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暖色
01
方也醒读高三这年借住在姑妈家，他成绩好，能给弟弟妹妹补习，很讨姑妈的喜欢。但到底是寄人篱下，也令人很不习惯。
这天周末，姑妈的朋友请喜宴，不方便带他去，方也醒就在家里煮面条，吃完继续做复习题。
高三嘛，学习压力大。他脑子不聪明也不愚笨，是很平凡的孩子。解不出习题会感到头疼，只好撑着脑袋无聊地转笔，在日历上画下一笔，便听到有歌声传来。
“我要飞得更高……”音拉得老高，也唱破了音，惊得树上的鸟吓得扑扑展翅。
“想退出要趁早，我没有非要一起到老……”音很低，但是一句都不在调子上。
唱歌人五音不全，难听的歌声穿透墙壁打扰到他做习题了。
他走到门口，突然想到姑妈的良言——在大城市里不惹事，也不要惹事。姑妈一家人都是这样谨言慎行，他只好转身回到卧室。歌声还在继续，树上也没有鸟儿了。
他拿起笔，眼睛盯着白纸黑字，努力地不让歌声进入耳朵，催眠自己再忍耐一阵子，快点高考，快点离开。
02
方也醒在C中借读，是姑妈费了很大的劲儿插进来的。其实在哪里读都无所谓，对他来说，没有所谓的是师资力量差异。
高三月考，他就拿了全校第一。在这所学校里，他只关心第二名差自己多少分，加上文科班的男生少，他认识的人自然屈指可数。
当然，他经常会听到班上的同学议论他。比如现在，他下课去上厕所，刚走到拐角就听到一个啃棒棒糖的女生，含糊不清地说：“方也醒啊，那个来借读的书呆子？”
“就他。”
“我不去，”女生撇撇嘴，“书呆子都不太好沟通。”
“马上就要比赛了，我这里缺个人，你不是一向自诩自来熟吗？”
女生爱莫能助地耸耸肩，转身就看见一脸淡漠的方也醒，她吓了一大跳——背后说人家的坏话，自然是有些尴尬。
男生左右为难，自来熟地拍拍他的肩膀：“那个，方同学，有个事……”
“没时间。”
只是方也醒没想到，他和这个女生还会有交集。
这天，他趁午睡时间去电子阅览室看资料，阅览室在三楼，他走到二楼，突然窜出一道身影拦住他。
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戴着蜘蛛侠面具，没有出现电视里“打、打打打劫”的画面，女生细软的声音穿透面具：“同学，你能听我唱一首歌吗？”
他抬头，看见教室门口趴着两个在“偷窥”的女生，明白过来，她不是在玩大冒险就是在玩打赌游戏。他急着离开，准备拒绝。
女生故意让面具倾斜，把眼睛遮起来了，所以只能看到来人穿着水洗白的牛仔裤和一双刷得很干净的帆布鞋。
面前的人似乎在犹豫，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很急：“5分钟！”又回头大喊：“你们不要偷听！”
方也醒看了看胳膊上的手，只好跟着她来到另一间空教室。女生关上门，手抬在空中，指了指：“你找位子坐。”
方也醒坐下来，看女生拿起吉他，脸上的面具似乎令她很不方便，动作算不上利落，但还是把吉他搁在腿上，修长的手指飞快动起来。
方也醒不懂乐器，但也清楚女生应该会弹吉他。阳光爬进来，晕染了淡淡的光晕，竟隐隐觉得面具下的脸，应该很美丽。
他歪着头，看着“蜘蛛侠”张了嘴：“高架桥过去了，路口还有好多个，这旅途不曲折，一转眼就到了……”
嗯？不似想象中的悦耳轻软，竟然是平铺无起伏的声音，嗓子明明很细，却唱不出来王菲的歌。他顿时就明白了，女生会弹吉他，但是五音不全。
姜秋不知道她一开口，对面的人会怎么想。她只知道自己戴了面具，就看不到别人的目光，但是她还是在心底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这首歌唱完，尽管按琴弦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姜秋结束最后一个音，咬了咬嘴唇才开口：“同……同学。”
没有动静。
姜秋取下面具，目光触到光亮，空荡荡的教室，只剩细微的尘埃在空中交缠。她慢慢地敛住笑容，手臂弯了下去：“已经……走了啊。”
姜秋回到教室，两个女生围上来，脸上带着关心，而不是看好戏的表情：“怎么样？戴上面具唱歌还害怕吗？”
“不害怕，”姜秋无奈笑了笑，“就是很难听。”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露出心疼的神色。喜欢唱歌，热爱唱歌的姜秋，竟然五音不全。许是因为这些年没少被人嘲笑，害怕在众人面前唱歌了，所以她们才出此下策，让她锻炼锻炼。
姜秋把面具和吉他递给其中一个女生，走出教室，在走廊碰到急冲冲跑来的男生，差点儿撞上了。她觉得眼熟，仔细一看，是书呆子方也醒。
方也醒看到她愣了愣，正准备说话，姜秋收回目光，伸了个懒腰走下楼，却全身没劲儿。
怎么可以走呢？就算再难听，也不能走啊。不然留下的那个人该有多难过。
03
方也醒走开是因为时间快到了，但他下载完资料马上就下楼了。
只是没想到姜秋看都没有看他。如果对方对他视若无睹，他也就不会去主动了。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去解释，也没有说对不起。
他一直都活得这么谨慎。只是他没想到，又一次主动的人，是姜秋。
江城入雨季，大雨说落就落，他在教学楼下等了十来分钟，人群慢慢散去，但没有一个人跟他打招呼，或是邀他“一起走啊”。
一直以来，他都不在意这些虚虚实实的同学、朋友的情谊，直到一把粉色的伞出现在面前。女生有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十分爽朗地说：“那天说你坏话，下午借伞你，抱歉啦！”
姜秋这人说一是一，该道歉就会道歉。所以看见男生发愣，她不好意思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和你一个班。”她把伞酷酷地塞到他怀里，朝他挥手，转身就跑了。
方也醒站在原地，看着女生跑进如垂帘似的雨幕里，手中的伞柄，似乎还带着灼热的温度。
这是什么？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听她唱歌半途走掉的那个人吗？
那天方也醒撑着粉色的伞回来，姑妈家在三楼，没有电梯，他刚走进楼道里，就看见女生弯着腰一边跺脚，一边拍头上的水，嘀嘀咕咕地说：“这雨也太大了，我真是太傻了……”
似乎察觉有人进来，姜秋弯着腰愣住了，嘴微微张着，表情很滑稽，也很惊讶，脸上的水珠顺着下巴滴进衣服里，把衣服弄湿了一大片。方也醒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你住在这里？”
“不是……”她看着他，有些窘迫。
方也醒抿抿嘴，把手上的伞给她，又说：“等我一下。”他回去拿了毛巾出来，简言意骇地说：“谢谢你的伞，毛巾不用还了。”
“谢谢……”姜秋看着方也醒关了门，她抓抓头上的毛巾，心想他还不算很呆。只是她觉得背后说人家的坏话被抓到很尴尬，却没想到还有更尴尬的在后头。
姜秋不住在这里。
但凡听她唱歌的人都会捂耳朵，父母也觉得唱歌不入流，不允许她唱歌，所以她前几天租了个房子来练歌。尤其是那天还吓跑了听她唱歌的男生，这让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练歌！
当姜秋听见敲门声，看见方也醒的这瞬间，平日里直白豪爽的女生，从脚趾头到耳尖，“蹭”地一下子红透了。
方也醒看见了屋里面摆着吉他、小提琴。他回到卧室后，本来想做习题，但是扰人的歌声又开始了：“今天是个好天气……”
声音有些熟悉，好像曾在梦里听到过，他望着窗外的雨，突然想求证某些事。他回过神，看着脸红透了的女生，平静地说：“唱得很好听，但是以后要小声点儿，房子不隔音。”
前半句姜秋很爱听，后半句就令人尴尬了，她胡乱地点头：“好。”
“嗯。”他转身下楼。
姜秋下意识地喊住他，表情纠结地问：“方、方……”
“方也醒。”
“那个……我唱歌真的好听？”
方也醒抿抿嘴，面不改色地说：“好听。”
姜秋心里清楚自己的水平，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女生笑起来像三月的粉樱，似乎还染了春光，让人心神荡漾。他有些不自然地把目光移向楼道的窗口，自言自语地说：“今天的鸟也没有逃走。”
姜秋跟着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04
第二天，方也醒去学校，看见姜秋站在小区门口，大大方方地朝他挥手：“嗨。”
他愣了一下，问：“你没回家？”
姜秋摇摇头，笑眯眯地说：“特意来找你的。”
如果没有发生昨天的故事，姜秋也许不会来找方也醒。因为他是第一个安慰她唱歌“好听”的人，他们相识在这样尴尬却坦诚的境况里，她不知不觉地把方也醒划到自己人这边了。
某些事一旦有可能，就会有一万种故事发生。
比如那个在楼道上拍他肩膀的男生是班长，下周学校开运动会，文科班男生少，硬生生塞了个姜秋进去，好不容易凑齐一个篮球队，有个队员却把脚扭伤了。
“方也醒，我想请你帮个忙。”她认真地看着他，“篮球队缺个人。”
“哦。”原来上次她和那个男生说的比赛是这个。
姜秋又问：“你来不来？我也在。”
女生直白坦诚，方也醒走了几步远，还是回头告诉她：“我不会打篮球。”
“那我教你！”她脱口而出，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方也醒沉默不语，姜秋当他接受了，笑吟吟地说：“那我明天晚上教你练球。对了，我们加个微信吧？”
“我……”他垂下眼睛，看她的目光暗了下去，忙说，“你把微信号给我，我回去加你。”
她眼睛一亮：“我写给你。”
他伸出手，姜秋凑近他，低下头来，发尾落下来，轻轻扫过他的胳膊。她写字的力道不大，笔尖带着酥麻的电流，在他的心口产生难以言喻的感受，他抬头望向远处，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会给你发微信的。”她笑着朝他扬扬手机走了，马尾一甩一甩，张扬着青春和活力。
这样的年纪无疑是美好的，他却在不知不觉中弄丢了这份青春和美好。
晚上回到家，方也醒从柜子里偷偷拿出手机。这手机是姑父给的，方便他联系妈妈的，但是姑妈觉得玩手机会耽搁学习，就给锁了起来。
他加了姜秋，想了想，把手机放进口袋，万一，万一姜秋真的给他发微信了呢。
05
手机“叮咚”一声，方也醒放下笔，是姜秋的微信：下来，去篮球场。
他扭头一看，姜秋的座位空了。他看了看脚下的帆布鞋，到底是自卑，不自然地缩了缩脚，因为他没有篮球鞋。
下来。
又是一条信息。他猛地站起来，往楼下跑去。
方也醒不知道，这个开始是好还是坏，可他的内心，隐隐有些心动。就如同平淡无奇的生活里出现一抹亮色，会令人不知不觉地注意这抹亮色。
球场的灯光很亮，姜秋抱着盒子站在球球筐下面。等他走上前，她把盒子递给他。
方也醒看一眼就明白了，鞋盒上印着A字开头的标签，他受不起，很坚持地摇头拒绝。
姜秋头一歪：“你知道赢了有奖金吗？”她比了一个数字，脸上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自信：“你就当提前预支好了。”
“谢谢。”方也醒穿上鞋子，看见女生脱下小皮鞋，把鞋子摆在一旁，穿着袜子大大方方踩在水泥地上。不知怎么，他觉得这一幕格外令人动心。一双小皮鞋，沾满灰的袜子，在日后成为了他经久不息的回忆。
姜秋是为了给方也醒买篮球鞋，而来不及回家换鞋子了。她踮起脚，投进了一个球，转身看着他，俏皮地眨眨眼说：“你只要跟着我好好打，我们就会拿到那笔奖金，所以不用有心理负担。”
她教他运球，用怎样的姿势投篮会惹得小女生尖叫倾慕。方也醒觉得她很轻佻，却又有些可爱。至少，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放下书，在球场打球，去挥洒汗水。
他投中了一个球，姜秋兴奋地朝他伸出手，他愣了几秒也学她伸出掌心。
“傻啊！”姜秋吐槽完，主动地把手掌击在他的手掌心上，“不管什么时候，击掌都代表着力量。”
方也醒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哪怕身上满是黏糊糊的汗。偶有凉风吹来，会把燥热吹散。
姜秋扭头看着他：“痛快吧？”
“嗯。”他点头，又说，“很舒服。”
之后的几天，两人都是这样练球。只是方也醒多了一个习惯——好像被姜秋传染了，走路会哼歌，洗碗也会哼歌，连姑妈都察觉到了不同，疑惑地看着他。
方也醒猛地回过神来，噤了声，等姑妈不再看他了，他小心翼翼走进卧室，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忍不住放声大笑。
任何情绪，若长久被压抑被克制，一旦释放，是绝无仅有的疯狂。
他们在篮球比赛中没有拿第一名，但拿了黑马第二名，奖品是一个篮球，大家都很开心，看向方也醒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情谊。
上台颁奖那天，队员整整齐齐排成一列，班长发言完毕，突然说：“我们想唱一首歌。”
老师和校领导十分惊讶，但见这群孩子们眼神炽热，表演欲呼之欲出，又想到临近高考，需要放松情绪，于是，手一挥同意了。
班长看向方也醒，后者感激一笑，清清嗓子带头：“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其实这是一个约定，是他和班长的约定——如果篮球比赛赢了，他们就在台上为姜秋伴唱一首歌。歌唱到中间，大家都有默契地停下来了，唯有姜秋还在唱，她不明所以，有些紧张和害怕，下意识地扭头去找方也醒，却见他眉目认真地朝她点头。
她不知怎么就生了勇气，张了嘴继续唱下去。不会唱也要唱，难听也偏要大声地唱。
因为这就是青春，是她美好的青春。也是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跑向那个沉默内向的男生，她想跑完整个青春，跑进他的世界。
06
方也醒听到石子敲打墙壁，他推开窗，看见女生把手拢在嘴边说，下来。他看了看客厅的一家四口，还是穿上外套说：“我出去一下。”
姑妈问：“去干吗？”
他没回头，出了门碰到上楼的姜秋，她笑着指指楼上。
进了门，姜秋故作惊喜地从背后拿出饭盒，笑眯眯地说：“方也醒，生日快乐。”
方也醒一愣，想说今天并不是他的生日，可看着女生诚意满满的笑容，突然不想解释了。他打开盒子，竟然是泡面，上面还有个鸡蛋。
姜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说：“我不会煮面，只好用微波炉煮了长寿面，你将就一下吧！”
那会儿方也醒是真的感动了，他埋头大口吃面，一抬头，看见姜秋坐在窗前，吉他搁在腿上，落日西沉，余晖落在她肩头，看起来还真有几分歌手的洒脱。
很像他想象中蜘蛛侠面具下的脸，漂亮，张扬，充满活力。
姜秋把头一歪，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方也醒，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方也醒好像被施了魔法，愣愣点头。姜秋还是有些害羞：“哎呀，不过我唱得不好听。”
方也醒摇摇头。
姜秋以为他不乐意，瞪着他：“当一个女生说没事的时候，就是有事；当一个女生说唱得不好听的时候，其实是希望你夸她。”
“好！”他这次很快回答。
姜秋“扑哧”一声笑了：“你怎么这么诚实。”她低下头，手拨吉他琴弦，嘴唇微张，却是前所未有地放松。
方也醒认真地看着她，女生闭着眼，高挺的鼻梁，脸上落了几颗羞怯的雀斑。她的声音好听，细细软软的，唱歌怎么不唱不到调上，却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歌。
一曲完毕，姜秋松了一口气。方也醒笑着认真鼓掌，她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她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我下周要去参加歌唱比赛，你要来吗？”
“我喜欢唱歌，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唱过，是你，让我勇敢地放声大唱。”因为那天在台上，他们给她伴唱，他的点头，给了她无尽的勇气。
“去。”方也醒重重点头，“我会给你击掌的。”
只是方也醒如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们上楼的时候，被姑妈看到了。
晚上，方也醒回到家，姑妈问他学习的情况，他说：“跟以前一样。”
姑妈看了他一眼，随口说道：“你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要对得起你妈，她一个人供你上学不容易。”
方也醒一顿，每次回老家看见妈妈，他心底就会一酸——妈妈明明年纪不大，却老得看不出年纪。走的时候，妈妈拉着他的手，一脸疲倦地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好学习这句话，成了他的噩梦，会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方也醒，方也醒，为他取名也醒，不就是希望他独清独醒吗？
07
他到底没有来。
姜秋拿着吉他站在台上，方也醒还没来。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左边是评委老师，镭射灯落在头顶，而她却快要哭了。
方也醒失约了，他说好会在后台出现，等她上台，他就去观众席，给她击掌，朝她微笑。
许久，姜秋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黑丝带。她没办法看黑压压的人群，总觉得有东西扼住了喉咙，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用黑丝带绑住眼睛是方也醒教她的，她一直很努力地告诫自己，被人嘲笑就不唱了吗？可她一次都没有在众人面前大声歌唱过。
方也醒说，如果感到害怕，我们可以退缩。他从不说大道理，他很理性，该退就退，理性得可怕。
那天姜秋唱完整首歌，方也醒都没有来。姜秋再次见到方也醒，是在一周后，其实她去找过方也醒，只是没有见到人。
上完课，还没等她跑去找他，他就主动来找她，神色严肃得不像话：“姜秋，我有话跟你说。”
姜秋原本是有些生气的，可看见他这副模样，无端有些害怕和慌乱，小心翼翼地问：“那天你……为什么没来？”
“我不想去。”他声音冷静，全然没有失约后的愧意，姜秋一脸不可置信。他顿了顿，又说：“我有些事要跟你说明白。”
他在前面走，姜秋跟在后面，走了许久她才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今天都没有笑过，我知道你解出题后，会轻轻一笑的。”
方也醒猛地回头，姜秋两手合起，递到他面前，轻轻地说：“如果有不开心的事，说给我听好吗？”
这是一个非常卑微的祈求姿势，方也醒喉咙一哽，有些难过。可他心里很清楚，他的人生，就应该踏踏实实地往前走，不该出现任何变故。
他别开脸，似乎是在极力忍住某种情绪，过了一会儿，他转脸看着她：“姜秋，你怎么这么讨人厌？”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这次月考我分数降了多少吗？你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就没有保送资格了吗？”
“所以……”她添添干涩的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也醒点点头：“我希望我们保持距离。以后我不会去听你唱歌了，不会在晚上和你打篮球了，也不会陪你寻找美食了。”
他似乎是真的很担忧前途，忧愁得似乎未来一片黑暗的样子。姜秋也被他那么一说，自觉做错事了，急忙补救：“那我努力好不好！我们一起考大学。”
远远看见老师来了，方也醒摇摇头：“随你。”便去问老师问题了。
姜秋看着他去了办公室，又看了看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心里愁云惨淡。
原来，离高考只有四个月了啊。
方也醒从办公室出来，望着悠远湛蓝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他也会有一片广阔的天空，拥有不用咬牙去努力也不用自卑的人生？
他其实没什么问题问老师，那只是一个借口而已——他不想看到她那副模样，怕忍不住。
那天他准备出门，被姑妈翻到了手机里和姜秋的合照，还有女生大笑着的模样，冷着脸的模样，拿着吉他唱歌的模样，睡觉的模样。小秘密被揭开，姑妈痛心疾首地斥责了他。
08
唯一让方也醒觉得庆幸的是，这件事并没有传到妈妈的耳里。并不是姑妈打算替他瞒着，而是妈妈前段时间住院了，怕耽搁他复习，所以没让他知道。
有一次，方也醒去医院给妈妈送饭，发现姑妈也在，好在她什么也没对妈妈说。
他给妈妈喂完饭后，姑妈把他叫了出去，指了指医院楼下的一幕：“是那个女孩儿吧？”
他猛地一怔，只见姜秋正挽着穿着一个白大褂的女医生撒娇。
他耳边响起姑妈的话：“我听护士说那女孩儿家里挺有钱的，母亲是医院的副教授，父亲……”
他沉默着。他知道姜秋家境好，好得可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成天和地的距离。
姑妈又推了推他，带着过来人的口吻说：“姑妈是真心为你好。早恋哪是好东西咯！穷人家的孩子只有学习这条路，大学才是你的未来。”
“再说这件事真让你妈知道了，以你妈那个性子，还不得去女生家里闹？”
他垂了头，一声不吭地想，是他错了。一个家庭贫困的好学生，因为一个女孩子的缘故，会逃课了，会打篮球了，会唱歌了，就是天大的错误。
他错了啊，他不该认识姜秋的。
之后，方也醒再没有找过姜秋了。女生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的自私，跟他保持了距离，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学校放假那天，方也醒把东西清理了，打包还给姜秋，面不改色地说：“这些东西都还给你。”A字开头的篮球鞋、昂贵生日礼物，一一都还给她，因为这些本就不属于他。
“还不了。”姜秋红着眼眶看着他，笃定地说。
“对不起。”他始终都很平静。
她哭着朝他大吼：“方也醒，我给你的爱，你永远也还不了！”
她说这是爱，可小孩子哪会知道什么是爱？
“还得了的。”
他那样懦弱的一个人，也不知从哪里生来的勇气去拒绝她，叫她滚，把东西毫不犹豫地扔给她。方也醒最后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迈进黑色的夜幕里。他没什么要抛弃的，因为他什么都没有。
可他的自卑是真的，自私也是真的。
回到家里，他再也没有力气，疲惫地蹲在地上，不停地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的，因为他最擅长忍耐和催眠自己。
是梦终会醒。可是没有人知道心中那道伤，有多疼多难受，多久才会长成疤。
一切归于平静，从此再无歌声，再无姜秋。
09
年后，方也醒转回了普通高中，妈妈也出院了。
高考结束，他考上了北京大学。学校挂上昭告天下的喜庆横幅，姑妈亲亲热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多亏了我及时拉住误入歧途的你。”在她看来，这仿佛是一件荣耀无比的事情。
他也安慰自己，虽失去了重要的人，但得到了重要的前途。却不曾想，所谓好的前程和未来全靠自己努力，与旁人并无干系。
方也醒在北京大这读了两年，大三那年出国了，之后读研究生。一切都很顺利，再也没有出现未知的东西。
很多年后，方也醒去西雅图出差，朋友介绍他去音乐体验馆放松心情。在偌大的馆场里，他戴上体验耳机，熟悉的音乐入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好像时常出现在梦里的声音。
不是他将过去忘了，而是岁月逐渐吞噬了过往的细节。
原来，这是那年他用被子蒙住头，想要隔绝的那首歌；是他在教室听戴着蜘蛛侠面具的女生唱过的那首歌。现在他听着这首歌，往事如潮汐翻滚，浩浩荡荡地朝他涌来。
那年，他想了很久，想为自己的失约去找姜秋道歉，才发现平日里和他一起欢笑的平凡女生，住的是别墅，父亲常出现在电视里。
原来她家里这么有钱啊！如果他早恋的事被妈妈知道了，她会真的跑到姜秋家里，那场面想起来也是自取其辱。
那个时候他才晓得，有的人是可以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随随便便获得令人羡慕的人生，而有的人却必须全力以赴，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可他那时太年轻，还想不明白，条件悬殊又能怎么样呢？至少她会唱歌给他听。而如今，他身边没有一个人会唱歌给他听。
他那样自私，那样愚笨，弄丢了那个唱歌给他听的人。
他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更新时间: 2021-04-26 0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