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鹿微
人一生,有数个十年,却只有一个十年可以爱人成伤,思念成疾。十年天真赤诚,最终只是仓皇一场春日梦。
作者有话说
几年前看过一个央视的纪录片,讲的正是城市的听漏工,当时看完印象很深刻。之后有一天脑子空空的,和眸眸聊天找梗,就想到了把这个用到故事里。这篇小说的女生际遇有点惨,写的时候好恨自己的丧心病狂,可我们谁都不能否认,这样的悲伤故事,在我们身边真的存在过。希望每个人的青春都能明媚似月光,没有意外与悲伤。
【一块迟迟还上的手表】
飞机落地伊斯坦布尔机场,当地时间清晨5:45分,摄制组的同事去传送带等行李,韩晨走到机场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刚想问身边的人借火,眼睛无意中瞥到路对面一个女生。
——长发很潦草地扎成马尾,脸颊很小,五官秀气,穿着红白相间的格子衬衣、牛仔裤,鞋子虽旧,却打理得很干净。
阳光穿过机场的广告牌,稀疏地洒落在她脸上,他对这样清淡的长相没什么辨识度,可唯独她那一双眼,仿佛沾了什么光,清亮惊人。
她正踮着脚向里边张望着,双手举着的牌子上写着“Tony”。
——是他的英文名。
他将烟重新塞回口袋,冲她走过去。
气温十七度,他只穿了一件短袖,在晨风里还是有些凉。他伸出手:“是我……”十二个小时的飞行让他的嗓音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补充,“我是Tony。”
“不冷吗?”她没有伸手,从背包里取出一块男式手表,浅笑,“你的手表,还以为没机会还你。”
他眉头轻蹙,再看一遍她的脸,脑海中终于有了记忆。
五年前,他曾在澳门见过她。那时她留着男生样的短发,在草堆街一间药材铺做店员,用不大流利的粤语给客人介绍灵芝和虫草,胸口的牌子上写着“阿姗”。
“好久不见,阿姗。”他重新问候。
她依然笑容浅浅,露出两个小而深的梨窝。她从衣服里拽出工作牌,纠正道:“现在我叫恩琪。”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低头轻笑,眉眼轮廓柔和好看。
她双手握着背包的带子,也跟着他轻轻笑起来,目光却再也不曾离开他的脸。
他记忆中的她,是五年前的药材铺的阿姗。
然而他却不会知道,为了这一刻的再遇见,她已经足足努力了十年。
【一杯奶白色的烈酒】
当晚,恩琪带韩晨和他的组员去当地一家很有名气的烤肉店。
她原本打算点完餐就离开,却被组里的几个年轻人拉了回来。他们把她推到他旁边的位子,将一杯Raki酒放到她面前:“听说你和组长是旧相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或者干掉这杯酒。”
一众年轻人几年前跟了韩晨,从未听说他任何风花雪月的事,甚至手机里都少见几个异性。但今天清早见了两人在机场外有说有笑地聊天,众人就觉得事情绝对不简单。
她看着面前这杯清透无色的Raki,唇边露出一抹笑容,她拿起水杯,将水注入了酒杯中。
杯中的酒液在众人的注视下变成了如牛奶般的白色,她握着杯子轻轻晃动:“Raki又名狮子奶,土耳其国酒,这是它正确的打开方式。”话声落,她举杯到唇边,一饮而尽。
众人再次目瞪口呆。
“完了,他们之间一定是真的有什么。”她宁可喝酒都选择缄默,众人觉得这中间更有玄机了。
“我先回去了,明早见。”恩琪拎起背包告别。
直到她人出了门,韩晨都没有动,脸上却似乎复制了她适才兑酒时的笑容,从容而淡然。
五年时间,她出落得越发动人,可眉宇间的那股倔劲倒是一点未变。
她甚至不需要向他请示要不要讲述故事,便一力承担了责罚。
没了恩琪,后辈们只能自己找乐子,不一会儿便在店内火热的音乐里,和其他国外的游客玩得热火朝天。
韩晨在一边安静地吃好了饭,嘱咐他们不要惹事,便先行离开了。
六月份的伊斯坦布尔,昼夜温差相差十几度,尽管白天热得让人口舌生烟,可到了夜晚凉风阵阵吹过,清爽惬意。
酒店离这里只隔了几条街,他步行回去。行至酒店楼下,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巴士上跳下来,和司机道别。
“还没有回去?”他走过去。
“和司机确认好明天的行程。”恩琪将风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晚饭还好吧?”
“你吃过了吗?”他反问。
“附近有夜市,我一会儿去吃。”
他抬手看看时间:“很晚了,我陪你去。”
【一枚沾了好运的筹码】
夜市里一个土耳其烤饼摊位,她解决了晚饭。
“以后和组里一起吃吧。”他抽出一张纸巾,展开递给她。
她擦拭嘴唇和手掌:“不要对女生这么好,会让她们记在心里的,五年前我就这么对你说过了。”
“是礼节。”他淡笑着反驳。
“澳门那次买药材刷光了一张信用卡,也只是礼节吗?”
他抬头,正迎上她那双清亮澈澄的眼。
五年前,他带着小组去澳门拍摄,在草堆街摆好了机器打算取景,可他的人却失手撞翻了药材铺的摊位,满满一摊名贵药材散落一地。
那日清晨刚刚下过雨,地面还有积水,药材几乎全被打湿。她惊慌失措去捡,工作人员也帮忙一起捡,可都明白湿了的药材是没办法再卖了。
“帮我包起来吧。”她正埋着头,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指间捏着一张卡。
“不关你们的事,我会解决的,趁着老板不在,你们走吧。”她继续埋头捡。
“我刚好有许多朋友需要,帮我包起来吧,告诉我用法就好了。”
她抬起脸看他,太阳从厚厚的云层后钻出来,晃得她睁不开眼,只看到她眼前的男子发着金色的光亮。
他买下了所有的药材,一张卡刷爆了限额,还押上了自己腕上的手表。他说有机会会回来赎,但如果她没法交代,就去卖了它。
她把每种药材的用法和剂量都给他写下来,留了自己的电话,叮嘱他有什么不懂可以打给她。
拍完片子,他带着组员离开,刚要上大巴车,她又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将一个东西塞给他。
——是枚一百元的筹码。
他蹙眉看她。
“这是一位手气很好的老板送我的,希望你以后大吉大利。还有别再对女孩这么好了,会被记在心里的。”
“一。”他笑着数了一个数。
“什么?”她不解。
“以后你会明白的……”
“没有以后了。”她深深看他一眼,便匆匆跑开了,边跑边喊道,“这辈子别再碰上我了,我很晦气的,下次见了我记得躲开……”
他不禁笑开,他倒是很想再见她一面,看看一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会有什么晦气。
离开澳门前,他给她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只是寥寥几字,然而她没有回复。
原以为他与她之间的缘分就这样散了,却不想五年后在土耳其还能再遇见。
“明天还要开工,回去吧。”
回忆被她打断,他抬头,她已经径自往前面走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大街小巷,她没有等待,他也不曾加快速度,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了回去。
酒店门口,她停下,转身:“送你的东西还在吗?”
他从颈间拉出来一根黑色的绳子,那枚筹码挂在上面。
她抿着唇淡淡笑了,转身挥手道:“晚安。”
他握住了她的肩,她停下,转头看他。
“这次是偶遇吗?”人生很多事,他不喜欢追问,可这件事,他想知道。
“我说是,你信吗?”她扬起脸反问。
“信。”他诚心说。
“不是。”她诚心答。
从两年前得知他有土耳其拍摄计划,她便一直联络土耳其的中国旅行社,用了一年的时间学通了当地语言,又独自穿行了整个土耳其摸清了民俗和地理。
在他来这里的三天前,她刚拿到了这份工作。
这中间的辛苦与努力她只字不提,十多年前经历的伤痕和痛楚她也不想回望,可她还是想对他诚实一回。
尽管,也只有这一回。
【一句撩动心弦的情话】
他们在隔天清晨赶往蓝色清真寺,到达时,正赶上辰礼唤礼声响起,人们不约而同放下了手里的事,拥向寺里做礼拜,方圆之地响彻着诵读《古兰经》的声音。
待礼拜结束,韩晨带着小组走进寺庙,做好分工安排,大家去拍摄。他回头在人海中寻找恩琪。
巨大的圆形穹顶下,阳光透过260扇小窗户的彩色玻璃照射进来,金蓝交错,美得令人震惊,而她就站在那些光下,蓝色的丝巾包着长发,美得仿佛一幅画。
“二……”他心中静静数了第二个数字。
之后他走到她身边:“我去工作,四个小时后入口处集合吧。”
“你相信神灵吗?”她转脸,目光浅浅地看他。
“我相信命运。你有宗教信仰吗?”
“十年前我相信所有,佛祖、天主、真主……也曾苦苦地祈求过所有,可神灵无一听到我的祈求。”她的目光黯淡下去,声音里裹着不易察觉的痛楚,“在那以后,我只信一个人。”
他沉默着看向她。
“只信你。”她嘴角微弯,笑容干净真诚。
听起来这像一句轻浮的暗示,可被她说出来,他却只感觉到了微微用力的真心。
记忆像一条绵长而缓慢的河流,从他的心间淌过,所经之处皆是细密又无法言说的痛。
两人无声地对视,几秒钟后他移开了目光:“他们在等我,我先去忙了。这里人很多,你自己当心。”
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渐渐远去,她转过脸,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韩晨,我曾热烈而虔诚地信仰着你,在少女心事懵懂的那些年,你是我世界里唯一的神,然而之后我逃离了。
很多年过去,我一直以为我是无法面对你,可直到重新站到你面前,我才知道,我无法面对的是我自己——那完整躯壳下,早已残破不堪的自己。
拍摄在午后结束,午饭吃得简单潦草,拍摄小组紧接着乘坐大巴前往卡帕多奇亚。
大巴十六人座,韩晨和恩琪最后上来,车上就只剩最后一排的两个位子。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听到了剧组小年轻们窃窃的笑声。
“他们在有意撮合我们。”她坐到靠窗的位置,笑容坦率。
他将背包放到地上,挨着她坐下来:“所以你是想直截了当地来我身边,还是让他们心痒难耐地迂回着靠过来?”
“什么?”她转头看他,目光中有惊诧,没想到他还会和人说笑。
“没事,睡一会儿吧。”他双手枕在脑后,合眼补眠。
“韩晨……”
他缓缓睁眼,看她。
“……没事,睡吧。”她也合上眼,刚才的某一个瞬间,她几乎觉得他也记得所有的事,记起了她。
可是她转瞬便又清醒过来,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对她的记忆仅存于澳门和现在,她一颗慌乱的心才渐渐镇定下来。
【一段想要隐瞒的过去】
到达卡帕多奇亚是夜里十点。
一行人提着行李入住酒店,之后去附近的餐馆吃饭。适逢父亲节,每家餐馆都有打折活动,所有男士都赠送啤酒。
组里的年轻人几分钟前还个个打瞌睡,听闻有免费的酒喝,立刻满血复活,推杯换盏地畅饮起来。
恩琪没有加入他们,坐在门外街边的位子单独吃。
席间,大家都给家里人发了图片,向父亲送去节日的问候。
“组长,你不用问候下家人吗?”见韩晨一直安静吃饭,一个年轻男生提醒他。
“好像从来没有听组长说过家人。”一众人纷纷看了过来,好像前面的男生开启了崭新的话题。
“你们真是没见识,组长十六岁就跟着父亲做纪录片了,纪录片之父韩西成听说过吗?就是组长的父亲。”
“别……”韩晨想阻止他说下去,却已经晚了,一众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尽是震惊和羡慕。
韩晨飞快地转头看向窗外,那个街边的桌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了,她不在那里了。
他舒了一口气,目光扫向众人,口气不禁有些冷:“都快点吃,吃完回去休息。”
见组长有点不悦,众人也不敢再开口,埋头猛吃。
他拿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给她:回去了吗?
她回复:已经睡了。
他的心这才终于落了下来。
几分钟后,组员一个个鼓着腮帮子举起手汇报:“吃完了。”
“走吧。”
酒店所在的街区并不繁华,到了夜晚更是寂静,一行人走到街边,正巧看到几个当地的工人拿着一个细长的仪器贴着地面,似乎在听着什么。
“是听漏工,我在纪录片里看到过。”一个组员兴奋地说道。
“组长,你第一部作品不就探访过听漏工吗?”另一个组员追上他问道。
他低应了一声,从工人身边走过时,他不禁又回头多看了几眼,他们的每个举动都让他觉得熟悉而亲切。
那是他独立做的第一部纪录片,为了了解城市听漏工的生活,他还跟着师傅特意学习了十四个月的专业技能。
也是那部纪录片让他扬名国内外,从而成功被国家地理杂志看中,从此他的纪录镜头开始游走全世界。
然而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从未经历过这一切。
晚风起,他将衣领拉高,加快了步子走回酒店,甩下了身后一众组员。
“喂,你们听说过吗?那部纪录片拍摄中,组长还意外帮着警方侦破了一件大案。”一个组员见他走远了,小声说道。
“什么大案?”一众人围了过去。
“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是听电视台的长辈说的,听说是大事件。但是奇怪的是,当时所有媒体都没有报道。”
“别说了,被组长知道我们八卦这些,又要板着脸了,快走吧。”
【一场无法延续的缘分】
接下来,拍摄组的任务是拍摄世界最神奇的喀斯特地貌,拍摄的最佳角度是热气球俯拍。
数百万年前Erciyes、Hasandag和Golludag三座火山喷发,源源不断喷出的岩浆以及石块瞬间覆盖了整个卡帕多奇亚大地,岩浆冷却凝固后,多次沉积产生了不同颜色的岩层,又经过风化、日晒、雨淋,又因为这个地方特有的高温,形成了全世界独有的FairyChimneys(神奇烟囱)景观。
拍摄剧提前联系了五只热气球同时配合拍摄,韩晨利落地签完了生死约,之后看向了身侧的恩琪。
“一起来?”
她摇头:“你忘了?我很晦气的,你也不想你的生死约兑现吧?”
他沉默了片刻,从脖子上摘下那枚筹码,给她戴上:“我这一生运气都还好,现在全都转赠你。”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的顺遂或许无人能及,从小到大一路升学保送,十六岁跟随父亲入行拍摄纪录片,十七岁独立拍摄第一部片子,便斩获世界大奖,之后留学美国,他的名字和相片被存进了学校的光辉史。而他此后一直辗转于世界各地,再也没有回国。
“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国?”身后组员在催促着他们,她却问了无关的问题。
“你呢?”他依旧反问。
“因为回不去,因为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因为离开那里,我可以假装自己是别人。”
“就当我也是一样吧。”他的声音中有轻微的叹息。
“如果今天出了什么意外,你会怪我吗?”她从来都对自己的命运全无胜算。
“你之前过不去的坎,或许是别人造就的,别总执着于此。”身后组员在催促他,外边工作人员也一个劲冲他招手。
他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了桌边:“签吧,你不是说最信的神灵就是我吗?”
一句话引得旁边年轻人一阵唏嘘。
她签下了生死约,跟着他上了热气球。
热气球轰的一声点燃了火,徐徐升空,慢慢地整个卡帕多奇亚被他们踩在了脚下。
天空中飘浮着许许多多五彩的热气球,将这块荒凉之地点缀得生动而美丽,如同是这个世界许诺给每个人的童话国度,时间仿佛停滞。
她手指握着颈间那枚筹码,身子轻依着旁边的韩晨。他伸开手臂,双手扶着筐边,将她围在了怀抱中。
记忆中空中呼啸而过的风,将她恍惚带回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夜。
那时她初二,深夜补习完,自行车不翼而飞。他是高她两届的学长,从她身边路过时,停了下来。
她记得很清楚,他骑着那时候很时髦的山地车,将书包背在身上,让她坐在前面,送她回家。
那夜之前,他不知道她是谁,住哪里,又在哪里读书。
可是他已经是闻名全市的学霸,是她暗暗喜欢了很久的男生。
那一刻,他双臂围着她,身上纯蓝色的校服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气,让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心跳可以如此起伏震荡。
十三岁的那一年,她的整颗心为他跃动着,她发誓要变成像他一样出众的人。
她偷偷去他的学校听他演讲,看他的辩论会。看着他帅气又睿智的面孔,她在数千人的会场里站了起来,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对他喊:“学长,请等着我,我一定会走到你身边的!”
那时,她已经成绩优秀,面孔清丽,是远近几所学校男生心目中的女神。
他与她隔着人海,他甚至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对于这样赤诚的表白,他颔首轻笑,郑重地说:“好。”
然而命运在她十六岁时给她重重一击,她偶然收到一张他个人摄影展的入场券,却在观展回来的路上遭遇了一场意外。
她的人生在那个冬夜后从此翻天覆地,她从此活在了一个没有光的漆黑国度。
那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和伤痕,她知道这一生都无法再走到他身边了。
“韩晨,这一生你有无法兑现的承诺吗?”
“嗯。”呼啸的风中,他轻轻应了一声,不知她有没有听清。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女生的背影,她站在黄昏的医院走廊,刺鼻的消毒药水味道中,她长发垂落,遮住脸颊。
他站在走廊的另一端,对她喊:“不要做傻事,这辈子我养你啊!”
她沉默了许久,说:“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那一年,他十七岁,他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一个女生去讨她的一生。他低头,看着她紧紧攥着的手。他伸出手轻轻裹住了它,之后用力握住。
心脏滚烫的温度仿佛顺着血液一路流经他的手掌。
云层之下,风变得凛冽,她的眼底迅速通红,一行泪刚刚掉落,便已被风卷走。
所有的一切,她都记得,记忆中每个画面、每句话,他说过的每个字,都如此时他握着她手的掌心一样灼热。
然而她今生所有能对他说“好”的机会,都已经葬送在那个冰冷的冬夜里。
韩晨,我们终究是无缘无分。她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一个满目皆痛的回忆】
接下来几日里的行程依然满满当当。
韩晨的拍摄小组刚到达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原本还有几个地点要去,便接连收到了中国使馆的安全提示,提示那里政局不稳,建议他们返回。
他带着全体成员连夜飞回到伊斯坦布尔,决定提前结束拍摄,订了隔天傍晚回国的机票。
近一周的拍摄让组员们没了来时的生龙活虎,个个眼周青紫,到达酒店便一个个回房去睡了。
韩晨有晚睡的习惯,他整理完几日的所有拍摄素材已经是夜里一点。听说酒店旁边有一家酒馆很有名气,他决定过去喝一杯。
刚走出房间,听到楼上也传来关门声,他抬头穿过天井看上去。
恩琪也正拿着外套走出来。
“好巧。”他笑着扬头。
“去酒馆?”她踩着楼梯走到他面前,“一起?”
他默许。
他点了一大杯Raki,学着她第一天的模样,将水兑进去,看着酒液变成牛奶般纯白。
“这个酒很烈的。”她虽这么说,却也同样要了一杯。
“今天若是不醉,怕是很难入睡了。”他轻啜一口。
“白天拍摄遇到什么事了吗?”她手指轻晃酒杯,眼睛看向他。
“我爸爸今天离世了。”他脸色有些苍白,笑容凄凉。
她的目光一滞,半晌后她才缓缓道:“那你需要赶回去吗?”
“你问我为什么不再回国,因为我的家早就因为他散了,他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妈妈多年前含恨而终,而我也一生无法原谅他。”
她看着他一脸难过的表情,犹豫了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再大的苦难,都会过去的,时间会带走一切的。”
“那么你的呢?时间带走你的伤痛了吗?”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她收回了手,沉默。
“恩琪,让我照顾你吧。”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她转头,眼神晃动一下:“是爱吗?”
他嘴唇轻启,却沉默了。
是爱吗?他也问自己。
“谢谢你这么说,不过我的过去大概没有男人能承受。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她将整杯酒吞下,推门走了出去。
他将头重重地抵在吧台上,心中一片凌乱。
出门后,她的眼泪便成片地洒了下来,这是他向她做出的第三次承诺。
如若没有十年前那场事故,她会不顾一切地点头扑向他。
可是,韩晨,我早已失去了走向你的资格。
十年前,她参观他的摄影展,深夜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打晕,他将她劫持到了郊外的一处下水井里。
那个男子蒙着脸,每晚都会过来,虐待她,抽打她,整整历时两周。
就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人终于发现了她。
她被紧急送往了医院,经过一周的抢救,才保住了性命。
在警察的口中,她才得知发现她的人名叫韩晨,是为了拍摄一部城市听漏工的纪录片,意外听到了她微弱的求救声。
韩晨。她祈祷着不是他,可他还是在隔天的黄昏来到了她的病房。
她见了他后发疯地向外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然而她却听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告白——
来自她痴痴地喜欢了一千多个日夜的男生,他说他会养她。
她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知道自己那么努力地想要过好这一生,全都是为了身后这个男生。然而当他就站在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向她要她的余生,她却不能笑着答应他。
她知道那只是他善意的怜悯,她拒绝了他,仓皇跑开。
那天后,她和父母搬离了那座城市,辗转很多医院,接受了心理治疗。
几年后,她终于看起来和同龄的女生一样,可是心里早已经满目疮痍。
她不再信任任何人,她的世界变成了纯黑的国度,可唯独还有一个人,他散发着神灵般的光,指引着她坚强地活下去。
那人便是韩晨。
她并不对他抱有任何奢求,只是每隔几年都会打听他的消息,提前赶到他即将去的地方,以陌生人的身份见他一面。
澳门那一次便是她安排好的“偶遇”,知道他要来取景,她提早一个月在附近药材店做兼职,原本只是想见他一面,却不想老天给了她更多的机会,让他撞翻了摊子,也从而记住了她。
土耳其的相遇依然如此,原以为只是短暂的数周拍摄后,他们便会再次各奔前程,可是她发现对他的爱和依恋越来越浓烈,她甚至想就这样不顾一切地留在他身边,将她心中难以启口的往事就此掩埋不提……
可原来这世间并没有童话中那样完美无瑕的爱。
她对他尘封了自己的过去,而他却欠了她一个巨大的真相。
父亲节那晚的餐馆里,当组员们聊到各自的父亲时,她就站在吧台后,听到了所有。
仿佛惊天一道雷,在她的胸口炸开了一道血淋淋的裂缝。
也就是那一刻,她猛然明白了他为何要对她承诺一生。
原来,他对她一直是施舍。她却痴痴地以为,这十年中,她也曾拥有过他的爱。
【一场生死相隔的劫难】
那一晚,她在酒店的洗衣房里坐了整晚。
机器轰轰的转动声中,没有人听到她悲凉的哭声。
直到天亮时,她返回房间整理好行李,将那枚筹码挂在了他的房门外,走出了酒店。
去机场的路上,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韩晨,你问我信不信神灵,走过印度时,恒河圣水畔,我不曾给佛祖奉过香;走过泰国时,芸芸信徒中,我不曾许过愿;可在藏地,我曾看到过一个小小的寺庙,那里一面飞扬的风马旗上,写着你的名字,或许只是重名,可我还是生平第一次为你许了愿。从甘孜到冈仁波齐神山,徒步三千公里的朝圣之路,我走了四个月,一跪一拜之间只为祈求你一生顺遂康乐……我想这一生我都不会告诉你,我拒绝你的理由,也请你可以忘记我,忘记你曾用一生岁月想去施舍和怜悯过的我。保重,我们不会再见了。
那一夜韩晨在酒力的作用下睡得格外沉,梦中仿佛听到门外有行李箱拖过木地板的声响,可之后便又沉睡过去。
隔天,伊斯坦布尔阿塔图尔克国际机场发生三起自杀性爆炸。
韩沉在睡梦中被组员叫醒,他们打开房间的电视给他看。
爆炸造成32人遇难,88人受伤,遇难者名单上,赫然写着中国籍女子陆恩琪。
“恩琪姐怎么会突然去了机场,还把这个护身符留给了你……”组员说着便哭了起来。
韩沉看着电视,手里死死地握着那枚筹码,呼吸仿佛滞住般,半晌后他才猛吸了一口气。下一秒钟他连鞋子都顾不得穿,飞奔出门。
整个城市戒严,他连所在的城区都不能离开。
天边一群白色的鸟飞过,他只觉得人生从未像这一刻飘摇无助,一行泪终于缓缓淌过脸颊。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失去了她。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夜,他载着她穿行过整个城市,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他更没有机会告诉她,他是真的爱她。十三年前的礼堂,她站在数千人面前要他等她,他说了“好”,是认真的;十年前的医院,他在医院的走廊对她说不要做傻事,承诺会照顾她一辈子,是认真的;五年前他们在澳门遇见,他发了一条短信给她,说如果老板解雇她,他会对她负责,一生有效,是认真的;他对自己说,这辈子如果能遇到她三次,就会将真相说出来,永远不再放开她的手,哪怕被她记恨一生,都要强行把她留在身边……
然而他这一生,却再也没有机会爱她,无法还清她了。
他要如何对她说,十年前的那一个深夜,将她劫持施暴的男子,正是他患了精神分裂症的父亲——韩西成。
伊斯坦布尔的大街上,他重重地跪倒在地面上。
远处的寺庙,唤礼声响彻整个城市,《古兰经》的诵读声缭绕在城市上空,万千教徒从他面前川流而过……
他的眼前却出现了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场景,他又看到那一年扎着马尾、穿着一身白裙的她站在万千人的礼堂里,在春日的午后对他盈盈一笑。
她说:韩晨,等我。
【尾声】
一周后,韩晨护送着她的遗体回国。
将她交给她父母的时候,他原以为他们会责骂捶打他。可他们只是红着眼含着泪,轻轻抚过他的肩,说:“韩晨,谢谢你,谢谢这个世界还有你,若不是爱着你,她早已在十年前就放弃活下去了。让她多看这尘世十年,我们已经知足了。”
他伏在老人的怀中,泪水成行地流淌下来。
没人知道这十年中他的煎熬与等待,他不敢去找她,不敢去打听她,任凭心里的那份积压多年的爱快要将自己吞噬,却还要在每一次见到她时,都故作风轻云淡。
人这一生,有数个十年,却只有一个十年可以爱人成伤,思念成疾。
然而爱与痛的最后,他却只剩形单影只的自己。
十年天真赤诚,最终只是仓皇一场春日梦。
更新时间: 2019-12-06 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