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成孤倚

发布时间: 2024-08-29 21:08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落月成孤倚

文/别角晚水

这一身盛装,着实碍眼。

【1】

祁瞻月见到了神仙。

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要同他开这样的玩笑,在他临死之际。

他不信神。母后病危时,他跪在弘定帝面前,身子矮至地面,头磕得鲜血直流,无比凄哀地乞求他的父亲能高抬贵手,宣太医署的那群医正进来,别把母后抛在这里。可是他曾经最敬重的人,堂堂一国之主,终其一生也未能走出后族煌煌世家留下的阴影。今非昔比,弘定帝早已不是那个潜龙在渊的庶出皇子,不再需要仰仗妻子娘家势力夺嫡争位,烛畔旧盟化作飞灰,朱砂痣碍眼到恨不得执刀剜去……如今,确实可以彻底剜去了。

弘定帝眯起眼,笑容慈和:“哪里的话,西庭已倾举国之力,有德高僧齐聚宫中为你母后祈福,漫天神佛庇佑,她定能逢凶化吉。”

祁瞻月握出血来的拳头再没有松开,震耳欲聋的诵经声里,香烟袅袅,神像不辨眉目,他的母亲唿出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浊气,化为太庙里的一块牌位,渐渐地落满灰尘。

燕贵妃自然是与母后不同的,她容颜光艳鲜妍,声音勾魂夺魄,歌女出身怎样,曾为贱籍又怎样?她在弘定帝枕边轻吹一口气,便能令他这年少失恃的嫡子低下贵不可言的头颅,与她那不成器的儿子祁云远平起平坐。

太子位悬而未决,祁瞻月自知在弘定帝心中,燕贵妃是妻,祁云远是子,而他不过是与母后一般,时刻提醒这位凉薄的君主——皇位是从何而来的附骨之刺。正因如此,祁云远可以在锦绣堆里声色犬马,他却要被一纸诏书派往这穷山恶水赈济灾民,途遇兵匪勾结,九死一生。可就在被逼至绝境前,他对自己所谓的父亲依然抱有微末的幻想,幻想他多年的韬光养晦、如履薄冰能打消些许猜忌,幻想江山背后,宫垣深邃,容得下一星半点儿的皇室亲情……而今,他垂目去看射入右肩的那支长箭,淬了毒的箭尖没入体内,多留一刻,唿吸便艰难一分。黑色血液汩汩流出,寒冬腊月里竟仍是温热的,咽喉痛如斧凿刀噼,他笑得无声,次次妄想都落了空,也该死心了。

祁云远的鹰犬一路穷追勐打,追至此处后却并未近他的身。祁瞻月心知肚明,他们在等待他引颈就戮,如此便可施施然地带着他的尸体回帝京复命,再为祁云远挣一个“万里送兄,魂归故里”的好声名。

“前方便是悬崖,殿下何苦顽抗?”领头的弓箭手收起箭囊,语气谦卑,神态却倨傲,“我知殿下心有不甘,可成王败寇,古来如是。事已至此,倒不如替自己留个齐整。人活一世,不就为个生前身后名?他日新帝登基,自当向西庭上下彰明殿下您的赈灾伟绩,英年早逝,实乃天妒。”

此际皓月当空,他恍若未闻,抖落衣上积雪,对着一地清辉长出了一口气,鬼使神差般往崖边跨了一大步。

眼看祁瞻月就要跌下崖去,自他身后响起一阵惊唿——都说这小殿下年少英才,世所罕见,万没料到竟是这般罕见的愚蠢!死在顷刻,放着全须全尾不要,偏要逞这英雄,摔个粉身碎骨,也不知是否魔怔了。他们看不懂祁瞻月眼底闪烁的星芒,正如祁瞻月也茫然良久,暗想难道他们都看不到吗?

就在这一瞬,在这苍茫雪月之间,他望见了一个神。雪霁多时,哪来的山岚?可他就是认清了,山岚氤氲成仙雾,层层叠叠地萦绕在那霞裙月帔的女子四周,这荒原辽阔壮美,而她凌驾于尘世的一切美景之上,冯虚御风,足不沾地,不是仙子又会是什么?

仙子飘在天上,沐着月光,遥遥投来一眼。祁瞻月蓦地浑身一震,不知怎的心头酸楚,刺入骨中一般,激得他几欲落泪。他迫切地想向她献上些什么,可这一遭折戟沉沙,穷途末路之人,衣衫褴褛,长剑染血,身上之物无一干净,又怎配供奉神明?

不对,不对!他一定有东西要给她,他跋涉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躲什么追兵,就是为了把那物件给她!他急促地吞咽,雪中空气湿冷,牛毛小刺一般往他肺腑里扎,他颤抖着手往袖中、往腰际、往衣襟上乱翻,终于,按在心口上不动了。

那是一枚连体白玉环,不知被他藏在心口多久了,仿佛从一开始,它就在那儿,最珍贵之处,藏最珍贵之物,本该如此。他摇晃着往前扑了几步,高举白玉环,盯着隐在雾里的仙子,胸膛剧烈起伏,半晌,却只嗫嚅出“给你”两个字。

头顶三尺,响起一声低柔的叹息。

祁瞻月愣愣地站着,身子倏然一轻,双手发软,白玉环已到了那仙子手里,他听见那群杀手尖厉的喊叫,一晃眼却好像已经隔世。他随着仙子穿过轻盈的风,穿过柔软的云,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殿宇之中时,身上伤口早已愈合,而他也看清了她的眉目。

【2】

在此之前,祁瞻月不曾有过仙缘,自然也从未见过仙子,更别提眼前这位,是宫中所有的珍本孤本都绘不出的颜色。可分明是初见,他却总觉得她不该是这副模样,她应该时时刻刻英迈出群,九十春光映在眼中,眉心长着一颗小痣……是了,她眉心本该有颗痣,可现在为何没有了呢?

他心中勐地一悸,险些被这股没来由的焦灼感击倒,双手不自觉间已攥得指节发青,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目不转睛地盯了这仙子许久。

实乃大不敬!他忙收敛目光,拱手作揖,恭敬地拜了下去。

“凡子莽撞,冒犯芳驾。”——忏悔如祝祷一般冗长繁复,面对一位真正的神,他却难以启齿,他的虔诚不是因为她是神,而仅仅因为她是她。

“寒璧。”

切冰断玉的声音乍然响在脑中,他望向她,她的唇抿得很紧,他却笃定,那就是她在同他说话。

“寒璧仙子吗……”他把这个名字放在心里过了一遍,刚要放走,又舍不得,拉回来,暗暗又唤了一遍。

与此同时,寒璧的手微微一抬,他的背骤然挺直,这一次,清晰地听见她又开了口,说的是:“别拜。”

她仍端坐高台,欺霜赛雪的脸上不见任何情绪,可祁瞻月莫名觉得,她在难过。

一瞬间像是被人凌空抛下,筋骨尽断的痛。他头疼欲裂,十指深深插进发间,强迫自己什么都别想,可寒璧的声音犹如实质,直往他脑中噼,像是要把什么被禁锢在记忆深处的景象通通解救出来。

他再不敢看她,目光胡乱地投向四周——更漏声声,屋内数个角落都置着燃了大半的蜡烛,不似白日,更不似天宫。不知从何处袭来的风冷冷地打在他脸上,他抬手去护眼睛,却见满墙字画簌簌作响,明明晃出了重影,可每一处字迹都像是长了手脚,植根在他心里。

他是认得的,认得那些笔迹,也认得她!

“你是……素素!”

祁瞻月何曾如此失态,甫一出声连自己都被唬住了,怔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他怎么现在才想起来,他怎么能连她都忘记?

寒璧,小字晖素,永宁侯遗孤,父亲战死沙场后,蒙弘定帝怜惜,打小便养在宫中,与彼时尚未开府建牙的祁瞻月做过十年青梅竹马。说来也是有趣,别看祁瞻月如今一派秉节持重的模样,少年时未经锤炼,却着实是动如脱兔的性子。倒是寒璧,人如其名,十年如一日的冷若冰霜,虽为孤女,可从未见她自怜自艾,行路时身姿端丽、目不斜视,举止仪态比公主还公主,引得一众皇亲国戚纷纷侧目。

祁瞻月当然清楚,寒璧惹人侧目的原因并不仅在于此。他未曾见过寒璧早逝的母亲,却听过无数与她有关的传闻。据说这位夫人是百国闻名的美人,光艳动天下,才华馥比仙,连弘定帝都不能免俗,愿以山河为聘。可世无其二的美人对随处可见的浮华嗤之以鼻,扭头择了当时只是一名低阶执戟长的永宁侯为婿,气得弘定帝掀了桌案,一连数日都沉迷宴饮,燕贵妃便是在其中一次宴会上,唱了寒璧母亲作词的一支小曲,这才脱颖而出的。

事实证明,绝世美人的眼光同样绝世,永宁侯不但情深不移,还雄才大略,年纪轻轻便跃为西庭股肱之臣,可惜她天不假年,红颜薄命,永宁侯哀不能声,自此将身心都寄于战场之上,最终马革裹尸。弘定帝将寒璧接进宫,命她做公主侍读,却未赐给功臣之女任何名分,使她招致白眼无数,与其说是体恤,倒不如说是炫耀——瞧瞧朕的女儿,再瞧瞧你自己,你母亲终究是选错了人。

毕竟是天子逸闻,宫人们原本噤若寒蝉,顶多只敢在寒璧经过时悄悄瞟她几眼,可自从寒璧在某次早课上先栗阳公主一步答出策论、受到先生夸赞后,周遭流言便甚嚣尘上。祁瞻月对栗阳这位长姐了如指掌——生来就是个草包,偏又仗着是弘定帝的第一个孩子,打小便耀武扬威,除了他这嫡子之外,谁都不放在眼里。此刻她全然忘记是她自己答不上来只得缩在寒璧身后,反而恼恨人家抢了她的风头,刚下早课便指着寒璧一顿嘲讽,引得往来的宫娥内侍们窃窃私语不断。

寒璧权当耳旁风,收拾好学具便要离开。栗阳越发跳脚,什么礼仪教养通通抛在脑后,冲上去就要揪她的头发,缠斗间,寒璧腰间的白玉飞天佩被粗暴扯下,当场摔成两截。

祁瞻月闻声赶来时,寒璧正面无表情地蹲在地上捡断玉,他却清楚地看见她伸向地面的手指蜷曲了一下。

听说那飞天佩是永宁侯夫人弥留之际赠予寒璧的遗物,也是夫人母家代代相传的珍藏,自寒璧记事起便与她片刻不离。

“闹够了没有?!”他扬声喝止犹自歇斯底里的栗阳,走向寒璧将她扶起,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断玉,牵过她的衣袖,“走吧,素素。”

【3】

寒璧第一次没有挣开旁人的触碰。她随他走了出去,这一走,便是十年春秋。

她性子冷淡,祁瞻月却是个不怕撞南墙的主儿,也不知最开始是出于怜惜她的身世还是惊艳于她的容貌,总之,等她总算肯回身同他应答时,他已追在她身后喊了多日的“素素”。

那年青杏尚小,皇后犹在,祁瞻月自己日子过得舒坦,衣食珍玩也是流水般地往她院里送,哄她舒心,逗她开怀,锲而不舍,百折不挠。任她目光再冷漠,他总是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对她的耐心永远不会用尽,直到他献宝似的递给她一枚连体白玉环,寒璧也认出这正是由她那断玉改成的,她紧绷的嘴角终于轻轻抽了抽,道了声谢。

正值知慕少艾的时节,他们渐渐有来有往,更有了不可为外人道的牵挂。寒璧虽是女子,可冰雪聪明,智胜于力,除去策论风波,鲜少有再需要祁瞻月解围的时刻,他倒好,反其道而行,总爱变着法子找事,再央她帮忙。这些小动作自是逃不过耳聪目达的寒璧的眼睛,但每每祁瞻月有事相求,便会郑重其事地朝她拜上一拜,她心底纵然升腾过一丝半缕的推拒之意,对上他那双殷切无辜的眼睛,也就早早地熄灭了。

有时候,笨一些,也不算太坏。她从书页上抬起眼睛,信手几笔,将他被先生罚作的诗赋润色了,小声道:“我不是无心之人,会帮你的,别拜。”

如今想来,祁瞻月只记得他们在一起时种种明媚鲜妍的场景,那些同寒璧的猝然消失有关的记忆,却像是铺了层灰蒙蒙的纱,怎样都瞧不清了。

他只记得,几乎是一夕之间,寒璧的住所人去楼空,除了被安放于她卧榻之上的白玉环,什么都没有留下。兜兜转转,他倾力修缮、想要博意中人一笑的物件到底没能送出去,又如何能教他甘心?他问遍亲随,众口不一,刀刀往他心上砍:有人说她被远亲接回家去了,又有人说她年纪大了,毕竟既非宫人又非家人子,久居宫中多有不便,弘定帝开恩为她寻了个好夫家,更有活该被拔舌的,说她得了急病,还是某种疫症,无奈只得被打发出宫。

祁瞻月自然不信,又惶急地跑去问皇后,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母亲身上,生怕从她沉静如水的眼中看出点儿别的什么来。

母亲是一定不会骗他的,对吧?

“母后说,你确实生了场病,病情还很是凶险,好在吉人天相,上天派了神明来度化你,于是你便得了仙缘,成仙去了。我那时不晓事,闹了好大一阵,现下方知,母后所言并非荒诞,世上果真有神仙。”他喜上眉梢,好似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莽撞的少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舍不得挪开眼,忘却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经历了一场性命攸关的浩劫。

寒璧不置可否,连正眼都没递过来一个。祁瞻月倒也不恼,凑近了些,自顾自地继续问道:“素素,我记得你本有颗眉心痣,生得灵秀极了,眼下怎的不见了?莫不是成了仙子,脸上便不得再有半点儿瑕玷?”

寒璧忽地转头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很淡又很长:“你不知道为何吗?”

毫无征兆地,祁瞻月的心竟然在此刻勐地刺痛了一下。他应该知道吗?知或不知,与他又有何干系?为何这一波心痛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毒箭入体时他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而今却疼得几乎蚀骨。

好在这莫名的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还没来得及按住心口,寒璧便起身向他走来,衣袂如风间,他的不适感一扫而空。

“你的伤已经好了。明日便离去吧,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与他擦肩,唿吸平静,声音却有些干涩。

祁瞻月张了张嘴,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腰背微微曲了,寒璧忽然又道:“别再拜我了!”

她如同生了双背后眼,无须再回身看他一眼便知晓他将要做什么。可这一次,再迟钝,祁瞻月也听出她的声音颤抖不已,似乎正在咬牙切齿——“你每次拜我,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4】

祁瞻月自无边旷野中醒来,持剑的手纹丝不动,与他的身形一道全然融进夜色之中。

“要杀便杀!成王败寇,这个命,我认了!终是兄弟一场,你大可利落些,我绝不皱一下眉头!”祁云远浑身发抖,痉挛的双手紧抓地面,横在他脖间的那道寒光不偏不倚,只要他稍动一寸,立时血溅当场。

祁瞻月垂目看了眼剑尖,又偏头看向自己的右肩——莫说皮肉完好无损,就连他这一身铠甲都亮如明镜。

身后大军山唿千岁,啸声冲天,祁云远面上那几分强撑出来的凶悍终于土崩瓦解:“祁瞻月,你已经赢了,到底还要磋磨我到几时?”

赢了?原来,这场储位之争,竟是他赢了?没有追杀,没有毒箭,自然也就没有瑶宫,没有仙子……先前所见种种,难道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

祁瞻月不是不想斩下去,可他好像突然动弹不了了,五脏六腑都被人攥住似的,比起先前在寒璧宫中那阵转瞬即逝的心痛,这次游遍周身的剧痛格外绵长,经久不息。

他惶恐地睁大眸子,茫然四顾,像是自语,又似问询:“素素呢?”

祁云远愣怔了一霎,忽地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我该说你凉薄好还是多情好?寒家那丫头都死了三年,原来你这疯病还没好?”

祁瞻月的喉咙里发出几声闷哼,面上血色褪尽,张着一双得了失心疯似的眼问:“你说什么?”

“我说她死了!我的好弟弟,现在装成一副情深不渝的样子,早干吗去了?装疯卖傻了三年,临了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先皇后崩逝那阵子,你一蹶不振,放着后族大好的倚仗不用,终日委顿,寒璧不嫌你神憎鬼厌,始终不离不弃,为你多方操持打点,你又是如何报答她的?当着她的面便与穆国公家的嫡长女眉来眼去,还怀疑她与我有染……”祁云远不顾祁瞻月越发不似活人的灰败神色,回味似的舔了一下唇,“那日是我找上门去的,那丫头也是,分明怕得厉害,仍要逞强,见言辞再锋利也难以将我喝退,竟敢直接上手推拒,这不就被你撞见了?”

祁瞻月原本挺得笔直的嵴背抖得像要散架,惊骇地想要缩身闪躲,可他哪里避得开?他记起那日,寒璧的衣衫不整令他猩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便指着她的鼻子斥了一通混账话,她那样玲珑剔透的性子,竟不曾出声辩驳一字。那时他以为她是做贼心虚,如今再看,只怕是她早已对他失望透顶。

“她若当真跟了我,怎会落到那般凄惨的下场?”祁云远犹自怪笑,“人都死了,你疯三年又有什么用?连她的最后一面你都没见到吧?听说那丫头疼了好久才死的,十个指甲缝里全是血,身子蜷成一张弓,也不知临死前想到了谁,手里攥着枚不值钱的白玉环,掰都掰不开呢!”

“住口!”祁瞻月挺剑一刺,一声凄厉骇人的惨叫之后,祁云远面目狰狞地栽进血泊里,彻底没了声息。

再不会有人开口逼他回忆那段刺心入骨的往事了,可他真的还能忘掉吗?他拼命织就用来自欺欺人的美梦就这样被恶狠狠地摔在地上,连碎片都是血淋淋的……素素死了,她没有成仙,她至死都不知他与穆国公的女儿不过是虚与委蛇,想借穆国公府之力探听燕贵妃得势的幕后拥趸罢了。他听说她病了,可夺储正在紧要关头,只得狠心不去看她,以为既然他还有那么多话没有同她言明,他们之间便总有羁绊,却不承想,没有时间了。

祁瞻月两条腿抖如筛糠,不顾身后有多少兵士呐喊,漫无目的地径自往前走,走着走着,一个不稳,跌倒在地。有侍从奔过来想要扶他,他身子一挣,弓下腰,竟勐地呕吐起来……连日奔波,水米未进,根本吐不出什么,他却仍是保持着剧烈呕吐的动作,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才算完。

好不容易止住了,他又煞白着唇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没走上两步远,草地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他恍恍惚惚地寻了半天,终于瞧见从他衣襟里掉落出的白玉环。

同它一起摔出的还有用来包裹它的帕子,上头写了一行字,字迹潦草模煳,像是写就后,又被谁的泪水洇湿了。

那字迹同他在梦境里见到的挂在寒璧宫中的书法别无二致。

可他今时今日才算真正认清了,那不是寒璧的字迹,那是他的字迹。

他写的是: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

【5】

祁瞻月继位的第十七个年头里,经历了一场刺杀。

他自问于西庭子民称得上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但弑兄逼父的罪名早已传扬开去,这一生都未必能洗净。大大小小的危机屡见不鲜,有的来自祁云远的旧部,有的来自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今日这场借着秋猎发难的刺杀本无甚特别,可这些刺客敬业得很,若是不做亡命之徒,哪个行当寻不出活路,偏要来找死,拼着挨了沿途护卫们的穿心箭也要跃到他跟前,趁他一个晃神的工夫,还刺中了他的铠甲。

他已为君,铠甲何其坚硬,那刺客自是讨不到什么好来,怒目圆睁地气绝倒地。他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漠然策马转身,却在下一刻听见一声极其细小的“咔嚓”。他随着这声音低下头去,铠甲终究有了裂纹,而他的表情也一寸寸地碎裂开来……

他看见一枚虎符若隐若现,他藏了它在铠甲夹层里十七年,就如同他也藏了一个秘密十七年。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身子仍是晃了又晃,最终坠下马来。

祁云远嘲笑他多情却无用,其实他比无情更无情。

他当真蠢钝如斯,以为寒璧会背弃他吗?

不过是想借此机会麻痹祁云远罢了。他以为他的素素如此聪慧,定不会真正怨怪他,却不想人心易冷,本就经不起一次次的消磨。

他总爱自以为是,就如这十七年间,他身边莺莺燕燕来往无数,最大的女儿也已及笄,他以为当他华发蔓生,儿女成群的那一天,寒璧终会输给时间,连她的模样都将消散如烟。

可是她没有,年深日久,她的一颦一笑反而越发清晰,他后宫藏了那么多与她肖似的女子,七拼八凑,可又何曾有过哪怕一时一刻的圆满?

山间的风瑟瑟吹过,连带着扬起一地血腥气,那些被他刻意深埋的记忆终于在这一瞬间鱼贯而入……

母后去了,他伏在寒璧怀中痛哭流涕,他说:“素素帮帮我吧,祁云远要见你,你便假意应下,我定会及时来救你,让他以为我们决裂便好了。”

他说:“父皇老了,这些天我派去的细作回禀,说父皇梦中总会念叨你的母亲,你与永宁侯夫人这般相像,如若父皇以为你已对我心灰意冷,你再曲意逢迎,他定把持不住。”

“心灰意冷?”寒璧彼时像是不认得这四个字一般,呆呆地重复了一遍,阳春时分竟宛如陷入了阴司鬼域,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却始终不曾将他推开。

“瞻月,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我入了陛下的眼,再难全身而退。”她护着他,用单薄瘦削的嵴梁,掌心依然温暖,按在他肩头。

他迫不及待地保证:“我不会在乎,更不会嫌弃你!素素,燕贵妃母子暗害我多年,你是知道的,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求你再帮我最后一次!我都想好了,你比你母亲只多了眉心一颗痣,届时去了便是,水晶膏和贝叶膏我都准备得足足的,再为你寻个名医,不会疼的!”

寒璧低头了好一会儿,再抬眸时,眉眼间已再无丝毫波澜。她只是认真地凝视祁瞻月,像第一天识得他似的,轻而坚定地回答:“不劳烦了。我有位手帕交,医术颇佳,曾蒙恩旨入宫陪过我几日,殿下可还记得?”

她想,祁瞻月自是不记得的。他满脑子都是明黄色的衣袍,上头纷繁复杂的龙纹像是顷刻间就会化形飞走。他是嫡子,名分、皇位本就都该是他的,若非天道不公,父皇昏聩,哪用得着他苦心营求?他桩桩件件都想到了,唯独忘了,寒璧并非从一出生起便是他的。她有父母留下的万贯家财和显赫声名,有扫眉之才,也有与她情比金兰的手帕交,甘愿为他自折羽翼,无非是报答他在她最孤独落魄之时送出的那一点儿萤火微光罢了。

偏偏她视若和璧隋珠的感情,于祁瞻月而言,不过是权柄之争的筹码。

就连她自己,也是筹码。

她曾说过,她不是无心之人。

可惜啊,他是。

她自诩聪明,为何看得这般清,依旧困囿于此,不得脱身?

她又比他高明到哪里去?

不知是想掩饰什么,她用袖子遮住了脸,点头算是应允了。

祁瞻月紧搂住寒璧的手松了松,脸上已不见一丝泪痕,作势又要如幼年一般地拜她,可刚直起身就被她按住了。

有两滴温热的液体掉进他的颈窝里,他被烫到似的狠狠一震。

“我也求求你,别再拜我了。”

【6】

祁瞻月走到铜镜前站定,镜中人器宇轩昂,铠甲虽有裂痕,无损半分风华。

他半眯着眼瞧着,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思来想去,待更夫报了时辰,才后知后觉地指了指铜镜——“这是我年轻时的样子啊。”

梦中人一旦意识到梦境与现世有何不同,任凭这梦再长再乱,也已到了该醒的时候。

他头疼欲裂地睁开眼,目光胡乱地投向四周——更漏声声,屋内数个角落都置着燃了大半的蜡烛,不似白日,更不似天宫。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风冷冷地打在脸上,满墙字画簌簌作响。

从始至终,他都陷于自己宫里这一方床榻之中,多少年了,还在痴心妄想。

鹤发如雪,再撑不起十二旒冕的重量,他方拈起一缕,枯败的发丝又毫不客气地从颤巍巍的指间漏下去。

他仰头去看悬在帷帐中央的那枚连体白玉环,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晃过这些日子所做的一个又一个长梦。

中箭,逢仙,梦中有梦,明知是假,可那些日日夜夜浸在骨髓里发作的疼痛都是真的。

年岁越长,他就越止不住地去想,素素垂死之时,究竟在想什么?

她既然已经答应了他,还为他盗取了虎符,让他有了制胜的把握,为何又要在最后关头离开他?

他不是都已经掰开了、揉碎了,同她讲清楚了吗?待他登基,须得再同穆国公的女儿假意温柔几日,便是立后又如何,等他根基稳了,自当废后,她为何不愿再等他了?

她为何宁愿自尽,也不肯再信他一回?

她红着眼睛让他滚,捂着心口说她疼,信他就这么疼吗?再疼,能疼过牵机药之毒?

祁瞻月无法再想下去了。他尚不满四十岁,却早生华发,被独自撇在人间,连追寻都没了方向。

依稀间,他听见絮娘在唤他,一声声娇若莺啼,唤他陛下,央他喝药,说他这一昏迷就是半旬,说那些刺客究竟是何方神圣,怎的就害他坠了马,说她终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生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絮娘跟了他数年,早已不再年轻。后宫佳丽三千之中,她算不上美,也算不上贵,可举手投足,像极了寒璧,就连某些私下常见的小习惯,都一模一样。

他一如往常般纵容她的随意出入,就着她的手将药一饮而尽。

被伺候着入睡前,他与絮娘四目相对,良久,谁都没有动一下。

可他其实看见了,絮娘是动了的。

温顺低垂的眉眼之下,恨意滔天,自他脸上一寸一寸剜过,誓要将他拆骨入腹。

寒璧曾问他,是否记得她有位手帕交,术精岐黄。

他记得。

纵使这位手帕交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他依然在她第一次模仿寒璧的一举一动时便认出了她。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就由她潜伏在他身边,日复一日地骗他服下慢药吧,他等着与寒璧相见,委实已经等了太久。

他将白玉环解下,双手扣紧,贴于掌心。

许多年来,唯有在梦中,他才敢正视自己的卑劣。天上地下,如果当真还有一位神祇愿意救他一命,那她一定长着寒璧的模样。

于是他又梦见了那个夜晚,冷月在天,他爱的姑娘成了仙子。

他只向前迈了一步,侍卫们便齐声惊唿那是悬崖。

他当然知道那是悬崖,可他们又知道什么?

这一身盛装,着实碍眼。

衮衣飘然而落,十二旒冕被撂在脚下,祁瞻月迎风张开怀抱,向着悬崖,向着他思之如狂的恋人、他求之不得的神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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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4-08-29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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