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微漾

发布时间: 2020-10-16 23:10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暮色微漾

文/云宽

她的人生本是寂寂长夜,因为星星的存在才晶莹璀璨。黑夜再黑一些也没关系,雷霆霹雳再猛烈一些也没关系,只要星星一直在就好了。

-1-

夏迎的电台开播不到两年,已累积粉丝近三万,每天都能收到近千条评论和留言,有人不吝赞美,有人感慨良多,也有人要考试、要告白、要追梦,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鼓励。她总是认真地给出回复。

久而久之,夏迎发现总有人反复问着相同的问题,比如说:“你的声音这么好听,一定经常被人夸吧?”再比如说:“成为电台主播是你从小就有的梦想吗?”

他们不知道,对夏迎来说,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一样的:不是。

如果不是十五岁那年有一个人说她的声音好听,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个优点;如果不是他不断鼓励她,她也不会想到开通电台。

粉丝们在这段回复中嗅到一丝八卦的气息,纷纷留言猜测。

“是暗恋!”

“哇,校园小说的情节。”

“他一定喜欢你,你们后来有没有在一起?”

看着这些热闹的留言,夏迎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苦笑,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她想了想,回复道:“很可惜没有,我和他在高考之后就断了联系。”

-2-

夏迎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因为一场意外不幸去世,她是跟着外婆长大的。祖孙两人住在镇上一条老巷子里,并在巷口开了一间杂货铺赖以维持生计。

郝嘉梧是在高一开学前那个暑假搬来的。他的父母在南方某座沿海城市做生意,事务繁忙,便将他送到小姨家里,同夏迎成为邻居。

夏迎清楚地记得那个夏末的清晨,碧空如洗,阳光像蜜一样金黄而浓稠,路边的栾树枝叶繁茂,金灿灿的小花开满了树冠,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来。一辆出租车在巷口停下,车里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的白衣少年,拖着两只黑色的行李箱,脸上是初来乍到的生涩感。

他脚上那双雪白的球鞋,衬得周围的老建筑更暗淡了几分。

夏迎坐在杂货铺的柜台后面,目送他走进了巷子,暗暗猜测着他是小居还是长住。

当天晚饭时,她便听外婆说起郝嘉梧的情况。据说因为父母生意太忙,郝嘉梧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去住上几天,还好他的母亲尽力保持着每个月一通电话的频率。

外婆对夏迎说:“有空多和隔壁那孩子出去转转,他刚来,还不熟悉咱们这。”

郝嘉梧到来前,整条巷子总共五个孩子。跟夏迎同龄的两个男生爱打球,和她自然玩不到一处,剩下的两个人一个四岁、一个八岁,偶尔他们的父母加班,夏迎会帮着照看半天,顺便辅导一下作业。他们都不能算朋友。

连个分享心事与秘密的人都没有,可以说,夏迎是孤独的。

如今来了个郝嘉梧,外婆自然希望她能多和他交交朋友。

可夏迎却说:“我得帮您看店呢。”拒绝了外婆的提议。

不过几天后,夏迎还是敲响了郝嘉梧家的门。

巷子里有个习俗,每当来了新邻居,大家都会做各种小吃送来,以示友好与热情。夏迎便是奉外婆之命,来送酒酿。

开门的正是郝嘉梧。夏迎看看他,又看看手中晶莹剔透的酒酿,正酝酿着如何开口,郝嘉梧先友好地笑了。这几天接待了太多客人,不用说他也知道她的来意。

“小姨说外婆的手艺特别好,我们会好好喝的,谢谢。”道完谢,郝嘉梧又邀请道,“要不要进来喝杯酸梅汤?”

夏迎没有说话,摇摇头离开了。

郝嘉梧忍不住想:也不说话,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儿。

不久后学校开学,郝嘉梧不熟悉路,特意等夏迎一起。一见面,他想打个招呼,夏迎却只是看他一眼,低头走过,他举至半空的手只好顺势拉了拉书包带。随后他们一前一后地骑着自行车去上学。

一路上郝嘉梧随意地与她搭着话,但她几乎只用摇头和点头来回答。

郝嘉梧问:“你们学校的老师凶不凶?”夏迎摇摇头,又点点头。

郝嘉梧问:“食堂有什么推荐的菜吗?”夏迎摇摇头。

郝嘉梧又问:“我在七班,你在几班啊?”夏迎想了想,按了三下车铃。

几天后,夏迎以要做值日为借口故意提前十分钟去学校,只为避免碰上郝嘉梧。他当然知道她在撒谎,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又一个周末,他才有机会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那天他来杂货铺买吃的,一边挑选薯片的口味,一边犹豫着问夏迎:“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他的语调小心翼翼的,有些失落和委屈,又有些期待。

夏迎愣了一下,摇头否定。

看到期待中的回答,郝嘉梧轻松地笑出来,继而追问道:“那你这么逃避和我走在一起,是怕被人误会吗?”如果不是出于讨厌,那么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原因了。

夏迎犹豫几秒钟,缓缓点了点头。

郝嘉梧忽然凑到柜台前,打趣道:“只有心虚的人才会怕哦。”

夏迎觑了他一眼,重新埋首写作业,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

郝嘉梧自知越了线,抿了抿唇。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从不说话,可他对她愈发好奇了。

-3-

转变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天郝嘉梧拿着小姨亲手做的泡菜挨家挨户去道谢,来到夏迎家时,院门敞开着,里面传出阵阵歌声。郝嘉梧被那声音吸引着走了进去。

只见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他只认识绿萝和虞美人,在那层叠的草木中间,夏迎穿一条白色连衣裙,手中提着一只洒水壶,一边给花浇水一边哼唱着歌。秋天的阳光洒下来,在她头顶变成一片碎金,闪着奇异的光芒。郝嘉梧突然觉得自己闯入了精灵的世界,应该趁她还没有发现赶紧离开。

可她的歌声委实动人。

那是郝嘉梧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像一颗水果糖,甜而透亮。

正在这时,原本背对着门的夏迎转过身,准备为另一排绿植浇水,余光扫到门口站着个人。她抬起头,看见了郝嘉梧,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手上的动作一滞,歌声随之戛然而止。

她紧紧抿着唇,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害怕,视线在地面上游移着,不敢同郝嘉梧对视。郝嘉梧也知道自己打扰了她,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许是想表现得友好些,郝嘉梧率先打破了沉默:“原来你的声音是这样的。”

谁知夏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生气,丢下洒水壶进了屋。

郝嘉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连忙追上去解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你从来没说过话,所以我有时候会想象你的声音是什么样子,没想到这么好听,就像……一颗葡萄……我刚才是被你的歌声吸引进来的,如果打扰到你了,我很抱歉。”

少年急得耳朵尖儿都红了,他生怕伤了对面女孩的自尊心,也生怕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夏迎始终用那种说不清好坏的眼神盯着他,如往常那般不发一言。片刻后,郝嘉梧终于感到一丝挫败,肩膀塌下来。他将手里的泡菜放在桌子上,说:“谢谢外婆的酒酿,这是我小姨腌的泡菜,希望你们喜欢。”说完,他转身离去。

待他走到院子里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小小的:“谢谢小姨。”

他应声回头一望,夏迎拿起泡菜走向里屋去了。

这之后,两人再相遇时,夏迎朝郝嘉梧微微一笑,算作打招呼。郝嘉梧颇为意外,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亦咧开嘴笑起来,洁白的牙齿与浅浅的梨涡都是明晃晃的。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他就是无比高兴。

-4-

冬天的时候,回家的路上有一段路灯坏了,一直没人修。冬天天黑得早,老城区又没什么人,空气冷得仿佛凝固一般,周围是一片寂静无声的黑。

郝嘉梧听小姨说夏迎怕黑,担心她一个人不敢回家,主动说要与她结伴一起走。夏迎只是看他一眼,没有拒绝。他一直记得之前她说害怕流言,故而每次都在走廊尽头等她。

她还是很少说话,在他讲各种关于动物的冷知识时安静地倾听,偶尔才会做出回应,但哪怕只有一两句话,郝嘉梧也感到开心,更拼命地找话题同她说话。

“你知道吗,青蛙可以自己关闭自己的耳朵。”

“好想拥有这样的能力。”

“为什么?”

夏迎睨他一眼:“这样就不用听你讲话了。”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熟稔到可以互相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喂!”郝嘉梧佯装生气,“我是在保护你哎!”

夏迎开心地笑起来。

她自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不是没有感激的,在她遭受了外界那么多莫名的恶意之后。只是她没想到,这样的事有一天会被郝嘉梧撞见。

那次夏迎刚走出教室,突然从后面冲过来两个女生,重重地撞开她。她一个趔趄,险些扑到墙上,多亏郝嘉梧拉了她一把。而罪魁祸首却急匆匆地跑走了,没有回头,也没有道歉。

郝嘉梧听见她们边跑下楼边不怀好意地笑着。

“会不会太过分了?”

“撞一下而已,又不会受伤,谁叫她那么做作,活该!”

“站住!”他朝那两个远去的背影喊了一声,无人应答。他愤愤不平,还想追上去理论,却被夏迎叫住:“算了。”她声音不大,因为一整天没说话,还有丝丝喑哑。

郝嘉梧微微蹙眉,不解地望向她。他不傻,一眼便看出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为什么会这样?以往她是怎么过来的?是否也曾张牙舞爪地还击却无济于事?她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他们又是否帮她解决了问题?这些问号盘旋在郝嘉梧的脑海中。

他想问个明白,却见她神色淡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再讲讲有关动物的冷知识吧,很有意思。”

他沉默片刻,也不再坚持,顺着她的话,继续讲起那些奇奇怪怪的知识,可夏迎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不确定她是否在听,渐渐地便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夏迎问。

郝嘉梧转头看着她,说:“你可以随便说些什么,骂人也好,明早起来我会统统忘记的。”他怕她憋坏。

可好一会儿,夏迎都没有应答。

郝嘉梧在心中长叹一声,他不知道如何安慰,短暂的静默之后,他清清嗓子唱起歌来。

“等到黑夜翻面之后,会是新的白昼,等到海啸退去之后,只是潮起潮落,别到最后你才发觉,心里头的野兽,还没到最终就已经罢休……”

少年有些紧张的样子,声线微微颤抖,有些音也并不在调上,可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却显得格外动人。

“其实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他的歌声里,夏迎主动开了口。

郝嘉梧怔怔地停止歌唱。

“我以前很喜欢说话的。”夏迎又重复了一遍,她看向郝嘉梧,少年的双眸在暗夜中明亮如星辰。

由于天生声音软糯讨人喜欢,每天傍晚放了学,夏迎冲坐在巷口的老头老太太高喊一声:“爷爷奶奶好!”他们就会笑得合不拢嘴,把刚买回来的糖果和点心往她书包里塞。那时候她还是个爱说爱笑的小姑娘。

尽管父母早逝,但她失去了一些也得到了一些,并未觉得命运不公。

然而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因为声音,夏迎成了班上最不受待见的人。几乎是随时随地,她都能听到来自男生的嘲笑和女生的议论。

夏迎不明白,为什么从前被视若平常的声音突然之间令她成了“怪物”,可她的声音明明是天生的,从未变过。

那时候她还不懂,她其实不必讨所有人的欢心。但在少年人的眼中,来自同龄人的认可有着无与伦比的意义,他们最害怕的就是不合群。

当她的声音被评价为过分甜美,她自然成了最不合时宜的存在。

她没有办法改变,只能少开口。

渐渐地,夏迎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甚至拒绝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以至于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哑巴。

听完她的讲述,郝嘉梧连连摇头,他对夏迎说:“不是的,你别听他们的,你的声音很好听,说是天籁也不过分。他们是嫉妒你。”

十几岁的一切都简单得近乎无理,不管是快乐还是悲伤,也不管是讨厌一个人还是想要对一个人好。夏迎看着不远处的如豆灯光,那昏黄的光芒算不上亮,却已足够将黑暗推开几分。

夏迎忽然抽泣起来,声音不大,可在冷清的街道上仍分外清晰。

郝嘉梧一时间手足无措,将车子停在路边,走过去,为她拂去脸上的泪水。他捧起她被冻得微微发红的脸,神情真挚地说:“别向他们认输啊。”

-5-

那之后,两人一起上下学的习惯一直保留下来。

很多年后,当夏迎再次回忆起那段十五分钟的路程时,除了那天夜里窘迫的哭泣之外,全都是带着笑声的片段。

冬天路面结冰,郝嘉梧车速过快,猛地一刹车,失去重心摔了个四脚朝天,夏迎在路边停下,笑得直不起腰,都忘了去扶。春天漫天飘柳絮,郝嘉梧不小心吸进鼻子里,打喷嚏打了一整天。夏天突降暴雨,夏迎在后面撑伞,郝嘉梧载她回家,谁知雨势过大,两人还是淋成了落汤鸡。秋天,他们一起摘了路边的桂花,回家学做桂花糕。

那段日子是夏迎最开心的时光,她整个人如同一株枯木,在久旱之后又逢甘霖,再度发芽、生长起来,很快覆盖住旧的痕迹。

高二文理分科后,郝嘉梧和夏迎都选文科,成为同班同学。第一堂班会课上,班主任语重心长地教导大家,一定要坚持课外阅读。

夏迎平时要帮外婆看店,没有完整的阅读时间,遂改用听电台的形式,听完了一本又一本书。从八卦趣闻到历史杂谈再到文学节选,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有时兴致上来,夏迎会在无人的清晨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捧着一本诗集翻来覆去地念。

“我喜欢在夜里写一首长诗/然后再来在这清凉的早上/逐行逐段地检视/慢慢删去/每一个与你有关联的名字……”

“与我有关联吗?”郝嘉梧不知何时走近,弯腰端详着夏迎,遮去大半日光。

夏迎轻轻翻了一个白眼,嗔怪道:“你又贫嘴。”说罢她收起诗集,转身进屋。没有人看见她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耳根也漫上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郝嘉梧弯起眼睛跟进去,将刚买的早餐在柜台上铺开,献宝似的,说:“先吃点东西吧,夏主播,今天抢到了你最爱吃的蟹粉汤包,快来尝尝。”

“少取笑我。”

“我说真的,你可以试试自己做主播,说不定就红了。”他说着,夹了一只汤包给夏迎。

夏迎接过去,没回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出神地凝视着店外。

正值春日,路边的栾树还未发芽,巷口那棵桃花已经盛开,暖风熏得人醉。夏迎慢慢吃完汤包,突然说想去山上看桃花。

“也好,春光难得。”郝嘉梧说着,自然而然地抽了张纸巾为她擦去嘴角的汤汁。

吃过饭,夏迎先回了趟家,郝嘉梧在巷口等她。

不知谁家的孩子趁着春光在放风筝,许是初学,风筝总是飞不起来,坠在马路上,他跑过去捡。那条路上平时都没什么车,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此时,一辆摩托车呼啸着疾驰而来。

是郝嘉梧最先反应过来,冲过去堪堪推开那个孩子,自己却被撞倒在地,滚了两圈。

夏迎走到巷口时,恰好目睹了这一幕。她瞬间被惊吓住,呆愣了几秒钟,才慌忙跑过去将郝嘉梧扶起。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她急切地询问。

郝嘉梧龇牙咧嘴,手臂传来阵阵剧痛,动弹不得。一个小时后,他被送进医院打上了石膏。

后来的一个多星期里,记笔记和补课的任务便落在了夏迎身上。每天最后一节晚自习她都请假去医院,陪郝嘉梧说说话,或是背背课文。她来的时候,半个月亮挂在病房窗外,等她走的时候,月亮已经看不见了。

到周六,夏迎煲了汤来看他。两人一起写了一会儿数学作业,为一道圆周曲线的选择题争红了脸。最后,是夏迎指出了郝嘉梧的错误,赢得胜利。

“不对,这里应该用半径去算,你用直径当然算不出来啦,笨。”

郝嘉梧未感到丝毫气恼,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末尾那个透着一丝亲昵的“笨”吸引了去,乐呵呵地收起卷子,顺着她说:“好、好、好,你是对的。”

他只得到一片静默,夏迎埋首做起下一道题目。

片刻,郝嘉梧唤她,她头也不抬,道:“什么事?”

“你唱首歌吧,好久没听你唱歌了。”

夏迎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随后慢吞吞地收起作业坐直身子,在那一刻自动浮上心间的第一首歌,是莫文蔚的《慢慢喜欢你》,随即开口唱起来,宁静的病房中只有她清泉般的声音汩汩流淌。

唱到一半时,同病房的姐姐回来了。听见响动,夏迎霎时噤声。

“欸,怎么不唱了?这么动听的声音是只给特定的人听吗?”姐姐调侃道。

夏迎羞窘难当,垂首盯住地面,不知如何作答。倒是郝嘉梧笑着附和道:“我也觉得她声音好听,可她总不信。”他眉宇间皆是喜色,甚至带了那么一点点骄傲。

“的确好听啊,怎么不信?”

“不止唱歌好听,还能做主播呢。”

姐姐惊奇:“现在的小朋友真是不得了。”

夏迎看看郝嘉梧,又看看对床的姐姐,有些急了:“你少骗人了。”

郝嘉梧却倏地将上半身探过去,凑到她眼前,直视着她的双眸,一本正经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漆黑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一团火焰,夏迎与他对视良久,灼热的光芒几乎要将她化成一汪水。她有些招架不住,慌忙别开视线。

他说得对,他没有骗过她。

也是从那天开始,夏迎逐渐意识到人与人的喜好是多么相异的一件事,有人讨厌,也必定会有人喜欢。

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声音依然存在,可她不再如从前那般在意了。

-6-

许是害怕打扰郝嘉梧学习,高三那一年,他的父母总共只给他打过两个电话,要他只管好好学习,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挂断电话,郝嘉梧心情黯淡,想找个人说会儿话。

隔壁夏迎家的门敞开着,她正坐在院中的台阶上发呆。他走到她身边坐下,问:“在想什么?”

“在想未来。”

彼时漆黑的夜幕上散落着几颗不那么亮的星子,隔壁邻居家的屋檐上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走过,花草在暗夜里寂静生长,万物好像都有自己的生命轨迹。

他们呢?他们的轨迹又在哪里?他们能不能成为星星一样的存在?

“这些太虚无缥缈了,不如想点实际的,比如,你想好要去哪所学校了吗?”

夏迎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有些丧气地说:“不知道。尽力考好一点就行了吧。”

“那我们一起考A大吧。”郝嘉梧转身面对夏迎,轻轻地说出这句话。

借着屋子里倾泻出来的光亮,夏迎瞧见他满脸的期待与认真。一起考A大,一起拥有光明的未来,少年口中的这个提议令她太过心动,她像院子里的植物那般,随着风的方向点了点头。

往后的日子飞驰而过,学习任务越来越重,时间仿佛总是不够用。很快,高考结束,盛夏来临。

等待出成绩的时候,郝嘉梧买了回家的机票。一整年没有回去了,他有些想念母亲。

夏迎跟去送他,他说:“我很快就回来,然后我们去看雪山。”

“好。”

她目送灰色的飞机轰鸣着升空、远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在郝嘉梧消失的前几个月里,夏迎也曾打听过他的下落。

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只有他的小姨,她便三天两头跑去问。起初,小姨说自己也不知道,郝嘉梧没有说起过。到后来问得多了,小姨就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什么也不再说。

夏迎无法,只好作罢。

大一上学期因为旧城改造,他们住了十几年的巷子要拆掉了,新家在城西,与老巷遥遥相对。她和外婆再不舍,也不得不搬进新家,与过往告别。

大约半年后,她还回去看过一次,新的商场取代了她家的杂货铺,原先的地标隐在其他高楼大厦中显得灰头土脸,她差点迷了路。

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就连那些栾树也不知去向。

就像郝嘉梧,他许给她那么多旖旎的幻想,却没有让它们成真,丝丝缕缕的失望如潮水般退了又来,反反复复。

她不想想起他,可与他有关的记忆总是自动在心中一遍遍地描摹、加深,随着时光流逝,那些片段不仅没有变得模糊,反而愈加清晰起来。

从前他不厌其烦地提起做主播一事,她总以为他在取笑自己,如今他不在了,她却开始认真考虑起来,仿佛如此一来他们便有机会再见一面。

于是,夏迎尝试着开通了自己的电台,定期更新节目。也有令人不愉快的评论出现,但终归是慢慢收获了一批忠实的粉丝。

她终于走上了郝嘉梧曾向她反复描绘的那条路。

许是因为她念的文章多半是情感类的,她也常常收到一些这方面的私信,屏幕那端的人因为相信她、喜欢她而向她倾诉心事,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同喜欢的人告白。

偶尔也会有一些有意思的留言,比如:“偶然发现一位同学也在听姐姐的节目,就是姐姐最喜欢的那首《慢慢喜欢你》,追问之下才发现他听的并不是这个电台,而是一段录音,但是声音真的一模一样。”

夏迎莞尔,这世上奇妙的事情有很多,曾经郝嘉梧就给她讲过各种古怪的知识。

对了,郝嘉梧……想到这个名字,许多细碎的画面齐齐涌上来。一个念头忽地闪过夏迎的脑海,心跳随之失控。

她给对方发送了一条私信:“冒昧问一下,你这位同学是男生还是女生,叫什么名字?”

对方似乎不在线,并未立刻回复。

夏迎只好时时刻刻捧着手机,不论吃饭还是上课。她一遍又一遍地按亮屏幕,唯恐错过消息。

可对方一整天都没有动静。夏迎又懊恼又焦躁,将手机关机,强行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写论文。

好不容易坚持到图书馆闭馆,洗过澡躺在床上,室友们开始卧谈,今天的话题是各自的初恋。夏迎蒙头躲进被窝里,打开手机,急切地查看电台私信。

仍旧没有回复。

“夏迎你呢?你的感情状况可是我们寝室最神秘的,快讲讲你的初恋。”

“对、对、对,一般你这样的才最有故事。”大家附和着,怂恿她。

可夏迎的心思此刻全在私信上,她觉得自己要疯了。明明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可对方偏偏吊住她,不肯告诉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她已将那个人的名字发送出去。

他是不是叫郝嘉梧?

没想到,这一次对方很快回复:“你怎么知道?”

夏迎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几乎落下泪来,一片水雾模糊了视线。

“夏迎?怎么不说话了?”室友察觉一丝异样,小心地询问道。

夏迎连哭腔都未来得及压抑,答道:“我找到我的初恋了。”

-7-

南方沿海,夏天。

夏迎从未到过如此靠南的地方,湿热多雨的气候令人心里也跟着湿漉漉的。她今天要在这里与郝嘉梧见面。

如同近乡情怯一般,越是接近约定的地点,夏迎心中越是生出一股没来由的紧张感。她也说不清自己期待见到什么,又害怕见到什么。

到达咖啡馆时,她深吸几口气,这才推门走进去。

店面不大,她一眼便看见郝嘉梧,他被开门的风铃声吸引,也正抬头望过来,两人视线相交。

他还是那么瘦,脚上穿一双雪白的运动鞋,眼神却仿佛深邃了几分。

夏迎原以为自己会不知所措,没想到看见郝嘉梧的瞬间,那股莫名的紧张感消失无踪。她走至他的对面坐下来,这几年所有的思念全部化为一句:“你好吗?”

郝嘉梧笑了笑,说:“不太好,但也还不错。”

随后他娓娓道出那些陈年旧事,她这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回答。

当年为了给母亲一个惊喜,郝嘉梧独自回到家中,得到的却是父亲因经济问题被捕入狱,母亲不堪打击生病住院的消息。

他扔下行李就往医院赶。病榻上,母亲穿着病号服,面色苍白,一看见他,眼见着又要落下泪来。他生怕她再受刺激,连忙安抚,好不容易才将她哄睡下。

命运的转折出现得出人意料,那个温柔良善的小少爷就这样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泥土。

郝嘉梧在病房中守了一夜,亦失眠了一夜。而后,他郑重地做出了那个决定。

他给夏迎发消息说:“对不起,我要食言了,我不能和你一起去A大了。”

夏迎回:“为什么?”

他没有回复。过一会儿夏迎又发来一条:“没关系,那我们重新选一个学校吧。”他苦笑了一下,依然没有回复。

他试图弄清父亲入狱的前因后果,更要照顾母亲。无论是哪一件事都不轻松,他明白自己即将步入漫漫长夜。

因此他不愿让夏迎知道真相。

她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快乐,他不想再次将她拖到黑暗的边缘,被迫凝视深渊。那些看得见的痛苦与未知的艰难,他一个人承受就可以了。

反正她总会忘记他的。她可是要追逐星星般人生的人。

而他曾偷偷录下的夏迎的歌声与说话声,便是那些日子他仅有的慰藉。

那时也是今天这样的盛夏,日光汹涌,天空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夏迎捂住双眼,指尖湿润起来。郝嘉梧默默地抽出纸巾,隔着桌子,俯身为她轻轻擦去眼泪。

夏迎对那样的无力深有体会,可正因如此,她心中更是隐隐作痛。他本可以不必选择孤独的。

“郝嘉梧。”

“嗯?”

他抬眸对上她的视线,见她眼里水波流转,如一方落了雨的池塘。

“你就是我一直追逐的星星啊。”

她的人生本是寂寂长夜,因为星星的存在才晶莹璀璨。黑夜再黑一些也没关系,雷霆霹雳再猛烈一些也没关系,只要星星一直在就好了。

-尾声-

不久,郝嘉梧父亲的案子重新开庭,听说出现了新的证据。

夏迎从酒店出发去往法院,路上遇上一阵急雨,公交车缓慢地行驶着。到站时雨还没停,她正发愁没有带伞,郝嘉梧隔着车窗朝她挥了挥手。

她下车,旋即被拢进伞中。忽然想起有一年,他与她同撑一把伞,骑车载她回家,结果两人都淋得浑身湿透。想到这里,夏迎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

夏迎将这件小事讲给他听,问他是否还记得。

“当然记得,我那时候是故意没带伞的,因为想离你近一些。”

夏迎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个中缘由,哭笑不得。

郝嘉梧揽了揽她的肩膀,声音清朗:“以后不会再让你淋雨了。”

他们年少时淋的雨已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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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10-16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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