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艺璇
一
江湖之大，却无人识得侠士。所以，侠士的称号是自封的。
为了配得上“侠士”二字，他穿白衣，佩长剑，游走江湖行侠仗义。但他总觉得自己的身边还差些什么。
思来想去，他琢磨明白了，自己的身边，还差着一位红颜。
侠士是个孤儿，自是没有什么指腹为亲的青梅竹马等着他，而且出身贫贱，京城里的千金小姐定是不合脾性，所以，他认定自己的红颜，定是寻常百姓家的乖巧女儿。肤白貌美大长腿，洗衣做饭啥都会。
于是，侠士找到了村口的岳大嫂，在脊背之上刺下了自己今后的奋斗目标：
行侠仗义，和处对象。
行走江湖数日后，侠士果真遇到了自己的红颜。这红颜芳名唤作尹柔，是位天赐神力的侠女。
两人相识于酒肆，同为江湖儿女，推杯换盏之间相谈甚欢。一坛佳酿见底，两人便已是情愫暗合，眼神都再未从对方身上移开半步。当晚花前月下，两人起誓相约，要共同行走江湖，行侠仗义。
不求人间烟火岁月安好，但求江湖儿女轰轰烈烈。
二
据尹柔讲，她生在南国，打小跟着她爹学习打铁抡锤。天赐神力，手劲惊人。十岁时，就能掌掴黑熊，隔空杀鸡，所以，是个不折不扣闻名十里八乡的狠角色。
侠士和尹柔在一起，激不激情的不好说，安全感反正是铺天盖地的。但虽是江湖，风起云涌的精彩毕竟少之又少，两人都觉得，这恋爱如此谈下去，不够滋味。所以，尹柔提议，侠士拍板，七夕那夜，两人相约苞米地，去干点儿成年人该干的事。
天公作美，七夕当晚，果然月黑风高。
侠士按照尹柔的吩咐，天一黑，就摸进郊外一处苞米地里，等了三炷香的工夫，尹柔才猫着腰闪身进来。
“东西带了吗？”
侠士脸一红，忙不迭地点着头。随后，从贴身的小包袱里，抽出一方棉帕。跺平脚下的草茬后，急吼吼地铺了上去。
“那个呢？”
侠士挤眉弄眼，又忙不迭地点点头。从小包袱里，抽出一根红烛，一个木盒，摆在两人当中。
“那，开始吧。”
尹柔颤抖着声音，将手伸向自己腰间的束带。
三
大约半炷香之后，苞米地里传来了尹柔的呻吟声。
“痛，轻一点儿！”
“我这也是第一次，那我慢点儿。”
“眼睛不许瞎看！”
“那我闭着。”
“找准位置再闭！”
折腾了大半宿，侠士终于长吁一口气，瘫倒在了棉帕上，一边的尹柔，将滑到腰间的衣裳轻轻拽了上来。
“怎么样？”烛光下的尹柔，抿着嘴唇，目光灼灼。
“按你吩咐来的，八个字，连个点都不会点错。”
尹柔满脸溢出一个“乐”字，伸手透过衣裳，摸着背上还带着痛感的刺字。
“天赐神力，尹柔无敌。”
小声念出自己千挑万选的这几字后，尹柔觉得，自己终于离江湖又近了。
侠士带着尹柔，就这样周游列国山水，一路行侠，一路吟歌。这日偶经朗州鸽房时，侠士闲来无事，突发奇想，借来了北国来往的一应信件备录，仔细翻阅起来。
随着备录簿一页页划过，侠士的眉头竟拧得越来越紧。
四
江湖之大，无人识得侠士。但北方之国，侠士是尽人皆知。
他曾是战功显赫，威名远扬的不败将军，弱冠之年，就已锋芒毕露，不及而立，便银袍长枪，战场呼啸。短短三年时间，替北国平外敌，战匪寇。手下的一支铁骑大军，对内安抚北国百姓人心，对外则扬一国赫赫军威。
就在风华正茂之时，将军竟在圣前递上了一纸辞呈。
至于背后原因，有人说将军是旧疾复发再不能入边境苦寒之地，也有人说将军是明辞暗升，如今早已为君王膝下良婿。面对纷至沓来的疑问与猜测，将军却选择闭口不言，不做半分回应。如今人心不古，就连戍关卫国的军方也是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远在帝都的君王，更是日夜猜测，疑心重重。
将军，只不过是受够了这一切。
如今，北国国事安定，兵强马壮，将军想，是不是可以暂时放下家国大义，去做一做江湖儿女，行侠仗义，无拘无束。这不仅能了自己儿时的心愿，恐怕也是当下最好的出路。
可谁知，短短一年，北国情势竟如此跌宕。如今南国步步紧逼，大有收复五洲失地之决心。南境危机，一触即发。
五
从鸽房出来之后，侠士便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尹柔虽有所察觉，但未曾料到，小小鸽房竟藏下如此乾坤。
行至朗州河畔时，侠士突然驻足，从怀中拿出一做工极为精巧的尖头银簪。
“别小看它，这可是南阁阁主赠我的宝贝，试毒防身，你行走江湖一定用得到。”
尹柔看着银簪，抬头逼视侠士。
“你要走？”
“北国有难，身为北国男儿，我不可坐视不理。”
“北国有男儿千万。”
“但北国的不败将军，只有我。”
六
当晚，月明星稀。
将军安抚尹柔睡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备妥行李，见时辰尚早，便和衣卧床小憩片刻。夜色渐渐浓重，窗外不知名的鸦慌乱飞过。将军猛然惊醒，窗幔之上拉出一人长长的月影。
是尹柔。
“怎么了？”
将军翻身下床，关切地问着。
尹柔闭口不言，手中却紧攥那枚尖头银簪。片刻之后，泪如雨下。将军无言，只默默将她拥在怀中。
当晚，尹柔宿在了将军的房中。
七
将军脱掉了侠士的白衣白袍，甲胄披身，重扛战旗。军中虽人心浮躁，但也有将军同历生死的心腹战将。三日之内，便重肃军纪，屯备军需，铁骑大军浩荡南下，陈兵边境，誓死力战进犯南贼。
当日，南国大军北上，战鼓喧天，边境烽烟骤起。
残阳血色日复一日，漫天黄沙目睹着战事胶着。南国领军之人天赋异禀，陈兵布阵常出其不意，将军虽步步紧逼但也步步受敌。好在天遂人愿，一场风暴成就了将军的东风，万事俱备之下，将军六路骑兵交互包抄，一支精锐借风暴之势趁乱冲散南军军阵，敌军措手不及乱打一气，破局不成自损八百。
战马之上，将军的面前是敌军溃败瓦解，身后是北国国境固若金汤。风沙之中，将军突然笑了，这一次的兵行险招，他又一次成就了不败将军，也成就了自己。
尘埃渐弱，北国铁骑重围下，南国领军之人缓步而出，将军的笑容，刹那之间凝滞。
尹柔。
是尹柔。
南国那位天赋异禀的领军之人，那位与将军难分伯仲的奇士，竟然是他这半月以来，日思夜想的爱人。
八
战马之下的尹柔，笑得柔情似水。卸掉沉重的铠甲后，尹柔竟是一身红装，宛如大漠新娘。
“你我都不是江湖儿女。”
“你是北国的将军，而我是南国的公主。”
将军下马，仿似周围空无一人，天地苍茫间，如今只剩下他与他的尹柔。
“同为领兵之将，败了就是败了。我虽为女流，但也请你，像对待战士一样对待我。”尹柔笑得百媚千娇，说话间，利剑出鞘。
北国将士纷纷围了上来，将军喝退左右，只持剑鞘应敌。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对手？要知道，若不是这场风暴，你或许胜不了我。”
将军摇头，握紧了剑鞘。
“我迎战，是敬重你是我的对手，用剑鞘，是因为你是我的女人。既然曾立誓不伤你分毫，彼时是，如今更是。”
话音落了，剑气凛然。
事后，围观之人皆感叹，这是此生所见最为精彩的剑术对决。
风沙渐起，尹柔剑气柔中带刚，剑剑逼心，将军则沉稳刚劲，步步破招。风沙泛起，漫天尘埃。尹柔身披红衣，宛若余晖落日，跃动于天地间，惊艳而悲壮。风沙四起，围观众人皆掩目避沙。将军不为所动，于风沙间与一抹红衣纠缠，试探，躲闪然后进攻。
最后一击，尹柔力竭，长剑脱手。将军的剑鞘终于落在了尹柔的肩上。彼时四目相对，竟酣然大笑。
“将军啊，你我其实一样，终其一生，都无法因为一己之私，去背叛身后这片故土。”
九
南国之患平息，将军于边境重整防线军务。消息传至北国帝都，君王喜不自胜。
一旁的官宦小心提点着君主：
“听闻将军大人，放掉了南国的女将。”
“为何，将军本不是心软之人？”
“这其中玄机，怕是不简单。”官宦眉眼流转，“我北国将士万千，偏偏只有他平了南境之患。如今又目无君主，私放南国女贼，您啊，怕是要当心了。”小兔子的睡前故事
君王敛了笑意，端坐王位。身上这华服璀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帝王的宝座，无上的尊荣，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若有威胁者如何？
当死。
十
还未返程，将军接到急令。
君王体恤将军连日奔波苦战，特令无需回宫问安。江湖之大，亲准将军游历山水，无问政事。
合起急令，将军缓缓抚摸着新土气息尚还蓬勃的国境防线，笑而无语。良久，转身离开。回到营房，草草收拾行李，仔细安妥军务。再之后，便毅然踏出北国之境。
此去经年，故土怕是要成远乡。
十一
三日之后，将军在伊吾偶遇北国故人。
对方赠故国佳酿一坛，将军思乡情切，喜上眉梢。当下畅饮，第二日，卒于伊吾。白衣长剑，面色安详。
没有人知道将军临死前在想什么，但桌上那根红烛却看得分明：
那晚，毒酒入肝肠，将军察觉已晚，但却依旧笑脸盈盈，低声念着：
“还好那根银簪给了尹柔，傻丫头可千万记得，江湖险恶，一定用它试毒保身。”
十二
尹柔回到南国。
虽贵为一国公主，但难逃败将之身。生母拼死保住她的性命，可从今之后，也不过一介布衣。虽可自在闯荡江湖，但形单影只，红尘不复。江湖，便不再是曾经的江湖。
她常月下独饮，得知将军死讯那日，也一如往常，只不过一时没忍住，还是多想了些那日的黄沙漫天：
将军的剑鞘冰冷却不决绝，放在她的肩上，始终微微发颤。
“若我没猜错，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杀我，以平南国忌惮之心。”
她笑而不语。
“那晚你来我房中，本是要动手的。”
……
“为什么没有动手？”
……
她始终一言不发。将军那刻却突然笑了，低声对她说：
“明明是知道原因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听你说出来。”
十三
那日的风沙也好，残阳也罢，都结束了。曾经的酒肆、山水、苞米地也都结束了。
尹柔想着，笑了起来，一边大口灌着烈酒，一边抚着心口上新刺下的那几个字。
刺痕隐隐作痛，却又字字分明：
你，才是我的江湖。
更新时间: 2021-02-05 1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