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季无云
她是只无恶不作的妖,他却是仙风道骨的白衣仙人。他一直相信她想做只好妖,却忘了妖是最善变的,活该被她算计,沦为阶下囚……
当天边最后的一丝绯红被黑暗吞没,终年空寂的仓颉山上,传来了一丝骚动,逐渐扩大。海芋站在山脚下,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动乱,放出了最后的万鬼阵。做完这些事情后,她回到了朝华殿,一步步走向里面的白衣男子。
那人眉眼如画,薄削的唇微动:“现在收手,我保你不死。”
海芋倾身抱住了他,把他带到殿外那满园的梨花树下。感觉到他身体僵硬,她勾起唇角,无声地露出得逞的笑意。如果此刻他能动,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把她扔到山谷底下去吧?可惜他现在只能受着,谁让他轻信了她呢?活该被她算计,沦为阶下囚。
“我不可能收手的。”海芋靠在他的肩头,望着天边。也只有在他动不了的时候,她才能如此肆无忌惮。“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她忽得勾住他的后颈,倾身吻过去。
看着缓缓接近的红唇,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目光却是一颤,“我是你师父!”
(一)笑他嗔
——听说作恶多端的人,死后都会下地狱的。
五十年前,海芋听了这句话只会嗤之以鼻。那个时候,她正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媚上欺下,祸尽忠良,把整个四方城搅得乌烟瘴气,并且乐此不疲。一提到她,人们免不得咬牙切齿,送上两个字——妖女!
这两个字海芋是当之无愧的,她的确是妖,还是只道行颇深的妖。一日她突发奇想,要效仿褒姒烽火戏诸侯,便惑得那四方城城主为她点燃了狼烟。谁知狼烟刚燃起,就突如其来的一场瓢泼大雨浇灭了。
群臣大呼这是苍天有眼,终于看不下去,要灭她气焰。海芋只是冷笑,对她来说,要杀光这些惹恼她的人,就如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只是在她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的时候,就遇到了后海。
她记得那是四月里的一天,大雨淅淅沥沥地冲刷着青石板的街道,行人匆匆躲雨,小贩忙着收摊。而那个人,撑着一把墨竹柄的油纸伞从雨中缓缓走来,一派宁静淡然。
后海是个白衣仙人,偶然路过四方城,寻着妖气而来。见着海芋,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动手,而是问她:“你若愿意改邪归正,我留你一命。”
海芋冲他抛了一个媚眼:“不杀我啊,可是要我陪你双修?”
他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一剑劈了过去。
他非常的厉害,两人没过了多少招,就以她惨败收场而告终。眼看他的剑就要落下,她抬起幽深的眼眸望着他:“凡人杀我双亲,取之心脏为了长生。他们做得,我就泄恨不得吗?在你们的眼里,妖一定是要除的,凡人一定是要护的,对吗?”
只要能活下去,她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面对这种正气凛然的人,乞怜示弱,无疑是最好的一种方法。
“也有好人坏人,好妖和坏妖之分。”
于是她顺着杆子往上爬,期盼地望着他:“那我将来做只好妖,你放过我吧!”
在他意欲不明的目光下,她如芒刺在背,心中那点小心思想藏也藏不住。她以为他会拒绝,然而他只是沉默了一瞬,剑尖一颤,缓缓收了回去。“我不杀你,你跟我回仓颉山。”
海芋怔住。仓颉山是一座可移动的活山,随时随地的变换位置,踪迹难寻。那是修仙者的聚集地,凡人最向往,妖魔鬼怪最惧怕的地方。
那也是她多年来,想去却始终寻不到的地方。
晴空万里。
到了仓颉山,她并没有受到预想中的厌恶和排斥,相反的是,那些修仙弟子对她的到来很感兴趣。后海对外宣称她是他的弟子,她也才知道,后海是仓颉山上除了山主之外地位最高的人。先前她不由分说就和他动手,不是因为她不自量力——在他的身上几乎感受不到灵力。而现在她才知道,那不是因为太弱,而是太强,灵力内敛早已收放自如。
后来她问他,难道仓颉山都看出她是好妖了,所以才完全不排斥她吗?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灯芯,似乎在嘲讽她的厚颜无耻。半晌,他才似笑非笑地回答了她:“非也,我给你加了个小法术。他们不知你是妖。”
“这么说,我在这里待着,比山下还要安全咯?”她一笑,腻声道:“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如果你为非作歹,我会将你手刃剑下。”
她嘴里敷衍地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她本是妖,难道还指望她向善吗?要她不为非作歹,除非哪一天她也成这些呆头呆脑的仙了!况且,她本身就是来这里复仇的!
后海的住处在半山腰,名曰朝华。殿前种了满园的梨花树,只要风一吹,树枝一颤,花瓣便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美得不可思议。
海芋相当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固执地认为太美好太纯洁无瑕的地方,不适合她这样邪恶的妖魔鬼怪。所以只要后海前脚刚出朝华殿,她后脚就会去把梨花树毁得一片狼藉,然后满怀期待地等待他回来,想瞧瞧他是如何精彩表情。
然而后海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阔袖一甩,又让满园梨花恢复如初。她不信这个邪,继续糟蹋他的梨花树,但一而再再而三都是这般收尾,她就觉得白费力气,没了趣。
后海喜欢坐在最大的那颗梨树下,斟上一杯清酒,静静地看日出日落,一坐就是一整天。除此之外,唯一的消遣便是酿酒。海芋觉得他实在是个无趣的人,惹不恼也气不到,平生让她少了很多乐趣。但海芋不是个轻言放弃的妖,在几次三番的试探他的底线后,终于被她成功了一次。但那次不是她刻意去惹恼他,完全是个意外。
原因无他,是对她有点意思的师兄约了她在后山见面。那师兄想亲近她,而她想把他拉到自己这条船上,便半推半就地从了。
谁料两个人刚抱到一起,便被后海撞破了好事。她觉得当时他的脸色比平时还要冷上几分,眼锋如刀似乎要将她千刀万剐。她还没来得及打个寒颤,便被他拧走,扔进了谷底的玄冰密室关了一个月。
刚出密室的那天,她还颇有精神,好奇地望着他:“我可没听说过修仙弟子要绝情爱,你管得也太宽了吧?还是说你喜欢——”还是说你喜欢我?
话还没说完,又被他冷着脸扔了回去。这一次,她在里面度过了整整一年,饶是她道行颇为高深,也被里面的寒气冻得差点崩溃掉。在她一度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个鸟不生蛋地方的时候,后海终于大发慈悲,把她放了出去。
她是爬出去的。而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白衣胜雪,不染半点烟尘。让她觉得羞愧难当,再也生不出半点忤逆的心思了。
但那只是一时间的,等她恢复了元气,就产生了把他拉下凡尘,堕入无间地狱的疯狂想法……谁让她是只毫无节操的妖呢?
(二)怨他冷
妖的心性如此,一时半会是改不了的。在海芋把师兄弟之间的关系搅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彻底失去了自由。后海在朝华殿设下了结界,只要她想硬闯出去,就会受到力量反噬。海芋愤怒地试了一次,付出了血和泪的代价后,她识相地回房面壁思过,闭门不出了。以至于后海几次回到朝华殿,她都没跳出来捣乱。
对于这个结果,后海稍微满意了些。但他不知道的是,海芋并非真的痛改前非,而是待在屋子里冥思苦想,要怎么报复沾污那个高高在上不然烟尘的仙人。
海芋决定勾引他,让他染上情欲,这个是她的拿手好戏!后海太过清冷淡漠,她相貌虽是绝色,但自从两人相识以来,他对她从来都不假以辞色。以至于海芋一时半会没有想到那上面去。
夜色如水,树影斑驳。她趁着在温泉池里沐浴时,偷偷扔出一个妖鬼符,然后放声尖叫。后海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翻手就灭了那个幻化出来的妖怪。海芋趁机飞身扑到他的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腰:“师父,还好你来了。”
少女白皙纤美的身体,池中溅起的水花,突如其来的拥抱,好像在一瞬间定格……
她攀着他的脖子,凑到他的耳边呵气。“良辰美景,不如我们双修?”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骤然僵住,脸上也是青了又红,红了又黑。还没来得及窃笑,就感觉自己突然被抛起来,重重落入了水中。等她从水中扑腾挣扎起来时,他已经消失在了眼前。海芋伏在白玉石的岸边大笑不已,一墙之隔的地方蓦地传来他的声音:“你还想去玄冰密室待多久?”
海芋呛到了,然后驾轻就熟,低声下气得认错。后海显然是不信的,海芋垂头丧气,心里不知问候了他祖宗多少遍。她在温泉池里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出来,然后蓦地想到——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来拧着她直接扔到山谷下,但今天没有。
海芋唇边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意,声音软软的:“你要是想我冻死在那里,不如现在就一掌劈死我。”
“出来。”后海的声音还是那么清冷无波。
她哼哼了一声,不为之所动。听到他的脚步微动,似乎真的要来拧她。
“你要进来吗?我没穿衣服!”
墙对面一阵沉默,许久之后,他才无可奈何道:“以后不可再如此!”
海芋突然发现他的可爱之处,比如现在。比如日后,每当两人相遇,他总有些不自然避开她的目光。海芋总是千方百计地让他回想起那晚的窘迫,嘴上冷嘲热讽,看他的手足无措,心中却忍不住微微塌陷。
——真是单纯!也真是笨得要死!
冬天刚刚过去,春寒还是料峭。
偶尔回想起往日种种,恍然如梦。仓颉山这种安宁的日子,差点让海芋忘记了自己应该做的事。直到五年一度的法术比试后,山主设宴庆贺的那天,才撕裂了这种平静。
宴会那晚华灯初上,歌舞升平,竟是少有的热闹。海芋得到了特许参加晚宴,谁知刚到达山顶,就感到了一道阴冷的目光盯着她,她回头望过去,就看见了坐在主位上的山主。她犹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的渡过了这场宴会,最后被山主留了下来。
“我还道后海终于收了个弟子,竟是只妖!”
“我发誓过要改邪归正,师父才留我一命。”
“最好如此。左右你在后海手里也掀不起风浪。否则……”山主喝了一口茶,“你那些族人怎么死的,我就让你怎么死。”
海芋手脚一片冰凉,死死压抑住心中翻滚汹涌的怒火。
三十年前,她的族人被那些所谓替天行道的仙人尽数屠杀,挖了心脏炼成增进修为的丹药,尸骨无存。而带头的那个人,正是眼前的山主。她当时还小,在阿娘的掩护下逃得一命,发誓总有一天要血债血偿。她花了二十年的时光来寻找仓颉山,却始终寻不得,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却被后海带了进来。进来后,按着记忆寻找仇人,无果,没想到他却自动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海芋自知能力不足,唯有韬光养晦,谋定而动。
海芋变得安静了,守规矩了,之后又主动要求要去谷底的玄冰密室修行,让后海颇有些不习惯。海芋其实心里很明白,玄冰密室如果利用得当的话,是个增强实力的好地方,只可惜当初她在里面待了那么久,都白白荒废了。
她原本打算在里面多待些时间的,却在日复一日的冰寒中,愈加想念那个一身白衣的师傅。她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情感是怎么回事,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和不安。
小时候,阿娘曾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卑微的小妖爱上了九重天上的仙人……这一句话后,阿娘就不说话了。她问然后呢,阿娘说然后小妖死了,还说这样的故事都不会长,因为还未曾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她当时只是暗笑,她觉得她不会那么倒霉,也不会那样傻。
这样按捺着躁动的心过了一些时日,终还是忍不住了。她偷偷跑了出去,想回到朝华殿看看他,却发现他和一位美貌的仙子坐在梨花树下品茗,谈笑风生。海芋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她心里咽不下那口气,当天晚上就去找了那个仙子的麻烦。她知道在山主眼皮子底下不能够有大动作,只是小小的戏弄了那仙子一翻解恨。哪知就在第二天,传来了仙子重伤身亡的消息。山主下令彻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她一人。
山主公开了海芋的真实身份,下令将海芋处死。
海芋被制住跪在冰冷的地上,只想冷笑。原来是个圈套!山主不惜牺牲无辜的仙子,也要置她于死地吗?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那些人脸色有的复杂,有的漠不关心……唯独没有看见后海。她垂下眼眸,暗自捏了个决,决定背水一战。死也要几个垫背的!
就在山主亲自执法,劈下了一个雷诀时,一个修长的身影蓦地挡在她的身前,硬生生受了这个雷诀。
后海!
她看见他唇边溢出鲜血,脸上却依旧那么云淡风轻:“雷诀我代她受了,这件事我要求再查。如果再出事,由我负责。”
他带着她,不顾众人精彩万分的表情,瞬间回到了朝华殿中。
“你真的相信我?”
“我觉得你不会那么笨。”
“你在夸我聪明?”她眯起眼睛,忽的冷哼一声,出言顶撞:“就算这次人不是我杀的,下次也一定是!”
他没有苛责她,幽深的眸中似有光华婉转流过:“别难过。”
“我难过什么?”她别过头,眼睛却控制不住得酸了起来。
是的,她难过!她恨!被公开身份那一刻,所有人都变了。明明以前师兄们那么喜欢她,如今一个个都露出厌恶不已的表情,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因为,她曾经偷偷地喜欢过……这样的生活。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壶酒,斟上一杯,推到她的面前。那是他最爱的天山雪花白。
她接过来一饮而尽,问道:“这么说,和那仙子厮混一起的不是你?”
听到她粗鲁的言语,他皱了皱眉:“非也。”
“那你那段时间在哪里?”
后海沉默了一会儿,回答:“……玄冰密室。”
“你跟踪我?”她咬牙切齿。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淡淡的,轻轻的,让她一下子看呆了去,忘记了质问的话。他很少笑,自相识以来,这似乎还是头一遭。
她突然觉得,后海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他,渺茫的,寂寞的,还有淡淡的忧愁。
(三)恨他孑
山主的这个雷诀,是下了狠手要置海芋于死地的。就算是后海,也或多或少有些影响。海芋心中复杂,总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才好。那段时日中,她每天都会到厨房中鼓捣一番,刚开始做出的东西惨不忍睹,可渐渐的,倒也让她钻出了点门道。后海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她送去的东西,他都吃掉了。
海芋欣喜,每天都是变着花样做饭菜。以至于每天早晨醒来,她都在想,今天到底吃什么好呢?
期间山主到访一次,他见到海芋,依旧是满眼的轻蔑和鄙夷。他道:“师弟若真要留下这个妖女,不如让她和新弟子一道。她住在你这里……始终影响不好。仙妖殊途啊!”
海芋瞪了山主一眼,想要开口反驳,心中念头一转便低下头,屏住呼吸去听他的回答,心跳如擂。
“山主多虑,她如果和新弟子一道,我不放心。”
后海是怕她惹是生非,而这话听到海芋耳中,就是另一个意思了。她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低眉敛目不露端详。
他伤好后,海芋继续在玄冰密室的修行。闲暇的时候,还对照着书中所讲,学着酿酒。她从来是惹是生非的好材,酿酒上却一窍不通,笨手笨脚。偶尔后海看不过眼,便会指点一二。
她学会了早起,然后趴在窗檐上。他看着日出,她就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其实按照她的性子,应该是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占得一席之地的,但她不敢去打扰。明知他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责备她,她还是不敢。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心动了,有了期望,所以不想他的脸上露出哪怕一丁点的不愿意。
因为他是那样的不染凡尘,白衣无暇,她不敢去亵渎这般如梦似幻的美好,那是罪。她也第一次,开始为自己卑微的妖怪身份,感到痛恨和不甘。
数月后,她已经能独自酿好一坛天山雪花白了。把酒坛埋入地下的时候,她抬头望见天空的灿烂千阳,觉得这样的生活,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她突然想问一问他的心意。
海芋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大胆,但是在感情之事上,她却成了懦夫。不知道多少次和他碰面,抑或是擦肩而过,她都没有勇气开口叫住他,问出心中的问题。
记得在他替她受伤的时候,她掏心掏肺地照顾他。他很欣慰地还夸她是只好妖,她当时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嗤笑出声:“你就不怕我别有所图吗?”
他没有在意,似笑非笑地问她所图为何?她只是抿唇一笑,没有回答,心中却忐忑不已。
现在她开始后悔,那一次好机会她没有说出口。
没想到,她这一踌躇又过了足足两月。直到他真正的收了一个女弟子,海芋有了危机感,才破釜沉舟一般叫住他。
见他侧头看来,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拐弯抹角地问道:“……仙人,可能娶妻?”
他点了头:“可以。”她才刚喜上眉梢,又听他说:“但我永远不会。”
她呐呐道:“为什么?”
“我心仪的人,早已身殒,我不愿娶他人……”
后面他说了什么,她忘记去听了,脸上还是笑着,却僵硬了,心中更是冰凉一片。只是记住了那一句“永远不会”和“心仪的人”,却忽视了后海身上那一点的异样和黑气。
那天晚上,海芋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三十年前的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和大火,她听见有人对她说:“你不恨吗?你怎么就愿意在那山主脚底下如此苟且,而不去复仇呢?你忘了族亲们是怎么惨死的吗?”
她想说不是,却怎么都张不开口。她承认,她是想过放弃,因为突然喜欢上了这样安宁平静的日子,和……后海在一起的日子。她想自私的给自己一个机会,如果后海接受了她,那么她就放弃复仇。可是他说……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
这就像一个魔咒,不停地回响在她的耳边,肆无忌惮嘲笑着她的懦弱天真。
那个声音继续道:“后海不可能接受你的,你只是只肮脏下贱的妖怪!你想想,他收你为徒,可曾真正教过你什么?别太对他感恩戴德,没准他也是为了拿你的心脏炼丹药!那可是修仙者的圣药!”
海芋捂住自己的耳朵,那声音却一字一句钻入她的脑海。
“我是心魔,若想复仇,不如跟我做交易。”
许久许久后,她抬起泪眼婆娑的瞳眸,唇边溢出一抹苦涩笑意。
海芋得到了力量后,没有马上动手,她贪婪得享受着和他在一起最后的时光。继续陪他看日出日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以自己的方式凝望着,憧憬着。心魔对她的这番作为嗤之以鼻,对她百般挑衅讥讽。
认识到自己和后海不可能之后,她更加不越雷池一步,生疏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不已。
后海问她是不是有心事,她吊儿郎当地说道:“我想采阳补阴,却没找到好对象,自是心事重重的。莫非你想为我解忧?”
他表情有些不自然,薄唇微动:“……不许!”他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若不想去密室面壁思过,你就收了这心思!”
海芋在他身后大笑不已,笑着笑着,眼中酸涩了一片。她以为瞒过了后海,稍微放下心来。可在她打算动手覆灭仓颉山的那晚,还是被他先发制人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我以为你是只好妖,分得清楚利害关系。”
“妖就是妖,哪有什么好坏之分。我以为仙妖殊途,你是明白的。况且,杀我全族的不是凡人,而是山主,我报仇也是应该的。”
后海垂下眼睑,轻声道:“我知道。”
他是知道前因后果的,才会不顾反对留了她一命。只因为他和她相似的经历,他动了恻隐之心,希望她放下无谓的仇恨,做一只好妖。所以明知道她耍的小把戏,明知道她故意上仓颉山搅和,还是装作不知情,把她带上山。他相信,仓颉山的生活,会磨平她的恨意。
人间的皇帝曾灭尽他九族,后海因为被山主带上山修行,逃过了一劫。那时他满心恨意想要复仇,山主带他在民间走了一遭,看见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他意识到,那是个好皇帝,虽然不想承认。他不能为了了却私仇,而弃万民不顾。
海芋听了后,只是嗤笑了一声:“假慈悲。”
“你们那一族恶贯满盈,不除就祸害一方……我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沉默了许久,才假意同意他所说的话。
后海给她的身上设下了封印,把她关到了玄冰密室。还说如果她自己冲破了封印,修为会更高一层,到时候出了玄冰密室,回到朝华殿,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后海不知道,她仅有的退路,已经被心魔封锁得死死的了。
后海不愧是仓颉山的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下的封印更是深不可测。就算在心魔的帮助下,冲破封印还是花了十天半个月。为了不让后海生疑,她没有尽早出去,而是在玄冰密室继续修行。春去秋来,她耐心得等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才慢悠悠地从谷底回到朝华殿中。
他正斜靠在窗边的榻榻米上,饮着清酒,见她回来,唇边不由带起了些笑意。海芋把去年埋在树下的酒坛挖了出来:“虽然只埋藏了一年,但我迫不及待地想尝尝。”
“一定很不错。”他接过来斟上一杯,浅浅啜饮。
她看着他喝下那杯酒,忽然道:“师父。你还是那么笨。”
他抬起眼眸,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已经动不了了。
“真傻,”她嗤笑了一声,“我说我会改邪归正,你就真的信了。你不知道妖最善变吗?”
他幽幽一叹,那双漂亮的眼眸中,涌现了许多无奈:“别做无谓的事情。”
海芋冲他一笑,决绝地转身走出朝华殿:“可是这仓颉不灭,山主不死,我睡不安稳。”
(四)落花寂寞
有了心魔赐予的力量,她根本不用亲自动手,只是放出了几个万鬼阵法,让他们自相残杀便回到了朝华殿中。
外面喧嚣嘈杂一片,殿内却寂然无声。风轻轻地吹着,梨花树下那对绝色男女,美得仿如画卷。只是那女子眉眼间,夹杂着散不开的戾气,让这幅画,变得有些不和谐。
那个吻,终究还是没落下去。
海芋侧过头,轻轻靠在他的身上,动作中,始终透着些小心翼翼。“如今我,终于能和你坐到一处了。”
她抬起眼,看到他挺拔鼻梁上,微微颤动的长睫,只觉得心都要为之颤动。她喃喃道:“小时候,阿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卑微的小妖爱上了九重天上的仙人……这一句话后,阿娘就不说话了。我问她然后呢,她说然后小妖死了,她还说这样的故事都不会长,因为还未曾开始结局就注定了。我曾经不信,也不认为自己会犯傻……”
后海看着她,眼中一片错愕。
海芋突然放开拥住他的手,缓缓走到了他身后的几步远的地方,靠着树干坐下。她静静地凝视着那个白衣仙人的背影,想扬起唇角笑一笑。还没绽开,已经冷在了脸上。这个人爱天下,爱苍生,却独独不曾爱过她。
“你以前爱过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她突然问,声音细若蚊呐。
后海还没开口就怔住了,感觉到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你怎么了?”
“我和心魔做了交易。他借我力量复仇,我把命献祭给他。师傅,我的族亲虽然作恶多端,对我却是极好的。所以就算明知道是错的,我也会去做。”她一笑,“反正我是妖,死不足惜……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后海怔住:“我不曾有过。”
“那你说的……难道……”海芋也因为这句话怔住了,然后在瞬间,她想明白了一切。曾经陷害于她杀了仙子的人,并不是山主;曾经冷漠回答她“永远不会”的那个人,也不是后海……都是心魔做给她看的假象。
为什么?
因为族亲被屠尽,所有人的怨念都附于在她这个幸存者的心里。在仓颉山的平静生活,快要磨平她心中的恨,甚至要将她变成一个所谓的好妖。但承载了全族人怨恨的心魔是不会允许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她朝着那条既定的道路走去,万劫不复。
原来他不曾喜欢过别人……
她望着他,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
她想问“那你喜欢过我吗”,几度张唇,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有一句:“后海,你来陪我坐坐好不好?”
她怕在这最后的时光中,听到的依然是拒绝。
她的愿望如此卑微,就如她的身份一样。只要他不曾喜欢过别人,她心里就被一种满足的情绪充满,欣喜到无法自抑。
只是命已天定……
越接近黎明,就昭示着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化为飞灰,散在浩大的天地间。海芋因为自己的名字曾被人讥讽过,那人说海芋的花语是至死不渝,你这妖女也配得上这名字吗?她想,也许正是上天知道她有多么善变,所以才在她变心之前,让她这般死去,成全了她的圆满。
后海听出了她的期盼和渴望,身体却依然动弹不得,明知道她就在身后几步的距离,却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无法满足她。甚至都不能转过身去,看她最后一眼。最终他能给她的,还是一个冷漠的背影。
“海芋。”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这么的认真,这么的温柔。然而身后的人无声无息,连呼吸声都几乎湮灭了,他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海芋。”
他再次唤道,他感到眼角有些湿意,冰凉的液体从他的眼角蜿蜒而下,从下颚滴落。
——不知道是晨露还是雨水。
天边,露出了第一丝曙光,殿外的嘈杂声终归于空寂。晨风拂过,梨花树上飘落的花瓣被卷到半空,几番飘飞,缓缓落到地上,水池中,还有他的肩上和发上。
无声的,寂寞着。
—END—
更新时间: 2021-01-21 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