇后生辰,圣上在御花园设了宴席,令朝中重臣携家眷入宫,相思亦在其中。
宴席间,众人阿谀奉承,处处攀比,后来不知怎的竟由世家子女献艺讨皇后开心,相思什么也不会,她爹怕丢脸,将她赶出了宴席。
来赴宴时没用晚膳,相思饿得没办法,跑去御膳房,偷了一只烧鸡躲在灶台后面啃。
她啃得正欢,突然听见有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好吃吗?”
相思吓得一抖,手里的烧鸡眼看就要落地,然后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住。
手的主人一身月白长衫,玉冠高束,眉目如画,见相思愣愣地看他,叶熙嘴角扬起一抹清浅的笑,随后把烧鸡递给她。
宫人们被两人惊动,御膳房管事冲出来,指着相思:“你们竟敢来御膳房偷东西?”
相思退后两步,胡乱抹了抹嘴上的油,指着叶熙:“不是我,是他偷的。”
叶熙:“……”
本是见她被父亲赶出宴席,怕她一个小姑娘在偌大的皇宫里迷了路,所以好心跟过来,却不想遭了这种现世报。
叶熙笑着转身,将烧鸡递给御膳房管事。管事看清他的模样,慌忙跪下去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这回轮到相思傻了眼,憋了半晌从脸上挤出抹笑:“我错了,太子殿下。”
肉嘟嘟的小脸在灯火下泛着莹白的光泽,清秀的脸上表情生动,叶熙没忍住,伸手戳了戳。
那天的叶熙牵着她的手,带她回了宴席,清亮的月光下,少年好看得过分,相思也难得乖巧。
没想到回到宴席,叶熙却对安乐侯道:“宁二小姐过于顽皮了些,安乐侯可要好好教导。”
相思气得七窍生烟。
叁
等相思做梦被气醒,叶熙已经走了。
喝酒误事,他每日都要去上早朝,醒来见自己睡在地上却没找相思麻烦,大约是来不及。
相思记得有一次,叶熙跑过来发酒疯,她直接让人将他丢出了屋子。早晨天凉,叶熙被冻醒后闯进屋子,将还没睡醒的相思连人带被子一起扔到了院子里。
由此可见,叶熙是多么小肚鸡肠的一个男人。
那次他们都患了风寒,病了大半个月,弄了个两败俱伤。这次相思学乖了,将叶熙踹下床后还给他盖了一床被子,打算等叶熙来质问的时候,就说是他自己滚下去的。
可没想到,叶熙没等来,惊动了皇后。
皇帝病重,安乐侯掌了大半的朝政大权,朝堂内外风云涌动,东宫里皆是各路人马的眼线,相思也不意外。
刚用完早膳,皇后就叫相思前去问话,相思没忍住顶了两句嘴,就被罚跪在廊下。
午后偏又下起了大雨,相思死咬着不认错惹怒了皇后,便一直跪着,倾盆暴雨将她浑身都淋透了,等叶熙和朝臣议完事,相思已经在雨里晕倒了。
叶熙一路将她带回东宫她都没醒,到了晚间,还发起了高烧,叶熙熬了药给她喝,却半天也喂不进去。
“喝了药,病才会好。”叶熙将神志不清的相思揽在怀里,温声哄劝。
相思死咬着牙关,闭着眼睛嘟囔:“不……我没错……”
叶熙听闻哑然失笑,他蓦地想起那次宫宴过后不久,他受宁姝之邀去宁府做客。
那时正是夏日,宁姝去取棋盘,他在府中湖边等待,忽地听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人直接推下了湖。
湖水不深,只到他腰际,等叶熙反应过来回头,就见相思站在一边冲他做鬼脸:“让你告状,害我被罚……”
小姑娘一身红裙,梳着寻常女儿家的发髻,她双手叉着腰,嫣红的嘴唇喋喋不休,漆黑的眸子灵动狡黠,阳光落在她身上,干净又纯粹。
叶熙愣了半晌,才失笑开口:“你……”
“你什么你?”他刚开口,又被相思打断。她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朝着他道:“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宁相思,宁折不弯的宁,不负相思意的相思。”
宁折不弯的宁,不负相思意的相思。
多年过去,在纷乱庸扰的宫廷里,她依然是宁折不弯的宁相思。
“喝药吧,病好了我不跟你吵架了,好不好?”
叶熙揽着她轻轻呢喃,相思终于安静了些,服药后又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殿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清亮的月光从窗棂上洒下来,叶熙有些失神,温暖的指尖轻轻触碰她额前的碎发。
相思似乎还在梦里,嘟囔着好痒,随后嘴角扬起笑容,伸出手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
宽大的手掌被小手紧紧握住,温热的感觉似乎传到了心里,叶熙轻轻笑了。
肆
第二日一大早,相思生病的消息就传到了她爹耳朵里,安乐侯宁淮不由分说立马进了宫。
相思靠在床头,听见宫人通报,转头看向一旁端着药碗的叶熙:“来得这么快,殿下猜猜,我爹往东宫安插了多少人?”
叶熙面上闪过一丝怔忡,皇帝病重,朝堂内外风云涌动,安乐侯仗着自己的权势,一边笼络朝臣,一边阻拦叶熙纳妾,野心昭然若揭。
见叶熙愣住,相思忍不住咂咂嘴:“怎么?你真当我是草包?”
见叶熙恍然抬头看她,她还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低语:“殿下再猜猜,我爹几时会造反?”
“放肆!”叶熙想也不想一声怒吼。
相思蓦然伸手打翻他手里的药碗,一声脆响,安乐侯不顾礼数冲进来,叶熙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很快,太子与太子妃发生争执的事传遍了朝野,依附安乐侯一派的人各种小动作不断,叶熙默默地将那些人记在了心里。
病好后的相思又恢复了往日上蹿下跳的力气,在东宫里使劲作妖。
叶熙逮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湖边烧火,火上还架着他养了好几年的血红龙鲤。
见叶熙远远走过来,相思还冲他招手:“殿下,吃鱼吗?”
叶熙额角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前几日,这人还一副孱弱无助的样子,天天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喝个药都要人喂,现在就生龙活虎、上蹿下跳了。
见叶熙走近,相思将叉在树枝上的鱼递给叶熙:“尝尝嘛,你养那么多年,难道不是为了吃?”
叶熙沉默片刻,终是道:“你还是安分些,否则母后知道了又要罚你。”
深秋寒凉,落叶铺了一地,相思蓦然笑了笑:“我就是这样的,不知礼数,不懂温顺,做不到宁姝那样。”
叶熙嘴唇动了动,说:“宁姝没死,她回来了。”
相思笑意更深:“恭喜殿下。”
“你不意外?”
有什么好意外的,相思什么都知道。
当初叶熙醉酒毁的那封信就是宁姝送进宫给叶熙的,偏偏安乐侯往叶熙身边安排了人,那封信被截下来,落到了相思手里,最后被叶熙毁了。
五年前,宁姝十五及笄,京城突然传言她是当世神女,命里连着大梁国运,注定要嫁进皇室。谣言来得毫无依据,却在京中盛行,皇帝甚至亲笔御批,让叶熙与宁姝订了婚。
可没过多久,宁姝和相思出城拜佛被人追杀,宁姝坠落悬崖,生死不明,相思却平安无事地回来了,甚至代替宁姝嫁给了叶熙。
查不到凶手是谁,大理寺追查整整一年毫无线索,于是所有人都说是相思嫉妒胞姐下了毒手,否则杀手不为财不为色,光是为了杀一个宁姝,太奇怪了。
叶熙也信了,将这一切怪到了相思头上,两个人彼此折磨整整五年,结果现在宁姝还活着,多可笑。
伍
宁姝回来了,想来她这个太子妃也做到头了。
想到这里,相思偏着头笑了笑,拿起酥香的烤鱼喂到嘴边,咬了一口却像是咬到苦胆,苦得她险些落下泪来。
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相思抬头去看叶熙:“三日后就是我生辰了,殿下陪我过一个生日宴可好?”
“生辰?”叶熙沉默片刻,“你想怎么过?”
“也不用多隆重,一碗寿面,两盏薄酒,再加一个殿下,就够了。”相思深吸一口气,努力露出一抹乖巧的笑容,最后甚至不自觉带了讨好的意味,“好不好?”
叶熙不喜欢她,相思知道,他从不曾给过她任何的怜爱与疼惜,从不曾当她是他的妻,他的那颗心装了江山,装了宁姝,映出责任与红妆,唯独没容下一个相思。
所以只有一晚也好,她是他的妻子,他为她过一次生辰,哪怕此后时移世易,两人分道扬镳,至少也有这样一刻,他是属于她的。
“好。”
叶熙终是答应,相思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
此后几日,相思哪里也没去,一心一意在自己的寝殿里筹备生辰,她在练一支舞曲——《清平乐》。
当年宁姝就是在自己的及笄礼上跳了一曲《清平乐》,一舞倾天下。
这舞相思也会跳,只是好多年没跳过了,她想,总要好好准备,有生之年为叶熙跳上一次。
生辰那日,相思支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等着叶熙到来。
夜空中远远地挂了一轮圆月,清亮的月光落了一地,相思穿着一身绯红绣裙,月华落了满身,美得不可方物。
身后响起脚步声,相思不曾回头,只是开始起舞,每个动作都做得极其认真,一颦一动,皆是风情。
末了,她回头去看叶熙,叶熙一身黑色常服,眉目清俊,身如玉树,静静地站在那里,手缩在袖子里,提了个食盒。
“我跳得好吗?”相思偏着头笑。
这声音像是惊扰了叶熙,他回过神来,看着相思道:“跳得很好。”
他走到院中石桌旁将食盒放下,端出一碗寿面,又道:“来吧,过生辰要吃碗寿面。”
相思看着他对她难得温柔,心里有些开心,却又忍不住得寸进尺:“那是我跳得好看,还是宁姝跳得好看?”
宁姝跳这舞那日,相思犯了错被父亲关在了屋子里,没能看到宁姝的无限风华,也没能看到叶熙当时的样子。
叶熙沉默良久,淡淡道:“你好看。”
虽然态度敷衍,但相思还是笑了,寿星最大,难得叶熙愿意哄她。
相思接过筷子,挑起几根面,尚未送到嘴中,那边叶熙的手下闯了进来:“殿下,宁大小姐求见,说是有急事。”
叶熙闻言便要走,相思却拉住他的衣袖,祈求道:“能不能不要走?”
相思说完,自己红了眼眶。叶熙愣了愣,握住她的手:“我去看看,一会儿便回来,乖。”
衣袖自手中滑出,相思的泪也落下来,看着眼前那一碗寿面,泣不成声。
陆
相思等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叶熙也没再回来。
昨夜被支开的小宫女回来,看到相思愣怔地坐在那里,走过去轻轻地喊了一句:“二小姐……”
相思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回了寝殿。
之后一连好几日,相思都没见到叶熙,她也乐得一个人在东宫混吃等死,得了空便一股脑地折腾宫女太监。
说来也奇怪,叶熙不待见相思,按理说,这些宫人也不太会将她放在眼里,可相思嫁到东宫这五年,无论她与叶熙之间如何,这些宫女太监对她都是毕恭毕敬,想来大概是她爹安乐侯的缘故吧,这个宁二小姐也不是白叫的。
相思想,若是叶熙真的为了宁姝休了她,她兴许还能回安乐侯府继续作威作福。
这样想着没几日,叶熙还真就带着宁姝来找她了,因为早想到了,相思也没多难过。
她遇上叶熙,是缘,可爱上他,便是劫了。
年少初见,少年因她笑得眉眼弯弯,她窘迫得只想逃跑;第二次见面,少年面如冠玉,好心出来找她送她回宴席,她第一次那般乖巧;再后来,她因为嫉妒宁姝,故意推他下水,想让他记住她。
相思想,连喜欢一个人都那么恶毒,自己大约真的不是个好人。
叶熙神色肃冷,将一封信递给相思:“你先去宫外别院,过两天我就接你回来,好不好?”
相思抬头看着窗外深秋明净澄澈的天空,微风拂过,落叶满地,五年的夫妻之情,终是到头了。
“叶熙,你觉得自己会赢吗?”
相思没有接信,抬起头朝着叶熙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叶熙有些恍惚,可下一刻,剧烈的疼痛从胸口蔓延。
相思握着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
倒下去的那一刻,叶熙看到相思被侍卫按在地上,猩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让……太子妃……出宫。”
相思站起来,整理着衣裳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相思祝殿下和姐姐恩爱不疑,白头到老。”
说罢,她潇洒地转身离去。叶熙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彻底地昏了过去。
叶熙还贴心地给她准备了马车,可马车刚出皇城,就被人截住了。
相思一下车,便看到她爹安乐侯宁淮等在那里,见到她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相思也不意外,走过去低眉顺眼地行礼:“女儿见过爹爹。”
宁淮将她扶起来:“为父让你做的事,都办妥了?”
相思笑了笑:“当然。”
宁淮露出赞赏的目光,但还是看向她身后的小宫女,见小宫女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
小宫女是宁淮派进东宫监视相思的,遭了叶熙那一脚,小宫女也不冤。
“父亲当初说,您是为了给姐姐报仇才这样做,可现在姐姐回来了,您为何不收手呢?”
宁姝一舞倾城是真的,当世神女的谣言却是宁淮为了攀附权势故意放出去的,可谁也没料到,圣上会那般狠心,直接派暗卫下了杀手。
或许相思理解圣上,苦心教导多年的储君,可以有喜欢的人,但不可以有软肋,可以有外臣势力,但不可以有野心勃勃的国丈。
于是宁姝死了,叶熙娶了她这个京城闻名的草包,在朝臣中站稳脚跟,安乐侯扶摇直上,但是成了皇家最大的忌惮。
宁淮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他叶家过河拆桥,毫无信用,能对你姐姐下杀手,日后也会对你我,这样的人怎配统领天下?”
冠冕堂皇,相思面上不动声色:“可是姐姐,好像站在了叶熙那一边。”
安乐侯笑得高深莫测:“你怎知她就是帮着叶熙?”
相思笑了笑,没再接话。
宁姝帮着叶熙,名正言顺,扶摇直上,皇后之位唾手可得。若是帮着宁淮,虽成全了孝道,可大逆不道、名不正言不顺。
你怎知宁姝就一定会帮你呢?
当夜,太子遇刺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朝野,整个京城风声鹤唳。
柒
那段时间,当真不太平。
相思虽然被宁淮软禁在别院,却还是听说了很多。
圣上病重,太子遇刺昏迷不醒,整个京城风云涌动,人心惶惶。
过了年,圣上薨逝,叶熙还未醒来,安乐侯就联络朝臣举兵谋反。
大军直指皇城,相思骑着马跟在宁淮身后,没有任何争议的战役,整个京都一下子被宁淮控制,却偏偏不见了叶熙和宁姝。
宁淮带着人马刚追进了东宫,周遭突然涌出许多士兵,宁淮同几个心腹被人团团围住。
大约谁都没有料到,一直为情所伤、醉生梦死的叶熙,国事家事处理得一团糟的太子殿下有这样的雄韬武略、步步为营,局势瞬间急转直下。
本该昏迷不醒的叶熙安然无恙地站在高台上,宁姝站在叶熙身边,远远朝着宁淮道:“父亲,收手吧。”
宁淮勃然大怒,回身挟持住相思,朝着宁姝狠厉道:“你们俩可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相思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胸口闷疼,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她想,她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不然为什么会看到叶熙露出惊恐的表情。
即便不是幻觉,也是演戏吧,毕竟叶熙演得那么好。
当年安乐侯势大,把持朝政,圣上念着安乐侯是多年老臣,两人还曾一起出生入死过不曾动手,只是召了宁姝进宫陪叶熙读书,看似是恩宠,实则是警告。
后来,所有人都以为叶熙爱上了宁姝,可相思知道不是,因为相思和宁姝出城拜佛遇刺那一日,她看到了叶熙。
看到叶熙冷漠地下令杀人,看到叶熙看着宁姝坠崖无动于衷。
那时候相思才知道,最无情的果然是天家。
叶熙每日借着宁姝醉生梦死,与她吵吵闹闹,让朝野上下以为他只是个为情所困的酒囊饭袋。
他甚至知道哪怕相思不动手杀他,埋伏在东宫里的那些死士也会拼死杀了他,所以他装作毫无防备地被相思刺中,然后一步一步,让所有人进了他的圈套。
这样的人才,不去当戏子,真是太可惜了。
眼前渐渐模糊,周围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了,可相思知道没有人会救她,她能依靠的,从来只有自己。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滑出袖中的匕首,像宁淮派来的那个小宫女教她的一样,肋下三寸,反手将匕首送进了宁淮的胸膛。
自从嫁进东宫,她身边从来不缺宁淮的人。
教她怎样悄无声息地给叶熙下毒的,教她怎样将叶熙一击毙命的,教她怎样讨叶熙欢喜的。
她很努力地学,却永远学不会。
宁淮拼着最后之力将相思一掌挥出去的时候,相思看到叶熙朝她跑过来。
也许不是为了她,只是为了擒住宁淮。
太阳升起来,天际被染成一片诡异的红色,相思忽地看见那年,她年华正好,十里红妆,凤冠霞帔,被叶熙迎进了东宫。
嫁与叶熙,是她这一生最开心的事,与叶熙吵吵闹闹那五年,是她此生最美好的时光。
可是,她爱叶熙入骨,叶熙对她却连怜悯都不曾有。
捌
“相思……”
震天的喊杀声里,人人都听到了那一句凄厉的叫喊,可是没有人停下来。
成千上万的士兵冲进东宫,叶熙被宁姝死死拉住,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一步一步,踏碎了他全部的希望。
作为太子,叶熙从小走的每一步、过的每一天都是被安排好的,他做父亲眼里毫无瑕疵的继承者,做朝臣眼里当之无愧的未来天子,循规蹈矩,步步为营,可大约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会遇上宁相思,宁折不弯古灵精怪的宁相思。
毫无波澜的人生迎来了第一个变数,叶熙感到惊喜,感到刺激,但更多的是被那个干净纯粹的人吸引。
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次一次往安乐侯府跑,打着找宁姝的幌子,去看那个小姑娘又犯了什么错,闯了什么祸,接二连三的举动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皇帝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了宁姝。
叶熙太害怕了,他向来知道皇帝的手段,于是他含糊其辞地承认,以此保护宁相思。可还没等皇帝出手,安乐侯先动了,说宁姝是当世神女。听着那些荒谬的流言,叶熙觉得可笑,却又忍不住窃喜,因为至少相思是安全的。
圣上动了杀心,他便先下手为强,与宁姝联合做了那一场戏,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宁姝安全地送走。
与相思成亲大约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要顺着父皇的意思,将相思当作牵制安乐侯的把柄,他要装出一副怨恨的模样,他要处处为难她,朝她发脾气。
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此吧,明明喜欢一个人,想要见她都要借着酒意,借着因另一个人恨她的幌子,才可以去见她一面。
一日又一日,他眼睁睁地看着相思因他的举动,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熄灭,最后成为死寂。
他眼睁睁地看着相思因爱生恨,看着相思不愿接那一封信,转而将握了五年的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曾经为了她的生辰,一个人躲在东宫的厨房里做了三天三夜的寿面,为了她的安全,苦心孤诣地想将她送走。
可那些情意,从来都无法言说,就像那封相思不曾拆开的信。
相思吾妻:
今家国不平,朝堂涌动,为夫身为储君,未来天子,当与百姓一体,遂送你离开,此战若胜,接尔归来,此战若败,望卿远离纷争,一世安好。
今日缔结你我婚约,良缘永结,谨以此心,许下白头之约,赠尔红笺,以此为证。
望卿,万万安好。
那是一封婚书,可惜相思再也看不到。
如同他从来都不配爱任何一个人,如同那封寄托了他所有的希望的信,终究只是湮灭在他的血泊里。
他终于推开宁姝,踩踏着一座又一座尸山,最后终于找到那个宁折不弯的小姑娘。
他将她抱在怀里,血浸透了她的衣裳,像是那年嫁衣如火。
他一遍一遍地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叶熙……”
“我在。”
“你终于来了……”
“我来了。”
“你这么紧张……是不是喜欢我呀?”
小姑娘露出一抹坏坏的笑,像极了那年她从背后偷袭他,将他推进湖里的时候。
“对啊,我喜欢你。”叶熙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那我们回家吧。”
她缩进他怀里,手环上他的脖子,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肩膀上。
他将她抱起来,薄唇落在她的额头上,轻轻道:“我们回家了……”
玖
史册记载,大梁一百四十七年,安乐侯宁淮造反,血洗京城,太子妃宁氏相思在战乱中不知所终。
可参与那一战的人都知道,大战过后,太子殿下不许清理战场,一个人在尸山血海的东宫里翻了三天三夜。
最后捧着一片红色的衣角,哭得泣不成声。
更新时间: 2020-08-14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