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壹
整个暑假心瑜过得都不痛快,闷闷的,像被一层保鲜膜捂住了。先是吃不下饭整个人瘦一圈,接着身上长起一个个小包,此消彼长。妈妈盯着不许抓,用硫黄皂洗了一个星期都不见好,于是说:“肯定又偷偷去什么地方了。”心瑜先前报了学校的暑假义工小组,每周都和同学去养老院看望孤寡老人。这才去了一次,被妈妈发现了,就不准心瑜再去了。
其实她一句都没有告诉妈妈,只说是去图书馆。但因为第二次出门迟了,同学打电话来家里催,她听见铃声从卧室跑出来接时,见妈妈已经坐在客厅里说话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不知道。不可以!你们这样经过家长同意了吗?我们姜心瑜不去。”
电话挂断,电视里在播民生新闻,吵吵嚷嚷的。市长为新落成的大桥剪彩,今夏第一场台风下周登陆,以及一只叫桑美的大象在动物园里发了狂。
妈妈说:“姜心瑜,你们几个小孩去什么郊区养老院,这么远有没有考虑过安全问题?出了事让我怎么活?”
电视换台到养生频道,节目女主播在煲竹荪乌鸡汤。妈妈一转头瞥见心瑜还站在客厅里,就说:“还发呆呢,人家六楼的游游都拿到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有这样争气的小孩,她爸妈真有福气。”心瑜就退回房间去温习。
在书桌前埋头坐着,那两个“有”字砸得心瑜抬不起头来,英文阅读练习册摊开很久还是在同一页。好几次话到嘴边,心瑜想说,我从来就没有拿你和别人家的妈妈比过。但这样的话只可以从喉咙咽回肚子里,她的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拿单亲家庭的妈妈来比较,是泯灭良心的犯罪。
可为什么大人们比较彼此的小孩时,会没有负罪感呢?
第二天吃晚饭时,桌上就放着一个汤煲,心瑜不用掀开也知道里面是竹荪乌鸡。空气中浮动着补汤沉郁的香味,心瑜到十八岁都没有像同学那样在外面吃过饭,“不卫生,妈妈做的饭最有营养”,她从小都是这么听的。补汤和母爱,都是上面浮着一层金的名词。
她小时候写的作文登了报,被妈妈从报纸上剪下来,隔段时间就拿给邻居看,看得一栋楼的人都有些烦。电梯里不过彼此问一句新上市的龙眼多少钱一斤,妈妈竟然可以插嘴:“龙眼好啊,我女儿最喜欢吃龙眼了,龙眼健脑,所以作文才写得那么好。”人家当着面不搭腔,只是笑。
这些笑容里的意味过早地让心瑜学会了沉默,毕竟再不好,她和妈妈也是一边的。妈妈在外面露丑,她便早早地懂事成熟,自己做自己的戒尺。裙边永远放到膝盖以下,不聚会、不早恋、不晚归、不外食,中考那年成为小区独一个考上逸仙纪念中学的小孩,妈妈高兴了好一阵子。
这份高兴就像十二点时仙女变出来的南瓜马车,乍然消失时妈妈还有些不适应。高考前夕,心瑜紧张到呕吐,考试时发挥失常,擦着一本的尾巴被录到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学。倒是六楼一直默默无闻的游游,领了一张古色古香的复旦录取通知书回来。
从那时起妈妈说的话就变得难听了,她可以一边端西洋参银耳汤过来,一边数落心瑜不上进。心瑜有时候不明白,人怎么可以一边爱,一边挑剔呢?还是说,因为爱才变得挑剔?
盛汤时,妈妈说:“你一定要复读一年,我就不信考不过六楼的游游。”
心瑜没有说话,从那天起她开始吃不下饭,隔天身上便一阵一阵地发疹子。妈妈带她去看了皮肤科,医生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开了一堆药膏拿回家搽。结账时妈妈说:“又浪费我一百八,钱不好挣啊大小姐,都让你不要去什么养老院了,还搞卫生,在家怎么不见你这么勤快。”妈妈絮絮叨叨的,心瑜在公交车上扭头看窗外,拼命不让妈妈看见自己已经忍不住掉下的眼泪。
故事贰
报好了复读班,开课前还有十天假。心瑜说想去乡下看看阿嬷,妈妈这回倒是同意了。
阿嬷家在海边渔港,码头尽头开一间小小的铺子,卖些果汁冷饮、鱼片虾丸。这个地方并不算是景区,但时常会有些等船去湄岛的游客光临。
铺子小得站不下两个人,心瑜就坐在旁边的槟榔树下帮阿嬷削椰青。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蓝得见了底,风扇直对着人吹,扑面都是海的气味。
正午时段码头光光的没有人,心瑜就让阿嬷回家休息,自己支了张小藤椅躺在树影里。她困倦的眼皮直打架,仍不忘在裙摆边上压一张报纸,为的是怕走光。
手掌贴上报纸的一刻她忍不住好笑,想起游游以前形容她,说“心瑜,你是那种马路上没有车也要等绿灯才肯走的女生”。她问什么意思,游游当时没说,现在她算明白了。想起游游,她心里又是一阵怅惘。她正发着呆,就听见铺子那边有人喊。
她站起身,看到铺子门口已经围了好几个人,皮肤都晒成小麦色,抱着沙滩排球,举手投足间有渔港少年的英气。有个人笑道:“好久没见,阿嬷变少女了哦。”除了心瑜,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他们都是和她同龄的少年,可对方越是坦荡,她反而越局促,像平白被一场午时雨袭面,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装备。她可以用懂事掩盖妈妈的失态,用驯顺维护家庭的自尊;她可以在学校特立独行,却从未练习过要怎么面对一群直接对着自己说笑的少年。
说“好久没见”的那个少年要了瓶芭乐汁,他们叫他“印克”。他冷冷的,不太笑,但喜欢逗别人笑,穿着一件苹果绿的T恤。很少有人可以穿得出这么挑剔的颜色,但印克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窝深到像要把人溺在里面。后来听人说起,心瑜才知道印克的外祖那一支有中葡混血,印妈妈年轻时就是这附近有名的美人。
他们这帮人并不固定,有时呼啦啦一大群,有时却见不着一个人影。
过了两天,心瑜也学本地人穿人字拖在镇上走,雪白的脚趾不习惯地在拖板里直打滑。阿嬷舍不得她累,只让她在家休息。心瑜不听,早出晚归地陪阿嬷。直到又看见印克,她的一颗心才忽然放松下来,一时间竟有些委屈,却又不知委屈从何而起。
他在招牌前看了很久,双手插兜,一副并不急的样子。
心瑜的胆子大起来,问他:“要芭乐汁?冻柠蜜?”都不是。
“有没有红豆冰?”
“没有,巧克力冰、草莓冰很好卖,可以吗?还有香芋甜筒。”
“我只想吃红豆冰哎。”
她转过头去看铺子,第一次感觉到这铺子贫瘠,怎么会没有红豆冰呢?
阿嬷一点儿也不在乎跑脱了生意,没有就是没有,摇着蒲扇眯眯笑,用方言说:“少年郎,你带我们心瑜出去玩好不好?我们心瑜都快闷坏了。”转头她又推心瑜,“去啦,交个朋友散散心啦。”
印克是骑自行车来的,遂让心瑜坐在后座上。
自行车沿着码头渐渐驶入街巷。他是在这海边长大的,见后座上带着女生,沿途不乏有人揶揄地打招呼。心瑜一紧张就脸红,暗暗庆幸印克看不见。
骑到椰林坡道一带,视野渐渐开阔,有风灌入领口,飘来大把大把盛夏草木晒过的香气。
印克说:“抓紧哦。”
心瑜没听清:“什么?”
“要下坡了,抓紧我。”
心瑜这回听清了,脸上的红便一直漫到耳垂,耳朵软软烫烫的,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揪着男生T恤的下摆。到真的冲下山坡,风驰电掣间她才觉得心都要跳出来,眼角扫过的是莫奈的流光溢彩。等自行车慢慢滑行到防波堤下,心瑜扭头看,才发现身后漫山遍野都是翠芦莉闪闪的紫蓝色花海。
这个地方好美。
“你笑起来也很好看啊。”
她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愣在原地。她忽然想起下坡时不自觉地抱紧了印克,两条手臂立刻藏到背后,像怎么答都是错,只好垂着头等老师发落的小学女生。
“对不起,我……”
“为什么老说‘对不起’?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这个女孩傻傻的,一定很爱说‘对不起’。”
他一本正经,她倒不好意思再反驳了。
两个人爬上防波堤,他说起筑堤的花岗岩还是旧年留下的,算一算经历过跨世纪的战火。当年附近一带来了很多葡萄牙人,他太嬷原本是昆明女子,被葡萄牙商人带来此地定居。
后来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葡萄牙人数年后回去自己的国家,一去不返。太嬷不相信人家说那个葡萄牙商人另有妻室,留在海边苦苦等了一辈子,钱花光了就当洗衣妇养大两个小孩,在那样的乱世竟也活了下来。绵延到印克这一代,已经是土生土长的渔人子弟,除了眉目和发色略有不同,连语言及饮食都和本地人一样了。
“你太嬷不在乎流言,是个勇敢的女人。”心瑜想了想,慢慢地说,“我自己也是单亲家庭的小孩,我妈就很软弱,她一直怕别人看轻我们。”她花了很多年才承认这个事实。
第二天,印克又来找心瑜,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自行车,歪歪扭扭地教她练了一下午,之后说要带她去个好地方。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兜兜转转,心瑜初学骑车怕得不得了,没顾得上看路,到了目的地一抬头看见椰林坡道就笑:“什么嘛,不还是昨天的老地方!”
“不一样,你敢不敢自己冲下去?”
他绕到她身后,近得她可以闻见他身上的味道,一种清淡的奶香气。一个男生身上有奶香气,心瑜的笑还没收回,印克已将她圈进臂弯里。
她踮着脚也只到他胸口,背后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的,像是有小精灵在森林木屋外敲门。他握着她的两只手,认认真真地教她分辨左右刹所管辖的车轮,说:“记得不要松手,不要按前闸,最重要的是不可以慌张,车轴要始终正对前方,偏一点点都不可以。”
“我现在有些怕了。”
“别怕,滑下去我就请你去吃湄岛老字号的红豆冰,沙沙糯糯的,加陈皮煮过,超好吃。”
“说话算话。”
“骗你是小狗。”
他们停在椰林坡道的顶端,并且是停在顶端的正中间。这一天天上像是下了火,成了整个夏天最热的一天,连蝉声也化掉了。世界上的海洋一齐燃烧起来,风在蓝色的篝火上跳舞。印克说着“一、二、三,闭眼睛”,就松开自行车的后座。心瑜像一颗飞驰的流星,从翠芦莉的花海中冲了下去。
她下坡的时候还想着,闭眼肯定会错过那些浪漫的莫奈色花朵。可是闭上眼睛后,坡道的全貌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脑海里。
在全然凭借心去感受的滑行中,漫山遍野的翠芦莉也成了晚星,在云朵里沙沙摇曳。
故事叁
妈妈夜里打电话过来让心瑜隔天一早就回市区,因为马上要挂今夏的第一个台风预警,再晚轮渡就要停了。心瑜手握着阿嬷的老年机,妈妈的声音大得连小铺里的顾客都听得到。心瑜赶紧走到槟榔树下,第一次惊讶自己会皱眉。
“我不回去,我要在这边陪阿嬷。”
“你是什么意思?你现在翅膀硬了?”
“我已经十八岁了啊……”
“了不起,姜心瑜,你现在学会顶嘴了。有本事顶嘴,你有本事去考一所好大学啊!为了你我多少次有结婚的机会都放弃了……你现在跟我顶嘴?不回来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电话被很粗暴地挂断。她抬头看着槟榔树,漂亮的、绿色的槟榔树,风来就摇晃叶子,下雨就吸取水分。槟榔树不会哭哭啼啼,她想,多希望下辈子可以当一棵树。
她就一点一点把自己藏进树干的包围圈,直到阿嬷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给她擦了眼泪。阿嬷什么都听到了,可阿嬷什么都不能说,自儿子去世以后,她就没有再要求前儿媳更多的权利。
心瑜把头埋在阿嬷的肩上,眼泪和鼻涕都擦在阿嬷身上。阿嬷是她的槟榔树,阿嬷什么都不要,她却什么都想给。
心瑜最后还是收拾了书包回市区,走之前帮阿嬷把家里擦洗得干干净净。台风过后她回去复读班上课,妈妈说是收费很贵的补习老师。心瑜找到教室最末一排的座位,闭上眼睛,听见一整个山坡的翠芦莉的声音,沙沙的,是渔港之于她的肖邦小夜曲。
一直被告之上大学才可以拥有手机,所以心瑜不能够拿妈妈的手机打电话,便辗转借了补习班同学的。给阿嬷打过去后,她吞吞吐吐老半天才问有没有印克的号码。
“阿嬷,就是,我想问他借补习资料。对啊,就是那个骑自行车、头发炸开的男孩。你也没有?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没有。我是说,下次他来,你帮我留一下他的号码好不好?”
上课铃响到第二遍,同学急着回教室,又怕被补习老师发现违规,干脆从心瑜的耳朵边一下子抽走手机,心瑜也就没办法听到阿嬷的下一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好在阿嬷从来不会拒绝她。
可阿嬷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到七月底,从前的同学都在买新学期要带去大学里的用品,在街上遇见,心瑜也只是低着头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怕人家问起你要去哪里念书,而她只能嗫嚅着吐出“复读”两个字。
天气闷闷的,三不五时就要下一场大雨。进入台风季后,小区里就一直淹水,心瑜被迫涉水去上课,情绪一直提不起来。走进补习班,一教室的人都在发霉,谁都有满肚子的心事,谁也都不问谁为什么来复读。只有一次,六楼的游妈妈看见心瑜光着的小腿,吓了一跳似的问姜妈妈,心瑜是不是被什么毒虫咬了。
心瑜这才惦记起自己的皮肤,红疹断断续续一直没好,药膏搽了好几支,眼见着瘢痕褪下去,天气一变就又会复发。
心瑜越来越不爱开口说话,照镜子时看到疹子越来越多,已经蔓延至全身。她不敢再穿裙子,即使盛夏里也穿着长衫长裤。
妈妈说:“老天保佑不要发到脸上,发到脸上可就完了。”她又问心瑜,“补习了一个多月有没有提高?有没有考试过?”听到这里,心瑜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得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妈妈从书包里翻出一沓卷子,都放在餐桌上,像是在展览她的伤口。她的测试排名已经从初进补习班的前十名落到四十七名了。
故事肆
书念不下去,妈妈有些惊疑,觉得之前还乖乖的心瑜仿佛一夜之间被人偷走了。都是在去过渔港以后发生的变化,那次在电话里都敢顶嘴了。渔港多的是不学无术的乡下少年,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读。她的心瑜可是拼死力考进过省级重点中学逸仙纪念中学的好学生、好女儿,她花一辈子心血浇灌大的女儿。自己舍不得旅游也舍不得买护肤品,可女儿从小到大就没有断过好东西。她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三百多一小把的竹荪不也是买来煲给心瑜喝,她自己连汤都不舍得喝一口!
可心瑜不能再去补习班了,妈妈知道再这么强迫下去也没有用,成绩下滑得这么厉害,复读一年未必会比现在好。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情不愿地上街帮心瑜买了新的拉杆箱和旅行包,还好赶得上参加军训。
进入大学的前夕,心瑜说要再去渔港看阿嬷一次。妈妈被她上次歇斯底里的大哭吓到心有余悸,咬咬牙说:“可以去散散心,但我陪你一起去。”心瑜瞬间沉默了。
轮渡在浪头上颠簸了半小时才靠岸,天气热,妈妈又晕船,到阿嬷家后就瘫在沙发上不愿动弹。心瑜知道妈妈跟过来是不放心,她看破妈妈的心思如同一个真正的大人看破一个小孩的心思。
吃午饭时她就在厨房悄悄拜托阿嬷,待会儿一定一定要让她去码头小铺帮忙。阿嬷心领神会,下午果然就把心瑜给成功地领了出来。妈妈一开始还顽强地要跟下楼,可还没出楼道被白花花的日光一晒,头立刻又痛了。
阿嬷说一直没有再看到那个骑自行车的男孩,心瑜觉得阿嬷一定是糊涂了。印克说过他会请她去湄岛吃老字号的红豆冰,说那里的红豆冰会加陈皮,煮得沙沙糯糯的。
她不甘心,开始往前奔跑。下午的渔港沉寂在悠长的午睡里,街巷里没有一个人,她也没看见一只猫、一条狗,就连沿街的槟榔树也静止在无风的炎热里,叶子不晃也不动。心瑜跑到头发都贴着头皮,整个人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终于跑到了椰林坡道的上方。
这里没有印克。
原来午后时分的翠芦莉是不开花的,小小的星形花盏都聚拢着,小精灵被关在门外,整个森林都拒绝了它。
她一直坐在防波堤上,天近暮色才起身回家。她整个人就像蔫掉的翠芦莉,打不起精神来。在阿嬷的铺子门口坐了一刻钟,看见有几个冲浪回来的少年经过,她顾不上面子追问人家,知不知道印克住在哪条街。
他们几个人相视一笑,像摸不着头脑也听不懂她的话。心瑜急得语无伦次,说是那个会骑自行车的、头发毛毛的像只蒙奇奇的人。他们一听都笑了:“那个人是湄岛人啊,他叫陈克印。”
心瑜一听就急了:“不是叫印克吗?”
“是他自己嫌那个名字老土,非要我们叫他‘Ink’啦。这小子明天就要上大学去了。”
立马有人反驳:“不是过几天吗?印克说要跟他的女朋友一起去啊!”
他们还在那里争论印克到底什么时候出发,是上本省的大学还是外省的大学,心瑜已经默默地走开了。
故事伍
送心瑜到了高铁站,妈妈的一颗心才放下来,觉得心瑜这个暑假过得一波三折,好在结果还是不错的。
上次从渔港回来,心瑜狠狠地发了一场高烧,忙得妈妈处方、偏方用了一大堆,好几天才退下来。退烧以后,皮疹竟然都好了。
她身上那一个个红红的小疹子,忽然到来又倏忽逝去,一夜之间全没了踪影。
妈妈接受了女儿是个普通人以后,开始跟邻居讨论心瑜的皮疹。六楼的游妈妈宽慰她,说没关系,游游小时候长水痘也是一夜之间发满全身,消失后连个印子都没留下。好在发过水痘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再长水痘了。妈妈听到这儿,想起心瑜好像还从来没有得过水痘,刚刚放下的心又悬在了半空中。
心瑜在阿嬷那儿住了两天,再也没有去过椰林坡道。
她即将去的大学在北京。高铁一直向北,离南海越远,心瑜就觉得空气越稀薄,薄到坐在窗边要深呼吸才可以清醒。
高烧以后,她只觉得自己的记忆力直线下降。她不愿意再沉湎于那个下午,印克环着她,手把手地教她怎么骑自行车;不愿意再想他身上好闻的奶香气,明明是个阳光少年却有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古板名字;不愿意想他许诺过的红豆冰,从翠芦莉花海中冲下去,他说,记得不要松手。
可怎么能够不松手呢?十八岁暑假的短暂一瞥,在海边遇到的少年,随风婆娑的椰子树,一切如同幻影,是她人生中从未尝到的红豆冰之味。所有的伟大与缠绵,甜蜜与痛苦,被没有对白的演员,上映在没有观众的舞台,最后没有掌声地落幕。
大学生活开始于一场接一场的社团招新,心瑜把自己投进各种各样的活动之中。同学们都觉得她不像是在海滨城市长大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心瑜就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自己都没怎么出过门。
“哦,所以你们那里著名的AA沙滩、BB海湾和CC日落大道你都没有看过喽?”
室友问起来,心瑜思忖良久,更加小声地说:“我还以为是隔壁省的呢,原来都是我们那里的啊!”
校园大得离谱,光是从东校区到西校区,坐校园巴士就要个半小时。这地方十月份叶子都落干净了,一脚踩上去发出细密的破碎声,像她故乡松软的沙滩。
报告厅在西校区,她常跑过去听喜欢的讲座,只是树和房子都灰扑扑的,像同一个模子里调出的颜色。心瑜衰退的记忆力令她好几次迷路,下了巴士才知道自己又下错了站,眼睁睁看着车走远,不好意思地跑上去让司机大叔再捎她一段。
有一次轮到热门讲座,心瑜又搞错了巴士的方向,只好在电话里拜托在西校区上课的室友帮她到报告厅占个座。等心瑜气喘吁吁地赶到报告厅时,才发现位子上摞了一堆外系的课本,座位已被人挤掉了。
室友通过微信知道后,愤恨不平地说下课后过来帮她讲理,一边骂人缺德一边嘱咐心瑜翻翻插队者的名字标识。课本里夹着一沓报纸,心瑜只觉得异样眼熟,捡起来翻看,是过期的民生新闻版,说本市有只叫桑美的大象在动物园发了狂,饲养员查监控才知道大象是看见了小朋友手里的象公仔,想起了很多年前逝去的小象。
原来大象也会寂寞,心瑜至此才算把这个新闻看完了。
高中时她记得英文老师说:Elephantswillneverforget.(大象永远不会忘记。)她于是顺带记起这张报纸在逝去的夏天里被她用来遮裙边;记起那个下午小麦色的男生吃惊地说,好久没见,阿嬷变少女了;记起红红的脸颊和莫奈色的花田。
心瑜站在报告厅里,还没有说话,就觉得自己的嘴唇边湿漉漉的,是笑也是泪,一整个夏天积攒的回忆飞回了眼眶里。
蒙奇奇头发的男生有一点酷,不爱笑,但爱逗别人笑。那个男生要怎么解释自己找了她这么久;解释后座的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女朋友;解释她的傻气和胆怯,下错巴士好几次害他白在站台上找一场呢?
好在她还有一个更傻气的室友,会把“姜心瑜占”这四个字写得又大又丑。他站在她身后,她不用回头也闻得见熟悉的奶香气,椰风海韵里的少年,很无奈地张开双臂。他要怎么解释这漫长的红豆冰的夏天,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环绕,而是抱得很紧,足够她听见全世界的小精灵敲一扇心门的声音。
更新时间: 2019-11-06 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