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默默安然
01
第二次见到裴利,他又瘦了一圈。他坐在画板面前,阳光从他侧面照过来,单薄的背脊像一道影子。
“你来啦,坐吧,我还差一点就完成了。”他转头对我笑,露出并不整齐但很可爱的牙齿。
裴利是个画师,我是经由一个画廊老板介绍来采访他的。画廊老板说裴利是个仿造天才,他能熟练地模仿各种风格的世界名画,由于成品极出色,在装饰画的圈子里小有名气。而我是伦敦艺术大学硕士在读,最近感兴趣的课题正好是艺术工作者的原创能力是否是天赋,模仿对于原创究竟有没有帮助。所以我来找裴利了。
我第一次来时他正要出门,腋下夹着一块画板,我瞥见上面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乍一看模仿得确实很相像。他连连对我抱歉,举止也很斯文。他问我愿不愿意等他送画回来,我当天还有别的事,也就约了下次。
两个人一起走到外面,他笑着和我告别,我看着他纤细的手腕和胳膊上凸起的筋,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瘦了。
按理说裴利的经济状况应当不错,他的仿画卖的价格不低,不然也不能支撑他在伦敦租下那么大的工作区。可他的生活看起来很简朴,简朴到除了画画什么都没有。
“久等了。”大约等了半个小时,裴利将笔丢进桶里,去角落的小冰箱拿了一瓶冰镇的饮用水递给我,“我这平时没什么客人,见谅。”
“没关系。我想问你一些问题,如果你觉得有关于隐私,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裴利面朝我坐下来,他瘦得颧骨有点凸出来了,可是仍旧是张俊秀的脸。
“没问题,你问吧。”
“你太瘦了。”我下意识说。
他可能没想到我开口说的是这个,愣了愣才笑了:“我这个人就这样,易瘦体质,补补很快就能胖回去的。”
“你这样很让女生羡慕呀。”
“你已经很美了,不需要羡慕谁。”
无论如何,被男生这样当面夸奖,我在不好意思的同时心中还是有点小窃喜的。
我和裴利聊了一下午,知道他毕业于英国另一所不错的艺术院校,在学校时就开始临摹名画赚钱。毕业后他原打算回国,结果接到了一家画廊的长期合约,也就留了下来。
“既然你那么爱画画,为什么不试着画原创呢?”
“你觉得临摹很低级吗?”裴利问我。
我有点慌,想解释却一时组织不好语言。但他的嘴角很快向上提了起来,淡淡地说:“或许吧,我这样永远都是庸碌无名,也不能称为画家。但我并没有试图以假乱真,只是在卖工艺品。这些画作早已过了保护期,到处都在商用,劣质的印刷品一样有人买。而我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大家在买我的画的时候,也是认可我的努力。”
“但你真的没有一点点可惜吗?”
裴利摇了摇头:“我大约……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不做梦了。我有朋友的画被拿去参加商场里那种可笑的拍卖,找几个托去参加,艰难地一百块两百块地往上涨,最后拍得的钱只够镶个画框。我不想那么狼狈,所以我选择更好走的路。”
他是这么的坦然,没有妄自菲薄,也没有避重就轻。我以为他会和其他人一样,可怜兮兮说自己怀才不遇,说这只是缓兵之计,绝对没有忘了画家梦。
“我以为学艺术的人大多是理想主义呢!”我注视着裴利的眼睛说。
他反问我:“那你是吗?”
“我?”我顿了顿,粲然一笑,“我不是。”
我非但不是理想主义,甚至还比一般人都现实,我相信除生命本身之外,万事万物都有价码,艺术当然也不例外。
因为我家是开艺术管理公司的,主要就是做艺术家的发掘推广包装。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做艺术品赏鉴,辨别它们的价值,我看过许许多多吃闭门羹沮丧的脸。
“虽然你这样说,会不会是你的原创画得太烂,根本拿不出去手呢?”我故意挑衅道。
“跟我来。”
裴利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像来了兴致,伸手拉我往阁楼上面跑去。我低头看着他握在我手腕上的手,手指很长,筋骨明显,是男生里面少有的好看的手,虎口蹭着一抹蓝色。
我没挣脱,他也没放开,直到阁楼的门被推开。我看到墙壁上铺满了油彩,天空与海洋,森林与瀑布,姑娘穿着花朵做成的裙子,头发长得如同河流。画法近似于印象派,颜色是黄绿蓝交错过渡的,但主色调是蓝,一缕缕阳光从顶上的小窗洒进来,整个屋子仿佛变成了一颗闪闪发亮的水晶球。
有那么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等到我从莫名的感动中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紧紧抓着裴利的手。
是我主动的。
02
那之后我和裴利熟悉了起来,借口感谢他之前给我提供信息,我邀请他一起去参加了一场艺术品拍卖。这家拍卖行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在伦敦乃至世界都很有名。
拍卖现场紧张又有趣,成交价格都很高,终于从我家公司推出来的一幅画被展示了出来。那个画家起初只是在户外墙壁上涂鸦而已,后来被我家的经纪人发掘,短短几年间已经能拍出百万英镑了。
我因为家庭,所以从小混迹拍卖行,深知这其中的门道,伏在裴利耳边给他解释着。他眉头微蹙,似乎对这幅画能拍出那么高的价钱很意外。但价格还在涨,最后落锤的价格创了该画家的新高。
本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拍得者忍不住上前仔细观赏已经属于自己的这幅画,却突然间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更多的惊呼出现,人们躁动起来,纷纷向前涌去。画在画框里自毁了,无数的刀片将它刺穿,令人心碎地撕裂成了碎片。
拍卖行的人也惊呆了,只有裴利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突然笑了起来:“这个画家真有趣。”
“哪里有趣了,就会给人惹麻烦。”
且不说拍得者怎么处理,艺术公司和拍卖行之间还有合同,这一出能弄个大新闻,但后续的麻烦有得是。
“他应该是不想自己的画被拍卖吧。”
裴利的话过于天真,让我突然意识到在他务实的表象下面,他仍旧是个理想主义者。
理想主义者终归还是想要实现理想的,只是需要契机罢了。我突然拉着他跑出了拍卖行,在布鲁姆伯利的街上狂奔,经过大英博物馆的广场时,一群鸽子拍着翅膀飞起,那些古老的雕塑闪着生动的光。裴利没问我去哪里,我的手握在他的手腕,能清晰感觉到他的骨头,接触中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但我们谁都没想着松开。
我带裴利跑进位于布鲁姆伯利中心区的一家画廊,这家画廊是隶属于我家公司的。我引着他到一幅画前,和刚刚拍卖行那幅出自同一位画家之手:“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这幅比刚刚拍卖那幅更好。”
“只要你想,我相信你的画也能挂在这里。”
裴利迷茫地看着我,在纯白色空间很大的场馆里人的轮廓会被衬得更清晰,他的剪影打在墙上,像是分裂成另一个灵魂。
或许,是我想引出他的另一面,我想看到完整的他。
“画我。”我抓住他的手,急迫地上前一步,踮起脚看进他的眼里,“画我,就一幅,当作礼物。可以吗?”
我们陷在彼此的眼睛里,似乎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两个人的视线黏合在一起,扯出的无形的丝线能将我俩裹成蚕蛹。
裴利终于开口:“你的眼睛是蓝色的。”
“对,虽然我妈妈是中国人,但外祖辈里面有蓝色虹膜的隐性基因,遗传到了我身上。”
“好,我答应你。”
我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开心于奸计得逞,还是单纯想见到他画里的我。我只是有种冲动,促使我飞速问他:“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裴利的话音未落,我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解释:“只是友情之吻。”
“既然是友情之吻,为什么要提前确认我有没有女朋友?”
我白了他一眼,脸却红了。
就在我们要离开画廊时,一辆熟悉的商务车停在了门外。司机下来开门,我父亲和Black走下车和我撞了个迎面。Black就是刚闹出事端的那个画家,想必他们过来也是为了解决问题。
我之前只和他有一面之缘,他留着一头卷曲的长发,是人们幻想中艺术家的样子。对比起来,裴利就像是个青葱少年。
我向裴利介绍了Black,他们握手,但Black的视线却始终落在我身上。
“你们忙,我们先走了。”我没回应他的目光,只是抱了抱爸爸,在他耳边说,“回头和您解释。”
我拉着裴利离开,始终能感觉到Black在背后注视着我的目光。滚烫的,充满侵略性,和他第一次见我时一样。
“他喜欢你。”裴利突然开口。
我愣了愣,调笑着瞥他:“男人对这方面也这么敏感吗?”
“第一次。”
于是我也第一次挽了他的手臂走在路上。
03
起初我只是随意地窝在裴利那只染了不少颜料的布艺沙发角落翻杂志,他就已经开始画我了。后来他也并不在意我换什么衣服,有什么姿势变化,因为他心中有我的样子。
将画彻底完成之后裴利才给我看,他招呼我过去,我绕到面布前面,只一眼,整个人像触电一样打了个站。
他将我眼睛的蓝色突出,身体却是笼在光里。他利用光影,将我变成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梦境。虽然说自己有点难为情,但我确实从画里看到了一种救赎感,就仿佛教堂的天窗被打开,肉眼可见的阳光从头顶打下来,模糊了周遭的一切,只剩下平静。
“喜欢吗?”裴利问我。
我这才如梦方醒,缓缓在他身侧蹲下来:“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吗?”
“你是照进我世界里的光。”
当我从裴利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自己,我意识到我们在接吻。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自然,没有纠结,没有忐忑,我只是享受着注定要发生的事。
从那天开始,我和裴利在一起了,我鼓励他多画原创,常常拽他出门画画。而在家里时我就负责做饭,发誓要把他喂胖。
其实我不怎么会做饭,就会煮乱七八糟的炖菜,加奶油和各种香料。裴利显然没吃过,第一次尝的时候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问我:“这是什么?”
“怎么?不喜欢吃?”
“喜欢。”
其实我知道男人很多不能接受甜菜,特别还是奶油,但他还是吃了个盆干碗净。
后来我每次做,无论成品如何,裴利都会吃得很香。每次看他吃得嘴巴上一圈“白胡子”,我都忍不住笑。等裴利意识到我在笑什么,就探过身来假意亲我,追得我满屋子跑。
在我父亲生日的时候,我带着裴利的三幅画回了家,生日宴会结束后,我到他的书房,献宝似的向他展示了。他只晃了一圈,说:“恋爱是恋爱,事业是事业。你不要感情用事。”
“爸爸!”我蹲到他椅子旁边,趴在扶手上说,“我这个年纪,感情用事不是应该的吗?”
他笑着戳了我的额头。
“你应该知道,成名这件事不仅是靠实力,也有运气的成分。就算为了你,我不考虑投资回报,他自己愿意配合吗?”
“他当然愿意啊。”
在这件事情上我说了谎,裴利对于走我的后门这件事多少有点在意,或者说他对于营销没什么兴趣。是我坚持要这样做的。
他拗不过我,但只有一条,不准我拿走那张独属于我的画。可我太喜欢那张画了,我需要它的说服力,所以我还是将那幅画偷偷带了出来。
“如果他自己有意图,让他亲自来和我讲。还有,他必须停止临摹,换个名字。”
答应下来之后我才反应过来爸爸显然是调查过裴利了,我的不满情绪只提起来一点,爸爸就指了指那幅裴利画的我,说:“也就那幅还像点样子。”
父亲一向眼光刁钻又毒舌,他不喜欢的,绝对不会给半点夸奖。他现在能这样说,就证明他真的觉得裴利可以。
然而当我将画带回去,兴高采烈地跟裴利复述父亲说的话时,他却始终阴沉着脸。我撞撞他的肩膀,顺势挽上他的手臂,撒娇道:“别生气嘛,我又没有卖掉,只是借用一下。”
“那如果真的有人出价呢?”裴利扭头问我。
“多难的画你都能仿出来,你也完全可以再画一幅,也许你会超越它呢?”
裴利将胳膊从我的手里抽出,激动地站起来,脸色铁青:“那不一样!”
我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但我知道他是因为这幅画的特殊性,是因为我。我跑到裴利面前,抓着他的胳膊摇晃,继续哄着:“画会有自己的命运,可我在你面前啊,我难道不比画更重要吗?”
“你不会消失吗?”
“不会。”
“永远?”
“永远。”
我踮起脚亲了他脸颊一下,他没有反应,我就换一边再亲一下,到最后他终于笑了。
“对了,上次拍卖会那幅画,你猜结果是什么?”为了转移话题,我突然想起件别的事情,“他又画了一张相同的,这次起拍价都比上次更高了,预计成交价会高得多。不得不说,Black很聪明。有些时候想达成某样目标,难免要使点手段。”
我是拿这个当一件趣事说的,裴利却显得有些失落,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人的感情那么复杂,却只有嘴这个出口,表达出来的可能连一半都没有,注定了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难以真正地互相理解。
04
后来裴利在我的撺掇下,和我父亲见了一面。我父亲觉得可以找机会将裴利的画放在其他画家的画展里做展示,顺便观察一下参观者和买家的反应。
出来之后我和裴利走了很远,一直走到泰晤士河边,不远处就是伦敦著名的塔桥。我们在一栋涂着深蓝色外墙的咖啡厅外坐下来,我的饮品还没点完,裴利突然起身走向对面的花店,捧了一大束蓝色的勿忘我出来。
“我突然想起我还没给你送过花。”他把花束递给我,神情带一点羞赧。
我毫无准备,却还是笑意盈盈地接下来:“勿忘我的花语是什么?”
“啊,我没有问……”
他说着就要去问花店,我赶忙扯住他的手臂,大笑起来:“我就随口一问,不要紧的。”
后来我回去之后自己上网查,知道蓝色勿忘我的意思是:永恒不变的心意,希望你不要忘记我的爱。
原以为合适的机会需要等,没想到没过多久,我在父亲办公室再度遇见Black,他主动和我说:“可以将他的画摆在我的展里,我还可以给他最显眼的展示区。”
“你这么好心?”
“当然没有。我是有条件的。你要给我一杯咖啡的时间。”
“你明知道那是我男朋友。”
“就只是一杯咖啡。”Black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于是我答应了Black。在我反复游说只是展出后,裴利终于同意将那幅画拿出来。我让他给画取个名字,他想了想,说:“就叫……《你眼中的蓝》。”
这是Black的主场,我和裴利就站在画廊二楼的栏杆边上看着下面。《你眼中的蓝》被挂在单独的一面展示墙上,几乎每个从门口进来的人都会在它面前驻足。
我隐约听见有人问Black是不是他的作品,紧跟着就听到Black喊我:“Deborah,你们下来。”
我生拉硬拽着裴利下楼,一个气质非凡的大胡子绅士看见我,竟一眼认出我是画里的人,惊呼:“你的眼睛比画更美。”
这不过是礼貌的夸赞罢了,我还挺受用的,余光却瞥见裴利阴沉了脸。
“我想买下这幅画。”大胡子说。
我的兴奋刚窜起来,就听见裴利说:“不卖。”
“价格我们可以商量,我非常有诚意。”
“不卖。”
裴利语气生冷,我担心他会惹恼人,只好边抱歉边往门口推他,低声说:“在伦敦,这个圈子是很小的,你今天从Black的展里面卖出一幅画,这个消息明天就会传出去。”
“你答应过我的。”
“人的决定都会根据现实状况更改的啊!”
“我不会。”
裴利转身冲回画廊里,摘下墙上挂着的《你眼中的蓝》,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始终都没有回头。
我的手指插在头发里,靠着墙冷静了好半天,才将心头的火气压下去,可失落又翻涌上来。即便如此,我还是在画廊里待到了第一日结束,勤勤恳恳帮忙介绍裴利的画。
人都散尽,门半拉上之后,Black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个时间不适合喝咖啡了,你不介意我改成晚餐吧?”
Black早就订好了餐厅,就等着我答应。我吃着上好的肋排,想的却是我自己做的奶油炖菜,也不知裴利有没有吃晚饭。
“你就没想过,他并不想出名吗?”Black问我。
“哪个喜欢画画的人,不想得到他人的认可呢?虽然我认识他时,他确实是个务实的人,但那是因为他没有机会啊。现在我可以给他提供抄近路的机会,他有什么不满的呢?”
我闷闷地喝着红酒,想着我也许真的应该和裴利恳谈一次。
晚餐结束后,Black很规矩地送我到了裴利的住处,路都没有绕。只是在我要下车前,他才说了一句:“我接近你,并不是为了抄近路。”
虽然我并不喜欢他,却第一次感到一丝触动,我微微颔首:“谢谢。”
然而我却半天没敲开裴利的门,不得已只好用信箱里的备用钥匙开了门,原以为他不在,却听到卫生间有动静。我有些紧张地靠过去,看到裴利趴在马桶边上呕吐。
“你怎么了!”我扑过去拍他的背。
“没事,老毛病了。”他摇摇头,扶着我站起来,“吃了药就好了。”
好在我到了之后,裴利就没再吐了。我本想给他煮点白粥,他却非要吃我的炖菜。于是我将他冰箱里乱七八糟的菜都切碎了放进去,煮了一大盆,两个人分着吃。一盆热乎乎,黏糊糊的奶油炖菜吃下去,身体暖了,心仿佛也暖了,我又不想和他吵架了。
“不卖就不卖吧,反正那幅画我也不舍得。”
他用我看不透的眼光注视了我好一会儿,终于笑着亲了亲我,突然提议:“我们去旅行吧。”
“你这又是想起什么了?”
“情侣间总要有一次旅行吧。”
我习惯了他的突发奇想,似乎每件情侣间的必做小事,他都迫不及待想和我经历。这当然是好事,我也没什么不答应的理由。
我起身想将吃过的餐具拿到厨房,却无意间看见卡在坐垫缝隙里的药瓶。药瓶上面的专业名称我不认识,我随手拍了张照,想着找机会去问问爸爸的私人医生,这种胃药好不好用。
05
夏天的时候我研究生毕业,和裴利一起去了洛杉矶。在圣塔莫尼卡海滩晒日光浴,在太平洋公园坐过山车,从高处向下俯冲时,海和天仿佛融为一体,而我们也好像要尖叫着融合成一个耀眼的光点。
“天空很美吧。”我们并肩躺在沙滩上,沙子很烫。圣塔莫尼卡海滩一到夏季就人满为患,小孩子们乱跑,不过大海似乎会吸纳一切烦躁,倒也不觉得吵。
我不懂裴利为什么用“吧”来结尾,不过天空确实很美,今天的蓝颜色很淡,云像漂浮的蛋清一样。
“你好像很喜欢蓝色。”
“嗯,我最喜欢蓝色。”
自我不再把《你眼中的蓝》拿出去,裴利也开始认真画原创,没再表现出抗拒。只是他不再画蓝色主调,而是多用更深沉的红棕以及绿,其实他画那些颜色反而更扎实。父亲又将他的作品在其他人的展览里展出过,并且给他换了一个全新的英文名,说是等拿得出手的作品足够多就可以给他租用画廊开个展。
只不过不再接临摹工艺品的订单后,裴利就没有收入了,这让他很没有安全感。我却觉得很正常,想达到某个目标都要经历低谷,至少他还有我。
“如果我很久很久都默默无闻,你会失望吧?”裴利翻身面对我,细碎的沙子从他身上滑落,像层温柔的烟雾。
我也侧身面向他:“我永远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就算绕一圈,大不了就还是回到原地,我仍然喜欢那时候的你。”
“如果那时候的我……”
他突然住了口,我不自觉将脸凑近了些,追问:“什么?”
裴利眼珠一转,突然撩了沙子泼向我的脸。我尖叫着躲闪,不甘示弱地翻滚起身,开始还击。没多久我和裴利头发和身上都黏满了沙子,他在海天之间的笑容无比闪耀,如果可以,我真的想要留下来当作纪念。
回到伦敦没多久,父亲老毛病犯了,断断续续挂了一个月的水。除了帮他传达一些工作上的指示,我几乎都在家里陪他。不过我和裴利每天都会打电话,我要提醒他按时吃饭,偶尔会点外送过去。
“你上次问我的药,我查到了。”父亲的私人医生临走时叫住我,“那不是胃药,是抗焦虑的药。”
“抗焦虑?”
“对,而且是程度很严重才会开的药。”
我脑子顿时一团乱,在我看来裴利虽然有时候会显得没有安全感,但他有漂亮的笑容和稳定的生活,他究竟因何而焦虑?他的焦虑是在遇见我之后产生的,还是之前?
我当即想去问裴利,爸爸却拦住了我:“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了。”
“什么事?”
“我之前调查过他的背景,他并非毕业于你说的那所学校,他大学读的科目与艺术无关。他初到伦敦打了很久的工,直到有人在街上买下他临摹的画。”
父亲的话说得极其平静,并没有褒贬之意。他始终没告诉我,也是照顾我的心情。他是在得知药的真相后,怕我莽撞跑过去被动知晓,反而更受伤,才选择开口。
可我仍旧如坠冰窟,刺骨的寒冷没了顶,根本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爬上来。
我想起裴利在洛杉矶的欲言又止,他那时想说的是不是,如果初见时的他就是假的呢。
“当然,什么学校毕业,与他绘画的能力并没有绝对相关。我想或许只是一个男人在遇见漂亮姑娘时一时虚荣心作祟,随口撒的谎。”
父亲试图安慰我,我却不住地摇头。裴利说这个谎绝对不是因为虚荣心,而是他真的认为有必要,他需要用这个谎言掩盖什么。那个时候我们都不清楚未来会在一起,我想这个谎言也不仅仅是针对我的。
我没有打招呼,直接冲到了裴利的住处,他对我突然过来感到惊异,却还是开心得想要抱我。我却侧身闪开了他的拥抱,他的手僵在半空,笑容逐渐消弭,用眼神问我怎么了。
“我再问你一次,”我开门见山,“你毕业于哪所大学?”
裴利还是下意识说出了之前的答案。但在说出口后他就明白了,他逐渐冷静下来。
“是,我已经知道了。”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可那有什么值得瞒的?”
裴利在沙发上坐下来,双手死死捂着嘴,我能看清他的眼圈是如何红起来的。他注视着我的眼光像在求救,可他却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本来寒冷无比的心瞬间变得滚烫,控制不住地在原地转圈,问他:“你还有什么是骗我的?”
他的眼睛瞪大了一点,仿佛有什么在寻求出口,却仍是未发一言。
他没有说“没有”,于是我明白了,他还有其他事情瞒着我。
我失望至极,果断转身离开。在我将门甩上的片刻,我终于听到裴利喊我:“Debbie……”
我背对着他停了停,听见他说:“我爱过你。”
这或许是裴利唯一一次当面说“爱”字,可此情此景,我感受不到甜蜜。我只是摔上了门,扬长而去。
066
那一次我和裴利冷战了许久,我等待着他联络我,可他没有。
在这期间Black又约过我几次,我只答应了一次,和他喝了个下午茶。我也很奇怪,以他的知名度和身家,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固定女伴。
后来父亲找了个理由给我,有一家知名画廊临时多出空当,可以卡一个展览进去,时间紧迫,他让我去问裴利。虽然我还是别扭,但我知道什么事重要,于是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他。
大概也就两周,裴利好像又瘦了些,他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下来。
时间真的很紧,我们忙着宣传、布展,跟用得着的人联络。而处在中心的裴利却很安静,有一次我去搬画,发现他对着《你眼中的蓝》发呆。
虽然前期一片混乱,但画展是成功的。裴利表现出了令我意想不到的配合,和每个人谈笑风生。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也仍然为他骄傲。只是我注意到,一旦别人的目光移开,他脸上的笑容便会立刻消失。
所有画家的梦想时刻,对他来说果然一文不值。
我果然丝毫不了解他。
闭展之后我和裴利留到最后,他替我打到车子,将自己的围巾挂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被突如其来的温度击中,急匆匆问他:“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拉开TaxiI的后座,对我笑了笑说:“我完成了你的梦想。”
我坐进车子里,看着裴利的身影在后视镜中逐渐缩小,泪腺突然崩溃了。
我甚至在裴利最后的话里听出了责怪的意味,我明白这个画展是他给予我的终结,我想起那天他说的是“爱过”。
只是我没想到在那之后裴利消失了,三天后我去找他,他的画室空了。他能走得这么快,显然是蓄谋已久。他带走了所有的画,只将《你眼中的蓝》立在房间正中,像在等着我。
可当我仔细看过去才发现并非是之前的那幅,而是临摹作。在这幅画里,我的眼睛变成了水绿色,黄色的部分全部变得发红,让这幅画变得像曝光过度的照片一样诡异。
我奔跑到阁楼,发现墙壁上的画也变了,蓝色的主调全部变成了绿。
在那幅临摹作的画框后面,我找到了裴利留给我的信。他写得很简短,逻辑清晰且克制。他患有最为罕见的蓝色盲,由于这种色盲样本很小,且基本为遗传,所以小学初中的体检,他都没有查出来。直到他爱上绘画,老师发现了他的偏色。可他确实是有天赋的,老师帮他将名画里面的蓝黄色系的颜色调出来,他再用自己看到的颜色去记。即便如此,他还是因为色盲测试,被挡在了梦想学府的门外。当他在众目睽睽下,无论如何也无法在那张蓝绿黄色碎片拼成的圆形里看见数字,他的梦和心一起碎了。
从那时起裴利开始焦虑,失眠,甚至一度厌食。虽然他有持续治疗,但稍有压力便会复发。是临摹名画拯救了他,让他能感觉到离梦想近了一些。他几乎要说服自己安于现状,就在那时,我出现了。
和我在一起之后,裴利的内心又开始拔河。他确实如我所想,心中向往着太阳,可那太阳就像他看不到的蓝色,反复刺伤他。甚至我还逼迫他丢掉了临摹这根救命稻草。我带给他的幸福,渐渐变成了水深火热。
以至于最后裴利会觉得,我救不了他了,就像绘画同样救不了他。
“可是Debbie,我不后悔遇见你,就像不后悔学习绘画。只是如果我真的能看到你眼睛的蓝色,就好了。”
我在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黑夜降临,阴影覆盖在我面前的油画上,水绿色不可思议地暗成了蓝。
我抱着画大哭了一场。
那之后我找了裴利很久,我担心他的生活无以为继,担心他的情绪问题,我怕自己害了他,常常夜不能寐。
可他的画再未出现在伦敦。世界之大,一个人想要躲藏太容易了。而时间,终究会将所有激烈磨平。
五年后,我和Black订婚了。虽然我已经没有从前的义无反顾,但他的性格却比我之前的想象要好得多。订婚典礼的前一天,Black送了一份礼物给我。
那一看就是个画框,我还想笑他没新意。撕开外面包裹的牛皮纸的瞬间,我的喉咙却死死锁住了。
在我面前的,是真正的《你眼中的蓝》。我不可能认错。
“他消失一年之后,我收到了这幅画。是邮局代寄的,没有地址。他说希望在你结婚那天,送给你。”Black笑了一声,“到现在我也还是奇怪,他居然会拜托我。”
“他了解我。他希望我幸福。”
我看着那幅画,嘴角不自觉浮现出微笑,只觉得恍如隔世。我只掉了一滴眼泪。眼泪滴在画里我的眼睛里,我第一次意识到,裴利居然将我眼睛的蓝色画得那么逼真。
画里的人仿佛坐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看着我,对我说,她幸福过。
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