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小彩
01
有的相遇,你恨不能重来。
但至今想来,路宛琪都觉得,无论如何,当时也不可能不注意到任书博。
八月的正午骄阳似火,封闭的车厢内,嗑瓜子声、咂嘴声、笑闹声此起彼伏。一丝不苟穿着白衬衣的任书博,坐在走廊靠窗的位置,腰杆笔挺。
他是此次路宛琪外拍任务的甲方杂志社老板,据说是来自台湾的富二代。同行的几个女孩一路叽叽喳喳,不时就会招呼一下他和路宛琪:“喝水吗?吃东西吗?”
每一次,路宛琪都会和他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用,谢谢。”
说完,总避免不了有目光接触。路宛琪笑得客气又尴尬,任书博倒是自在,他淡淡地一笑,向她点了点头。然后一转脸,便在泡面味里锁起一双浓眉。一直到傍晚,别说吃饭了,他甚至滴水未进。
天快黑的时候,总编端着盒饭过来招呼他:“任总,吃点吧。”
“没事,我不饿。”
“这次的机票实在是订不到,任总委屈一下,是第一次坐这样的卧铺吧?”
“这样的体验也还不错。”任书博说得豁达,却一脸不习惯的傲娇,路宛琪忍不住笑出声来。
长路漫漫,路宛琪也是百无聊赖,躺在上铺一边听着他们谈话,一边玩手机。有人轻轻敲了敲她的床头,路宛琪探出头,就对上一双漆黑的瞳仁。他眼带微笑,语气却毫不客气:“刚刚是在笑我?”
路宛琪反应极快地点开一个搞笑微博,伸过手机说:“我在笑这个呢。”
任书博看了一眼,一抹笑意浮现在眼中:“是还挺好笑的。”
路宛琪拿回手机,这才发现,手机界面不知何时已退回到自己的主页,最新的一条是她刚才无聊至极时摆出各种鬼脸连拍的九张自拍。
而任书博已经坐回位置,戴上耳机,旁若无人。
火车摇摇晃晃,路宛琪玩了一会儿手机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半夜被冻醒,只见漆黑的车厢内,只有他还捧着iPad静坐在走廊上,幽幽的光打在脸上,嘴角是格外放松的笑。
路宛琪探过头,屏幕里竟然是哆啦A梦。
大概是在这喧闹的车厢里,他茕茕孑立的姿态让她心生柔软。路宛琪将毯子递给他:“这是我自己带的,还没用过,很干净。”
“谢谢,不用。”
黑暗中,她能感觉任书博咄咄的眼光正探究地望过来。虽然明知夜色阻挡,她还是不自在地撇过了头。
夜里好几次迷迷糊糊醒来,都能看到那个身影独坐于此。
他一夜未眠。
早起时青青的胡楂已经冒了出来,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衬衫尾部也皱了起来,像一个没人照顾的小孩。
02
珠宝展开幕式当晚媒体众多,路宛琪背着沉重的相机和一群大高个的男人争抢着最佳机位。当红名模出场的那一瞬间,路宛琪一咬牙,不管不顾地爬上了台,蹲在了摄像大哥的旁边。
作为新出道的独立摄影师,虽然在网络上有那么一点人气,但对于商业摄影经验不足,却胜在勇猛,还有点小聪明,直播摄像的机位一定是彩排过无数次的最佳定位。
却未曾料到裤子“嘶”一声就崩开了。出门前她稍觉有些紧,但下蹲了几个觉得没有问题也就放心地出门了,没想到会出如此大的乌龙。前排的镁光灯不断闪烁,大概明日的头条上,会是路宛琪正对镜头走光的……臀部。
惊慌中,保安把她拎下了台,只是并未把她丢出会场,而是拎到了后台。
后台长廊里,任书博正双手插在口袋里,长身而立。他已经换下那件皱皱的衬衫,头发梳理成背头,刮得很干净的脸庞让轮廓更显深刻。他指着更衣室的门说:“里面有衣服,去换上。
路宛琪反手捂住走光的部位,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失误……”
任书博眉头微皱着打断她:“赶紧,今晚的工作才刚开始。”
更衣间里是一条向工作人员借来的黑色长裤,搭配上衬衫与平底鞋,那晚的路宛琪好几次被认成服务生。有人向她递过来一个空杯子,也不等她解释,任书博已经一把将她捞出人群。
“跟陌生人没必要解释。”他头也不回地说。
明知他看不见,路宛琪还是点点头,然后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小跑。
剩下的几日,路宛琪成了他的小跟班。除了拍摄珠宝展与业界论坛外,其余的时间就如同狗仔队一般,帮他与大佬合影,抓拍每一个对谈瞬间。最后一日的晚宴,路宛琪尽责地拿起相机,任书博却轻轻按下她的相机:“今晚放假。”
“真的吗?”路宛琪激动非常,要知道,这几日没有一次能好好坐下吃一顿饱饭的。
任书博突然就笑了,认真地冲路宛琪点点头。那笑容,竟和那晚他看哆啦A梦时一模一样。
晚宴时路宛琪和编辑坐在一起,任书博在主桌。席间,编辑叹了一口气,说:“任总这酒量,快不行了吧?”
“好像还是不大适应咱们的酒桌文化。”
路宛琪别过头去,就看到觥筹交错间那一张通红的脸。带着礼貌又疏离的笑与珠宝商碰杯,在又一杯酒送到嘴边时,路宛琪忽地撞了过去,满满一杯红酒就洒在了任书博的白衬衣上。
路宛琪连连赔不是,珠宝商却不依不饶,说路宛琪败了兴,非要罚她三杯。路宛琪不知所措,正一咬牙准备干掉时,一只大手拿走她的杯子。抬眼,就对上一双凌厉无比的眼。
“抱歉,我要先回去处理一下,各位尽兴。”任书博一仰头喝光手中的白酒,然后叫住路宛琪:“等下还有工作,跟我出来。”
路宛琪获救似的跟着任书博跑了出去。
“任总,还有什么工作?”
“很能喝?” 任书博反问她。
“不会。”路宛琪老实交代。
“酒桌上,不能喝就碰都不要碰。”
任书博依然没有回头,路宛琪也依然跟在他身后兀自点点头,继续追问:“到底还有什么工作?”
任书博停下脚步,回头说:“回去,好好休息。”
清朗的夜风吹散了夏末的闷热,一双微醺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在他身后,是古城一大片刚刚点亮的星空。
滴酒未沾的路宛琪,就这样站在风中,被星光烫红了脸。
03
秋天的时候,路宛琪成为了《LOOK》的正式一员。
与任书博的交集很少,大多时候他都在开会、出差,还有定期回台湾。却也渐渐听到了不少关于他的消息。
比如他看起来绅士,一生气就像只暴躁的狮子,吼哭过不少下属;
比如他在这座嗜辣的城市水土不服,常年配备止泻药;
还比如,他有着相恋十余年的女友。
见到她,是在冬季的台北。
路宛琪到台北进行专题拍摄,此行只有她与总编两人。提早回台湾的任书博来接机,他一身休闲装,靠在一辆黑色SUV面前,笑着接过路宛琪手中的行李箱。
那几日,任书博不但亲自充当司机全程接送,还兼具导游的职责。在每一个工作的间隙带着她们游览台北,那些知名的地标,他爱去的咖啡馆、从小吃到大的餐厅……还有人头涌动的夜市。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街边的大排档,点一桌小吃热情推荐,不停地询问:“怎样?”
一双亮亮的眼里充满期待,这烟火气的笑容,让路宛琪一度误以为他们离得很近。
平安夜,任书博一家邀请她们共进晚餐,局促不安的路宛琪第一次见到了落落大方的米美玲。典型台湾女孩的长相,甜美可人,笑起来一双眼弯弯的,像月亮。
晚餐间,米美玲和任母相谈甚欢,聊着全球之旅、名家画展、奢侈品新款。而总编正与任父聊着经济形势,只剩下路宛琪,一个字也插不进去,默默地埋头吃饭。
任书博似乎也对他们的话题毫无兴致,他更大的兴趣在食物上。一整晚,每一道菜品上来时,他都会像小孩一样饶有兴趣地探过头去瞅瞅,然后问路宛琪:“这个你要不要试试?”
最后一道甜品上来时,任书博问:“你点的什么?看起来挺不错的样子。”
路宛琪咬着叉子,随口道:“要不要尝尝?”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愣。
“那我尝尝。”任书博随即应道,正要伸过叉子,热聊中的米美玲突然转过头来,将自己的甜品推到任书博面前:“Honey,我吃不完,你帮我。”
那晚任书博喝了不少红酒,是米美玲开车送路宛琪回的酒店。路上经过诚品书店,米美玲问任书博:“还记得吗?那次我失眠,让你陪我在诚品看了整晚的书。”
任书博舒服地靠在副驾驶座上侧过头看着自己的女朋友,一双微醺的眼无比温柔。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嗯”了一声。这样轻轻的一声,路宛琪却像惊慌的小鸟,飞快地移开目光看向车窗外。
这是属于他们的台北,这是不属于路宛琪的、遥远的世界。
离开台北的前一夜,任家邀请路宛琪与总编到家里做客。这几日产生的亲切的错觉,在地下车库那一排豪车面前悉数粉碎。路宛琪这才惊觉,他再低调,也终究是她的生活圈子无法触碰的遥远的星星。
在他家更是局促,直到任书博带着她们参观起来才稍稍有些放松。总编早已被任父的影音室吸引,而路宛琪随便走着,不小心就走到了卧室门口。她赶忙转身,任书博却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这是我的房间,没关系的。”
房间是灰色调,整洁得不像有人住过。唯独书桌上摆放了许多照片,路宛琪随手拿起一张,辨认了好半天才看出来是任书博。她看着那张圆乎乎的脸,笑出了声。任书博抢过照片扑倒在桌上,轻描淡写地解释:“那时候在美国读书,快餐吃太多。”眼神却明明是很在意的样子。
路宛琪还是忍不住笑,任书博忽地俯过身,路宛琪的下巴就碰到了他的肩膀,淡淡的烟草味让她红了脸。任书博绕过手在她身后的桌上摸索到什么,很快又站直身体,将一个巧克力放到了路宛琪的嘴里,算是堵住了她的嘴。
路宛琪仰着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暗色的灯光从他的头顶流泻而下,空气里有奇妙的气息弥漫开来。
“你嘴边。”
“怎么?”路宛琪慌乱地用手去擦拭。
任书博也只是望着她,眸光极深,瞳仁里像有星星在闪烁。
“这边。”像是隐忍了许久,他突然伸过手,大大的手掌捧住了路宛琪的下巴,大拇指轻轻拂过她的嘴角,然后俯下身吻了过去。
是该拒绝的,是该退缩的,可那一秒的路宛琪无力抗拒。
就这一次吧,让我靠近那颗星,然后坠落深渊,万劫不复。路宛琪在心理默念着,踮起脚。
04
再见面,已是半个月后。
这期间并无联络,只有某个夜晚,收到任书博的短信,问她:睡了吗?
握住手机的手竟然就那么不争气地颤抖起来,打了一行又一行字,然后删掉。
许久后,他说:等我下周回来。晚安。
路宛琪关了手机,决定在他回来之前就离职。
第二日,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有行李箱轮轴的声音匆忙而过,任书博就这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眼前。
“下班后聚餐。”他快步走进办公室,目不斜视。
之后的晚餐,直到唱K,任书博全程都不曾看过路宛琪一眼。路宛琪突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焦虑太过可笑。
那晚大家都玩得很尽兴,许多女孩借着酒劲邀任书博玩游戏、跳舞、对唱。他始终笑着保持距离,滴酒不沾。只是他中途提议:“玩个游戏,有奖品。”
游戏很简单,抽到有特殊符号纸团的人得奖品。路宛琪并不打算参与,但任书博还是将手心摊在了她的面前。她是最后一个,已无选择。可她还是留意到,最后这个小纸团是从任书博的指缝里滑落而出的,似乎是一直夹在其中不让人抽到。
果然,当大家一起打开纸团时,路宛琪看到了她手心的纸团里有一颗桃心。奖品是一支钢笔,大家看看也就散了。KTV包间昏暗的灯光下,路宛琪却还是看清了。那是她梦寐以求的钢笔,一支笔能抵得上她半年的工资。
那晚任书博绅士地送几个同路的女孩回家,路宛琪也不好推辞得太过明显,飞快地缩到车后座。明明不算最远的那一个,却被任书博一圈绕路,变成了最后一个。
任书博说:“到前面来。”
“不用了,任总。”
任书博也不坚持,车内安静得有些尴尬。
“怎么提前回来了?”原本是想缓和尴尬的,说完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任书博回答:“怕有的人突然跑掉。”
她能感觉到后视镜里任书博投递过来的目光,好在就要到家了,路宛琪也不接话,指着窗外说:“路的尽头右转就到了。”
车却猛地刹住,任书博飞快地下车,然后拉开后座车门坐到了路宛琪的身旁。原本狭窄的空间一下子被他占了大半,他双手垂在腿上,侧过头目光炯炯:“你怎么看我?”
“你想我怎么看你?”路宛琪将笔放回任书博的手上,顿了顿,终于说出口,“有女友还来招惹我,是想让我当你的大陆二奶吗?”
原本正襟危坐的任书博靠在椅背上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打量路宛琪:“你确定你可以胜任?”
羞愤难堪的路宛琪想打开车门溜走,却发现已被锁住。
“你呀,怎么总是这么好笑。”任书博握住她的胳膊,“可我就喜欢你这样子。”
拉着车门的手顿住,他说……喜欢我?
“她只是朋友,我们互相做彼此的挡箭牌。”
路宛琪转过头,眼含迷惑。
“非要我在这么不浪漫的地方表白吗?”任书博敛住笑意,郑重地道,“我喜欢你,路宛琪。”
像是被头奖砸中一般,路宛琪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书博倾过身,抱住她的肩膀,语气那么温柔笃定:“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车窗外,风吹云散,显露出一大片明朗星空,谁说这不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05
爱一个人是想牵着他的手走在阳光闪耀的路上。
可路宛琪的恋情,却只能是一个秘密。平日里偷偷摸摸,在公司任书博更是不会多看路宛琪一眼,如果犯了错照旧不留情面。
一次出外景,拍摄到一半相机出了故障,任书博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客气把她训了一顿。路宛琪满腹委屈,埋下头没出息地哭了。
后来的两日,路宛琪无时无刻都和同事腻在一起,不给他任何靠近的机会。然后拍摄一结束,她就拎着行李回了老家。
离家那日,路爸爸开车送她去车站,刚到小区大门口就看到了任书博。他开着那辆破破的公司用车,拿着手机靠在车门边。
路爸爸开车毫无章法,任书博跟在后面好几次都差点追尾。每每从后视镜里看着向来路怒症的他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路宛琪都忍不住被逗笑。
可她并未打算原谅任书博,一进车站就飞快地通过检票口上了车,下了车更是直奔餐厅与闺密聚会。三个女人坐在露台上吹着风喝小酒,好不惬意。中途有人提到工作,路宛琪一下子就又想起了任书博,一张口,委屈就止不住,把他从头到脚都骂了一遍。
有些秘密连朋友也不敢说,怕一说就变成笑话。连骂他,也只能当老板一样去骂,还有什么委屈比这更让人难过的。骂着骂着,路宛琪就哭了起来,闺密撞了撞她的肩膀:“你老板好像来了。”
回过头一看,竟然真的是任书博。他斜靠在露台门口,也不知道听了多久。见路宛琪回头,便直直地走了过来。
“骂完了?”
路宛琪不说话,而闺密们目瞪口呆地消化着眼前的一切。
任书博温柔地笑了,揉了揉路宛琪的头发:“所以,你没有和她们说吗?那我介绍一下,我是任书博,宛琪的男朋友。”
那晚的路宛琪有些醉了,全程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看着任书博与朋友笑谈的样子。开了一天的车,她能看出他眼底的疲惫,却为了她,强打精神去讨好一群女孩。若不是在意,还会是什么呢?
聚会结束,他们并肩走在步行街上。路宛琪说:“还是我辞职吧,我们不要这么辛苦了。”
任书博想也没想便否决了这个提议:“这样你会更辛苦。”
路宛琪明白,人人都知道任书博有相爱多年的女友,她只会被当成第三者,甚至会有更加难听的词来描绘他们之间的关系。
“更何况,我可不放心你离开我的视线去别的地方。”任书博笑着牵住她的手,“再等一等,相信我。”
夜空下,他的眼比白日的阳光还要闪耀。那一瞬间,路宛琪觉得,就这样牵着手,哪怕永远行走在夜色中,她也是甘愿的。
06
路宛琪没有想到任书博会这么做。
他先是有意无意塑造出一副失恋男的形象,然后明里暗里表现出对路宛琪的关注。原本以为这个周期好歹也要几个月,没想到,不过一周他就开始了明目张胆的追求。
“你演戏能不能专业点?哪有人失恋一周就换新目标的?你是要把自己塑造成渣男吗?”
任书博斜靠在沙发上看文件,头也没抬:“没时间,你接受我也最好快一点,我预计的整个周期在三个月内。”
说完抬眼问她:“饭好了没?”
这样两个每天共进晚餐的人,第二日却在公司飙演技,一个演渣男,一个演小白兔,然后便在众人的大跌眼镜中,在一起了。
两人这才发现,阳光下的恋爱其实并没什么不一样。依然忙着各自的工作,依然铁面无私地训得她脸面无存,原本计划有很多地方要去,却在下班后赶着回家。
起初是心疼任书博的肠胃病,想做饭给他吃。渐渐地,每次晚饭后路宛琪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赶走他。当初那个高冷王子,怎么就变成了眼前这个撒泼打滚死皮赖脸的男人了?
但每当任书博出差到很晚,下了飞机就直接来她家时,路宛琪还是会宠溺地给他煮一顿晚饭。做好饭,他已经倒在自己的床上睡过去了。路宛琪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旁,凝望着这一张毫无防备舒展的睡颜,所有的埋怨都烟消云散。
也有争吵的时候,大多是因为米美玲。
他们相识十余年,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太多痕迹,就连任书博的房子里,还留有一间属于她的房间。
起初路宛琪并没留意,毕竟任书博的房子简陋得只有一张床。第一次去的时候,她站在空荡荡的客厅目瞪口呆,这才明白,任书博不怀好意的那句“你确定要去?那里可只有一张床”竟然不是开玩笑。
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采购与布置,才终于让这里变成了“家”。在任书博出差的日子里,她买好一堆食材,准备在这个家里做第一顿饭给他惊喜。
可饭菜做好,推门而入的却是米美玲。她这才知道,每次来这座城市,她都会住在这里。
那个夜晚,她们一起坐在客厅等任书博。米美玲换上家居服,抱着笔记本电脑懒懒地窝在沙发上处理公务。坐在一旁的路宛琪反倒像客人。
“这房子终于有了家的感觉。”米美玲感叹着,“记得上次我过来的时候还是夏天,我们就坐在地上,也不开灯,借着月光喝冰啤酒聊天。”
路宛琪不知该说些什么,转头看了看快要凉掉的饭菜,问:“要不,我们先吃?”
“我不吃晚饭。”米美玲摇摇头,“其实我和书博从小就被丢去国外读书,更习惯吃西餐。你下次可以试着做,他一定会很惊喜。”她笑得那么甜美,像是提出一个真诚的建议。
“其实我很好奇,书博是怎么介绍我的。”米美玲放下电脑,认真地看着路宛琪,“是挡箭牌吗?”
路宛琪点了点头。
“对,挡箭牌。”她笑了,“是约定过可以一起走入婚姻的那种挡箭牌,因为我们都是不婚族。”
看着路宛琪苍白的脸,她又安慰道:“你别担心啦,他能和你在一起就肯定改变主意了。”
电视机里,正放着几年前的台剧《我可能不会爱你》。路宛琪突然觉得,他们才是程又青与李大仁。而自己,只是一个插曲。
路宛琪落荒而逃。却在一大早出门时被任书博给堵住,不由分说地塞进车里,再系好安全带,将一杯热咖啡放到她的手里暖着。
“说吧,又胡思乱想什么了?”
路宛琪埋下头,许久才问:“你是不婚族的话,那我算什么?”
“这个问题,在跟你开始之前,我早已想过了。我想过如果有一天我将与你共度一生,我是否愿意,答案是肯定的。”
这是任书博跟她说过最动听的情话了,可路宛琪太过不安,带着哭腔追问:“可是你喜欢我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喜欢你好笑啊。”任书博停下车,大大的手掌放在她的头上,“如果这一生不愿再孤单,我希望和能让我开心笑出声的人度过余生。”
说着情话的任书博眼里发着光,却难掩满面的疲惫。他身上还穿着昨天和她视频聊天的衣服,是一整夜都等在这里吗?
“我也准备好了。”
任书博呆了一下。
“准备好与你共度余生。”
07
第一次见任书博的朋友,路宛琪紧张得不行。还好,是两对格外亲切的情侣。一贯不善社交的路宛琪努力迎合着他们的话题,当话题太过陌生时,她就笑着帮大家加菜、盛汤、递纸巾。
回家的路上,路宛琪格外开心,向任书博邀功:“我今晚的表现给多少分?”
任书博开着车,看看路宛琪,无奈地笑:“去我家,给你做夜宵吃。”他知道,这个小姑娘今晚一定没吃饱,所以一到家,他就叮嘱她好好待着,然后就拿着钱包下了楼。
屋子里有消息声不断响起,是任书博台湾号码的手机。未解锁的屏显里滚动着社交软件的群聊信息,路宛琪瞄了一眼,就看到了米美玲的名字。
表面和善的朋友们,此刻却在信息里被人评头论足。与米美玲对比,有人说:“我们都以为到最后你会和美玲在一起。你好好想想吧,为了这样的女孩是否值得,不过你开心就好。”
落地窗上,是路宛琪清丽的身影,不算美艳却也俏丽,不算富有但也在这座城市拥有自己的小房子,没有大事业却抱着一份梦想努力着。这样的她,却被人贬低至此。
她想起一整夜强颜欢笑的自己,突然就回到了台北的平安夜。她看见那个如坐针毡的女孩坐在奢华的西餐厅内,一句话也插不进去,那么可怜、可笑。
窗外,一颗明星高悬,那是她唯一前行的光。可乌云被风吹拂,星星忽明忽灭,她站在夜里,看不到来路与去路。
她终于决定放弃了。
真心想要躲避一个人,就一定可以做到。可偏偏,那个人执意翻遍世界也要找到你。
再相见,是在两个月后。采风回来的路宛琪刚走出机场,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眼前,像从前一样不由分说地将她塞进了车里。
“我还没同意,就不能分手。”
他瘦了许多,也更加沉默,可就这么一句话,便将路宛琪所有的心理防线全部瓦解。
那几日他们待在度假山庄里,清晨一起看日出,傍晚的清风里,牵着手看夕阳落下,像一对迟暮的老夫妻。成群的飞鸟从湖面掠过,路宛琪为眼前的美景动容。她曾经那样勇敢,却为何要因为未知的未来而放弃生命里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呢?
她将头靠在任书博的肩上:“我不要和你争吵了,我们好好的,走完这一生。”
可余生那么长,最后还是走散在了人海。路宛琪永远都记得那个说要好好的夜晚,她却与任书博湿漉漉地站在湖水里对峙。
导火线是米美玲的那个电话。尽管任书博走到了阳台上,她也还是从他低沉的嗓音里猜出了对话的全部内容。挂断电话后,任书博回房间收拾行李,路宛琪坐起来问:“你要回去台湾陪她吗?”
“她父亲过世了。”收拾行李的手顿住几秒,任书博走到她身旁,“你多睡一会儿。”
“过世了就需要和你订婚吗?”路宛琪的语气里带着嘲讽,“我还以为为了财产稳固地位而订婚的事,只有狗血剧里才有。”
“你都听到了?”任书博皱起眉头,“那你应该听到我拒绝了。”
“谁知道看到楚楚可怜的她,你会不会心软。”
“别说了,她的父亲刚去世。”
“心疼我说她了吗?”路宛琪突然就难以自控地拿起了任书博的手机,发泄般地扔出了窗外。
“路宛琪,你发什么疯!”这是任书博第一次在工作以外吼她。
“我给你找回来就是。”路宛琪穿着单薄的睡衣光着脚跑了出去。
窗外是一个湖,她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弯下腰,双手在水里摸索着,越走越远,越走越深。任书博追了过去,一把将她捞起,路宛琪垂着头,看着湖水倒映里披头散发如女鬼一般的自己尖叫起来。她推搡着任书博,有些语无伦次:“我们分手吧,你回你的台湾,去陪那个需要你的人,求求你放弃我吧,我不想再爱你了……”
任书博被她推出好远,他呆呆地站在湖水里,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终于,他说:“好吧,就这样,我也累了。”
说完,他决然而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有风吹过来,浑身湿漉漉的路宛琪冷得浑身颤抖,仰起头。漆黑的天空,没有一点光亮。
他们全部的故事,终于落幕。
08
这些,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2016年的夏天,路宛琪再次来到台北。这一次,是她的新书签售会,一本关于星空的摄影集,就在诚品书店。
签售结束已是傍晚,路宛琪独自在书店逛了起来。她随手拿起一本杂志,就看到了任书博的专访。三年前,他与米美玲订了婚,如今掌管着两家财团,好不风光。
而这些,路宛琪一直都知道,也是借由着这一股憎恨,她才彻底断了留恋。现在,她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翻阅关于他的近况。
原以为会看到一家三口的幸福合影,却只看到他与米美玲。他的目光带着浅笑看不出情绪,而米美玲的幸福却溢了满脸。路宛琪从来都知道,她的不婚,只是因为深爱着一个人,不肯将就。
访谈的最后,记者问起最难忘的一次旅行,任书博说:“第一次坐火车卧铺,整夜睡不着,只能看一些好玩的微博打发时间。”
“因为难熬而难忘?”记者问道。
“是因为遇到了很有趣的人。希望和我短暂同路后,他能永远在阳光下大声笑吧。”
杂志里,用的是“他”。可路宛琪知道,是她。点开微博,在粉丝列表里一个一个看过去,可数量太大,她无法确认。怪不得曾经她所有的喜好、行程,任书博都了若指掌。
他喜欢自己,比想象中还要早许多许多。
可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米美玲,而是天与地、云与泥。也许那个在湖边的夜晚,他被自己的疯狂与眼底的绝望深深击倒,才终于决定用最后的决然将宁静还给她。
由此,才有了如今的自己。
路宛琪在书店待了个通宵,当天亮起来,太阳升起,她才揉了揉眼睛走出去。路过自己的书时,她又看到了封面那句亲手撰写的句子——
“你以为忽明忽灭的星星是你唯一前行的光亮,直到天光大亮,风吹散云,你看见了,太阳。”
可原来,忽明忽灭的星星一直都是自己,而任书博,从来给她的都是太阳般亘古不变的真心。如果有阴天,那只是心底的乌云在作祟。
路宛琪将印有任书博照片的杂志抱在胸口,露出他最喜欢的大大的笑容走进了阳光里。只是笑着笑着,却有眼泪流淌进了嘴里。
耳边忽地响起任书博温柔的声线:“我想和能让我开心笑出声的人度过余生。”
只是余生漫长,风吹散云,你已不见。
更新时间: 2020-06-20 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