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说无此意

发布时间: 2020-07-09 22:07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风说无此意

文/遥淼

你记得,我喜欢你,但这和你没关系。

楔子

后来,在很久之后,乔娇发现人总是很贪婪,他们在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会希望对方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好人,是完美的、无瑕的,是不会和其他人一样的。

他们总是有太多期待、太多要求、太多幻想,所以才换来太多失望。

但乔娇不是这样的,当她爱着汪司丛时,她不在乎他做什么,他如何生活,甚至他爱着谁。乔娇只有一个卑微的愿望——希望他能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

仅此而已。

所以,乔娇从来不失望。

1他总是笑着的,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认识汪司丛的那年,乔娇只有十岁。

她出生在北方一个传统文化氛围浓厚,但贫穷破败的小城市。她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大出血,没抢救过来,她们连一面都没见。爸爸在她三岁那年就娶了后妈,又过了一年,她就有了弟弟,之后爸爸对她的态度就始终淡淡的。后来爸爸出门做生意,后妈带着弟弟总是跟着,经常留乔娇一人在家里,虽说倒也不缺吃穿,但照顾她更多的其实是老街坊。

她一个人待在贫民区低矮的平房里,平房里阴冷潮湿,所以她唯一的娱乐就是抱着收音机听相声、评书。

收音机里放的段子就那些,来回来去大人们都听厌了,但乔娇不腻,一天听两遍还能笑出声来。听得多了,她就会说了,没事就给其他人说相声,太平歌词也唱得像模像样。后来邻居的一个戏迷爷爷跟她的爸爸说:“这孩子有天赋,不如送她去学学曲艺吧。”

乔娇的爸爸根本没当回事,女孩子说相声的太少了,虽然也没硬性规定说女孩不行,但传统艺术总是雅俗共赏,而那些俗的部分在绝大多数人的审美观里总是不适合女孩子的。可乔娇的文化课成绩真的很差,也是想给她找张饭票,十岁那年她被爸爸带到了当地的曲艺团少年班。

只是当时已经错过了报名的时间,她又是个女孩,虽然老师认可她有天赋,却还是拒收她。乔娇是真的想学,拽着老师的衣服不撒手。

“老师,就收下我吧,我就在边上听着就行,我可以帮着干活的!”

“行了,走了,别给人家添麻烦!”爸爸嫌丢脸,大声呵斥她,想把她拖走。

乔娇干脆就蹲下来,死活不走了。

场面一时很难看,乔娇的爸爸脾气暴躁又爱面子,扬手就要打。有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和对面老师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别这样!”

本来已经做好挨打准备,闭起了眼睛的乔娇好奇地朝旁边望去,看到了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少年。那少年眉目生得真好,扮青衣一定漂亮。

“正好我师父在呢,你来给我师父说一段吧,他要是爱听,没准就能收了你呢。”少年旁若无人地走到乔娇身边,朝她伸出了手。

“老爷子不是说不收徒了吗?”老师朝少年使眼色。

“让她试试呗,试试怕什么。”

乔娇就这样抓住了那只手,少年引着她往里走,到了单独的一间屋里,她意外地见到了一位业界德高望重的大师。

老爷子坐在那里一句话没说,但不怒自威,乔娇当时就吓得不敢说话了。

“别害怕,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给你搭搭腔。”

少年撩了撩长衫的前片,在乔娇的身旁站定了。

那短短几分钟对乔娇来说像一场梦,她其实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住了旁边的人,那个声音比她高、比她亮,每个话茬都接得刚刚好,像只手稳稳托着她的少年。

她的人生是从那一刻正式开始的,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后,老爷子不疾不徐地喝了几口茶,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天。

“你叫什么?”老爷子终于开口问。

“乔娇。”

“好,乔娇,他叫汪司丛。”老爷子指了指少年,“叫师哥。”

乔娇呆愣着,倒是汪司丛先一步喜笑颜开,转身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大叫着:“我有师妹了!”

她盯着汪司丛的脸,实感是一点点冒出来的,跟着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哭了,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哭什么啊,你要是总哭,师父可就不要你了。”汪司丛吓唬着乔娇,揪了揪她的脸。

他总是笑着的,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那年乔娇十岁,汪司丛十四岁。他们身无分文,但他们快乐。

2没有人能挡住他的脚步

拜师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乔娇跟着师父先学了四年的评书,她要练嘴、练韵、学规矩,还要在团里打杂,什么活儿都得干。而师父教他们总是分开的,每次师父都叫汪司丛一个人进屋去。

十四五岁的年纪,她就变得不听话起来,忍不住扒门缝偷听,结果被师父发现,手上的扇子直接就朝她丢了来,一下砸在脑门上,硬是砸破了皮。

她跑到门口蹲着,又气又疼,哭了十来分钟都停不下来。她觉得师父虽然收了她,却不是真心教她,她也觉得自己这样一辈子也追不上汪司丛。

“又哭了。”最后还是汪司丛走出来坐到了她的旁边,伸手按在她的脑袋上,“谁让你偷听的!”

乔娇躲开他的手,下巴搁在自己膝盖上,嘴噘上天:“师父总是偷偷教你,不教我!”

“喂,你讲不讲道理?他教你的时候也不让我听啊,这是行规好不好!”

汪司丛说得没错,学曲艺行当要拜师,拜师之后徒弟们都要因材施教,所以不会所有人都学一样的段子。可乔娇心里就是憋屈,她觉得师父教她的那些汪司丛都会。说到底,她就是一直在和汪司丛比。

“我知道,你师哥我这么英俊潇洒、才华卓著,让你很有压力……”

“滚!”

乔娇用手肘撞了汪司丛一下,终于破涕为笑。

“好了好了,我给你上点药。”汪司丛从口袋里掏出一管药膏,挤了一点按在了乔娇的额头上,“师父总夸你有天分,你好好把功底学扎实,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乔娇的注意力几乎全都集中在额头的触感上了,药膏是凉的,但指尖的温度还是缓缓透过来,很痒,很窝心,让她心里湿漉漉的。她看着身旁的汪司丛,他已经长成了男人模样。作为一个喜剧演员,汪司丛太好看了,他穿上马褂、长衫,多朴素都闪闪发亮。

记忆里的小少年还那么清晰,乔娇原以为等自己长大一点就能和他并肩,现实却是自己长大了,汪司丛已经先一步进入了成人的世界,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更远了。

一直以来,汪司丛对她永远都是对小孩子的态度,以为她在争师父宠爱,但其实不是的,她一点都不嫉妒汪司丛,更不想和他争什么。她只会怪自己不争气,只会担心自己跟不上汪司丛的脚步。

“我来给你做捧哏好不好?”乔娇认真地盯着汪司丛的眼睛问。

“你?”汪司丛拧上药膏的盖子,毫不在意,“你是逗哏的材料。”

“但是我可以的!”

汪司丛此时已经有自己的搭档了,虽然还不固定,但磨合起来也都还可以。他摆了摆手,站起身来:“我知道你可以,但我们不合适。”

他只是说了很寻常的一句话,转身就要回去。乔娇下意识地伸手想扯他的衣角,却正好遇到他侧身,衣角从手指缝间滑落,那一丝触感瞬间消失,她立刻握住自己的手指,却再也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我们不合适——那个时候乔娇还不太懂这句话,只是觉得不是句好话,没想到,这句话缠了他们半生。

那之后不久,当地电视台有一个相声大赛,他们的师父是评委之一,汪司丛一路杀到了决赛。决赛录制那天,乔娇被师父带去了后台,她蹲在后台口,看着运动着的摄像机、台下叫好的观众,觉得一切都那么新鲜。

然而,站在无数灯光下面的汪司丛却是最令乔娇感觉陌生的,他做了头发,发胶反着光。决赛汪司丛说什么乔娇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练了多少回了,她都能背下来了。这段相声的本子写得好,现场也是笑声不断,乔娇托着腮想第一应该妥了。

没想到相声接近尾声时,汪司丛突然不按本子走,加了一段非常难的贯口,自由发挥。这段贯口原本是在本子里的,但对于起承转合和节奏的把握要求太高,现场变数又多,练了几次之后师父还是觉得不好,要他把这段删了。所以他今天临时加这段,看得出来,连他身边捧哏的都没反应过来。

虽然最后相声的完成度仍旧可以,但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改变,乔娇内心的欣喜全部变成了惴惴不安。

下台后捧哏的师哥脸色不太好看,和汪司丛也没什么话说,但汪司丛好像心情很好。乔娇跑过去,站在他的面前,他主动问:“怎样,师兄表现好吧?”

“你为什么不听师父的?”

“我能做到……”汪司丛笑笑,“而且也做到了。”

乔娇觉得不对,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她蹲在汪司丛椅子旁边,闷闷地托着脸。汪司丛习惯性摸摸她的发顶,可她忽然有种他在摸小狗的感觉,但她不是小狗,于是她第一次躲开了。

最后的结果是汪司丛他俩还是拿了第一名,大家都在恭喜师父名师出高徒,后继有人,可师父一直只是强颜欢笑,乔娇看得出来。直到入了夜,师父一个人坐在外面,她偷偷摸摸走过去,听到师父感叹一声:“这孩子,心太高啊……”

她不知道师父究竟知不知道她在,最终她被这句话里面的意有所指绊住了脚步。

三天后,心高的汪司丛拜谢师父,郑重其事地说:“我想去北京寻发展。”

十八的他看到的是外面的天高海阔,稍微有点风,刚丰满的翅膀就忍不住扑腾,他根本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

没有人能挡住他的脚步,师父不行,乔娇更不行。

3她知道,自己没有家了

汪司丛走的那天下大雨,打伞都没用的那种。他们这里到北京的车程也就两个多小时,对汪司丛来说根本算不得行程,他也没要别人送。可乔娇还是去了,她举着把小花伞,买了张站台票,在人群和行李中挤来挤去,搜索汪司丛的影子。

“师兄!”

那时汪司丛已经在排队上车,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但被后面的人挤着,硬是停不下来。直到找到自己的座位,他才打开窗户和乔娇一里一外地说话:“你怎么跑来了?”

“我来……送送你。”

乔娇的裤子膝盖以下都湿了,头发肩膀也湿得差不多了,她干脆把伞拿下来,想再靠近车厢一点。但汪司丛朝她甩手,皱着眉头说:“别离太近了,不安全。”

她手足无措地停在那里,忍不住想往前挪动脚步。她想离汪司丛近一点,再近一点。

“北京很近的,有时间我就回来看你。”汪司丛并没有什么离愁别绪,毕竟他看到的是自己的似锦前程,“你快回去吧,好好跟着师父。”

乔娇小声问:“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会啊。”

“真的会吗?”她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汪司丛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却没出声。

当她第三次抬高音调,赌气似的问:“你真的会回来看我和师父吗?”

汪司丛的神情终于沉寂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火车关门,汽笛声响起,站台人员开始驱赶周围的人,他终于得以脱身,朝乔娇摆手说:“回去吧!别感冒了!”

汽笛声声声催促,催着离别,催着各安天涯,催着乔娇记忆里的画面接踵而至。汪司丛对她来说,是人生一个重要的节点,是第一个正眼瞧她的人,是她从出生以来孤独飘零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码头。可现在,这个人要走了。师父说缘分到了,留也留不住,所以乔娇知道,如果她只是等,那么永远也等不到汪司丛回来了。

火车缓缓朝前开动了,汪司丛将窗子往下压,而乔娇突然丢掉雨伞,在漫天风雨里跑了起来,脚下溅起的水花啪啪打在自己的腿上。

“过两年,我去北京找你好不好?”

“你等等我好不好?”

“别丢下我!”

她尝试用手去拍车厢,被地勤拉开了。乔娇忍不住继续朝远去的窗口呼喊:“别丢下我!”

雨把世界笼罩成灰色,一切都是模糊的,乔娇没有听见汪司丛的回复,只看见他最终关上了窗。

只是那之后几年,传统曲艺逐步衰落了,电台、电视里评书、相声之类的栏目变少了,而茶馆无人问津。曲艺团经营不善,开始遣散人了。师父年纪大了,乔娇变成了他最后一个关门弟子。

就这样,乔娇终于也长到了十八岁,长到了当年汪司丛离开时的年纪,她还没有开口,师父就先一步和她说:“去吧,出去看看吧,如果有机会,再拜个师父,学学戏曲,学学小品,总得吃饭啊。”

乔娇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始终沉默着。

“我知道你想去找你师哥,不过我劝你啊,别去。”师父拍了拍她的肩,“你们啊,不是一路人。”

那天夜里乔娇整夜没睡,坐在曾经经常和汪司丛并肩而坐的台阶上,望着农历十五的圆月。师父说的话她不是不明白,汪司丛走后再没有和她联系过,只是逢年过节给师父打通电话问候,也从不提出要和她说话。乔娇不知道汪司丛过得如何,可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这些年都没听到汪司丛的新段子。

同样的车站,乔娇上了火车奔赴北京,临走前她回了趟家,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已经长很大了,看着那一家人其乐融融,她知道自己这一走便再没有后路可退。可她也不想退了,看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她心中的希冀还是多过恐惧的。

前路有多渺茫她知道,可她同样知道的是,前路有汪司丛等在那儿。

在北京西站下车时是下午偏傍晚,乔娇一个人背着所有的家当晃晃悠悠挤出车站,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给汪司丛打电话,号码是她临走时找师父要的。

“喂,喂,请问您找……”

汪司丛的声音一点没变,尾音带着微微的哑。乔娇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哽咽地喊出:“师哥。”

“乔娇?”愣了半天,汪司丛才反应过来,“是你吗?”

“是我,师哥,我现在在北京。”

撂下电话,乔娇站在北京西站的正门前,从天还亮着等到霓虹灯亮起。她不知道北京有多大,可北京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漫长的等待。

终于,乔娇看到了汪司丛,他从灯火阑珊处走近,穿着普通的衣服。乔娇习惯于看他穿马褂、长衫,见到他现在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慌乱。

“长这么大了。”

汪司丛朝她笑,没有抬手摸她的头,而是先一步向旁边的女孩介绍:“这是我师妹,乔娇。”又转向乔娇道:“这是我女朋友,徐瑶。”

乔娇一直都没有哭,打电话时没有,见到汪司丛时也没有,她实打实地高兴,完全没有哭的冲动。可当明艳漂亮的徐瑶亲昵地叫她“师妹”时,她的眼泪不打招呼就夺眶而出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家了。

4只要在汪司丛身旁,那段好日子就像一直没走远

那天晚上汪司丛和女友徐瑶带着乔娇逛了逛北京城,在鼓楼吃了有名的炒肝。她偷偷瞄着徐瑶,五官好,身材好,穿着时髦,对比起来,她就是个乡下丫头。而且她胖,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憨憨的喜剧演员的样子。

“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汪司丛问她。

她摇头。她原本想的是和汪司丛住一起,打地铺也好,可看着面前的情况,她不敢说了。

果不其然,汪司丛皱了皱眉,看了眼徐瑶:“那我们先给你订个旅馆吧。以后想做什么,你想过吗?”

“我想去天桥看看,找点活儿干。”

“你还想干这个啊,现在天桥都没人看了。”

乔娇抓了抓头发:“可我也不会干别的啊。那师哥你在做什么?”

“现在做什么都比干这个赚钱。”汪司丛没有正面回答,又给她买了瓶北冰洋,“就你这种傻孩子,脑袋还不开窍。”

后来乔娇才知道汪司丛来北京后去天桥混过,那时的他以为自己小有名气,结果场场遇冷,台下只有零落的看客,甚至有人喝倒彩。少得可怜的票钱很快就磨灭了他的热情,他开始觉得自己整个人生就是场错误,为什么花这么多年去学这种不赚钱的东西?就在他在北京城快要活不下去时,他遇见了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徐瑶。徐瑶家境好,是个爱幻想的姑娘,她喜欢汪司丛的长相和那一点点才华。之后汪司丛就去了她家,帮她家的工厂开车,再也没说过一段相声。

那个时候乔娇就知道汪司丛已经变了,他不是那个宁愿在舞台上冒风险也想展示自己的有上进心的少年了。然而这个变化是在他们分开的那些年里出现的,于乔娇而言太突然了,她根本无法消化。

在异地生活,乔娇什么都不懂,只好每天往天桥跑。如汪司丛所说,世道不好了,天桥当真是门可罗雀,但很多耳熟能详的老艺术家还坚守在舞台上,无论台下有几个观众,他们都一样卖力地说着。乔娇总是在下面听,然后往后台跑,亏了她有个响当当的师父,自我介绍起来总还说得过去。只是这年头,剧院更加用不到一个女孩子了。后来终于有个剧院愿意留她,但没有钱赚,只是给她个住的地方,平时在后面打打杂。

乔娇很愿意,这样她就能趴在后台学东西了。

“你啊,真是个小傻子。”每次和汪司丛见面,她都会挨数落,“你想一辈子这样吗?”

“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啊。”

“哪里好了?”

“嗯……”乔娇歪了歪头,转头盯着汪司丛的眼睛,“至少,我们在一起啊。”

汪司丛全然没当回事,他笑了笑,敷衍地点了点头,正好接了女友的电话就急急忙忙离开了。乔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深吸一口气,转头去做自己的事。

她真的别无所求,就像现在这样,她是他的师妹,他们像小时候一样有着师兄妹的关系对她来说就足够。

她在天桥剧场待了约莫半年,俩相声演员突然撂挑子走人了。剧场老板在后台找人,转了两圈后将视线定在了正擦地的乔娇身上:“你,随便上台演点什么!”

“我?”乔娇双手握着拖把棍子,眼睛瞪得好大。

“你不也是专业的吗!去,上台试试!”

这就是乔娇的第一次公演,一点也不体面,她没有搭档,没有本子,完全赶鸭子上架似的被丢上了台。可这样的舞台也是有魔力的,她站在上面,望着底下明显只是来打发时间的看客,脑袋里的兴奋像泉水一样喷涌。

她说了段长长的单口相声,说得太兴奋,以至于配上了很多肢体动作,倒像是小品似的。台下渐渐有了笑声,外面的人听见了,也因为好奇开始往里探头。乔娇说着说着,眼睛模糊了起来。

她知道人们笑什么,因为她在扮蠢扮丑,这是一个惯常的套路,只是以前她总觉得自己能凭着硬功夫出头,但现在她终于了解到那太天真了。

可是乔娇也知道,自己迈出了这一步,就离汪司丛更远了。

那天剧场老板夸了乔娇,并且答应给她和一个小品大师搭线约见面。她拿着分到的票款,急不可耐地给汪司丛打电话。那时已经很晚了,但她一定要第一时间将自己上台的消息告诉汪司丛,不然她睡不着。

电话仍是打了好几通才接通,那边很吵,她什么也听不清:“师哥?你在哪儿啊?”

她问了几遍,对方却没有回答,后来就传来“啪”的一声,像是摔了手机。乔娇以为电话会断,没想到有人在电话那端说:“你是他什么人啊?你快过来接他吧,他喝晕过去了。”

乔娇赶到电话里说的那个小饭馆,看到汪司丛趴在桌上,桌上桌下全是啤酒瓶。她跑过去握着汪司丛的肩膀,想把他扶起来,试了几下没成功,只好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将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干什么喝这么多酒啊?”她被酒气熏得犯晕,“徐瑶姐姐家怎么走啊?”

汪司丛的头顺势搭在了她的颈窝里,突如其来的热气激得她一激灵,鸡皮疙瘩从头冒到脚。她僵在那里,听到汪司丛嘟囔着:“我……不好吗……”

明明知道是醉话,可乔娇还是忍不住答:“谁说的,你最好了!”

“是……我没用……我不值得人喜欢……”

“不是的。”乔娇转过头,她的脸和汪司丛的脸只隔了几厘米,她却已经不敢再靠近,只是眨着眼睛说,“我最喜欢你了。”

那天夜里,乔娇把汪司丛带到了剧场后台,两个人都睡在地上。恍恍惚惚间她做了个梦,梦见还是她回到了小时候,和汪司丛睡在一间屋子里,中间只隔着帘子。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她总想掀开帘子偷看汪司丛,却又不敢,兀自心惊肉跳着。

只要在汪司丛身旁,她就感觉那段好日子好像一直没走远。

第二天汪司丛醒得很晚,周遭人都忙起来,简直拿他当丢在地上的破麻袋。他茫然四顾,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直到隐约听见乔娇的声音。他晃晃悠悠敲着疼得快裂开的脑袋,半撩幕帘,看到乔娇在台上生龙活虎地演着,头上缠着布,脸上涂着可笑的腮红。

底下的观众一阵阵笑着,那笑声刺痛了他,隔夜的悔突然涌上来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在旁人看神经病的眼神里跑出去,扶着树边吐边哭。

5当年恩并非今日恩,当年情亦不是今日情

之后的好几天乔娇都联系不上汪司丛,心里急得很。那时候市面上已经有手机了,只不过还是贵,不是人手都有。之前他们联络都是乔娇打电话到徐瑶家里,可那天之后乔娇再打就没人接了。

她不管心中多郁郁不安,上了台都要神采奕奕,用尽浑身解数逗别人开心。就在这时,剧场老板跟乔娇说:“我帮你联系上老师了,他最近正在南方一个电视台彩排栏目,问你要不要去看看。”

乔娇立刻就想答应,但嘴张了张,又犹豫了。

“你要是担心路费,我先借给你。”

“谢谢您……”剧场老板是个好人,才会尽心尽力地帮她,帮她的人都开口了,她知道自己不能拒绝,“我去。”

她担心的不是路费,而是汪司丛。

无论如何,走之前她必须见汪司丛一面。

于是乔娇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只要得空就去拨一通。大概是被她吵烦了,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是徐瑶,开门见山地说:“别打来了,我和汪司丛已经分手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关于分手,乔娇已经猜到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徐瑶笑了一声:“怎么说呢,这里面复杂着呢。正好我这会儿在家,他还有些东西落在这儿,你来拿吧。”

乔娇去了徐瑶的家,看到汪司丛落下的也就是些衣物。看到她,徐瑶突然说了句:“我们这样特别像新旧女友交接。”

像是被电了一下,乔娇一哆嗦,急急忙忙就想解释,但徐瑶摆了摆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和汪司丛注定是走不到最后的。你来了之后,我能感觉到他变了,他开始怀念过去的日子,开始不安分。”

“他会想过去吗……”乔娇小声呢喃。

“他心里不是没有你,不过我不太懂你们的那种感情。”徐瑶是个大城市的独生女,她根本不能理解穷人家学徒师兄妹的感情,她也不想理解,“或许你再减减肥,他就会喜欢你了。”

从徐瑶家出来,乔娇脑袋蒙蒙的。减肥吗?她不是没想过,她也觉得瘦瘦的女孩子很好看。可是作为一个喜剧演员,她现在这样的外形其实是有益的。这样想着,她拐出楼群,迎面竟和汪司丛撞了个正着。

汪司丛扭头就要走,乔娇怎么可能让他逃,飞奔过去挡在了他前面。面前的汪司丛胡子拉碴,全然没了从前的样子。乔娇深吸一口气,为了不让眼泪涌出来,努力勾起嘴角:“师哥,我要去南方拜师,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去能干什么……”

“你就当陪陪我呗。”乔娇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捏住汪司丛的衣角,“你就陪我一次,不行吗?”

北京的冬天干冷干冷的,西北风像能风干人身体里所有的水分,乔娇的外套不够厚,她冻得一直在发抖。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她原以为是雨,抬起头看见可见的白点,才意识到是下雪了。汪司丛也抬头看,一粒雪落进眼睛里,让他不自觉紧紧闭了闭眼睛。

黑暗里有汽笛声隐隐传来,汪司丛想起了那个清晨追着火车跑的小女孩,突然笑了。

“好,我陪你去。”

他低下头冲乔娇笑了,却看到面前黑影一晃,下一秒乔娇已经扑到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谢谢。”

汪司丛双手垂在身侧,努力好几次,也没抬起手来。再见面后,他再也没摸过乔娇的头。

有什么按着他的手,他不敢。

南下的旅程中乔娇超乎寻常地开心,只要汪司丛在身边,她就觉得人生有指望。为了省钱,俩人买的硬座,睡觉的时候就坐着靠在一起打瞌睡。乔娇总是故意把头靠在汪司丛肩上,火车咣咣咣发出笨重的声音,却像是开向永无乡。

他们是走了后门进的彩排现场,那位老师特别有名,不只演小品,也演戏,应该没人不认识。他的台风之稳,台词之伶俐,让乔娇激动。当她转过头想和汪司丛说话,却见汪司丛用一种极度向往的表情看着台上,眼中居然有泪。

乔娇张着嘴,看得呆了,想说的话一下就忘了。

她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那天晚上,在他们和老师打了招呼,做了自我介绍后,乔娇抢先一步说:“是我师哥想和您学手艺。”

老师微微蹙眉:“我怎么听说是个女孩?”

“您要是不嫌弃,也可以收下我呀。”她打着哈哈。

汪司丛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只觉得眼酸鼻酸,脸颊发僵,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而乔娇伸出手在他的手上握了一下,就像当时在曲艺团里他朝她伸出手。

世事轮回,看似一模一样的情景,可他们彼此都知道,当年恩并非今日恩,当年情亦不是今日情。

6我其实是……有点喜欢你的……

汪司丛终究是有功底在的,而且他的内心一直期望能回来,此时终于回来,必是铆足了劲儿。他生得好,谁见了都喜欢,喜剧电影渐热,很快就有了邀约。

而乔娇反而去做了普通的工作。她再也没进天桥茶馆一步,每天早出晚归,只吃一餐,并且坚持跑步。

她要变瘦,变漂亮,她想变成徐瑶那个样子,让汪司丛看一眼。

就看一眼就好,她别无所求。

一边上班一边减肥是特别痛苦的事,她饿得头晕眼花,不停冒冷汗,但手头的工作还不能停。生活看似很充实,可夜深人静时,饥饿和疲惫化成一个叫作寂寞的巨大气泡将她包裹在里面,让她动弹不得。以前她一不开心就会听相声,可现在她只能戒了,不然会心痒的。

将近一年,乔娇瘦了二十五斤,她从偏胖回归了正常身材,脸蛋也变小了很多。她其实还是好看的,上班的地方也有男孩开始对她表示好感。而这时汪司丛正在拍一部喜剧电影,电影马上就要杀青了。

“等我出了剧组,就去看你。”买了手机的汪司丛总是给她打电话,也给她买了一部。乔娇的手机里,就只有汪司丛一个人的号码。

那个时候乔娇并不急,她觉得自己还能等。

她身体很好,除了有时候会头疼,但普通人谁没有头疼脑热,她也不当回事。直到有一天下班,乔娇往宿舍走,尖锐的头疼和耳鸣袭来,竟让她晕厥在地,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才转醒。可醒来之后她也就没事了,医院也没查出什么问题。

只是那之后,乔娇这个头疼头晕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与此同时她右耳朵听东西总像隔着什么,她再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这是突发性耳聋,她右耳的听力只剩下30%了。

突发性耳聋病因不详,但结果是不可逆的。大夫说或许是她减肥的精神压力太大了,伤了神经。从医院走出来,乔娇眼睛一直瞪得很大,像个木偶一样,胳膊腿的关节都挺得死死的。

单耳听力受损对生活的影响倒不会很大,但她再也不能上台了。虽然是她自己选择不再上台的,可想不想和能不能是两码事。

当奇怪的疼痛再度袭来,乔娇捂着耳朵,在人潮涌动的街头蹲下去哭了。

她还没哭完,汪司丛的电话就打来了,她用力把眼泪往下咽,但鼻涕直流,以至于她不敢开口说话,只是听汪司丛在说:“过两天我要去天桥说几段,你来给我捧哏吧。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一起说吗,但之前始终没机会,现在有了。”

捧哏演员是要站在逗哏演员的左边的,她要用右耳朵对着汪司丛。现场那么嘈杂,她或许什么都听不清。

一直以来的梦想就在眼前,她却无法再去触碰。乔娇死死捂住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把手机拿远一些才敢吸气。

“喂?你在听吗?”汪司丛那边感觉到了一丝不正常。

“我在……”她尽可能小声说,“师哥,让我逗哏吧,好不好?”

“你……”

“师哥,我好久没说了,你就让我说一次吧。”顿了顿,乔娇突然带着眼泪笑出来,“你就宠我这一次,好不好?”

沉默了一会儿,她听见汪司丛说:“好,听你的。”

乍一见乔娇,汪司丛吓了一跳。记忆里乔娇一直是个小胖妞,不漂亮但很可爱。她现在瘦下来,突然有种小孩变大人的感觉。从这一刻起,在汪司丛眼里,乔娇从女孩彻底变成了女人。

“怎么瘦了这么多啊?生病了?”他皱着眉。

乔娇嬉笑着,在他眉心点了一下:“没有呀,减肥。”

“减什么肥啊,身体重要。”

虽然这样说着,乔娇却看到了汪司丛眼底的笑意,像山巅的云烟似的又柔又轻。不仅如此,领她进后台时,汪司丛还顺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把。

熟悉的动作激得她眼眶突如其来地发热,她用力握住了口袋里的药瓶。

表演很顺利,虽然对于乔娇突然登台,而且是逗哏,观众有些不解,可效果是好的。这个段子乔娇准备了好几天,是根据她十岁那年拜师时说的那段改的。那是汪司丛第一次和她做搭档,她曾以为那会是唯一一次,而如今还有这么一次,她觉得老天对她不薄了。

最后一个包袱抖完,获得了满堂彩,乔娇比九十度还多地朝台下鞠躬。左边传来的声音那么洪亮,而右边明显模糊,令她觉得身处的世界那么不真实。

她始终不真实的人生,在此刻,终于谢幕了。

“乔娇,你留下来吧,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饿着。”在后台,汪司丛真诚地对她说。

“师哥,你能照顾我一辈子吗?”

汪司丛耸了耸肩:“能啊。”

“那你喜欢我吗?”

后台还有其他人,听到她的话都投来了八卦的眼神,她看得出来,汪司丛紧张了。

“师哥,这世上,我最喜欢你了。所以你要一直做那个我喜欢的人,你答应我,好不好?”

说完这句,乔娇先一步转身朝后台通向外面的门走去,她拉开门,外面的光照进来,她的身形在汪司丛眼里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剪影。

他心口一紧,下意识问:“你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一直在你身边。”

乔娇回过头,朝汪司丛笑了一下:“你要记得,我喜欢你,但这和你没关系。”

她走了出去,大步流星,没有回头。汪司丛追到门边,手扶在门框上,在追与不追前迟疑了一秒,冲动散尽了。

“我其实是……有点喜欢你的……”

只是他的声音太小了,连自己几乎都听不到。就像多年前的那天,他关上火车窗户,在座位上坐下来,心里有个声音问:还走吗?

那时那声音也是太小了,不足以让他停下来,但还是令汪司丛用手抵着额头闭了闭眼睛,有一丝温热从闭合的眼皮间向外涌,最终却只湿润了他自己的眼眶。

7后来她一辈子庸庸碌碌,也算平安幸福

后来乔娇一直生活在北京,汪司丛大多数时间也生活在北京。但北京太大了,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

后来乔娇的耳朵一直都没好,她已经习惯了只去听左边传来的声音,就好像右边的世界永远缺失了。

后来传统曲艺又回温了,天桥的相声剧场一票难求,她遇到过一个小孩子,说汪司丛已经带徒弟了。

后来她一辈子庸庸碌碌,也算平安幸福。

但她再也没爱过任何人。

但她其实一直爱着。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7-09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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