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温良
前传
好多年过去了,北方的冬天依旧不美。
永远有薄薄一层什么笼罩着城市,阴不阴,晴不晴,哈一口气,薄薄的雾就径直往上飘,融入灰蒙的天色里。街上不种常青树,过了十一月,树叶子就哗啦啦地往下掉,再过一夜,被市政清扫干净,整座城市便开始弥漫着来自冬天的浅淡的萧索气息。
穆南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指针端端正正指向下午四点三刻。他从工作室的桌上拿了一本书放进包里,想了想,另一只手拎起了耀华中学的校服。
因为没到下班和放学的人流高峰期,九龙路上的小宝栗子店显得有点儿冷清,店员见他进来,笑着招呼:“又来啦?这次赶得巧,栗子刚出锅哦。”
他拎着打包好的纸袋付钱,抿着唇藏起笑意。
从栗子店到新华中学这条路他走过太多次,时间都能精确到秒。按照平常的速度,走到校门要十三分钟,进校门到高三(9)班要两分钟,现在过去,刚好能赶上放学。
这是他买的第一千三百四十一袋栗子。
为了他和她新一次的相遇。
01
赵同安遇见穆南的时候是高三刚刚开学的秋天,她转入了一个新的班级。
起初,她觉得他这人简直有病。
明明两个人上不同的学校,住不同的小区,连早上习惯骑的共享单车都不属于一家公司,就像两颗在不同轨道各自运转的星球,理论上讲,他们是没有任何相遇可能的,可他偏偏摆脱自己固有的运动轨迹,以一种突兀的形式闯到她的身边来。
毕竟在此之前,赵同安的世界里,能影响她心情的,除了食堂饭菜的味道,就是自己怎么算都算不明白的,数学试卷最后的那道圆锥曲线题。
那天非常不巧,食堂的白菜木耳难吃至极,自习课上自我测试的数学题也从头错到了尾。放学铃声响起时,她猛地合上书,眼前红色的“距离高考273天”倒计时牌,点燃了她眼底的怒气,让她整个人像是引线已经烧起来的炮仗。
她把习题册摔进书包里,大踏步走出了班级,不料在门口被人拦住了。
“同学你好,我想找一下赵同安。”
少年模样生得好看,从眼神到语气都认认真真,礼貌得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偏偏赵同安嘴角一勾,故意道:“哦。别找了,她死了。”
他明显愣了一下,从上到下看了她几秒,自然地举起手上的纸袋:“是新出锅的小宝栗子,给你。”
看那动作,明明是知道她是谁的。赵同安没问他为什么会认识自己,也懒得收下那一袋来路不明的栗子,面无表情地擦肩走了出去。
从那天之后,“穆南”这个名字和这个人就在她的生命里自顾自地安营扎寨了。
早上送豆浆,中午送鸡排,晚上送栗子,一天三趟,风雨无阻。最主要的是,这人穿的还是耀华的校服,十分招摇,生怕大家不知道他找她。
不到一周,全班都摸透了穆南的行踪,但凡他的身影出现在高三(9)班教室门前,班级里就传来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赵同安不胜其烦,认认真真地和他谈了一次话。她问他:“你知不知道他们每天都在起哄?”
穆南应了一声,给她剥开一颗栗子。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他剥开第二颗:“以前。”
“我的天,还以前?”她搜寻了一下空白的记忆,阴阳怪气地乱叫,“你不会要和我扯我是你上辈子的情人一类的鬼话吧?难不成你还是我失散多年的爹?”
穆南沉默地剥着第三颗栗子,大概是没听过这么野的对话内容,动作停滞了一瞬,把栗子递到她手上:“栗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谈话白谈。
她翻了一个白眼,扭头就要回教室,没想到他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赵同安。”
其实她很怕他字正腔圆地叫她的全名,因为他这样一叫,她心脏处便微微战栗了一下,虽然她不敢承认。小姑娘扭过头来装出凶神恶煞的语气道:“还有什么事!”
“你是不是圆锥曲线怎么学也学不明白?我可以教你。”
赵同安不出声,在心里边骂了一句。这人行踪诡异,脑子有病也就算了,怎么还兼职预言算命呢?
02
穆南说教她圆锥曲线,赵同安根本没有当真。
谁知道第二天,他就拎了一袋子练习册过来。
新华中学学风自由,规定的上学时间只到下午五点十分,上不上延长的晚自习,全凭自己心意。赵同安所在的文科重点班人少,几乎是一人能占两张桌子,少年坐在她旁边自顾自地翻开一本练习册的折页:“题的难度由浅入深,你按照我标注的来做就可以了。”
“我……”赵同安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对上他的眼睛时,语气却陡然一转,“您还真是闲得慌。”
她做她的数学题,穆南在一边翻着她一个词都看不懂的英文书籍,时不时还用笔画上几句,看起来像是在做笔记。时间长了,她的好奇心被吊得越来越高,终于忍不住主动问了句:“你在看什么啊?”
算起来,这竟然是她主动和他聊的第一句天。
穆南没回答她,转了转手中的笔,将笔尖抵在她练习册的某处:“这里公式用错了,这么做太麻烦。”
他开始教她简便算法,而她原以为他连题干都没好好看。四行算式写在她改得乱七八糟的步骤旁边,有种简洁得直击人心的美感。赵同安平生最羡慕理科思维灵光的人,写出简便算法的他,此刻在她眼里简直是个神仙。
她猛地凑过去,戳他的胳膊:“你怎么想到的!”
穆南转了转笔,挑着眉故意逗她,一副吊儿郎当的跩模样:“我智商高啊。”
赵同安被噎了一下,气得想把这些练习册甩到他脸上。
他们两个大概谁也没想到,拉近两个人距离的不是豆浆、鸡排和小宝栗子,竟然是数学题。
穆南这个人的解题思路永远独树一帜,讲解起习题来,比练习册后面枯燥死板的标准答案有趣多了。赵同安寻遍了整栋教学楼,最后找到了一间没有人的空教室,从此晚自习去那里听穆南给她讲题,慢慢成了两个人约定俗成的秘密。他还是永远带着他那本厚得要命的硬皮英文书,一边阅读一边等她遇到不会题目时扯他的衣角。
空教室很小,头顶的白炽灯洒下明晃晃的光亮,停留在少年挺拔的鼻梁、认真的眼瞳和修长的指节上。赵同安眨了眨眼睛,她半点儿没听进去他的讲解,只觉得心脏处初遇见他时的微小战栗如今变成了大得吓人的心跳声。
那一瞬间,赵同安脑子里闪过付乔数落她的声音,抱怨她到底是有多讨厌穆南,才能冷漠成那个样子。
才不是。她在心里反驳,她明明对他一点儿都讨厌不起来了。
03
赵同安发现她慢慢适应随时会出现在她身边的穆南了。
其实他除了雷打不动的早、中、晚加餐和晚自习免费的数学辅导,也没多做什么,对待她的态度也始终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带着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特殊亲近感。付乔说她好福气:“没准儿你和穆南小时候不小心走丢的妹妹长得一模一样呢,所以他就特别偏爱你,是吧?”
她翻了个白眼,佯装受宠若惊,实际上却在偷偷深呼吸,平定不听话的心跳频率。
人类对于习惯了的事物大抵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因此周五晚上没有看到穆南时,赵同安整个人都觉得非常不对劲。
耀华比他们提前十五分钟放学,这样他才能在每一个五点十分铃声响起时,从教室后门探头进来,冲她摇着手上装好栗子的纸袋。可是那一天,教室后门空空荡荡。她从五点十分等到五点五十分自由晚自习的铃声响起,都没有见到穆南。
前桌的付乔拍她的桌子让她回过神来,她翻开手边的地理练习册,图表选择题里的等高线和等温线弯弯曲曲,像是她复杂的情绪绕了进去。
入了冬天黑得早,窗外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沉下来,教室里面安安静静,赵同安“哗啦”一声站起的声音因而显得格外突兀。何况她动作太急,桌子上砖头一样的地理练习册猛地砸在教室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吓得她眼皮一跳。
她把收拾好的书包重新放到桌面上,弯腰捡起那本练习册,拂了拂封面上的灰尘:“真是我祖宗,净会给我耽误事儿。”
付乔在公式的后面规规整整写上最后的结果,回过头来一脸促狭地看着她,轻声笑她:“怎么这么急呀?要去耀华见你今天失约的穆南哥哥吗?”
赵同安抿着唇没说一个字,拎上书包就往外边跑。沿着马场道跑上一会儿,拐过河北路,跑过民园体育场,远远地在耀华中学的篮球场上见到了熟悉的人影。初冬泛着寒意的日子,少年们穿着黑色短袖在那里抢球,战况激烈到仿佛刮过来的风都带着炽热的青春气息。
有人手滑了一下,篮球偏离投掷的预定轨迹,飞跃球场护栏,眼看就要击中正低头猛冲的赵同安。
“喂,同安!小心!”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穆南焦灼的眼睛。
脚步偏离五厘米,速度减半,那个球恰好撞到她鞋尖停下。
穆南从球场侧门冲出来跑到她面前,急急忙忙地问:“有没有被砸到?”
赵同安弯腰捡起那个篮球,故意重重地放到面前少年的怀里:“穆南!”
小姑娘后半句话声音一下子软下来,好像突然没有了底气:“你今天怎么没来找我呀?我还有数学题不会呢。”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就在赵同安忍受不了这种诡异氛围,打算扭头跑开的前一秒,少年眉眼骤然舒展,露出了一抹她看不明白的笑容。
他又喊她的名字:“赵同安。
“你真的还没记起来吗?我们见过。”
04
就因为这一句话,赵同安想了半天。
她是真的不确定,毕竟那句话戳到了她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别人眼里怼天怼地,狂野不羁的霸王级人物赵同安,其实是一个记忆力差得堪比金鱼的人。
前一阵子,班级里面流行给过去的自己写明信片,赵同安皱着眉头想了好久,却最多只能记起高三正式开始的那个夏天之后的事情。她试过无数次再往前回忆一点儿,可脑子里面关于过去的记忆就像是碎得十分彻底的玻璃碴,凌乱地摊在地上,她没办法拾取任何一片。
从此她鲜少回忆过去。
穆南没有再和那群男生一起打球,拎起外套随意地披在肩上就和她一同走出去,随口问她:“什么数学题不会?”
她短暂地收起疑惑,真的一板一眼地说起了压轴的等比数列论证题。没有纸,穆南干脆用手指在空中写解题步骤,两个人顺着五大道,在夜色中慢悠悠地走,最后停在一家便利店前。
“要喝冰汽水吗?”他问她。
赵同安飞快地跑进去,从冰柜里拿了两瓶水蜜桃味道的汽水结了账,然后递给穆南一瓶:“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么久的题。”她歪着头,学着电视剧中霸总的语气:“以后你的汽水我包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这家便利店里。”
他没在乎她的神情,接过她手上的汽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
那时他们还在念初中,在与新华中学相隔两个路口的十二中学里,校长抽风学起了隔壁学校的大榜制度,一考完试,几张大红纸就糊上了校门口的墙面。那时的穆南以绝对出众的理科优势牢牢占据大榜顶端,只是他为人孤僻,不喜欢和班级同学一起玩。在他看来,数学、物理要比篮球游戏好玩得多,久而久之,班级里面莫名出现了他的“敌对团体”。
年少时期的敌意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就像那天晚上他莫名其妙被堵在这家便利店旁边的胡同里一样。他们把他的书包丢在地上,精准地在散落一地的书本里找到了他最宝贵的那一本竞赛习题集。
为首的男生吹了一声口哨,干脆利落地撕烂了封皮看着他:“喂,穆南,天天拗你的学霸神仙人设,装得累不累啊?”
他没有兴趣配合这样幼稚的把戏,低头思考着要怎么才能再搞到一本一样的练习册。
只是那个时候的沉默更像是示弱,那群人口哨吹得更起劲儿,抬手就要撕练习册的下一页。
由赵同安小姐主演的美女救英雄戏码就是在这一时刻上演的。冰过的水蜜桃汽水被她搞出了极大的气势,劈头盖脸地对着撕练习册的男生的头浇了下去。
“连圆周率小数点后十位数都背不下来的人,还有脸嘲笑别人。”
她翻了个白眼,帮他捡起地上的书,自然地拽着他的校服袖子走了出去。
赵同安听完了穆南的回忆,赞许地给自己鼓了两下掌:“听起来确实像我能干出来的事儿。”鼓完掌之后,她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然后呢?就这些?”
“就这些。”
残酷的事实和她想象中的天雷勾地火的浪漫相遇相差太远,赵同安扯了扯嘴角,对着穆南真心实意道:“您还真是践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典范,佩服佩服。”
穆南:“……”
05
被一场一场模拟考试切割开的日子过起来飞快,寒意逐渐散去的时候,黑板旁边的倒计时数字也变成了两位数。
穆南似乎很忙,连续一周都没怎么来见她,只是在三餐时给她发消息,问有没有好好吃饭。赵同安不知道理科学霸是不是都有这个毛病,即使是发一条短信,时间都能掐得精准至极,上一秒打了放学铃,下一秒手机屏幕就能亮起。
穆南给她的感觉和那些背不下来的古诗词完全不一样。要不是这些短信息的存在,即使他就坐在她的身边,赵同安都会怀疑他们之间的相识,会不会是她在高考压力下做的一场虚幻的梦。
第一个发现穆南“失踪”的人自然是付乔,放学前她们低声商量晚餐吃什么,付乔吞吞吐吐地问她:“最近穆南怎么没有来找你啊?……你们吵架啦?”
她不回话,半晌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岔开了话题:“你觉得,穆南真的是耀华的学生吗?”
她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付乔吃了一半的饼干直接掉在了身上:“你什么意思?穆南不是耀华的学生还能是哪儿的啊?”
赵同安眨了眨眼睛,用笔戳了戳她的手:“知道啦,我瞎说的。晚餐吃黄焖鸡好了,想吃中辣。”
五点十分放学时,他的短信果真精准地发了过来:“学校更新了管理制度,年级前十名被军事化管理了,估计要高考之后才能好好见面,你有什么问题随时发消息给我。”
赵同安回了一句“好”,想了想,又加了一条:“加油啊。”
那边隔了一会儿后才追问了一句:“我给你的糖有没有天天吃?”
刚认识的时候,穆南就给了她一个巨大的罐子,里面塞满花花绿绿的玻璃纸糖果,要她一天吃一颗。赵同安不喜欢吃糖,干脆撒了个谎:“吃啦!今天是草莓味儿的。”
“好……那高考后见。”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赵同安翻来覆去把这条短信看了好几遍,渴望能从那个省略号里窥探出少年被藏住的隐秘心思。
晚上一起回家时,她把穆南的解释说给付乔听,付乔却愣了一下:“我邻居就是耀华的学生,在我的记忆里……耀华好像没有什么‘军事化管理’的规定啊,年级前十也没有。
“你确定你没听错?”
又往下聊了几句,她发现穆南告诉她的很多事情存在纰漏。不止一些规定不一样,甚至连放学时间这样明显的事情,都和他讲的不一样。
可他发的短信明明就在手机里面,白底黑字,说的却是现实里面完全不存在的事情。
疑惑的感觉更甚,赵同安第一次对穆南这个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她沉默地把两人认识以来,穆南给她发的所有信息看了个遍,心跳声骗不了她,她被迫承认自己十分容易就被穆南那几袋栗子和几道数学题讲解收买了。从来喜欢刨根问底的赵同安第一次失去了探究问题的能力。
她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面对那个未知答案的勇气。
06
在赵同安有限的记忆里,她和穆南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高考结束那一天。
也是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天。
那一年的高考卷子好像要整体容易一些,连她不算擅长的英语作文部分,她都写出了行云流水的感觉。赵同安十分潇洒地在最后一句的结尾点上一个作为结束的黑点,好像把这一整个高三的时光都浓缩在了单个的黑点里面。
她提前交了试卷,放在外面的手机被解锁的那一刻,穆南最新的一条短消息进入她的眼底。
“我在民园等你。”
发消息时间是十分钟以前。
她拎起随身带着的包开始飞奔,努力挤出校门口企图拦住她问“英语题难不难”的家长包围圈,沿着马场道跑上一小会儿,然后拐过河北路——跑过她看他打篮球的那条熟悉路线。
穆南就等在入口的冰激凌车旁边。那天他没有穿校服,穿得很正式,挺括的衬衫和熨烫妥帖的黑色长裤,让她没办法用“少年”一类的词语去形容他。可他见到她之后露出的笑容,又分明和出现在教室后门时的他一模一样。她一边加速向他冲去一边问:“你也提前交卷啦?”
他笑着,没有回答,只是偏头看她:“吃冰激凌吗?新出了芝士海盐味儿。”
她点头,小口小口地咬着冰激凌的尖顶。
暧昧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流转,赵同安抿唇在心里面慢慢地倒数。再数三个数,数三个数她就表白。
因为记忆力差,她的人生里面充满了不确定性,她不确定自己从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确定自己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她能确定的不过是食堂当天的菜好不好吃,新一套模拟卷的数学压轴题写没写出来一类平凡的小事,可是遇见他之后,她能确定的事似乎又多了一件。
她喜欢他。
记不清究竟是在哪一个瞬间喜欢上的,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平凡得乏善可陈,可是书里面不就是这么写的吗——年少时的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心里面倒数的数字变成了“一”,赵同安开口:“我……”
句子开头的短促音节淹没在穆南语速更快的问话里:“赵同安,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她一下子愣住了。
有穆南存在着的青春剧本,似乎永远没办法按照正常的方式书写。赵同安忽略他刻意加重的“永远”两个字,皱着眉头反问他:“你是在跟我表白吗?”
穆南似乎默认了这一点,又问了新的问题:“那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面前的小姑娘低下头撇撇嘴,小声抱怨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记性不好,干吗老说什么‘一直’啊,‘永远’啊这种词?我根本没办法回答好不好!”
似乎有什么词汇取悦到了他,穆南向前一步把她低垂着的脑袋揽到自己怀里。他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大概是柠檬混杂着薰衣草的柔顺剂味道,赵同安没忍住深吸了两口气。
他把她抱得很紧,两种频率的心跳声透过薄薄的布料交融在一起,她揪着他的衣角,缓慢地把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她开始觉得头痛,回忆不起来的过去的碎片凌迟着她的大脑,理智无法控制,她迷迷糊糊地开口叫他的名字,语不成句。
“穆南,我们真的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吗?”
随后,她听到自他胸腔里传来的一声沉沉叹息,还有带着振动回响的回答。
“下一次听话一点儿,记得按时吃糖。
“那一罐子糖里面,可没有一颗是草莓味儿的。”
07
赵同安十七岁的生日愿望特别简单,希望自己永远能十七岁。
十七岁多好啊,可以明目张胆地打着未成年的旗帜做那些成年人看起来幼稚无趣的事情,一切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都因为年龄的关系,变得理所应当。十七岁时的高兴和不高兴是简单的,连喜欢和不喜欢都是简单的。
为什么人不能永远十七岁呢?
那时她问穆南这个问题,答惯了理科题目的少年难得地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可我们要服从现实和科学啊。科学告诉我们,人类就是会处在一个成长的状态里面,从出生开始,到死亡结束,人类没办法让时间停滞。”
十七岁的赵同安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像是认可了他的回答。
那是一直以来思维缜密,答题从来不会漏解的穆南,第一次把问题回答得不全面。因为他没有想到一点,人类自身虽然没有办法让时间停滞,但外力可以让人类的记忆停滞。
赵同安开玩笑一样许下的“希望永远十七岁”的生日愿望,竟然真的在意外里鬼使神差地实现了。
因为在十七岁那一年,她的记忆中枢系统受到了损伤,每过一年,赵同安的记忆就会像自动更新的系统一样,被清零重写。在她的印象里,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她对他态度的第一次转变,她的第一次心动,到后来他们的第一次拥抱,其实在他这里,都是被书写过好些次的既定剧本。
他记下每一次他们相处的时间点,以及在那个时间点发生的事件,就是为了让他们每一次的相遇都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她早就不是真正的十七岁了,之前她一直在医院里接受治疗,而这一次留在新华中学再读一次高三,是因为他毕业后替她向校方讲清楚了事实,申请做的一场新的尝试。
他其实已经从耀华毕业好多年,因此早已变化的学校制度成了纰漏的来源。而那一本厚厚的硬皮英文书,如果她的好奇心浓一点儿,查询一下翻译软件,就会发现里面的内容全部和她的症状有关。
对于赵同安来说,穆南是占据她十七岁那一年时光的普通少年,如果非要说出一点儿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只是他们恰好还互相喜欢。可是赵同安对穆南来说,定义太复杂了,她是他喜欢的小姑娘,是他当初选择相关专业甚至职业的原因。
他想试一试,如果把一切都按照既定的剧本,严丝合缝地重演一次,会不会有新的惊喜。
他明明已经离成功那么近了,却没想到她根本没有按时吃加了相关药品的糖果。这让治疗效果大打折扣,也让他的又一次努力功亏一篑。
算了。他在心里叹息,那就再来一次吧。
耀华中学的校服安静地披在工作台的椅背上面,穆南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凝视着玻璃窗外面逐渐浓郁的夜色,计算着时间,打算按剧本去奔赴和她再一次的相遇。
08
“所以,穆先生,这就是您项目的最新进展吗?”
直播间四面八方的打光灯很是刺眼,穆南放低视线,点头回应:“是的,我们追踪治疗的对象本就不在常规类似病例的范畴里面,所以多走一些弯路、多花一点儿时间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主持人看了一眼台本,继续问他:“五年了,您如此执着于这样一个项目,是因为对此有什么特殊的情结吗?您是否愿意讲一讲背后的故事呢?”
穆南沉默了两秒,似乎想到了一件遥远的往事。
“没什么特殊的情结。我大学选择相关的专业,包括工作后就选择研究这样一个项目,原因从来没有变过。”
自始至终,都只是为了赵同安这个人。
他和她永远处在一场又一场周而复始的相遇里,可他渴望在相遇里等到一个让故事继续发展下去的奇迹。
“倒是可以分享一点儿背后的故事……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在他向她描述的那一场他们的初次相遇里,美女救英雄的赵同安小姐拽着他的手腕走出巷子后,她把他的练习册还给他,他向她道谢。他当时只说到这里,但现实中其实还有一段故事。
“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打篮球啊?”十五岁的少女疑惑地问他,“打篮球不好玩吗?”
他回答她:“没有数学题和物理题好玩。”
“可是打篮球会让个子更高哎,也会更招人喜欢。”她看向他,“你长得这么好看,不打篮球可惜了。”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里面分明没有掺杂任何其他情绪,可那一刻,他心脏跳得超出了生物书上写的正常频率。所以你看——并不仅仅是年少时,喜欢这一种情绪的产生,本来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全部的故事到此结束,台上坐着的男人笑了笑:“在没有治愈之前,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记忆可能会被撞碎一万次。
“但我更愿意相信的是,爱意会一万零一次被保留。”
“在此之前,不论真实世界里的我离十七岁有多远,我都愿意穿着耀华的校服,永远做她眼里,能给她讲数学题,喜欢穿着黑色短袖打球的十七岁少年。”
这是穆南接受采访时说的最后一句。
更新时间: 2020-10-18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