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发布时间: 2019-07-27 08:07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文/闰红

一 

1980年,我家搬到了报社大院。那个大院状若牛胃,入口很窄,里面却很宽敞,主体是几排红砖灰瓦的迷你四合院,一条栽满梧桐树的深巷是出入的必经之路。我家在某个迷你四合院里,S的家,在那条巷子边上。 

我和S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一道上学放学,从那条巷子里走出去,过一个路口,进入另一条巷子,就是我们就读的“红旗小学”。 

上学时我必须和S-道走,倒不是情深意笃,而是在第二个巷子里,出没着一个传说中的“挖心老头儿”。他总是向我们靠近,口中念念有词,极其恐怖。我爸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老吓唬小孩,他说他只是喜欢逗孩子而已。我没有因此释然,坚持一定要和S-道上学,如果某天S先走了,我宁可冒着挨一顿打的风险选择旷课,也没有勇气独自上学。 

很多年后,我看到S那时的照片,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虽然腿显得过长过细——他自嘲说像是得了小儿麻痹症——但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小男孩,谁也料不到他后来会长得那样——充满魏晋风度。 

记得我总是去他家,他爸有很多藏书,有些锁在玻璃柜里,我们趴在柜门外看那些书脊。有本书的书脊上写着“西X记”,我们俩都猜那本书是《西游记》,因为当时电视剧《西游记》正在热播。我俩百爪挠心地想把那本书取出来,却无计可施。等再大一点儿,才知道那是《西厢记》。 

我记得他和我弟弟打架,我弟弟去找他妈告状,他妈喊他回家,他不理睬,他妈拾起一个小石头丢过去,砸中了他的后脑勺,鲜血淋漓,他捂着后脑勺,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丢给他妈妈一句话:“让XX当你儿子吧!” 

S是班里最调皮的男生,但班主任喜欢他。他和班主任的侄女是同桌,那女孩子古灵精怪,有次上课时,把裤腰扒下来,笑嘻嘻地示众,大家都做惊骇状,而他却和那女孩“沆瀣一气”,鄙视众人这惊骇里的矫情:里面又不是没有衬裤。 

他不喜欢我,因为我也是个矫情的人,也许比其他人更矫情。我那时害怕“打仗电影”的配乐,它让我想起电影里血肉横飞的场景——我总是不能当电影上的事是假的,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他便在课间大声地模仿那音乐,我捂住耳朵,那声音仍然在,带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压下来,我无处可逃。 

喜欢他的班主任不喜欢我,五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我休学了,等我重新回到学校,他已经升入初中。他是班上唯一一个进入省重点中学的。之前他的成绩并不是很好,看来班主任赏识他,真的是独具慧眼。 

他从那个闪闪发光的学校回来看我,依旧带着嘲讽的笑容。不过也没什么好嘲笑的,这时的他,也不算一个好学生,否则就不会在上课时间溜出校门,做这种无厘头的探访——两家离得那么近,何至于? 

也许是因为分别了快一年,他对我的态度比过去好了一些。有天晚上他到我家来,跟我说他组织了一个“正义者联盟”,专门揍小痞子。 

那个联盟都由哪些人构成?他是怎样找到同道中人的?他们会飞檐走壁吗?他们又是在哪里出没,在哪里守候自己的“猎物”?每一次都能赢吗?会被人报复吗? 

许多年之后,他们在我的想象中俨然如一群蝙蝠侠,是我的一无所知造成了我这不靠谱的想象。 

初二那年,我偶尔对S说起某个同学欺负我,他就把对方拦在放学的路上,噼里啪啦地把人家暴揍一顿,然后,迅疾如电地消失了。结果,对方以为我有黑社会背景。 

中考失败对他來说几乎是理所当然,他被那所“省重点”刷出来,但还是考上了市重点中学,后来我也进入那所学校,与他倒不怎么来往了。只是有一回,他约我骑自行车去1 5公里之外的地方,说要锻炼耐力。我当时没觉得自己有锻炼耐力的必要,就拒绝了。他走了之后,我妈正色对我说:“你是个大女孩了,不能老跟男孩一道疯玩。”我妈罕有那样严肃的态度,所以直到现在我的印象都非常深刻。 

二 

高中毕业,他考上了省城的某个大专。 

他经常回到小城,对我们用“野鸡学校”来形容那所大专,说得一团糟。似乎,他因此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理由打架。他妈老是跟我妈抱怨,说每个月给他800块钱生活费依旧不够,因为他老把人打伤,总得带礼物去赔礼道歉。他自己倒是从未受过重伤,我隔壁的另外一位发小因此赞叹他是员“福将”。 

这样的生活当然不好,但奇怪的是,它却比那些规整光鲜的大学生活更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想象他的校园应该是陈旧简陋的,正午时分就会浮动着些不分明的雾霭,看上去很颓废的年轻人走在小路上,上课、下课、打水、吃饭、看电影,以及默默地绝望。打架是绝望,恋爱是绝望,不动声色也是绝望,那时我还没看到“残酷青春”这个词,但我已经感觉到了那种绝望后的残酷。 

从那所大专毕业,S依旧很颓,他父亲把他弄进了某机关。那会儿大学还没有扩招,大专学历还略有含金量,当公务员也还不需要艰苦卓绝的考试,他很容易地就在小城的那个机关里混成了一个公务员。 

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做一个快乐、知足、上进的公务员呢?起码,我看到的他是那么分裂。 

有时,他看上去特别好,到我家来——我们都从报社大院搬走了,但又都搬进了市委大院——跟我谈谈最近读的书。他一直是特别爱看书的人,我觉得这和他爸喜欢藏书有关。虽然他说他爸藏书已成癖,比如说,他爸一个英文字母不识,却藏了6本英语词典。 

他跟我说他近期在读的书,也说《读书》杂志,他特别喜欢上面的理论文章,对每个作者都如数家珍。他也说起他的梦想,就是有个小房子,有个特别好的洗衣机,有个很好的妻子,然后,他就可以心无挂碍地读书了。 

有时,聊得太高兴,他会一跃坐到书桌上。好多次,我看着他坐在那里高谈阔论,身后是窗户上的纱帘,纱帘透出特别安静的夜色。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在我们过上不同于现在的生活之后,我会回忆起来这个场景。 

但这场景经常被一声警告打断。我爸在门外狠狠地敲几下门,大声道:“都几点了?能让别人睡觉吗?”S灰溜溜地从桌子上下来,听着我爸的脚步声远了,再灰溜溜地打开门,离去。

跟S高谈阔论时,我总是又愉快又紧张,一边聊着《百年孤独》,一边侧耳倾听我爸的脚步声。大人真是讨厌啊!但不管怎样,我挺喜欢那个时候的S,这也许是我有时愿意忍受另外一个不那么可爱的S的原因。 

我不喜欢出现在人群中的S,那时的他,夸张、张扬,有时一声怪叫,有时一连串怪笑,喝多的时候会大哭,放在《世说新语》里可成轶事。可是,他不是纸上人,是可以肉眼看到的真人,那么近地面对这“魏晋风度”,实在让人无所适从啊! 

我们那些共同的朋友看不惯他的放浪形骸,背地里说,知道他不痛快,可大家不都是这样活着吗?有本事你去考研究生啊?又考不上。 

可是,他居然考上了。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哪一个契机让他幡然醒悟,跑到北京去上学了。他在京城的某高校读了个专升本,两年之后,他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的硕士。至此,他跟小城,跟他厌恶的那个公务员位置,跟他一直无法摆脱的无聊人生,彻底说了再见。 

三 

我也很快离开。我的家再次搬走,以前特别容易的见面,现在成了一件大费周章的事儿。有好几个春节,我们都同时在小城度过,彼此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可是现在,渐近中年的我们,已经不习惯无缘无故地打个电话、约着见个面了。 

一个男孩打电话给一个女孩,说“我到你家聊聊天吧”,这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儿。 

一个中年男人打电话给一个中年女人,说“我到你家聊聊天吧”,这太怪异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有那么多不成不淡的废话吗? 

这或许是我这次到北京,给S发短信之前犹豫了很久的原因。最后,我还是发了,是因为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渐渐觉得,最美好的事仍旧是过去的事。还因为,我辗转听到他的消息,说他现在过得很好,是大公司的中层,年薪几十万。但是,他并不快乐,他还是希望有一天辞掉工作,啥事也不干,就在家里看书。 

我想起我们当年的对话,在那条短信下面点了“发送”。 

見面后,S看着我说:“你好像又紧张了,你刚才都放松了一点儿,只是那么一会儿,好像酒劲儿过了,你就又紧张起来了。”我感到抱歉,勉为其难地自圆其说,然后奋力灌下一大杯啤酒,想用那些纷纷破灭的泡沫淹没我的紧张感。 

我对S说,其实这几年,我一个人在家待着都觉得紧张。S点头表示理解,他帮不了我什么,他被他的生活之水围困,那水已淹到胸口,如果他睡着,就会有梦魇,他拿他的生活没办法。 

他说他很忙,有时忙得都不知道面对面的那个人在说什么。他说他每个月有一半时间在出差,如果不是我给他发短信,他现在应该在上海。我赶紧惶恐地再次表示抱歉,说我不过是闲步而已,耽误了他的工作,实在太不应该。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像个特别有疏离感的日本人。 

吃完晚饭,S邀我去三里屯泡吧,听说我有朋友在北京,又让我喊朋友过来。我知道他想在这个初秋的北京之夜,给我这个发小最充分的殷勤款待。 

我竭力露出真诚的微笑,感谢他的好意,同时表示不愿意打扰他太久。S不再坚持,提出送我回酒店,为了跟我喝两杯,他特意没有开车,可北京的出租车是多么难打啊。站在深夜的北京街头,我一点点地感受着酒精作用力的消失,内心的无力感卷土重来,我的每一个表情,发出的每一个语音,都疲惫地涣散了。 

聊了一个晚上之后,我发现,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再成为许多年前的那个人。最美好的事,是过去的事,那个过去,是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08-05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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