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拾依
天台上悬挂的晴天娃娃和捕梦网是不是真的为你带来了阳光,滤去了噩梦?螳臂当车,我仍安好,幻想中所有的表情与台词都幻化为浅笑而已,文字太轻,承诺太重,繁华和客套褪尽之后才会发现:不是每一句“我很好”都能换来一句“我也是”。那时候总有人陪在我们身边,我们连走路的姿势都很放肆,可也总会有一天,我们会像断线的珍珠手链一样散落各地。我总是想知道,某个角落的你们,能否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每个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隐秘故事,我们在成长里获得的所有真知灼见,都是在各种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无师自通。”
那时候我在那个厕所里偷听到了很多邪恶的小秘密,后来再见到你,你却说没事,就当你历了个劫。那时候你总跟我说金陵城里的一切美好都是从赏花开始的,后来我寻遍金陵也没能找到你说的那一株藤本月季。
A
2015年悄然离去,突然觉得这一年什么也没干,也突然庆幸这一年没有什么坏事发生。初中毕业六年了,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觥筹交错之后黎默问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事情是什么吗?”我摇头。“十几年前吵着要当老师的小女孩如今就读于师范,而当年吵着嚷着要当医生的小丫头如今真的在医学院了。”我诧然一笑,是啊,只要还记得初衷,沿路前进,全世界都会让路帮你抵达吧。
这是我这九年来第二次和他讲话,回想起第一次已经过去七年了。高中的同学大概都知道我有收集各种笔芯的习惯,但他们或许不知道这个习惯萌发于那个盛夏。那一年我们正值初二。身边的人都感慨过高考对我们的影响,却很少人还记得,十五岁那一年,稚嫩的我们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名为“中考”的庞然大物也是手足无措。那是人生中第一个用笔那么急速的时期,我想把我这一年用过的笔芯全部收集起来。这个习惯慢慢地被越来越多人发现,他们开始把自己用完的笔芯放在我的书桌上,于是我便改变了我的初衷,开始每个款式的笔芯只保存一只。每次和闺蜜去文具店,她们都会问:“咦,这一只你有了吗?”五彩的笔芯似乎也为那一段平淡无奇的复习时光增添了些许生机。
这个年龄段的女生总遵循着一些不成文的规定和奇怪的逻辑,例如不大的脸上为何非要剪个齐刘海,例如上厕所为何非要成群结队……一个寻常的夏季午后,蝉在枝头洪亮高歌,课代表们在黑板上刷刷地布置作业,男孩们挤在墙角你推我搡地共享一本最新的漫画,同桌和我慵懒地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移动的人头发呆。一个男生突然在背后拍了拍我的肩,“同学,这个……给你。”一个密封的袋子里放满了用完的笔芯。我诧异得不知道应该先问他叫什么名字,还是应该先说谢谢。同桌先开口了,“可是她不要这些没图案的呀。”他呆呆地站着,往回收了一下。“没事,我可以自己上色啊,谢谢你哦。”我急忙打圆场。他挠了挠头,“啊……哈哈哈,没事没事。”然后开心地转头小跑回班。
这个男生就是黎默,明明和我们同届,但看起来更像个初一新生,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黎默因为瘦小总是融入不了那群正值疯狂年纪的男孩们中间,因为不善表达也未能让老师引起注意,可从这个男孩身上,我看到了同龄人中少有的干净,他就像黎明之际的第一抹晨光,就像久旱沙漠里的一缕清风。
接下来的半年里,黎默又给我送了两次笔芯,每次都是满满的一个密封袋,每一只笔芯都用到了底端。他第四次给我笔芯的时候,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
那段时间学校里出现了一个“抓脚狂魔”,总躲在女厕所里趁女生上厕所时把手伸进门下抓女生的脚。一时流言四起,很多人说那是鬼,也有人说那是我们学校的一个男老师,原因是那个男老师以前有过前科。总而言之,女生们终于又多了一个借口结伴去上厕所了。在没有抓到真凶之前,女生们对男生总是不太友好,而男生们也总觉得自己在被怀疑。
过了期中,校广播里在播放这次期中考的作弊考生名单,里面有黎默,据说是因为在物理考试时在他的笔袋里搜出了化学小抄,而监考老师刚好是个教体育的,根本不管那是“氢氦锂铍硼”还是牛顿第一定律,只要有字的都算舞弊。长得帅人缘好的男生被播报了名字后大家大多是笑一笑就过去了,而黎默却被他们折腾得疲惫不堪,大家都取笑他,人笨就算了,还敢学人家作弊。男生们开始了对他的欺凌,在他脸上画乌龟,还把他抓到厕所水龙头前用水泼他。班主任也找他谈过话,告诉他和同学们的关系搞得那么僵有时也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要好好检讨然后主动去改善关系。然而没过多久,黎默又被指证是小偷,说是班上一个男生不见的诺基亚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了。要知道那年头有一台触屏诺基亚在我们这群小啰啰里面那可是家有良田千亩啊。校长劝黎默转校,为这事背一个处分不值得,于是他真的转走了。可就是这样,大家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有人说他是在校外惹事了被开除学籍的,有人说其实他就是那个“抓脚狂魔”,是被警察带走的。流言蜚语像长了腿一样跑得飞快。
对于黎默的离开,我有一点失落,男生们也开始觉得无趣,开始寻找下一个欺凌目标,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恢复了正常,似乎我们的生命中都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我也把那四袋笔芯放在盒子里,随着试卷和参考书的堆积慢慢退居箱底。
其实我因为当年没有站出来救他而心觉愧疚,却又因此庆幸,因为我也不想被大家排挤。我只能很用功地读书,考进了A班,做完了天利三十八套,背完了星火单词。我总以为,黎默的种种遭遇都是因为他成绩不好,没有人会善待一个笨小孩。
我还没来得及伤感,就差点跟丢了夏天的尾巴。人生中觉得时间过得最快的两年大概就是初三和高三了吧,仿佛你一不小心睡过头了就会错过中考一样,许多问题我们都还没有答案就已经迎来了结束。例如为什么校长每次讲话都要摸肚子啊?例如被动句到底该怎么用?例如英语老师到底是哪里人,能有那么怪的口音?例如那个男生到底喜不喜欢你……
拿到毕业照那天,我看了看自己照得好不好看就小心收起,多年以后,收到高中毕业照后,一时心血来潮,再次打开了初中毕业照,在一千多人中找到了唯一一个没有穿校服的男生。小时候,我们玩闹,输掉了也不过是一场游戏,而有些人的玩闹,却使别人输掉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几年。
聚会上黎默说初中后他就没有再读书,先是在快餐店送外卖,后来跟朋友去了北京,总算远离了这座城市,总算远离了我们。没有人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似乎也没有人会在意他过得好不好,如果可以选,更多人宁愿他过得不好。他说毕业后他也想知道我都在干些什么,可是我的空间设了限制,他用陌生人的名字加为好友被拒绝了,又不想让我知道他就是黎默,直到今年我改了备注,他才知道我考上了医学院,也离开了那座陪我们长大的城市。
黎默刚到北京那会儿住过只能放得下一张床的楼梯阁,捡过纸皮,烧过串儿,也被别人骗过,差点进了传销,结果人家嫌他没有半点人脉就又把他送了回来。后来他一路摸爬滚打,从应聘保安都没人要到现在是六家奶茶店的老板。黎默也终于长开了,近一米八的个子,小黑,小壮,估计后来认识他的人都不会想到他曾经受过别人欺负。
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黎默,我感慨万分,15岁时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那一年我曾经幻想过,如果我生在抗战年代一定会是一名出色的特工,帽子里是枪,戒指里是暗器,穿着高跟马靴穿梭在小巷道里跟踪敌人;我也曾幻想过自己是个女侠,劫富济贫,惩奸除恶。但那一年,我在上学路上看见黎默被四个男生包围着用电棍电,我没有站出来;那一年,我躲在厕所里抄作业,结果听见一群女生在策划怎么把偷手机栽赃给黎默,边讲还边扯着尖嗓子偷笑,我也没有站出来。
我低着头告诉他这些后,他居然大笑着说:“哇咧!还好茄子你那时候没有救我哦,不然我也不会走投无路学人家做生意,现在八成还在家啃老呢。你看,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嘛!我也就算数还勉强能及格吧,连作弊都不会,哈哈哈……读书啊,现在老子不得穷死!”
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各自的路要走,生活从来都不会轻易让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不用担心,像我这种没有什么文化的人有时也可以过得很好。”我不知道他那晚对我说的话是不是发自内心的,每个人都爱幻想如果当初自己换一种活法人生会变成什么样,我相信他也幻想过,然而那个能够改变你一大部分人生的学生时代,已经离我们好远好远了。那些过于生猛的成长,像是长出了触角一样,通过皮肤探到更深的血液里,细水长流地灼烧着我们的内心,把我们的自尊烧出了一个个小洞。
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一样,太胆小了,也太怕被孤立了。我没有把这个罪名推脱给“年纪小”,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善良应该是没有年龄界限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很懦弱,甚至伪善,我就是这场青春恶作剧里的一枚螺丝钉,默默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这一切如期运行。
黎默,我为那些年自己的懦弱和沉默向你道歉。我希望你无论走到哪里,走多远,都会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是啊,当年嚷着要当医生的小丫头如今就读于医学院,而当年那个瘦小的小男孩终于变成了理想中的自己,这大概就是梦想成真的样子吧。
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当时我能有足够的勇气站出来,即便你不是读书的料。
B
苍凉是你,炽热是你,沉默是你,呼啸是你。
小时候,我以为裙子只能夏天穿,冬天就必须把自己裹成粽子,我也以为只要善良,就一定能被温柔以待;后来啊,我才知道,原来冬天也可以穿裙子,原来善良的人也会被抛弃。朝来寒雨晚来风,能不能看在我曾经哭成狗的份上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他含泪离场,请你为他鼓掌,毕竟这个世界来过这样好的一个孩子。
2004年,雅典奥运会,刘翔出现在大家视线的那一年,勋少8岁,也开始练跨栏。刘翔当年有多红,他在我们市里就有多红。
2013年,我17岁,勋少跨栏的第十年,勋少在一次比赛中被对手拉了一下,脚刚往上跨就转身一个跟斗摔到了地上,红白色的跨栏也刚好倒下,砸在了他的后腰骨上,吓傻了看台上的我们。教练连忙跑过去,拿着不知名喷雾剂往他身上喷了大半瓶,担架上的勋少动都不敢动,连表情都是定格的扭曲挣扎。
勋少的诊断结果是肌腱拉伤加后腰骨移位,医生说两年内都不能有剧烈运动。勋妈妈一边骂一边把猪骨汤盛给他喝。你以为他会这么听话吗?我也希望他这么听话。
半年不到,勋少就回到了田径场。他回去那天,很冷,天空的云被撕得支离破碎,他穿着加大码的蓝色羽绒服和一条运动短裤,腿被冻得紫红紫红,像哆啦A梦一样傻傻地站在草地上等他的教练来认领。跑道上他不认识的学弟学妹们在训练着,曾经认识他的人也都快把他忘了。他在不被期待的目光下开始了复健。
其实有一次我鼓起了勇气去健身房找勋少,他刚好在最角落的镜子前面,用拉力带绑住双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顿时,一个人框住了一个画面。我没敢走过去,曾经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很骄傲的男孩现在坚持得有点不堪,我心疼得有点鼻酸。
还好还好,再烂的时光也都会有过去的一天。
勋少慢慢地恢复了七七八八,只是不敢像以前一样大强度的训练了,成绩虽说没有顶峰时期那么耀眼,但秒杀田径场上的大部分人还是可以的。
距离高考还有142天,老师把勋少报考体育院校的资料都交了上去,他到教室上课的时间越来越少。班上靠窗最后一排的角落有他的桌子,桌上的试卷一天不收拾就会堆得像小山一样,用他的话说就是哪些是政治的,哪些是历史的都分不清,我们缺了哪张就去他那里拿。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正轨,勋少的晚餐也多了一碗牛肉。
好啦,先让我深吸一口气吧,好让我把眼泪憋回去。
距离高考92天了,我和往常一样经过食堂时故意绕远路,想在三点一线之间多吸几口外面的空气,勋少也一如既往地在田径场里训练。那一天是100米短跑训练,勋少扭动了几下脚就单膝跪在地上做准备,信号枪一响他就低着头猛地向前冲。我站在栅栏外,冒着青筋大喊:“赵文勋你快停下来!喂!停下来!!”周围的人像在看智障一样看着我。等他一抬头,那个突然从旁边蹿出来的小女孩已经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了。他为了不撞到小女孩,急忙停下,可是巨大的惯性让他在下一个瞬间侧身翻滚起来,狠狠地滚了好几下才停下来。小女孩没有受伤,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一屁股坐在了跑道上,老师走过来抱走了她。我捂着自己的耳朵,蹲在草丛旁,竟然哭得像只狗一样。
那天深圳室外气温三十摄氏度,勋少的腿却还是紫红紫红的。
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二级伤残正在向他招手。看着脚踝上淡黄色的纱布,药酒慢慢渗出,勋少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教室。我们默契地把拿他的试卷又送了回去,他真的开始很认真地在分辨哪些是政治的,哪些是历史的,打算用三个月的时间做完我们花了三百多天都还没做完的题。
跑鞋的钉子脱落了,田径服上的号码也被磨损得很厉害。那一年我们亲吻了满操场雀跃的雪花,那一年我们嘶哑的吼声淹没在了信号枪的枪声中,那一年你卧躺过青草地,衣服干了湿,湿了干。还记得你回田径场的那天吗?支离破碎的云朵底下你说,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像刘翔一样,亲吻一下最后一个跨栏再退场,没想到老天连这个作秀的机会都不给你。你说,下雨了,让我去场上再淋一次吧,道别时总是要刻骨铭心些,多年以后才能努力回想起一点点画面。原来你的全部努力,不过是让你回到了我们的轨道。
有人说,只要你愿意,每一个跌落的地方都是一个新的起跑线,可是勋少却再也不跨栏了。有人说,既然放弃了,就不要抱怨,可是勋少却再也不跨栏了。我不讨厌正能量,我只是突然觉得这碗兑了鸡精的心灵鸡汤恶心得有点难以下咽。很多事情我们都不愿意相信,可永远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是不是他真的先天性有点背?欠他的那一点好运,什么时候能补上?后来啊,我远远地看见你还站在田径场上冲我们咧嘴大笑,我就知道,我又做梦了。你说,是不是我们小时候把最开心的一天和最难忘的一天的额度都给用完了?未来的日子才显得那么平淡,甚至还有些不堪。
你说对于你们而言,汗水和眼泪的成分是一样的,汗都快流干了,哪还有泪的额度?若有一天,他失控如个孩童一般,能否请你给他一个拥抱?虽然无助才是青春的常态,没有人能坚持得很容易,可是能不能看在我曾经哭成狗的份上答应我,若有一天他含泪离场,不管是不是在作秀,也请你为他鼓掌。
更新时间: 2020-09-16 2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