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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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凡世生老病死、五毒八苦,有你相伴相随,我便从此无畏。
楔子
绍兴十五年夏六月,我因奸党陷害,被贬到岭南梅州。
渡长江时,自宿松境内启程。江边雪浪打沙堤,远望对岸,漠漠烟云遮掩黛色仙山,有几只白鹤掠水南飞去。
江心天水交接之处,有两座孤岛遥遥对立,隔水相望。
“此山名为小孤山,远处那个是彭浪矶,”见我对此景色拊掌称奇,那身着黑衣、头戴斗笠的年轻艄公不禁笑道,“相公想必未听过——这彭郎和小姑之间的风月传说吧?”
艄公喝过我几坛家乡酿的美酒,不禁言语多了起来。
“要说起这二人的故事,还要从五百年前,贞观年间,彭沧崖那厮第二次踏上小孤山说起。”
一
过了好久好久,沧崖终于能再次来到小孤山上。
有多久?他眼见着凡间的王朝又经历过一轮分合,王莽改了制,黄巾起了义,三国鼎分,五胡乱华,到如今李姓将天下再次统一。久得他甚至想,若是再不见她,几乎要忘了她的模样。
他身上带着半人半仙的灵气,山里的老树精纷纷领着稚气未脱的树苗们,嘻嘻哈哈地围过来,想尝一口试试。
沧崖皱着眉头拨开闹哄哄的妖群:“我找白珂。”
“我们这里没有叫白珂的!”
他不顾,屏息凝神,跟着心头时隐时现的一丝牵引,漫山遍野地搜寻。
那厢,少女正趴在一截枯木上,玩着溪边的鹅卵石,同水里面的青鱼精们说着话,声音清甜:“龙王住在哪里呀?”
青鱼说:“听说在这座山的东南角,有一个海眼,从那儿就能去到海龙王的龙宫!”
“可是我们这一族,不听劝告去过那里的,都再也没有回来过。”一尾年长的青鱼接茬道。
少女把手里的鹅卵石一抛,又问道:“那你们有没有见过仙人啊?”
青鱼们不吭声,瞅着她身后。
她偏过头,看到停在自己侧后方的一双麻履。
沧崖注视她良久,见她发觉,这才开口唤道:“小珂。”
少女抬头不明所以地瞪着他,他不疾不徐地解释:“白珂,你的名字。”
她心中暗自盘算着,好好的一株灵芝,昨日才刚被天雷劈了一顿,从此能化成人形,今日就有人来告诉她名字,难道历劫升级之后总要得到名字?
她正错愕间,又听面前男子悠然开口:“我乃多宝祖师座下弟子沧崖真人,观你骨骼清奇,仙根具足……愿不愿意与我一起,修真悟性,证道成仙?”
这一番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称得上冠冕堂皇,实在是坑蒙拐带年轻女妖的绝佳法宝。
白珂迷迷糊糊地被这位沧崖真人领回去之后,才明白所谓的修仙原来只是给岸上的百姓们抓方子开药。
彭郎药庐,在当地小有名声,能治疑难杂症,久之便被传得神乎其神。
众百姓见药庐的主人换成了不知名的少女,渐渐讹传她是江心小孤山上的神女小姑。
白珂被迫背《汤头歌》背到头昏脑涨,不免向沧崖投以愤恨的眼刀。他用背影承受她的怨念,依旧正经八百地来一句:“通习岐黄之术、为民行善,方能广积福报,功德圆满。”察觉到小姑娘始终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他压下嘴角的一丝笑,继续道:“又有人叩门了,小珂,去接诊吧。”白珂暗地里攥着拳头,细数数,自己已经在他的药庐打了一年的零工,敢情自己这是一着不慎,遇见了妖贩子啊!
不过,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庐中不知岁月长,两个人就这么一直待下去……似乎也很开心?
直到后来的一件事,才让白珂真正明白沧崖不是凡人。
那日,她当堂坐诊,来看病的是一位衣着华贵的青年。青年言明自己患了一种怪病,每晚子时必发癔症,手执凶器伤人。翌日醒来,便全然不记得。
青年虽仪表端正、言辞恳切,白珂与他对视,却觉有阴邪之气逼人。她打了个寒战,借故抽身去请教师父沧崖。沧崖正在里屋炼一味药,闻她叙述便道:“留他住下,今夜容我看看情况。”
三更鼓响,月上屋檐,白珂悄声扒着门缝,观察着院中的动静。
她见沧崖身着白衣立在院中,双手结印,指尖绽出的白色光芒作罗网状将客房包拢。房中窸窸窣窣作响,女子的呼号声传出:“尊神,他曾负我,我自寻自的冤屈,不曾得罪你,你为何插手!”一团青色光亮从窗棂钻出欲逃,却被沧崖猛一收手,牢牢束住。
原来青年前世仍为男子,虽立大功名,却薄幸,辜负结发妻子另寻新欢,独留斯人在乡苦苦等待,终至疯癫。
“人世代代更迭,爱恨亦随之泯灭,何苦执念?”沧崖又结了个金色的手印,指向还在挣扎的怨灵,“这便送你去九华山道场。”
他淡淡微笑,叫住想要溜走的白珂:“病人虚弱得很,去给他熬一剂补元汤。”
白珂只得去点了火熬起药来。沧崖负手立在窗外,看着那青年渐渐醒转,第一眼便看到面前端着药的她。青年病愈离开药庐的那一日,向她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在下江州新任太守陈秉章,承蒙姑娘照拂之恩,不知……姑娘可有婚配?”
她下意识地看了在石桌旁沏茶的沧崖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年轻的太守无措道:“姑娘见谅,是小可唐突了。”他没再问,只是临走时留下一句:“我还会再来。”
当晚,白珂像往常一样在沧崖的监督下炼药,听到他状若无意地问道:“小珂,太守方才派下属来传信,想要娶你为妻。你呢,愿不愿意嫁给他?”
“不愿意。”她这样回答,却没听他再问原因,揭锅盖的手稍顿,白色的蒸汽和草药香一起氤氲弥漫开。
她舍不得他,却是才刚知晓,自己舍不得的那人,是一位本该高高在上的神仙呀。
人世间代代更迭的种种爱恨,在他看来,不过是吹一吹就散的烟云。
二
过了些时日,逢上七月十五,沧崖答应白珂要带她去看河灯,白珂欢欢喜喜地把自己打扮漂亮,却寻不见了沧崖。她急急地推门出去找他,望见他背对着自己站在不远处,和一位举止不俗的美貌女子交谈。
她不自觉间皱紧了眉,忍着撞上胸口的气恼,想要上前叫他,却又收住脚步仔细听他们的对话。影影绰绰间,只听那女子叹息着说:“沧崖君若执意不听劝,我也无话可说。时辰不早,先行告辞。”
沧崖惭愧拱手:“在下还得谢过仙子。”
女子道:“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说罢翩然而去。
沧崖转过身来,见到白珂在听也没有吃惊,依旧微笑着:“小珂,我们去看河灯。”他朝前走着等她跟上,她却赌气地站在原地:“她是谁?”
他如实答道:“一位朋友。”
白珂咬着嘴唇,想了想还是朝他跑过去,心里气鼓鼓的。
这河灯白珂看得极不满意,河边看灯的人太多,把她和沧崖挤开了,她又个子矮,只能在人群中百般踮着脚张望。月色披罩下,她好不容易看见他的身影,便想努力挤过去,却一不小心被什么人绊倒了,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她抬头看他的神色,如同看到一片永远不会泛起波澜的湖水。他从来不会扶她,突如其来的失望将她全身浸透,她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师父,”她强装笑脸,一本正经地叫他,“假如……我说假如,你要是嫌我多余,我就去嫁给太守。”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就是不想让我嫁给太守了?”
“我……也没有。”
白珂点点头,自己一个人拨开人潮,向药庐走了回去。
似是这段日子诸事不宜,次日清晨,她自己早早便进深山去采药,没跟沧崖打招呼,不想在进山的路上遇见了强人。那匪首本来只想劫财,见她孤零零一个小姑娘,不禁心生歹意,招呼弟兄一拥而上将她摁住。她不会杀人,面临绝望时,心里想着的那人终于及时赶到,将她救出虎口。
她的衣服被撕裂开一道大口子,默默无语地跟沧崖回药庐,走着走着绷不住了,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到了家门前,沧崖吩咐依旧哭哭啼啼的白珂:“等着,我去给你找条新裙子。”
沧崖转回身,她一时没忍住,扑到他身后紧紧抱住他,浑身抖得厉害,一直压抑的情感混杂着恐惧一起爆发。
他身子一僵,语调冷硬:“小珂,松手。”
白珂觉得浑身灼热的血液都涌到脸颊,忘了自己是怎么松手的,也没接衣服,扭头便跑开了。
她当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听到沧崖房间里的响动,知道他也没睡。她想去为自己的任性说声抱歉,走到房门口却发现,屋子被他布下了一个结界,她无法靠近,只能从窗格中偷看他的情况。
他盘膝坐在榻上,双手掐诀运功,五官因痛苦而扭曲,许久之后,身子猛然前倾,口中呕出紫黑的毒血。
白珂险些失声惊叫,却见他为自己驱毒后,神情渐渐平复,诵了若干遍真言,身周光华渐淡,便无事般歇下了。
这一次驱毒侥幸成功,却也令沧崖元气大伤。他又一次想起了千年前的经历,心底重重叹息一声,在黑暗中闭紧了双眼。
即使近在咫尺,却生生世世无法与她相拥,这是他篡改不了的命数,也是他咎由自取。
三
一千五百年前,人世正逢殷商时期。天地鸿蒙初育,诸神体系尚待完善,鸿钧老祖座下两位弟子分别创立阐教与截教,人间商纣与周武开战,两教间亦不断斗法。
彭沧崖生于三苗楚地,年少时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乡人常常欺凌他。他替人出力捕鱼,网好的鱼却被捉弄他的人尽数放跑。眼见着无法向尖酸刻薄的雇主交代,他抱着头蹲在岸边难过得直掉眼泪,泪珠滴到一块纯白的卵石上,他没有注意那块白得诡异的石头闪起了淡淡的荧光。
遇见那块白石后,他的命途陡然转变。他于梦中被仙人指点,其后千里迢迢去寻截教通天教主座下大弟子多宝道人,拜其为师,学得术法。原来白石是上古补天时炉中炼不化的废料,先天灵力所藏,能解百毒。她被凡人七情所感,便获得了胎骨形体。
那个梦醒之后,头顶是天光乍破,他睁开眼睛,看到蹲在他面前正在用手指戳他脸的少女。
沧崖一下子跳起来,红了脸。
她“扑哧”一声笑,一头朝地上扎去,变回一块圆圆的石头:“主人,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法器了。”
他给她取名:“似玉之石名为珂。白珂,你的名字。”
她陪他一路跋涉去碧游宫拜师问道,她和他聊起自上古便一直躺在江边的寂寞,她卧在他掌心为他破除前路所有瘴疠邪毒,她激励他努力修行以挣脱既定的命格。
沧崖在碧游宫修行刻苦,深得师父器重。无奈天命难违,商纣王朝气候日渐衰微,截教亦不敌阐教,他终在一次对垒时死在对方布下的法阵之中。
其时,血光漫天、哀鸿遍野,沾染了众修士怨念和戾气的白珂从他身边醒转过来,化成人形浴血而立。她红着一双眼睛,背起沧崖的尸体,一步步踏过战地走回他的家乡,他们相遇的地方。
她把沧崖葬在江边,自己守在一旁,等他再次回来找她。
而此刻他的魂魄,已被太公的引魂幡引到了封神台前。
天地间,万物如阴阳二气相互转化,白珂从前所化解的毒也从未凭空消失,而是被她吸收进了身体。那场血腥的法阵让她沾染邪气,失去他的悲痛损耗了她的灵识,白珂一开始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异样,直到无意间毒死了浅塘里和她玩耍的鲤鱼姐妹,才发现自己已经控制不住体内积聚的邪毒。
她怕自己什么时候再次发作伤人,跑到一座秃了的山头藏起来。她孤零零地坐在崖石上踢着脚,望着天上的云彩时快时慢游移过,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就跑到山下沧崖的坟头告诉他。
她从指尖变出一朵七色花,说:“我昨天刚刚学会的!”
刚睡醒的她揉着红红的眼睛,说:“主人,昨晚我梦到你回来了。”
她捂着脸小声地哭:“你以前曾经说过,在尘世最不舍的人就是我……”
沧崖在九重天封了神职,未曾料到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过了好久,他才好不容易得到机会下界巡查,寻觅着白珂的气息,在旧时初遇的江边找到了她。
那时是月圆之夜,白珂灵识不稳,正在和体内的邪毒殊死抗争,隐约看见面前的人影,便喊道:“别过来!”她向后退一步,地上的青草便枯萎一片。
沧崖已明了她的情况,走近她开口道:“小珂,我是沧崖。”他像往常一样捏了一下她的脸:“我相信你不会伤我。”
白珂渐渐恢复过来,而面前的人果然没有被她的邪毒所伤。
她是陪他身经百战的法器,所以天生便不会毒害自己的主人。
于是她哭着扑进他的怀里:“你回来啦。”
小姑娘哭得身子一抖一抖,他亦随之哽咽,为这场千载后的重逢:“嗯,我回来了。”
四
时值凡世大汉王朝,初露盛世之征。沧崖带着她御剑飞行,游览河海名山,结识仙侣道友。
他决心要和等了自己千年的白珂好好相守,无奈她为妖族,且体内邪毒易伤害生灵,不易度她升仙。他为此无比焦虑,直到他从好友鄱阳君那里听闻,漠北不咸山上的天池水或许能净化白珂的积毒。
沧崖踏上不咸山的时候,突然后悔自己来到这里。
看守山上天池的那位仙子,居然是当年的故人。
这位琼霖仙子,正是他师从多宝道人时的师姐。他不过一介凡人修士,初入蓬莱岛碧游宫时,曾为师姐精熟的术法和妖娆的风姿而心神摇乱,可结局是被她无情地嘲弄。还是白珂挡在他面前替他辩白,令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昔日的师弟已被封为尊神,琼霖也不再像从前在碧游宫时那样对他冷眼相待,问罢来意之后,便把沧崖引到了天池边。
沧崖满心欢喜地拿出备好的瓷瓶,准备取水时,却被身后的琼霖一把推下了万丈深的天池。
头顶是琼霖的冷笑,比冰冷的池水更能蚀他肌骨:“你区区一个捕鱼郎,凭什么入我碧游宫,凭什么拥有天下至奇的法器,凭什么独得师父他老人家处处关照!”
虽然落入天池对于已经封神的他无法致命,但琼霖不知道的是,白珂一直化成原形被他带在腰间。
所以沧崖落水的下一刻,琼霖便被天池中骤然掀起的巨浪打在了地上。
沧崖顾不及湿透的衣服,踉跄着奔过去之时,白珂已用指甲乌黑尖利的双手掐住琼霖的脖子,眼睛里似要迸射出火焰:“你敢害他!”
“小珂!不要——”
不咸山上风云变色,她周围掀起的狂风阻断了沧崖接近她的道路。
他已经阻止不了她,一瞬间,山上百花枯萎百草凋零,成百上千的山精树怪、虫鱼鸟兽尽数失去生气,与这天色一起灰败下来,天池水也结上了厚厚的冰层。而琼霖被她的邪毒所侵,性命垂危。
不咸山本乃圣灵之地,这桩事惊动了天庭,上面派天兵来将白珂抓了去,到天庭讯问定罪。
沧崖无奈去求师父,师父让他去叩问师祖通天教主,师祖又让他去东海方诸山拜谒东皇公——裁东君一截衣袖拂过,土地上霎时便能草木蔓生,春华复苏。
历尽周折,他以白珂主人的身份自罪,承受天庭责难,又许诺救活不咸山所有生灵,白珂才得以被释放。好在她体内积聚千年的剧毒,已被化开的天池水洗净。
他踏出天门,身边的少女握紧他的手,他回握住,十指相扣,耳畔是云烟与鹤唳。
五
沧崖从此带白珂回下界修行,她有先天的灵根做底子,修行突飞猛进。好友鄱阳君那日来造访,惊叹道:“白珂已现仙缘圆满之相,想来不日便将成功飞升。”鄱阳君是个喜欢穿黑衣戴斗笠的年轻湖神,他的夫人玄岫原身是湖边的一座青山,两人相伴日久,成了眷侣。
鄱阳君夫妻二人时常来找沧崖和白珂论道,所以当玄岫提出要让白珂去她那里喝些闲茶时,沧崖欣然同意了。
白珂跟着玄岫进入到连通江海的海眼中,大浪扑面而来。
玄岫让她拉紧自己,岂知白珂一触碰到她的衣袖,两条泛着冷光的捆仙索便如蛇一般缠住了她的手腕。
“上古灵石再加上后天修炼,仙缘将足,此时用来炼化结丹,恰是上好的材料……”面前的“玄岫”挥起袍袖将脸一抹,变回原形,哧哧笑道,“那彭沧崖日日与你寸步不离,我若不想出此等妙计,你如何能落到我的手上?”
白珂透过神识看见面前凶恶男子的真身,乃江中蛰伏已久的一条恶蛟。
恶蛟将炼化她的金炉高高架起,掐诀在炉下烧起了三昧真火。白珂被层层绑缚的捆仙索消耗了灵力,虚弱得变回了原形。恶蛟见火候已足,正欲将被悬着的白石投入炉中,海底却猛地一阵晃动,是沧崖劈波斩浪而来,一脚踹翻了金炉。
恶蛟大怒,吼道:“我蛟族与龙族只差一角,他们却能生而为神!我潜心修炼几百年,只须这灵石炼成的内丹便可成功,修成无上神通,你因何坏我好事!”恶蛟化成真身,一条巨大的玄色鳞甲的蛟摇头摆尾,搅动万丈波涛。
“以生灵炼化修行是为邪法,你再不收手,必落魔道。”沧崖上前数步,试图劝住恶蛟,却被它掀起的浪头打得脚下不稳,险些跌倒。
于是他出手应战,那恶蛟已沾染邪魔之气,见自己斗不过他,心生怨怒,猛然张开大口,从口中吐出了滔天巨浪。
汹涌的洪水自江心层叠扑来,开始迅速淹没岸边的民居、村庄和农田。
沧崖目眦欲裂——那无辜受灾遭殃的,都是他辖区里的百姓。
洪水越来越大,被淹没的土地越来越多,趁着沧崖想赶去救人的当口,那恶蛟已重新点燃了金炉下的火焰。它用利爪钳住白石,要投入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那真火乃至阳之气,足以烧得白珂元神俱灭。
千钧一发之际,沧崖若想救,只能救一边。
心间闪过千百种犹疑,然后,他便背对着他的百姓,手持长剑跃向恶蛟,一剑削掉了恶蛟的利爪。另一只手,将掉落下来的白石稳稳接在掌心。
随后,他咬紧牙关,拼尽浑身解数,终于在最少的招数内将恶蛟斩杀。
他着实不是个合格的神仙,出身碌碌草民,替人捕鱼为生。他瞻前顾后、平庸软弱、胆怯自私,甚至无法给喜欢的人一个像样的允诺。没有广济三途的气量,倒是饱尝过凡世风霜和人间炎凉。
少年时,乡邻们欺他、辱他;学艺时,师兄师姐们排挤他、嫉妒他。
在他迷惘时、孤苦时、无助时、危难时,始终陪伴他的不是那些人,不是天下人,而是白珂,独独一个她。
若放弃了她,放弃了那个在江边等过他一千年的她,他将生不如死。
如是,他知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重罪,知晓日后将会饱受良知的责难,却也知晓自己这样选择不会后悔。
“世人与你,我选你。”
六
此时原本鱼米丰盈的大江两岸,已成一片汪洋,而洪水仍是无止无休之势。
沧崖站在半空,想止住大水,却是举手无措。
“傻子!”白珂恢复人形,哭着对他喊,“你不该来救我。”
他颤抖着声音:“我舍不掉。”
白珂伸手碰上他的脸,重复道:“……真是傻子。
“你是一名天神……
“百姓们瞻仰你、拜祭你,供给你香火。
“灾难因我而起。我该赎罪,为他们,更为你。
“主人,”她说:“下一世见。”
说罢,她转身投入了脚下的汹涌波涛之中,他下意识想抓住她的衣角,却只将冰凉的风握在掌心。
是谁以灵石之身拼却先天造化,变成一座孤岛镇住滔天巨浪,只愿那失职的尊神得以免罪?
又是谁长跪在诸天神佛之前,口称甘愿受罚,甘愿被巨石封印在江中受风吹浪打,守护他所亏欠的一方水土七百年?
“孽徒……业障未破,七情牵绊,终究要再入轮回经受世间八苦。这情劫若不能渡,如何证道?”通天教主手捻胡须,长长叹息,“师祖给你再加一罚。”
封印未除,他被禁锢在彭浪矶上,隔八十里长江水与她对望;封印除后,他若触碰她,便会被邪毒所伤。
白珂神魂入了轮回,历经六道,前尘尽忘,复回到当年自己所化形的小孤山上,托生成为一株灵芝。而沧崖感知到白珂转世归来,恰逢天界力量最弱的日蚀出现,他便提前挣脱了封印来找她,比原定期限提前了两百年。
此乃罪上加罪,为不被天庭搜捕到,他特意将自己一半的仙骨以传授内力为名,渡给了白珂。
沧崖无奈,曾经的白珂浑身是毒,能令千万生灵褪色,唯独伤不了他;如今的她纯良无害只会救人,却也只能伤他。
他带她进药庐,不过是想让她积累修仙的福德,让她证道长生。
至于他自己——
鄱阳君参加仙友宴会时,无意间得知了天庭对沧崖的行踪仍在追查。天庭可以轻而易举地得知白珂的所在,所以那日玄岫前来劝告他,不过是想让他早点离开白珂。白珂已不再认得玄岫是谁,还为此吃了飞醋。
“你们二人所历磨难已足够多,沧崖君难道还不明白天命难违?若执意不改,恐有祸端降临。”彼时,玄岫沉声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这是在九华山道场求得的因果镜,你可闭目会神,以灵识观感,便能看到你和她的未来。”
他接过因果镜,微合双目,眼前浮现了一片模糊的图景。
风物依稀似故乡,湛湛碧波,万里水云阔。江水的尽头处,是他心心念念的少女翩跹而来。
她一步步走近他,泪凝于睫,口型是五个字:“师父,对不起。”
然后,她将手中光焰灼灼的诛仙剑送进了他的胸口。
天际层层浓云被金光刺破,渡劫成功的白珂乘上金舆,升至九重天上。
而他向后倒去,直直地坠入江中。
玄岫不知道沧崖看到了什么,只见他痛苦地闭着双目,至极痛苦处,忽然睁开,一双深眸中似有泪意。
她听到他过了许久才开口,神情里写着至死不悔,声音却从容:“若是命运果真如我所看到的,也是我该偿还于她。”
玄岫无奈告辞,沧崖目送她离开,回身去带白珂看河灯。
——他自己,当然是要成全她。
七
白珂拒绝了太守的婚帖,说是师父已为自己定下良约。
太守只好不再纠缠,惋惜道:“如此,小可得遇姑娘,亦是三生有幸。”
隔年,江州遭逢旱灾,河床裸露,流民饥馑,苦不堪言。
太守再次到药庐求见沧崖和白珂,言道:“素来知晓二位非凡间人、有大神通,请为江汉千万百姓着想,助下官求得甘霖。”
沧崖无法开口拒绝,但他还需躲避天庭的追查,便让白珂出面,于是她去造访了城隍土地、山神河神,求拜了四海龙王。
二月初二,龙王盘旋于空中布雨,大雨连绵不绝下了三日,溪壑沟渠皆满,农田恢复生机。百姓们欢呼雀跃,沧崖也心生欢喜。
只不过求雨成功之后,白珂却没有回来。
白珂在东海龙王敖广那里,被一杯琼浆灌倒,再醒来的时候,已身在方诸山的仙殿之内。周围是香花缭绕、瑞彩纷纷,她错愕犹疑了许久,直到见东皇公施然朝她走来,才猛然记起稽首行礼。
东皇公负责监察天下修道学仙之人的情况,是以凡得道入仙之人,都得先拜东皇公,再拜见西王母,然后才能入九天之上拜谒三清四御。
“灵芝妖,本座请你来此,便是证明你已功德圆满,即将升仙。”
白珂心中喜悦,慌忙拜谢面前尊神。
东皇公又肃然开口:“然则你若想要真正升仙,还必须帮本座、帮天庭做一事。若你成功,九重天境、八宝仙箓,还是云游世外、逍遥长生,尽数可享。”
白珂抬头问道:“何事?”
东皇公轻轻抬手,白珂的面前便幻化出一柄长剑。东皇公道:“须得用这把诛仙剑,杀了彭沧崖。”
她睁大双眼:“他是我师父!”何况,她喜欢她的师父。
东皇公从御座上起身,冷笑着道:“你只知他是你的师父,你可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五百年前,恶蛟作乱吐出洪水,淹没了无数江岸百姓。彭沧崖为了一己私情,不顾万民安危,导致无数性命罹难、怨灵涌入地府,戾气难以安抚,阳世间气场亦受到影响。如此严重后果,他竟敢罔顾。”
白珂面色变得苍白起来,又听东皇公继续言明:“天庭惩处他,把他封印在江水中七百年。孰料他竟提前以邪法挣脱封印,无视仙界法度,罪上加罪。为惩一儆百,必对此逆神处以极刑。这柄诛仙剑,可以让他就此魂飞魄散。”
她低下头:“沧崖君与我有授业照拂之恩,我不愿意杀他,请尊上另寻他人。”
东皇公的语气又重了一分:“你仔细想明白,是你那凡世间区区数年的恩情大,还是天庭仙界不容更改的规章法度大!”
“若我依旧不愿呢?”
“便是违抗天庭懿旨。”
东皇公挥挥手,周围景色四散退去。白珂踩着一片云,转瞬间,脚下已是熟悉的滔滔江水。而那柄沉重的诛仙剑,她不知何时已拿在了手中。
沧崖感应到白珂即将归来,正在江上观鱼,顺便等一等她。遥遥见她身影,不禁喜出望外。待到她近前,他察觉她脸色有异:“小珂,你怎么了?”
恰在此刻,天际一声惊雷炸响,有捆仙索和刑桩化出,瞬间便把沧崖牢牢缚在了半空。鄱阳君等仙友见此,本想前来搭救,却也违逆不了天意。头顶滚滚彤云作旋涡状汇聚,从那天眼中,传来了诸神的吩咐:“白珂,你还不动手!”
沧崖抬头望了一眼天,心间了然。
他以前听鄱阳君说过,以妖身得道成仙,必要历经五劫——雷劫、火劫、刀兵劫、欲念劫、情劫。野生小灵芝被天雷劈是雷劫,险些被投入恶蛟的金炉是火劫,早先随他入行伍军阵是刀兵劫,放弃金银富贵拒绝太守是欲念劫。天庭早该对他下手,故意把人选定成她,于是,这便是她的情劫,是她的最后一关。
所以他望着面前端着剑的他的姑娘,微笑着道:“小珂,动手杀了我吧。
“我该死。
“我不配身为一名神仙。”
这般同因果镜中一样的情景,他早已作好了预料。杀掉他、渡情劫、证仙道,是白珂既定的命途。
空中诸神催她速速动手,他依旧微笑,闭上了双目。
他清晰地听到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诛仙剑的剑气以迅雷之势向自己袭来,心间一紧,疼痛却未如期而至,他惊愕睁眼,捆缚他的绳索已被挑落在脚边。
面前的女孩含笑望着他,像扔什么不起眼的碍手物件一样,手一松,便将那柄光芒耀目的诛仙剑丢进了江中。
“主人。”一声五百年未闻的呼唤,恍然令他不知今夕何夕。
她说:“长生与你,我选你。
“我并非一直蒙在鼓里,让我记起从前的方法也有很多,”白珂浅笑着,看了一眼岸边神色复杂的鄱阳君,“因为,知道过往的人分明有很……”
“多”字尚未说出口,天罚勾绞着她的魂魄,她嘴角流出血来,疼得说不出话,便强行运气撑着,坚持道:“我有负天庭委命,有负你帮我积攒的功德……我不愿渡劫,不贪成仙,不求长生。”她终于站立不住,被他紧紧揽在了怀里,于是她开心地甜甜笑道:“我只求……一个……你。”
终章
我意犹未尽,向艄公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醉酒的艄公向两边的青山指了指,“他们还在那里。”
通天教主和东皇公并肩站在天门边,看着下界紧紧依偎的二人。许久,通天教主终是叹道:“罢了,自断仙缘、甘愿受轮回之苦,那便随他们去吧。”
“其实天庭对他们无意为难,那柄剑并非真正的诛仙剑,伤不了沧崖。若是那女妖能渡此劫而升仙,两人相守又有何碍?”东皇公亦叹道,“……到底,是勘不破。”
他们去共赴轮回,永远回到小孤山和彭浪矶上,即使生生世世无法触碰彼此,却也在生生世世相守。
他们用所有的仙缘,向地府求了一个记忆不散,永世不忘。
而后通过鄱阳君船只的搭载,便能到对面山头相见。
那日,小姑初次尝试过闹市,遇到一位似曾相识的公子,出言却是无礼。
“在下九江董氏兰生,不知……姑娘可有婚配?”
“小女已嫁。”
转世后的太守只好离开,湮没在走街串巷的人群中,后来,便疑惑自己为何会对一个陌生姑娘问出这等言辞。
——你看凡尘俗世间惊鸿一面,不过转瞬即逝,擦肩而过便为路人,怎如你我缘起不灭,隔水相望,轻易便成就生生世世。这凡世生老病死、五毒八苦,有你相伴相随,我便从此无畏。
“身无长物,喝了相公几坛美酒,便折柳相赠吧。”艄公送我到了江对面,将船拴好,压了压斗笠的檐儿,随手折了枝柳递与我,“我刚才所说故事,皆是怪力乱神,相公莫信,充做笑料便可。”
我应着他的话,转身整理行囊。再回头,岸边已没有那黑衣艄公的踪迹,小船连带着系船的浮筒,都不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到了岭南,将那柳枝插进花瓶,竟三年长青,方知世上,确有仙人。
更新时间: 2020-08-02 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