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

发布时间: 2020-12-22 13:1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长亭

文/林稚子

从这日起,顺数还有三百六十五天高考,廖初桐逃了课,独自在书店里闲逛。

“綺色佳三面墙是由小块小块的玻璃拼接,五点钟夕阳吻近山峦,山畔的书店会沐浴在霞色里,每一面玻璃都美得像圣心教堂。”

廖初桐读到这段话,是在书店最角落的一本《胡兰成文集》里。胡写浙江乡下的风土人情,养蚕、缫丝,春天田畴上采茶的明艳少女。初桐看得渐入佳境,一翻页,一张小麦色便利贴落下来。她拾起来看,没头没脑,用钢笔写着上述的话语。

那会儿是阴天,水墨一样的云层涌动着,一滴雨水落下,玻璃上印出圆圆小小的水渍。闷热中,世界显出寂寥的境味。初桐合上书,看看腕上的表,是下午四点五十九分。

今天不会有夕阳,近来好久都不曾有。梅雨一直下,院子里长出潮湿的苔藓,菠萝蜜树上坠着青色的果实,秀媚撑伞站在树下看,说不久就可以吃到今年的第一颗菠萝蜜。

但雨水一直没有停,菠萝蜜长得个好小,营养不良的样子。秀媚说,等有太阳了就会好,金色的阳光会催熟它。初桐想起衣兜里麦色的便利贴,久违地明媚,鬼使神差地将它带了回来。

她喜欢这人的字,洒脱、飘逸,每个字的收尾一笔都轻轻荡开来,像古时喝酒之人拂过案头的衣袂。字是随人的,薏米的字就很像薏米本人,活泼、精神,像跳舞的小人一般挤在两排格纹线里。薏米走路也是蹦蹦跳跳的,像脚底安着弹簧。

晚上自习课的时候,薏米从前排传来字条,问她下午逃课去了哪儿。初桐回说只是去了绮色佳看书——笔尖顿了顿,小心地画上句号。薏米不相信,回复说自己才不相信她这样的优等生会逃课去看闲书。过一会儿薏米上厕所便没有叫她,好在这种小脾气彼此早已习惯,初桐自顾自地埋头在胳膊肘里睡觉。

从这日起,顺数还有三百六十五天高考。

余大头郑重其事地在班上贴了一张绿底红字的倒计时表格,初桐克制自己不要将那颜色涂成黑白,实在是太丑了。回到家,秀媚做了鲤鱼炖豆腐,取的是“跃龙门”的意头。客厅的挂历旁开始拴上一支红笔,日期下面画了一把叉。挂历纸也是绿色的,红叉七天生长出一排,一个月便连成一片,在客厅里格外醒目。初桐想起秀媚总说不给她压力,可她却无意识地做了跟余大头一样令人厌烦的事情。“他有他的河山明艳,如果没有动荡,或可称为风雅的人。”她又看到了麦色的便利贴,评价胡兰成其人。她打开书包,掏出铅笔,在纸上写:虽没有动荡是好的,然而动荡中才显出一个人骨子里的品格,他不配他所爱的那种美。

写完了,她做贼一样将评论贴在对方便利贴的下面。她给陌生人取名口U麦子,因为圣埃克絮佩里笔下的狐狸也有这样一片麦色的田。会心地交流对她来说是奢侈,可遇不可求。初中一年级时她刚转学到广州,与同学课间聊天,说起《铁达尼号》,少女与画家疯狂的青春。那时他们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喜欢的东西从来不合群。

有同学记住她随口的话,回去搜了资料。第二天,全班同学都知道她“不健康”——只因她看成年人的情爱电影。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女孩,原来是这么“不干净”,像百香果的壳被剖开,无数低俗的绰号落在她的头上,语言锋利如果汁机般搅碎她的自尊心。

直到遇见薏米。初二时全校重新分班,初桐像往常一样坐在新教室的最后排。早课铃响时,一个女孩才冒冒失失跑进来。此时教室已坐满人,她大大咧咧地和初桐挤在一张凳子上,这个女孩就是薏米。

薏米话很多,也很爱说。她说起自己的老家在安徽,初桐就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薏米是个皮肤微黑的女孩,短短的头发,会弹乌克丽丽唱粤语版的《情人》,天生一种孩子领袖般的开朗,让她很快就在新班级里交了一票朋友。

初桐在过去的班里,没有一个女孩同她讲话。现在薏米拉她一起吃午饭,陪她一起去操场,她小心翼翼捧着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像踩在钢丝上跳舞。有一天,薏米和她闲聊时,前座男生忽地转过身来,习惯性地唤初桐的绰号——

“××妹,我的橡皮掉你那边了。”

他是她旧班级的同学。他喊出这个字眼时,初桐仿佛失足从钢丝上坠落下来。彼时她们正在讨论偶像的新CD,薏米乍听到,脸像走路的人冷不丁撞上一堵墙。初桐的头往课桌里低得更低,男生以为她没听见,用钢笔叩了叩她的课桌:“喂,××妹,我橡皮……”

薏米“噌”地站了起来,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抄起课桌上那么多那么厚的教科书,劈头盖脸就朝着男生砸过去。男生和薏米打了起来,教室里满是起哄的声音。最终,被挠破脸的男生蹿出教室很远,薏米还不忘踢翻他的课桌。初桐的头始终低着,一双手死死地抓着校服衣摆,很久以后,掌心里还有指甲抠破的红印。

从那以后,全年级没人敢再叫初桐的外号。薏米被记了处分,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时,初桐在树荫下等她,薏米耸耸肩说没事,初桐的眼泪却“唰”地流了下来。

十六岁时,两人同时升入荔南高中。隔年夏天,陈子桉踏进高二(17)班。初桐仍然记得他跟随在余大头身后潇洒落拓的样子。文科班男少女多,女生们小声地嬉笑,余大头就重重地咳嗽,用不满的眼光扫了全班一圈,最后停在后排的初桐身上。

“廖初桐,你带新同学去走廊尽头搬一下桌椅。”走廊尽头是废弃的教室,教务处用来堆放多余的教学用品。初桐打开老式牛头锁时,废弃教室里扑出一股老旧尘埃的气息。

新同学陈子桉走进去,手指插在校服裤兜里,气定神闲地在里面逛。初桐站在门口,想让他快点,又不好意思催。正犹豫着,男生已经晃到讲台的位置,手里玩着一支粉笔,坐在讲台上笑着看她,说:“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廖同学,你的名字还挺美的。”

初桐的心一惊,停一拍,又跳一拍,大气也不敢出。他亮晶晶的眼望向她这边,她经不住这样紧迫的直视,慌乱地扭过身看走廊外的天空,从来没有人解读过她的名字。

后来他和她一前一后走在走廊上时,她只觉男孩的力气真大,拎课桌如拎麦当劳纸袋。初桐走在他后面,抱着铁制椅子,走两步歇一歇。走廊漫长,他们渐渐拉开距离,陈子桉察觉到她的吃力,回过头来轻轻一笑,拿过了她手里的椅子。

她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跟在他后面。这条走廊如此漫长,以至于他后脑勺新剪發茬的深青,他校服上衣被风吹鼓成帆的雪白,走廊外合欢树摇曳如海的翠绿,都纷纷落进她的眼底,令她觉得夏天好像就永远定格在这些颜色里。

她是他们班第一名,他说自己成绩不好,两个人坐得近,他就常常借她的笔记。那时刚教《卫风·氓》,她是全年级第一个过目能背的学生。余大头表扬了她,课后陈子桉就猫咪似的两手攀在桌沿,可怜巴巴地拜托她教自己背。她告诉他隐妙的诀窍,男孩却总是背不下来。好不容易能背了,又遇到新的麻烦,央她给他释义。

渐渐地,初桐的课余时间都被陈子桉占满。她已经很久没去薏米那里玩,薏米个子娇小又爱讲话,早被老师调到讲台边看守。一天下了晚自习,初桐照例在教室门口等薏米。薏米收了书包,沉着脸,只当没看到,从她身边擦了过去。

初桐跟在薏米后面,不晓得哪里得罪了她。

一直走到校门口,薏米才回头,轻轻说了一句:“你再这么重色轻友,我就永远都不理你了。”

初桐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吃醋了,心里觉得挺过意不去的。薏米原来这么在意她,薏米从来都很在意她。当初她们一起考到这所高中,分在不同的班级,薏米是跟家里大哭大闹着要她妈妈帮忙才转到了初桐所在的班级的。

“我以后不理他好不好?”她追上去又补了一句,“骗人是小狗!”薏米瞪她一眼,两个人忍不住笑了。第二天,初桐果然对陈子桉就不太搭理了。夏天的颜色再美好也只在一瞬间,这一瞬间是轻雾,是梦,好朋友才是温暖而明确的存在,何况是薏米这样冲破层层乌云降临在她青春里的天使。

一个多月没去绮色佳,再去的时候那本《胡兰成文集》仍然寂寞地立在角落的书架上。初桐踮脚取书,手指摸到侧页上柔软的尘。

她闭上眼,觉得这柔软似曾相识。一回想,她才记起是陈子桉第一天来学校时,她和他在废弃的教室里闻到的尘埃味。书上的尘有一种岁月绵长安静的软。

说到陈子桉,现在他们三个倒是常在一处。是薏米先耐不住寂寞,常常来后排找他们玩。但因为上次赌气的事,初桐仍然刻意地保持一点跟男生的距离。薏米作怪唤男生“橙子”,他也答应,爽朗一笑。他笑起来嘴角一侧上扬,像个坏孩子般狡黠。

不,他本来就是个“坏孩子”,推说自己语文有多差劲,月考试卷发下来,分数比初桐还要高。

他的作文是满分。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按余大头教的科场必胜法写作,陈子桉却很不同。他有一种少年的才华和意气挥洒,旁人引经据典总嫌生硬,陈子桉写的时候像古人就坐在他身旁,就仿佛他也看过古人看过的大漠、落日和长河。余大头赞赏地念过他的作文,说除非有很深的功底,否则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他还不忘打击一片学生:“你们庸人就不要学了,啊,这个‘凤头、猪肚、豹尾’三步走记住了,啊?”

一下课他的作文试卷就被坐在讲台边的薏米抢了去,后来又被其他人轮番膜拜。初桐虽没有机缘看到,但凭着超绝的记忆,在夜里将余大头念过的段落默写了一份。

这是余大头第一次没有在课上念她的作文,然而她总归是要打败他的。她不信邪,且有一颗灵慧的心,她将他的文章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那文章里男孩浩荡的知识面震慑了她。所以只要时间稍微空一点,她就会来绮色佳充充电。

这本《胡兰成文集》她已读到中间,写乡下少年十几岁订婚时的往事,在低眉信手与粗茶淡饭之间,麦子新留的便利贴滑出来。

她捡起字条读过,也撕下一页便利贴附在其后。现在的她已经不怯,她同麦子在纸上聊天已久,一开始是文学,后来涉及音乐、生活,甚至是内心不便对外人讲的事。

有些事,是对薏米和秀媚也开不了口的。

比如父亲。

那时他们还住在一个叫合肥的城市,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会抱着初桐给她念英文原版童话,出差回来给她带彩绘的俄罗斯套娃。父亲和美丽窈窕的秀媚站在一起,是这座城市春天的一道风景。

她五岁时,父亲的公司遇到危机,资金运转不良,愁得夜夜睡不着觉,只有坐在马桶上才略微能放松休息。秀媚起初还觉得他只是压力大,后来有一天早上,发现他倒在卫生间里,和着一身粪便睡得香甜,那时才察觉他的精神不对劲。

翌年公司破产,别墅抵了债,秀媚把女儿和一堆烂摊子留给丈夫,离婚远走广州。直到初桐十二岁,秀媚才接她到身边来。

初桐开始不肯去,不知道秀媚是如何跟父亲商量的,后来父亲留下一张车票和字条就离开了家。等了父亲一周都没有消息的初桐明白了父亲的决绝,含泪上了火车。她心里抱着对秀媚的敌意,可当她走进窄小潮湿的郊区小院,看到秀媚晾在卫生间铁丝上的服务员T恤衫,老式冰箱里隔夜的炒芥蓝,才发现母亲原来也不过是广州这颗通红熟透的大苹果上生出的斑点。

秀媚过得并不好,她的脾气坏,又总遇人不淑,兜兜转转谈过几次失败的恋爱,连一点点积蓄也被男人骗掉。有一天,秀媚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眼角的皱纹,这才记起自己已经身为人母,才记起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抛给精神病丈夫的小女儿。

于是她接了初桐到身边来,给她落了户,给她安排了学校,给她买了新衣服和书包。初桐不爱开口,沉默而文静,捧着书能看一下午。秀媚不愿意和女儿有这样的隔阂,这样的隔阂让她感觉在自己家总像做客。她于是没话找话,问:你爸爸现在做什么呢?

初桐嗫嚅几个字,听不清。秀媚再问,她就腼腆地摇摇头,不愿说话。

两人唯一可以正常交流的是天气,或是院子里那棵菠萝蜜树。树有些营养不良,瘦瘦的,叶子蔫黄,初桐很爱站在树底下。秀媚觉得眼前的女儿陌生而熟悉,她心里偶尔也会有不安的念头,那个念头模模糊糊的,成为吞噬未来的黑洞,她极力不愿承认它。

秀媚做梦也没想到,她眼里安静得过分的初桐,是个还算健谈的女孩。虽然是在纸上,虽然对方还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初桐常常跟麦子聊起爸爸,聊小时候的人和事。在很多的便利贴里,初桐写,爸爸喜欢横着切苹果,这样就会看见小星星:

初桐写,今天音乐课教了李叔同填词的《送别》,爸爸傍晚喜欢坐在树下吹口琴,吹的也是《送别》:

初桐写,爸爸犯病的时候六亲不认,吃饭没有分寸,可以吃好多好多,吃吐了还要吃,还会哭着笑着用煤块在墙上写英文和古诗,有时候写“爸爸爱初桐”:

初桐写,冬天到了,不知道爸爸的棉衣换上没有。希望爸爸一定要记得,每天三次,每次要吃六种稳定病情的药,红色的三粒,蓝色的两粒,白色的一粒。

这些和父亲在一起的平凡小事,成为日后挂在虚空里的星辰碎片,供初桐在年复一年相见无期的离别里重温怀念。初桐喜欢和麦子谈论她生活的小事,也喜欢麦子每一个充满睿智的回复。初桐的便利贴是暖橙色的,每次写了,就贴在麦子麦色的便利贴下面。纸张相接的颜色如此温柔,以至于她看到它们,会不自觉地想起圣埃克絮佩里笔下的田野和狐狸。

他们交流的“接头地点”总是那本《胡兰成文集》。暑假,一个学期过去:寒假,到新学年,初桐仍然没有看完那本《胡兰成文集》。那本书成了绮色佳角落里隐秘的天空,她所有的自由都在那里。她极慢极细地读它,好像故事翻到最后一页,陌生人就会消失似的。

三月开学前,初桐到绮色佳买习题册,她像往常一样踱到角落的书架,拿下那本卖不掉的胡兰成,翻了几页,找到麦子留下的便利贴。她记得自己上次问过,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高考。麦子回她一首卡瓦菲斯的小诗——“当你启程前往绮色佳……”

初桐刚看了一行,肩膀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原来是薏米。

最后一学期的冲刺在高三(17)班全体同学看来,并没有想象中狼烟四起、浴血搏杀的场面。一场历时十二年的比赛跑到终点,所有人都疲倦了。有的人是对失败习以为常,有的人是对成功变得淡漠。薏米有个很形象的比喻,她说大家都是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已经被考试这副重磨摧残到麻木了。

“伊敏变驴了?什么时候变的,那不是伊索的驴吗?”陈子桉转过头,一脸天真地问。

初桐听了就笑,薏米边气边笑。因为薏米矮小的缘故,陈子桉便很爱将书本卷起来敲她的头,有时两个人追着打,打不过了薏米会躲到初桐怀里求保护。在一片死气沉沉的高三气氛里,薏米和陳子桉是“唯二”可以像幼稚园小朋友一样明亮大笑、明亮吵闹的人。

这样的日子像海水一样,蔚蓝而洁净,似乎取之不竭也用之不尽。是很久以后初桐才懂得,少不更事的幸福有多珍贵。

高三毕业时,三个人坐在学校天台上喝酒。初桐不胜酒力,只要了一罐菠萝啤,另外两个人真真切切地怼着对方喝。半打嘉士伯下去,薏米的脸变得像苹果一样红彤彤。

薏米说:“零点我们仨来交换礼物好不好?”陈子桉说好,薏米又说,“真希望我们能永远吃、永远玩、永远一起到老!”陈子桉就哈哈笑着重复:“永远永远永远。”初桐微笑看着两人,知道他们醉了。六月清凉的夜风里,她仰起头寻找星辰。繁华的不夜城没有星星,可她的心里微微潮湿,是如此不舍而眷恋,像一颗流星碎成一千片落在湖里。她想起爸爸的口琴,且老且旧的《送别》,她在心里轻轻唱,后来不禁唱了出来。在缅栀花香气的夜风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谁都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回到家的,迷迷糊糊中初桐做了一夜的梦。梦里她真的看到了星星,又或者是什么人的眼睛。

永远,永远永远。

“你会去哪里?”

“合肥。”

“我在合肥等你。”

我在合肥等你,这是考试前麦子留给初桐最后的字条,从那以后,绮色佳角落里的《胡兰成文集》就消失了。初桐翻遍书架附近所有的书籍,再也没能找到麦子的任何讯息。

一瞬间,初桐觉得有些后悔,从前她觉得这样的交流神秘而浪漫,如果知道了麦子是谁,她反而没有向对方倾诉一切的勇气。她一直以为还有时间,还来得及。可猝不及防间,最熟悉的陌生人会在身边消失,消失到她完全无法摸清对方的任何点滴。

就像爸爸。

她本来是想来告诉麦子的,自己去不了合肥了。

初桐的第一志愿是合肥的中科大,可录取通知书到手的那天,却改成了中山大学。盛夏聒噪的蝉鸣里,初桐脸色苍白地坐在书桌前,老式台扇嗡嗡地转着,她鬓角的汗被吹得湿冷。秀媚一改往日要强的性子,先是认错,说:“是妈妈不对,私自改了你的志愿,可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初桐没有吭声,秀媚交待她午饭放在桌上,初桐也没有应,傻傻地坐在风扇前,眼珠子愣愣地看着风扇,好像风扇成了一条能够回到过去的隧道。

秀媚夜里下班回来,看见桌上一口未动的菜,白米饭上结了一层硬皮,初桐还是中午那副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前。她绷着的精神一下子垮掉了,将满手的蔬菜一摔,大声嚷嚷初桐这是做给谁看。

“我看你就是忘不了合肥!合肥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有你爸爸吗!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算养条宠物也有感情,你就这么不珍惜!为了你,我一直没有再婚,累死累活工作加班,小没良心的!”秀媚舒了一口气,忽然哭了起来,“你总是觉得你爸爸可怜,可是桐桐,你爸爸有精神病家族史婚前不说,谁又来赔我被耽误的一生,你体谅妈妈一下好不好?”

是从那一刻起,初桐耳朵里的蝉鸣忽然消失了。精神病家族史,她口里喃喃着这几个字,终于转头看向母亲。然而秀媚也被这几个字的分量压住,瞠目结舌地望着初桐。

从那以后,她尽量在秀媚面前表现得正常,两人再没有提起志愿被篡改的事。反而是那冲口而出的六个字,成了屋檐底下的心结。再后来,很多以前看起来很正常的事,初桐回想起来也不敢再做。她开始有一种惧怕,像一颗水果从心里开始腐烂。

她再没有长时间坐在树底下看书,再不敢腼腆地沉默,好像这沉默也变成一种疾病的征兆。进入大一她住学校宿舍,搬出住了六年的大杂院,经过那棵瘦骨伶仃的菠萝蜜树时,发育不良的青果被同院的孩子摘下当球踢,此刻独自在雨地里腐烂。她想起六年来自己从没有等到过它们成熟。

大二时,薏米和陈子桉在一起了。两个人的大学在一块儿,似乎是日久生情。薏米在校内网上PO了很多合照,初桐先前还留言点赞,后来渐渐也不好意思留了——他们游玩的风景,去过的地方,经历的聚会,一切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样陌生。

最重要的是,薏米好像不太喜欢她跟陈子桉互动太多。两个人有了爱情,第三个朋友就该远离,她明白这个道理。

生活一如既往,初桐在中山大学的校园里寂寞地成长。走过康乐红楼,走过绿意葱茏的白干层林荫道,在史达理做永无止境的化学实验,在梁鲸琚独自看晚场电影。生日时给自己买小份的“cupcake”庆祝,年节时回小院看看秀媚,待不了一天就走。这是她的青春,平淡苍白如一杯清水。

实验室里有追她的师兄,图书馆里有给她传字条的男生,这样的艳遇不算多也不算少:寝室里的女孩们一起分享口红色号,一起上托福、雅思,这样的友谊初桐也参与。秀媚口中的六个字成了初桐的贝壳,一个贝壳里的人努力撬开自己的外壳融入生活,她从不敢说自己吃力,从前的文静只是文静,现在她怕了……她可能有病?什么时候会犯病?午夜梦回,她从噩梦里哭醒,才深刻地觉得自己好孤独。

爸爸曾说,长大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需要严肃认真地对待,她将有奇妙无限的未来等待书写。

可是真正来到成年人的关口时,回过头去看,好像既没有拯救世界,也没有实现理想。她仍然是喧嚣城市里一颗微渺的浮尘,她连读自己喜欢的大学都不能决定。

就这样到了二十二岁。

大学毕业时,秀媚来接初桐,直接带着她住到了快捷酒店。面对女儿的诧异,秀媚捋一捋刘海,不好意思地说她准备再婚了。

男人比秀媚大二十岁,是她做保姆时认识的雇主。孩子都在国外工作,男人很委婉地表示初桐也应该自立,又说半路夫妻已经没必要举行婚礼。秀媚唯唯诺诺地都答应了,初桐惊讶地发现一向强硬的母亲原来是这样懦弱。

“大杂院的房子已经退了,桐桐,不如你回安徽去吧,那里至少还有你爸爸留的房子。”秀媚安慰道。

“你以前不是不让我去吗?”

“以前是以前,桐桐,请你体谅妈妈……”母亲哀求的眼神望过来,初桐突然心里如火烛一样分明。

從前是从前,从前她需要她,需要一个人慰藉她的孤独和老去。现在不要了,她便可以立刻走人。体谅这个词原本代表了多少人性的善良,可原来说谎行刺的人,也可以用这个词来杀人。她再次被抛弃了。

“妈妈,祝你幸福。”

廖初桐头也没回,拎着行李去了地铁站。她最后在广州的日子,连一刻也没有多待。她没有告诉母亲,大学实习的公司已经给了她远在北京分部的。offer,当天下午她便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她没再向秀媚要过一分钱。为了省钱,她在北京住过地下室,住过没有暖气的昌平民房,每天倒三趟地铁挤到公司上班,吃自己带的便当,衣橱里只有寥寥几件套装,清一色的白衬衫配及膝黑裙。

过年时她回了一趟合肥,扩建翻修的合肥城陌生了好多。初桐凭着记忆来到小时候的居民楼前,她望着熟悉的楼层,从前的防盗网被风雨冲刷得锈迹斑驳,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搬走了,阳台空荡荡的。可她的家,钢丝绳上还挂着蓝色工人衫,是爸爸的衣服。

廖初桐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几件洗得薄而白的衣服,衣服是爸爸的样子,是爸爸的怀抱。她就这样傻傻地站着流泪,都不敢上去。

“小姐请让一让。”有人喊,她回过头,是卖烤番薯的老头儿收了档,要将小车推进阶梯夹角里。

她往后退了两步,忽地停住。那个苍老到佝偻,浑身散发着寒气,一双手长满冻疮的老头儿,是她的爸爸呀。

在北京工作的第四年,有猎头挖角,初桐跳了槽。原来的公司也很好,可是她太需要钱,她需要攒下每一分钱,然后接爸爸来北京一起生活。

2016年的时候,初桐登录自己遗忘好久的校内网,这个同学们从前赖以联络的SNS网站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有一次,她偶然同手下新来的小女生说起,女生一脸的不明所以,是这时候,廖初桐明白自己已经开始变老。

那是她的年代,热闹非凡的校内网,天南海北的博客,惊怖全国的非典在广州爆发,再往前是北京奥运会申办成功。那是她的回忆,和爸爸一起放烟花迎接千禧年的到来,走下火车看到秀媚院子里的菠萝蜜树,叫薏米的女同学热烈的拥抱,很多很多高分试卷,夏天走廊上陈子桉的背影……

她试了很多次才重新记起校内网的密码,网页打开的一瞬间,初桐有些不适,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新的版式,新的按键,无数的僵尸号弹出一堆令人眼花的广告私信,一条一条删着的时候,初桐忽然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在哪里呢?

2008/07/01陈子桉”

“失去的东西都不再回来,道理明明都懂,只是有些问题,很想问个明白。——2009/11/09陈子桉”

“我和薏米分手了,她骗了我。——2010/05/21陈子桉”

最后的留言,停留在2012年12月20日,传闻中世界末日的前两天。陈子桉没有再问任何问题,而是打了一首小诗。那是一首卡瓦菲斯的小诗,写绮色佳的漫漫道路,而奥德修斯历经十七年的艰难险阻才重返他在绮色佳小岛上的家,落款是麦子。

电光石火之间,从前看似毫无联系的碎片,拼凑出完整的图画。突然消失的《胡兰成文集》,书本里麦子的留言,陈子桉的字,薏米为什么会去合肥。

初桐失声痛哭,她的心停一拍又跳一拍,像是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夏天。那个夏天她担心自己考不上中科大,压力重重地跑到绮色佳散心,有人告诉她五点钟的夕阳很美。那个夏天,她曾走过一条漫长的走廊,走廊上有男孩新剪过的发茬,温柔的白衬衫,合欢树碧绿吹拂的枝条:那个夏天,她忘了锁门,返回废弃的教室时看到黑板上的粉笔字——廖初桐,潇洒飘逸的三个字,字尾微微翘起,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跑掉了。那字有些熟悉,她却想不起在哪里看过。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爸爸以前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生在一个有月亮的冬夜里。爸爸说这种意境很美,陈子桉也说这种意境很美,可是他们都忘了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这样静美的月夜,下半阕是她的孤独。

她已经订婚了。

2017年,荔南中学2004级(17)班十周年聚会,有老班长在机场意外地遇到初桐,问她要不要参加。

“好的呀。”

“我们订的香格里拉酒店,这么多年都联系不上你,好巧赶上这次。”班长加了她的微信,兴高采烈说了一大通,见初桐从头到脚的素,笑她这么多年还是一样,看着冷清。

初桐问起薏米,班长说薏米嫁给新加坡人做了全职太太,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又问起余大头,得知他早已经退休。班长翻着大屏幕手机上的微信,一帧一帧熟悉的照片划过,初桐只觉得惊异。原来那样的少年也会老,想想又觉释然,呵,十年已经过去。

沉默了一段,初桐小心翼翼地问起陈子桉,班长在通信录里翻了很久才找到他的微信。他发的微信很少,最近一条更新还是两年前。班长说陈子桉现在当随船医生,此时此刻不知在大海的哪一处随风漂泊。

“大家都会来吗?”

“都会,你也一定要来。”

分手时,班长一再叮嘱初桐,说完就拖着行李匆匆赶航班去了。日子一天天流逝,到出发的前一月,父亲忽然中风摔倒在厨房里,当夜就去了。

初桐辞了职,办理父亲的后事。合肥再没有认识的人,于是她独自捧着父亲的骨灰下葬。夜晚在老宅里做了两个菜,摆了三杯酒,她和父亲一世的情缘到此为止。

聚会那天因为未满父亲的头七,初桐仍只穿了一条纯黑的裙子,不施任何粉黛,在花枝招展的女同学中湮没到近乎透明。她看到了很多老同学,薏米变得白嫩多了也胖了,笑吟吟地搂着周岁的小儿子和一帮女生讨论妈妈经。初桐想,她从前是多么叛逆的人啊。薏米始终没怎么和初桐搭话,可即使搭了话,两个人又能说些什么呢?彼此心照不宣的黑暗往事,就只能讓它变成沉淀的谜语。吃饭时男生们喝得多了,开始唱起歌来。而陈子桉因为耽误在海上,始终没有出现。

中途初桐接了个电话,从饭店出来后,她没有再返回。她沿着广州街道慢慢地走,地上铺着委顿的凤凰花,被风雨浸得湿了,印在柏油路上,显出一种热闹后寂寞的残红。她将手插进裙子兜里,想起小时候常同爸爸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她想起十年前的夕阳,黑板上的字句,想起秀媚和父亲,想起天台上的月色,三个人发誓要永永远远在一起。今天的夕阳这样好,好得就像她曾在绮色佳也见过一样。这样的夕阳不常有,而青春里细腻隐秘的爱、遗憾和痛,也仅此一次。像父亲口琴里的长亭一样,消失在过去,消失在风烟俱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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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12-22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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