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赖上你目录
第一期:明明赖上你(一)
第二期:明明赖上你(二)
第三期:明明赖上你(三)
第四期:明明赖上你(四)
第五期:明明赖上你(五)
第六期:明明赖上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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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赖上你(四)
文|庄妮(文章出自飞言情)
早上醒来时,雨雪已停,窗外的天光透过窗帘渗进来,房间里青白一片。浴室里有灯光也有水声,磨砂玻璃的浴室墙上,隐约印出一抹高大健壮的影子……杜若茗错开眼睛要起,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唯一的那条毯子。
她还没有回忆起昨晚的事情,叶晋明已经从浴室里出来,腰间只裹着一条浴巾,裸着宽阔的肩膀和匀称的六块腹肌,以及脖子上齿印整齐边缘青紫的一枚小印章。
等她意识到应该去躲避,其实该看的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叶晋明拿毛巾擦着头发,对她说:“你去洗漱吧,一会儿还得去医院。”
杜若茗低着脑袋逃进浴室,牙齿还没刷完,就听到有敲门声响起,酒店的服务员给叶晋明送来了干净的衣服。等她洗漱完毕从浴室出来,他正站在窗户边系着衬衫的袖扣。跟昨天一样,他今天穿的,还是深色的衬衫。
叶晋明系好袖扣,伸手穿着西服外套,对她说:“去医院把剩下的液体输完,然后我带你去湾儿里巷看看。多年不回来,估计你已经找不到家了。”
“嗯。”
杜若茗淡淡地应了一声,低头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心里却乱糟糟地都在他的衬衫上。
他不穿浅色衬衫了。
以前,就因为她说过一句“喜欢你穿白衬衫的样子”,他的衣柜里就再没出现过别的颜色。每天早晨,她喜欢手指拨动着实木衣架,在衣橱里为他挑选衬衫——本白、珠白、乳白、米白、雪白……
现如今,每天为他挑选衬衫的人已不再是她,他也不再喜欢浅颜色的衬衫。人是感情化的动物,有感情就善变,对衣如此,对妻也如此。倒不如草木,无情无欲,安静荣枯。
……
两个人收拾好就要走,杜若茗看着被他丢在椅子上的那一套阿玛尼,问他:“这些,你都不要了?”
他说:“没时间送去干洗店。”
杜若茗看着心疼,去酒店电视柜里一通乱翻,终于找出一只塑料袋子,把那些衣服都装起来,提上就要走。
叶晋明看着她,问:“你要给我洗衣服?”
杜若茗一笑:“反正你都不要了,我洗干净了寄给山伢子他爸爸。邬玛大哥上山打柴摔断了一条腿,不能进城打工,已经好几年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了。”
叶晋明脸色一下不好了:“杜若茗,你竟然把我的衣服给别的男人穿?”
“有什么不可以?反正你都不要了!邬玛大哥人很好,拖着一条残腿还给我们学校修窗户……”
杜若茗的话没有说完,手里的袋子已经被他拎了过去,提着就往外走。
“喂,你这个人,莫名其妙。一会儿说不要,一会儿又要来抢……”
追到酒店门口,男人在前,推开垃圾箱的盖子,“咚”的一声,那些衣服就喂了垃圾箱。杜若茗的脸一下子就绿了,气得嘴唇都在抖。
“什么人呢?”
她站在酒店门口等车,他已经驾了车过来。
“上来!”语气不容置疑。
杜若茗冷着脸,向着就要驶过来的出租车招手。叶晋明只得软下声音:“带你去五七路一起吃早餐啊,边吃边聊聊拆迁赔偿的事。”
五七路有她爱吃的水晶包子,他那里,有她急需的拆迁款。
唉……
杜若茗说:“太远了,来回油费够吃一顿早餐了。”
说着,她看看四周,走向了路边的一个煎饼摊:“两个蛋,一根肠,多放辣椒,不要香菜。”
杜若茗按照叶晋明很久以前的口味,买了一套煎饼,递给他。叶晋明看看那套煎饼,又看她:“昨晚我又是哄睡又是盖被,半夜还挨你的鸳鸯腿踢,你就这么谢我?”
杜若茗头大,怪不得昨天梦里跟人打了一夜,他在旁边呢,天天想着要揍他,日有所思,必定夜有所梦啊!她狠狠甩他一个白眼,转脸看看路边垃圾箱,迈步要走,手腕却一下被他握住。
“别扔,我吃。”
杜若茗冷冷抽回手,叶晋明问:“你不吃?”
“我一天只吃两顿饭,现在还不饿。”
叶晋明咬下一口煎饼,看看她,脸色又不好了。她平时吃东西就像只小猫似的挑挑拣拣,这么多年竟然一天只吃两顿饭,怪不得她会贫血!这四年,她到底是去了一个什么鬼地方啊?
杜若茗只装作没看见某人要吃人的眼神,走到路边的一条石椅上就要坐,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已经被他提着胳膊拎了起来,又吼她:“不凉啊?”
她被他吼得要炸,甩着他的手骂他:“叶晋明,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磨磨叨叨跟个老娘们似的?”
他眉毛一挑,说:“能啊!有种你别晕倒在街头被老子扛进医院啊!”
奶奶说得没错,果然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受人恩惠出气儿浅”。被他这么捏七寸地一噎,她竟然无力反驳,只得乖乖被他拎着胳膊给丢到车里温暖的皮座上去。
以前,这个人有点小癖,家里的垃圾箱一天至少清理一次,厨余垃圾尤其是不能留在家里隔夜;还有就是不能在车上吃东西。不过,如果茗茗实在想吃,他也只能去给买,大不了她在车上吃一只韭菜盒子,他拿她几千块的香水喷车里半瓶子。
可是今天,他把她塞进车里以后,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在车上吃她为他买的早餐。浓郁的煎饼果子味儿伴着高档车载香水的味儿,双味儿齐飞,他竟然也不嫌。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套煎饼,拿起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就发动车子要带她去医院输液。杜若茗想开窗,被他拉住,问她:“干吗?”
“散散味儿啊。”
“我不嫌。”他说。
杜若茗心里莫名有些酸,酸溜溜地说:“哦,现在可以在车里吃东西了?”
初春的风还是挺凉的,车子一旦开起来灌进来的风就更凉了。医生交代了,勿动气勿沾凉。他看她一眼,潇洒地一打方向,淡了吧唧却色气满满地说了句:“我怕散了你的味儿……”
上午还有一瓶液体要输。到了病房,等着叶晋明去叫护士的间隙,杜若茗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背包看不出有被人翻动的痕迹。小心地拿出床头桌抽屉里的那些药又仔细看了看,拿塑料袋包了,收进了包里。再蹲下来,往床底下看了看,又爬进去试了试。没错,这种病床,床底下藏一个成年人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叶晋明带着护士走进病房,一眼看不见人,再一眼,就看见杜若茗从床底下钻出来。
她一拍额头,嘿嘿一笑:“我东西掉床底下了。”
叶晋明望着她,眸光就有一些深刻。护士要给她扎针,叶晋明很自然地就要来牵她的手。从小到大,杜若茗好像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铁娃娃,可是,她怕针。
小时候,排队站在学校操场扎防疫针,如果没有叶晋明在她身后给她牵着小手手,她能爬足球球门铁架子上一天不下来。随便老师们是拿泡泡糖哄也好,还是拿教鞭吓唬也罢,死活就是不下来。
后来,每次一到扎疫苗的时候,老师都是提前悄悄通知叶晋明:“晋明,明天扎防疫针,你一定看住你妹妹啊!”
所以,每次一扎防疫针,叶晋明的位置就得由男生队转移到女生队去,他得牵着他妹妹。
这样小手一牵就牵到了结婚后。那次杜若茗扁桃体炎,高烧起来,不输液是扛不住了。偏赶叶晋明又不在家,鼓起勇气一个人去诊所输液,那么大个人了,针还没扎,就哭得直接吓跑了几个等着扎针的小孩子。
大夫也是没办法了,小声地跟她商量:“要不,让你家长陪你再来?”
当天晚上叶晋明从外地赶回来,背起她又去了门诊。她窝在叶晋明的怀里,被他牵着小手乖得像只小猫,随便护士扎,眉头都不皱一下。
护士扎上针一看,这不还是上午那个还没扎就哭得吓跑小朋友的女孩嘛!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有时候叶晋明也是纳闷:“你到底是真疼还是装的?”
她撇撇嘴,委屈到不行:“真疼啊!只是,一看见你,就不小心忘记了嘛!”
后来,闻晓参加某不正经学术研讨班时,结业时写的不正经论文题目是:《颜疗:论男朋友颜值对女生的心理疗效》。她在文后还特别鸣谢了杜若茗同学和叶晋明同学的实力演出。所以那期短训班闻大夫没有拿到结业证。
这一次,杜若茗却没有让叶晋明牵手,在叶晋明伸手过来时,她及时地把手伸向了护士。
“护士,扎这只手吧,这只血管清晰,好扎。”
某颜王被嫌弃了!叶晋明闷闷地出来,靠在楼梯上吸了一支烟,又去洗手间洗手,不经意间一抬头,镜子里这谁啊?这么帅!剑眉英挺,鼻峰俊秀,一双星目,两片薄唇。以前人称江城小白龙的叶晋明,现在五官愈趋俊朗深刻。尤其是为了封印体内的洪荒之力,他每天一有闲暇就去健身,练就了一副精壮健美肌肉匀称的体魄,是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完美身材。这颜值,这身材,跟当年相比,绝对地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就这样,自己看着都想跟自己谈恋爱了,外面那位竟然宁愿望着外面的秃树枝发呆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瞎!真瞎!
病房里,护士刚给杜若茗输上液,她趁着护士不注意,叶晋明也不在,悄悄把软管的开关卡住,然后手腕一扭再一弯,好了,成功跑针了。
叶晋明自我陶醉了一番回来,刚刚平复一点的心情,看着杜若茗手背上鼓起的那个大包,又要骂人:“你就不能老实会儿?你都不如天天听话!”
杜若茗被他吼得眼泪汪汪的,不是装的,是真疼。早知道跑针会这么疼,真不如直接拔掉,跟他撒个娇,效果应该也是一样的。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疼!我不想输液!”
她脸小,下颌尖,眼睛却又黑又大,娇娇的一张小猫脸,再加上这样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真是要了某人的老命了。叶晋明一边拿着一颗大土豆刨着土豆片,一边说:“不可以,医生说这是纠正贫血最好的药。”
虽然态度还是否定的,语气却明显软了不少。服软初见成效,杜若茗立刻得寸进尺:“明天再输好不好?现在手手很疼。”杜若茗面上撒着娇,心里却强着就要涌起来的恶心。怎么竟然堕落到如此境地了?还手手疼?呃……
叶晋明毛躁的心情被她软软的话语熨帖得瞬间平展,他嘴角微弯,拿着她的手,轻轻按压着薄薄的土豆片,看着她,语气也难得温柔。
“你不肯吃饭,又不肯输液,万一再晕倒怎么办?”
她眼珠一转,一想:“那你带我去吃五七路的水晶包子吧!”
她眼珠转动时,恰如养在清水里的两尾墨龙睛轻轻一摆尾,带动了一池的水光流漾。看得叶晋明一瞬心跳加速,仿佛昨天那个流光溢彩的杜若茗又回来了。
他低着头,沉声答:“好。”
他声音依然沉稳,却心跳如鼓。这是隔了四年,又掺了太多恩怨,如果还是在从前,她早被他按在床上了。五七路的农庆包子铺,依然人满为患。杜若茗和叶晋明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找到一个两人桌的位置。叶晋明点了荷叶粥,虾仁青瓜馅和葫芦鸡蛋馅的包子,杜若茗只吃了葫芦鸡蛋馅,那一屉虾仁青瓜馅,她没动一下。
叶晋明想起昨晚她的那些话,说:“我打电话问过闻晓了,她说你是去支教了,没出家。”
杜若茗拿筷子夹着包子蘸着料汁,说:“不出家就不能吃素了?我吃素养生。”
“养生?”叶晋明皱眉看着他,“养得跟个小鸡仔似的?”
他打量着她,目光落在她的胸前,想起昨晚柔软的触感,竟然感觉手指滑滑腻腻的,像是还沾染着她的芳香。
杜若茗借着吃粥的机会,把背略一弯,胳膊挡在了胸前,轻声骂了一句:“变态。”
被她一骂,心情莫名好,叶晋明低低一笑,夹起一个包子放进嘴里,看着她边嚼边说:“没事,我就爱吃小包子。”
杜若茗放下筷子要走,却被他直接拉住:“药拿来,吃了药再走。”
杜若茗摸一下包,再一拍脑门:“啊,那些药啊……我昨晚忘记拿走了,今天一看已经没了,应该是保洁员以为没人要,给扔了吧。”
叶晋明看着她,心想,她撒谎时习惯性拍脑门的这个小动作,还是不提醒她比较好。
他指指对面的位置:“来来来,坐下来,坐着撒谎不紧张。”
杜若茗白他一眼坐下来,叶晋明往她餐碟里再夹一个包子:“再吃一个,吃饱了撒谎心不慌。”
杜若茗不看他,把包子塞进嘴里嚼着。看着她又吃完一个包子,叶晋明问她:“说吧,药藏哪儿了?”
“扔了。”
“扔哪儿了?”
“垃圾箱。”
“行。”叶晋明扯了纸巾擦擦手,“杜若茗,你厉害!”
11
因为吃药,两个人之间通过输液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么一丁点的好感和信任,再次宣告破灭。
叶晋明带杜若茗去工地,一路,无话。她是真的没话跟他说,他却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正在找一个突破口。两个人各怀心事,一个冷着脸驾驶,一个把眼睛望向窗外。咫尺之间,要说视而不见那是不可能的。
她发现,他开车时还是习惯把手放在方向盘的十点和三点位;他戴着的那块百达翡丽还是他们结婚那年一起买的情侣表,他还戴着,而她的,早已经卖掉换了一批课桌教具;还有,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是光秃秃的,没有戒指。她的那一枚,也没了,早卖掉换了一批课桌教具。
“这几年你去了哪里?”
叶晋明终于忍不住,首先开了口。
“山里。”她答得很模糊。
“哪座山里?”他又问。
“名字很长,不好记。”
“远吗?”
“不太远,坐三天火车,再转一天汽车,然后再乘半天的小面包,到了山口,翻两座山头就到了。”
她也是这么跟闻晓她们说的。既然是铁了心地想彻底远离,再把自己的详细地址告诉朋友,给彼此留个引头,真没什么意义。
叶晋明听得心里发堵,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都微微发白,车速也不知不觉快起来。
杜若茗知道,这是他发火的前兆,她连忙重说:“哦,如果乘飞机的话会快点,就是机票有些贵。”
这句类似安慰,她真不如不说。叶晋明没说话,揉动方向,驶离主路,车子贴靠路边,停下。
他点燃一支烟,落下自己一侧的车窗,看着她,问:“离婚时我给你的那些钱呢?”
男人语气平淡,态度看着也不糟,杜若茗心里却莫名一跳。
她说:“我知道那些钱都是你挣的。可是,你不是已经给我了吗?”
“我问你那些钱花哪儿呢?”男人突然把烟掐掉,语气里已经明显带了焦躁。
杜若茗立刻说:“你别生气!我,我都拿去建学校了。”
叶晋明气得一拳捶在方向盘上,车喇叭突然发出尖利的一声“嘟”,杜若茗的一颗心跟着使劲蹦了一下。
杜若茗小心翼翼地说:“你就当做了慈善吧,你们这些大企业家不是每年都做慈善吗?再说,你不都给我了吗?”
叶晋明就没见过这么傻的人!省吃省喝瘦得皮包骨,还穿得跟个小乞丐似的,竟然去学人家建学校?当年她跟着他的时候哪里受过这些?
叶晋明努力压住怒火,尽量把声音放平缓,说:“告诉我你去的那个学校在哪里。”
杜若茗心里害怕,在他面前,她其实一直都是个色厉内荏的人,平时咋咋呼呼随便欺负他,一旦遇到大事,她还真的怵他。
“别!你别去。是我自愿捐建的,跟学校没有关系。”
他看她一眼,说:“我人傻钱多,想去再捐几座学校,不行啊?”
杜若茗连忙点头:“嗯嗯嗯,行行行,我们绝对欢迎!我们老校长人很好,学生们也都很乖很努力,还有那些淳朴的山民也都很好相处,大山景色也不错……”
她对那些外人的如数家珍,让他再听不下去,他靠在车座上看着她,声音疲惫:“杜若茗,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她突然怔住,望着他期许的眼神和额前的那缕白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说“没有”,恨算不算?说“有”,莫名的那种哀伤又是怎么回事?
杜若茗低头,刚要开口,他却突然叹口气,摆了摆手,说:“算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他不再纠结这个让人胸口发闷的问题,默默发动了车子。两个人在发动机的声音里,再次沉默。
车子拐上长江街,湾儿里巷就快到了。上午九点,天还是没有晴,浅灰色的云层铺满整个城市的上空。
杜若茗却莫名记起了湾儿里巷的黄昏,那些个美丽温柔的夕阳里,炊烟袅袅升起,又慢慢散开,小胡同里,都是饭菜香。
有人骑着自行车招摇而过,车速很快,经过她身边时都来不及刹闸。
车子刚一停下,就有门卫跑来开门。
“叶总好!”
“叶总好!”
叶晋明落下车窗向门卫点头致意。车子驶进工地,两个门卫还站在后面行注目礼。杜若茗回头看看,叹口气,语带揶揄:“都总了?再不是明哥了哈?”
叶晋明目视前方路况,语气颇无奈:“明嫂都跑了,还做什么明哥?”
杜若茗眼睛望向窗外,只当没听见,心里却恨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在他面前,安静地做个美女子不好吗?嘴那么欠干吗?
工地里的路面正在硬化,车子开不进去了,叶晋明把车在一块空地上停好,就下了车。
他今天开的是一辆奔驰越野,车子底盘高。习惯使然,他从驾驶室下来,就走过来要牵杜若茗的手带她下车。他想的是,以前她是经常要抱抱才肯下车的,今天只是牵个手手应该没什么。她却腻歪着他刚才那个“明哥明嫂”的说法,誓要跟他保持距离,所以直接躲开他,扶着车门就往下跳。
叶晋明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索性不再管她。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咚”的一声,刚才还跩得要上天的那个人直接跳进一个小土坑,双膝着了地。
见土坑不深,她摔得不严重,叶晋明蹲下来看着她,也不去拉,笑得跟个什么似的:“哟,两秒钟之前不还牛气烘烘的吗?怎么?这就掉坑里了?”
这一摔,虽然腿是没事,那晚被椅子砸到的胳膊却直接戳在地上,隐隐的疼痛让杜若茗想起那晚在酒吧那个嚣张的“明嫂”,此时再看“明哥”那一张幸灾乐祸的脸,还能有好气那就不是杜若茗了!
她从地上随手一抓,连泥带土,直接就向那张特幸灾乐祸的脸扔了去。没有任何防备,叶晋明直接被扔了一脸土,他往后一跳。
“杜若茗……”
杜若茗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再去拍身上的土。那人却不依了,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就来拉她:“眯眼睛了……”
“活该!”
“帮我吹吹啊!”
“自己吹……”
“够不着……”
叶晋明伸手来拉她,力气大了点,她的胳膊被扯到,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你胳膊怎么了?”
叶晋明急了,也顾不得眼睛的酸涩疼痛,强行就去捋她的衣袖。
“喂,喂,叶晋明,放手啊……”
他捋起她的衣袖,才发现她右小臂那里一块青紫。
“怎么搞的?”
杜若茗甩开他的手,说:“还不是那天在酒吧被你家明嫂砸的!”
明哥立刻就要炸:“什么明嫂?除了你,哪里来的第二个明嫂?”
杜若茗心里一酸又一涩,正色道:“行了,就碰了一下,没什么事。你眼睛没事儿了吧?没事儿咱们赶紧去工地吧。”
经她一提醒,叶晋明才感觉到眼睛里那颗沙子的存在,又拿手去揉,揉了两下不顶用,眼睛愈加红,眼泪也汪汪着,看着很难受。
一时没忍住,杜若茗拉着他的衣领,把他的头拉低下来。
“别动!”
说着,踮起脚尖儿给他吹眼睛……
叶晋明呼吸一紧,手臂一下子就收紧了她的腰。
“叶晋明……”
杜若茗用力去挣,叶晋明也用力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眼睛一闭,刚才被沙砾刺激的眼泪一下涌出来,沙砾被携裹而出,眼睛瞬间舒服,身体的另一个位置却,极其难受……
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的,即便是心里的爱意没有了,身体的记忆却还在。杜若茗脸一红,用力推开他,闷声赌气地走在前面,叶晋明揉着眼睛,受气包一般跟在后面。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了,挠着小脑袋左右看看,再想想,气呼呼一回头:“对不对啊?”
那人懒懒地一指反方向:“你家在那边。”
杜若茗要疯:“那你还跟着?为什么不早说?”
那人揉揉眼睛:“我就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
12
这里已经再不是杜若茗记忆中湾儿里巷的样子了,所有老房子都已拆除,不,除了她家。远远望去,杜家老屋独立在废墟之上,老院子里的那株梧桐,一如往年,树冠郁郁葱葱越出庭院。而一墙之隔的叶家老宅,房屋已经拆净。记忆中长在墙角的那株老枣树,也已经不见了。
杜若茗心情更加郁闷,随着叶晋明一起往老宅走。路上遇到一位来看新房进度的老街坊,一看见叶晋明就亲热地迎了上来,“大明”“大明”地叫着。
“大明,我瞅着那几栋回迁房按时交房是没问题了吧?”
“是的,二爷爷,今年秋天就能交。”
叶晋明答应着,递给老人一支烟。
叶晋明叫老者爷爷,杜若茗仔细想一下,记起来他应该就是住在村东头,也姓叶,跟叶晋明是本家。
按照村里的辈分排起来,杜若茗也应该叫一声爷爷的,可是,作为湾儿里巷工程资深钉子户,她不那么想被人认出来。
老人接过烟,看看不远处独立的杜家宅子,问:“大明,杜家这宅子还不答应拆呢?”
叶晋明手捂住打火机的火苗,给老人家点烟,说:“就快了。”
老人吸口烟,说:“这个杜方平啊,听说在南平那边也是个大老板。怎么就这么贪心?要多少是个多呢?这不是耽误你的事儿吗?”
叶晋明顾及杜若茗的感受,不想多谈,只说:“杜家已经答应要拆了,我正在跟他们谈。”
“好好,你们好好谈。如果杜方平再不讲理,我豁出这张老脸去跟他闹一场,就问他还认不认我这个二叔。”
“好的。谢谢二爷爷,劳您老记挂了!”
叶晋明带了杜若茗刚要走,老人打量杜若茗一眼,突然问道:“大明,这丫头是谁呢?我咋瞅着有点面熟呢?”
杜若茗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二爷爷我都把头低成这样了,您老平时老眼昏花的,这会儿怎么又眼明心亮起来了呢?
叶晋明把杜若茗的肩一揽,笑着说:“二爷爷,您老不认识她,她是我新谈的对象。”
“啊,对象啊!”二爷爷一听高了兴,“不赖不赖,长得怪俊的!比杜家那丫头俊多了。瞧着脾气也好,比杜家那丫头好多了。那丫头啊,虎了吧唧的。”
叶晋明更用力地揽住杜若茗想要挣脱的肩膀,笑着对二爷爷说:“谢谢您老夸奖。您老慢慢转着,注意安全,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刚走出没多远,杜若茗用力一挣,从他怀里挣脱,气呼呼往前走。叶晋明把烟吸尽,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一蹍,几步追上来。
“怎么了?人那是夸你呢!”
杜若茗把人往后一推:“你去,你去让他也那么夸夸你。”
杜若茗加快步子向前面走。叶晋明眯眼望着她的背影,她一身宽松休闲装,身体线条全部被藏起,此时因为快速走路,腰部略微显出来的那一点妖娆,再加上她刚才的那点小情绪,以及给他吹眼睛时的温柔……
叶晋明会心一笑,二爷爷夸得没错,她是真的又俊,脾气又好。
很快就到了老宅门前,跟杜若茗想象中的空宅寂寞不同,推门进来,东面房屋里竟然有人在住。只是满院子的生活垃圾,蚊虫乱飞,臭味熏天。
杜若茗捏着鼻子往里走,一听见门响,一个男人从东面屋子里一面蹬着裤子一面往外跑:“谁呀?谁呀?”
杜若茗没来得及看清,只觉眼前一黑,一下子就被跟在身后的叶晋明按进怀里。叶晋明捂着杜若茗的眼睛,向着里面骂:“咋回事你?怎么不穿裤子就跑出来了?”
一看见叶晋明,那人立刻就笑了:“哟,叶总!您又来了!”
杜若茗从叶晋明的怀里出来,一看,不由得叫了一声:“表叔?”
那人听见这一声叫,觑着一双浑浊的三角眼看了杜若茗一会儿,突然就想了起来:“哎哟,是茗茗吧?长这么大了?表叔都快认不出你了!你跟你爸爸长得可真像!”
杜若茗记得这个表叔,是奶奶的远方表亲,年轻时就不务正业,经常去找杜方平要差事。杜方平倒是经常接济他,却因为他人品差,不敢委以重任。
杜若茗很奇怪:“表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位表叔看看叶晋明,把杜若茗拉到一边,小声说:“茗茗你还不知道啊?我是来替你家看房子的。价格还没谈好,你爸爸担心他们趁家里没人时把房子给拆了。一年前我就住在这里了。你爸爸说了,就是让他们没法施工!就是让他们干瞪眼着急?急死他们!”
说着,他再看看叶晋明,又把杜若茗拉远一点,说:“茗茗,我给你说,我都打听了,就你家这房子,你爸爸跟他们要五千万那都是少的,要我说,至少得要一个亿!”
“五千万?一个亿?疯了吧?”
杜若茗冷笑,像她这种想钱想疯了的人都不敢这样狮子大开口。
表叔瞪着眼睛立刻又说:“嗐,茗茗,你别不信,你不信把这房子再留个十年八载,说不准真就值一个亿了呢!”
杜若茗冲他摆摆手:“得得得,我不跟您说这些。杜方平答应给您多少钱,您赶紧卷铺盖找他要钱去吧!这房子是我的,我说了算,您老不用在这里了,赶紧回吧!”
“嗐,茗茗,我这可都是为你们家好啊,我在这里天天没水没电的,我图什么啊……”
刚说到这里,东面屋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衣着暴露的矮胖女人倚在门边娇声叫着:“老板儿,还玩不玩了?不玩儿赶紧把钱给结了呀!”
杜若茗咬牙,一股火气噌的一下就蹿了上来,这排东屋是他们家灶房兼餐厅,她小时候,奶奶曾经在这里给她烹调过无数的美味这里,承载了她整个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可是,这些人竟然在这里……
杜若茗又气愤又恶心,冲着他们吼:“滚!滚!立刻给我滚!”
“嗐,茗茗,怎么说急眼就急眼?你爸爸还没把钱给我结清呢,我都没钱回家啊。”
杜若茗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摔给表叔:“足够你买车票了!赶紧给我滚!”
一看见钱,那个矮胖女人立刻过来抢:“老板儿,前几次欠的账一起结了吧。”
两个人撕着衣服,扭打在地。
杜若茗恶心到想吐,抄起院子里一把几乎朽掉的竹子扫帚就去赶他们。
“出去打去!出去打去!滚啊……”
那两个人一边扭打一边跑出了院子,杜若茗手里的那把扫帚上拧着的铁丝突然就朽断了,竹枝散落了一地,她瞬间崩溃,坐在正屋台阶上就哭了起来。
叶晋明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说:“哎。”
她一晃肩膀:“干吗?”
“这里气味不好,回去哭吧!”
杜若茗站起来抹着眼泪就往外走,叶晋明看看院子,说:“你先去外面等我,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说着,他脱掉西服外套给她拿着,捡起丢在地上的一根铁丝就去扎那些散开的竹枝,扎好了试了试,还凑合着可以用。
她看着他,悲从中来:“还收拾什么啊?反正都要拆了。”
“拆也得干干净净地拆。我家院子也是收拾干净了才拆的。”
叶晋明跑去不远的工地上借来一辆手推车和一把铁锹,把院子里的垃圾一车车往外面推。
杜若茗想帮忙,被他以“太脏”为由给拒绝了。她不肯出去,抱着他的外套,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向屋子里面看。老屋是落锁的,钥匙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自己家的门,又舍不得砸,正在那里踌躇着,手碰到生锈的锁链,那把锁子却突然自己脱落了。
杜若茗低头一看,原来是锁链已经锈透,自己断掉了。轻轻推门,门扇“吱嘎”一声往两边分去,一屋子的尘埃好像都被惊醒了,一屋子的老物件好像也都醒了过来,老房子里私语窃窃,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温柔地望着她。
院子里已经收拾干净,叶晋明进来。看着灰尘覆盖的那些老物件,说:“只要你想留下的就都搬走,我有个仓库,你可以把它们都放在那里。”
两个人开始收拾东西。墙上的相框可以摘下来,胶水贴上去的几张杜若茗小学时的奖状已经发黄,跟墙壁的颜色融为一体,取也取不下了。家电以及一些家具全部都送到了废品收购站,她只留下了一张奶奶睡过的大床和一张矮饭桌。
那张床是做木匠的爷爷亲手为奶奶打造的,精雕细磨,用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才完工。做床余下的边角料就做了那只矮饭桌,用了那么久了,这一张矮桌上,有杜家三代人的回忆。
小学时,老师按照住址给班里孩子分了学习小组。杜若茗和叶晋明、徐海、美娜、花花是学习一组,叶晋明是小组长。杜若茗奶奶家地方大,也安静,所以每天放学,都相约着来她家,就在这张矮桌上,五个小伙伴围坐在一起写作业。
叶晋明把那张矮饭桌往外面搬时,目光落在桌角一块脏脏的位置上。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小块污迹应该是一张小贴画,《薰衣草》里梁以薰和季晴川背靠背坐在一起的一张小画,被她贴在那里,掩盖住了一个小秘密。如今贴画脱落了,只余下一片黑乎乎的污迹。
杜若茗让叶晋明把桌子放下来,拿一块布轻轻地擦拭,黏胶与尘土的混合物慢慢地被擦掉,下面的两个小字渐渐露了出来。
“明”“茗”,铅笔刀刻的两个小字并列而立。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幕去宝,人有见时。
不记得这四句话的出处,学生时代神经大条的杜若茗却很深刻地记住了。冥冥,明茗,明茗自有天意。
那时候她总是在想,她和他的相遇应该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吧!
那么,分离呢?
更新时间: 2019-10-22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