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歌
那人踏着一地破碎月光而来,身上披着夜一般静谧的玄衣,手中还拎着只直翻白眼的小黄皮子,笑眯眯与我道:“一只黄皮子,一只芦花老母鸡,还有你,恰好凑齐了三个徒弟。”
一)战帖
今儿个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恰是出关见人的好时机。
本座施法掐诀理了理挂满蜘蛛网的洞府,沐浴洗漱一番,觉着终于能见人了,方才推开石门,大摇大摆走出去。
岂知,还未跨出石门就瞧见地上瘫了一片咸鱼干似的徒子徒孙,个个面如菜色也就算了,竟还都齐刷刷缠着白纱布,全然一副刚上过战场的凄惨模样。
不待本座开口去询问,我那大弟子便蹭蹭爬了过来,抹了把辛酸泪,期期艾艾道:“师父……隔壁山头那黄袍大仙欺人太甚,趁着您闭关的时候,率上千黄皮子精将咱们揍成了这副德行……师父……您可得替咱们……”
本座向来暴躁,又从来都是个护短的主,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不待他将后边的话说完,便已撸着袖子一路杀上了柢山。
一晃五十余载,柢山与本座闭关前一般无二,唯一变了的,也只有那批面孔陌生的守门小黄皮子精。
见着这样一批妖崽子,本座自是要装腔作势好好威胁恐吓一番的,头一个字尚在舌尖打着转,便有只妖崽子满面堆笑,点头哈腰与我道:“是白羽上仙罢?我家君上正巴巴盼着您哩!”
讲道理,本座这人性子虽暴躁,却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即便是登门问罪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打,见到黄陂那厮的第一反应也不过是认真思考着该如何开口治他的罪。
本座兀自纠结着,黄陂那厮竟掏出个油纸包,二话不说便将其摊开,一股诱人的脂香霎时在空气里散开。
就在本座吸鼻子的空当,那货又笑眯眯地撕下一条肥鸡腿,送至我眼前,道:“芦花老母鸡,你的挚爱,可要来一口否?”
“挚爱”两个字怎么听怎么觉着刺耳,本座一言不发便将那鸡腿打翻在地,惊得那厮啧啧称奇,摇头晃脑直叹道可惜。
本座依旧不说话,只冷眼瞧着那厮。
许是终于发觉这样的话题完全勾不起本座的兴趣,于是,他又转移了话题:“你这都闭关修炼修了五十多年了,怎还是这般的暴躁?”
本座懒得再与他周旋下去,直接掏剑架在他脖颈上,厉声呵斥道:“废话少说,这次激本座出来究竟有何目的?”
不得不说,黄陂这厮心理素质倒是过硬,剑锋都已擦着他衣领了,还能悠闲啃鸡。
直至整只鸡都入了他腹,他方才慢条斯理地摸出一张信笺,悠悠道:“师尊已广发集结令,天下将乱。”说到此处,他稍作停顿,换了一口气方才继续说:“我只想在上战场前再见你一面罢了。”
后边那句话委实听得我起了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我猛地将剑收回,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隔了良久,方才冷然一笑:“一只芦花老母鸡罢了,也值得他开战?”尔后,本座才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该看的也都看了,这封战帖本座已收下,来日岐山战场见。”
二)师徒
本座与黄陂那厮倒是缘分不浅,奈何是段孽缘。
初遇时,本座年仅六岁,恰是懵懂烂漫的年纪,而黄陂那厮也还只是个刚开灵智的小黄皮子。
那夜他正偷偷摸摸潜入我们村里偷鸡,偷得正是我家的芦花老母鸡,好死不死又与我当面撞了个正着。
眼见那芦花老母鸡就要被叼走,我家阿姐急得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却又无计可施,最后终于灵光一闪,唆使我去与那黄皮子抢鸡。
彼时的我尚且年幼,向来以阿姐唯首是瞻,她让我去抢鸡,我便真轮着一双小短腿,风风火火赶在那黄皮子身后跑了整整一座山。
我人矮腿短,步伐迈得小,自然跑不快,可那黄皮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小小软软一只,个头不比我家肥肥胖胖的芦花老母鸡大上多少,叼着只老母鸡一路艰难前行,不是被树枝给挂着了,便是被石头给磕着了,甭提有多虐。
然而我两都是有坚定信念者,纵然有诸多苦难摆在眼前,也都不曾动摇本心。
于是,一个要死不活地拖着鸡在前边跑,一个坚定不移地吊着半口气跟在后边追……
后来本座自是从那小黄皮子口下抢回了芦华老母鸡,却亲眼目睹天火从夜空掉落,烧毁我那并无几口人的小村落。
天火来势汹汹,不消片刻便将整个村烧做一片焦炭,整个过程甚至还没持续一炷香的时间长。
我足足在那山头上立了半个多时辰,正值最伤心之际,身后徒然响起一把陌生且动听的嗓音。
那人踏着一地破碎月光而来,身上披着夜一般静谧的玄衣,手中还拎着只直翻白眼的小黄皮子,笑眯眯与我道:“一只黄皮子,一只芦花老母鸡,还有你,恰好凑齐了三个徒弟。”
我好端端一个良家少女便这般被掳走,愣是做了传说中的妖君的徒弟。
和我一样苦逼的,还有一只黄皮子,以及一只芦花老母鸡。
我想,世间大抵再也寻不出如他一般随意懒散的妖君了。
随意在山头上乱捡徒弟也就罢了,连给自家徒儿取名都懒散随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黄皮子便叫黄陂,芦花老母鸡就叫芦华,而我,本名白翠,他嫌弃村姑味浓郁了些,也是十分简单粗暴的被弃了个卒字,被拆做白羽。
我少不更事的时候还总因这毫无营养,却有几分仙气的新名儿而沾沾自喜,多年以后方才恍然发觉,我那师父压根就是个文盲,完全不懂中华文字博大精深的道理。
弃卒者,白羽。
何为弃卒,傻子都该懂吧。
我却是连傻子都不如,愣是顶着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字蹦跶了千把年,待我醒悟之时后,白羽这名字却早已传遍九州大地,简直无力回天。
我那妖君师父这辈子统共就收了三个弟子。
其中,芦华根骨太差悟性又忒低,教她一次功法简直能把人头发给愁白了。
黄陂这厮根骨不差,人也不蠢,就是一个字懒。
唯独我,天赋异禀根骨绝佳勤学好问能打能杀,故而师父才会对我格外严厉,毕竟那两货都是靠不住的,将来还得靠我扛起振兴妖族的大任。
说起这个,我也是不明白我那师父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我就是个人,偏生把我当只妖来养,养着养着又恍然醒悟,再怎么折腾,我还是个人。
说到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不论搁哪儿都适用。
于是,我一怒之下就叛变了。
即便那事已过去六百年,直至如今都仍有人翻出来,企图给自家弟子抑或是其子孙后代树个榜样,说:“仙羽门祖师白羽上仙三观是如何如何的正,巴拉巴拉……纵使深陷泥藻,仍能不忘本心,巴拉巴拉……”
天可怜见,我一打小就被妖魔鬼怪洗脑养大的姑娘三观能有多正。
我之所以叛变,不过是因失了宠被逐出师门,仅此而已。
三)芦华
神思恍惚间,本座竟不自觉走回了仙羽门,捏着战帖的手微一颤,心中忽而一动,径直走向位于西峰的锁妖塔。
那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塔,瞧着既不宏伟也无半分气势,乌漆墨黑耸立在那里,与周遭景色格格不入。
本座深深吸了一口,换上一副自以为最凶恶的神情,方才跨了进去。
锁妖塔虽名唤锁妖塔,塔里却只锁了一只鸡精,还是风一吹就倒的弱鸡。
此鸡精名唤芦华,正是本座当年从那小黄皮子口中抢下的那只,后来她成了本座的小师妹,再后来,她又被本座捆在了这里。
故而,甫一瞧见本座,她第一反应便是抖,隔了良久,方才又颤颤巍巍道:“师,师……姐,你出关啦?”
本座板着一张脸,直接将她的话视作耳旁风,右手夹着那封战帖在她泪眼婆娑的眼前晃了几晃。
想必信封上的字迹她是最熟悉不过的,否则又岂会看了个信封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又哭又笑,嘴里还不停叨叨:“我就知道,师父他定然会来救我,我就知道,师父他定然会来救我。”
见不得她好的本座当即便掐了个诀,将那信烧得连渣都不剩,做完这些,又拍拍手,掏出一颗碧绿碧绿的药丸强行塞入她嘴里。
此丸名唤化尸丹,乃是本座闭关五十年的成果之一,药如其名,服下不消半月就能被炼化成一具不死不灭的活尸。
不知自己被本座喂了个什么玩意儿的芦华一脸惊恐:“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本座白眼一翻,满脸不耐烦:“一个半月后便能奏效的好东西。”
听本座这么一说,芦华越发害怕,哭得一脸梨花带雨:“师姐,你变了,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本座不为所动地吹着指甲,很是懒散地应了句:“哦?那你倒是说说,本座从前是怎样的。”
“纵然浑身浴血,还要去与山鬼抢那《画皮》功法,替你重塑容颜?怜你身子骨娇弱,担下所有罪行,独受一百零八道蚀骨鞭,即使脊骨寸寸碎裂,仍不说一句重话来责备你?”说到此处,本座声音渐渐冷却:“可你又是如何来报答我的?”
芦华低头,久久不语。
本座笑了笑,语气愈发轻松地道:“既然如此,本座心灵扭曲变态点不是应该的么?”
也不知究竟是本座真把她吓到了还怎的,她又开始低声啜泣,期期艾艾道:“师姐,是我对不起你,我……我……我,不该这般对你……”
本座着实受不了她这磕磕巴巴的说话方式,很是暴躁地将其打断:“话都不会好好说,还活着做什么?”
尔后她又沉默了,本座再也找不到留在这锁妖塔中的理由,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走出锁妖塔不过两个呼吸间的时间,便有个小弟子疾步走来,很是严肃地与本座道:“师祖,隔壁山头那黄袍大仙遣人送来了一千只芦花老母鸡!”
本座想都不想便道:“丢了。”
“可是……”小弟子欲言又止:“咱们山上已经没有芦花鸡可食了。”
本座就是小心眼,自开山以来,顿顿都要吃鸡,不仅自己吃,门内所有弟子都要跟着一起吃,持续了近六百年,几乎都要变成我仙羽门的标志传统,所以,即便那小弟子不说,本座也能猜个大概,必是他们趁本座闭关的时候暗搓搓将鸡从食谱里踢了出去,故而才会出现本座一出关就无鸡可吃的现象。
为了延续传统,本座从善如流,沉吟道:“把丢了的统统捡起,全部关进笼子里。”
小弟子愁眉苦脸地应了声好,本座假装没看到,继而又补刀:“今日所有食谱都要改,改成白切鸡,叫花鸡。红烧鸡,黄焖鸡……啊,不必如此麻烦,你备注下,统统改成全鸡宴便即可。”
小弟子嘴角一抽,几欲栽倒在地。
本座笑眯眯,循循教导:“传统不可忘,切记,切记。”
四)黄陂
夜里,本座正美滋滋啃着鸡,黄陂那厮竟一声不吭就爬进了我房里。
本座很是淡定地瞥了那厮一眼,继而埋头啃鸡。
他倒不是个认生的主,一屁股坐在本座对面,悠闲自得的斟着酒。
当年芦华搅得整个妖界都以为本座畏罪潜逃,自本座开山立派,从前那些故交纷纷与我划开界限,唯独那一日不寻我麻烦便觉浑身不舒坦的黄陂大刺刺在我仙羽门隔壁开山立门,自封黄袍大仙。
那厮却是才入住柢山就开始给本座添堵,不是扒了本座门下弟子的衣裳,便是遣来一群小黄皮子偷本门圈养的芦花鸡。
接连作妖三日,终于传到了本座耳朵里。
本座哪能咽得下这口气,顿时气势汹汹杀了过去,结果还没上那柢山,就瞧见个黄杉男子靠在山脚下的歪脖子树上啃烧鸡。
正是黄陂那厮不假。
那厮一看到本座,二话不说就撕下一条鸡腿递了过来,眨巴眨巴眼,道:“新鲜出炉的芦花老母鸡,可要来一口否?”
本有满腔怒火的本座顿时泄了气,鬼使神差地接过那鸡腿,狠狠咬上一口,方才诘问道:“莫非你就是传说中那个黄袍大仙?”
黄陂那厮抖抖自己身上黄杉,不答反问:“莫非瞧着不像?”
本座冷着脸不说话,那厮又笑嘻嘻地问我话:“师姐这些年过得如何?”
本座白眼一翻:“没营养的问题,本座不予作答。”
听本座这么一说,那厮越发不正经,挤眉弄眼道:“怎就没营养了?”
我悠悠叹了一口气,不想与他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纠结,颇有几分感慨:“为何偏偏是你?”
不是师父,不是芦华,不是任何人,偏偏是这个从来都对我无任何好脸色的黄陂。
黄陂“嘿”了一声,继续低头啃鸡:“你还在为当年之事感动不成?”
我闭口不答,又继续道:“为何当年偏偏只有你信我?可你又为何要信我?”
他许是听着不耐烦了,白眼一翻。
“我无聊,信着玩玩,不行么?”
……
耳畔突而响起一阵清脆的扣杯,将本座从回忆里抽出。
微一抬头,本座便对上了黄陂弯月般的眼,“白羽上仙可愿与某一醉方休?”
本座并未作答,接过他手中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夜本座又与他饮至深夜。
本座向来酒量不浅,今夜却不知怎地,才半坛下腹,便已微微有些醉意。
黄陂那厮便选在这时与本座套话。
他道:“白羽呀白羽,你这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非逼得师尊与你发战帖作甚?”
本座单手支颐,晕乎乎地撑着脑袋,一字一顿道:“这是战略,不告诉你。”
“那好,我再换个问题。”他思付片刻,方才又道:“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师尊呢?”
即便本座已经醉了,听到这种问题还是没忍住一拍桌,情绪高昂地否认着:“瞎说!我才不喜欢!”
他不依不饶,非要在这问题上死磕:“为何我偏生就觉着你喜欢他呢?”
本座一边摇着头,一边仰头灌着酒,沉默许久,方才道:“即便是喜欢,也只是从前的白羽喜欢从前的师父。”
这句话听上去很绕,我不知他听了可会晕否,反正我是晕了,“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最后仿佛又喃喃道了句什么。
脑袋晕得厉害,只隐隐记得,“初见”,“师父”这几个字眼,再然后,已无任何意识。
那一夜,我又做了个梦,梦到很久很久以前,我还记得自己本名乃是白翠的时候。
梦里的我又抱着尚未化形的芦华蹲在村前哭。
师父愁得眉毛都要结成一团乱麻,一边替我抹着眼泪,一边手忙脚乱地剥着糖纸,循循诱导着:“阿羽乖乖吃糖糖。”
我对他递来的那颗玫瑰糖视若无睹,反倒哭得愈发凄绝:“我是翠翠……不叫白羽,我要爹爹……我要娘亲,我不要糖……”
他终究还是把糖塞进了我嘴里,甜滋滋的味道花一般在舌尖绽开,而后,我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从今往后,师父是你的爹爹,师父是你的娘亲。”
我愣了愣,有些慌张地道:“其实,我还有一个阿姐……”
他又送来一块糖:“唔,这个阿姐,师父也当了。”
五)坟茔
翌日,本座是被渴醒的。
从未如此饥渴的本座几乎都想举着缸牛饮,最后足足饮了五大盆,方才熄了喉咙里的渴意。
不禁自言自语:“奇怪,本座怎渴成了这样,简直就像几百年没喝过水似得。”
屋外洒扫的弟子抬起头来,一本正经道:“师祖,您这一觉的的确确睡了整整三百年。”
这种话,本座自不会去信,即刻摆出长辈的姿态来,皮笑肉不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有几分风趣。”
那孩子怕是急了,捏着扫帚直跺脚:“师祖,您真睡了三百年啦!”
他这神态不似有假,本座不禁动摇了,又试探着去问:“那……本座与妖君的约战呢?”
那弟子一脸懵逼,挠着头思索良久,方才一拍脑门道:“你是说那个妖君哟,他呀,一百多年前就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本座再也无法淡定,拽着那弟子的领子直咆哮,“你胡说什么!他是妖君又岂会死!”
那弟子被本座摇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听说,听说有旧疾,是被雷劈的。”
本座手一僵,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的坟茔在何处,快告诉我!”
“就……就在岐山!”
本座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一路御剑而行,不消片刻便已抵达岐山。
他是妖族的君,坟茔自比寻常人修得更宏伟。
我一上岐山便寻到了他。
他的坟茔与人间皇陵极似,一侧还站着个背影佝偻的老妪。
不待我冲过去,那老妪便转过了身来,与我道:“你终于醒了。”
直至此时,我方才发觉她竟是芦华。
原来化尸丹还能化去《画皮》,将她变回化形最初的模样,许是太久不见她这张脸,我有点不习惯,与她无话可说的我沉默半晌,又试探性地问了句:“为何所有人都说师尊死了?他是妖君呀,又岂会轻易死去,所以,都是骗人对不对?”
芦华冷冷一笑,满脸的褶子像是活过来一样,只是肌肉依旧僵硬,我想,她大抵真被炼化成了活尸。
她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嘲讽:“谁还会再骗你?他真死了!一百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仿佛被人用重物敲了似得嗡嗡作响。
芦华面上仍挂着那僵硬的笑:“你可知他为何会死?”
我兀自沉浸在那个在我看来几乎是天方夜谭的消息里。
她递来一本手札,封皮是师父的字迹。
“你以为所有人都对不起你,实际上,即便是我,也都不曾亏欠你。”
我脑子依旧一片混沌,过往的记忆犹如决堤之水般涌来,咆哮着将我淹没。
当年有绝世功法《画皮》现世,练之可改人容貌。
听闻此消息的我不禁眼睛一亮,抢在芦华生辰前从山鬼手里抢来《画皮》,给她做生辰礼。
彼时的我年少无知,不曾知晓《画皮》本为一门禁术,亦不曾去想修炼《画皮》究竟会引来怎样的后患。
那是芦华修炼《画皮》的第一百个年头,正值人间元宵节。(睡前故事 liunianbanxia.com)
黑黝黝的夜空忽而响起九声霹雳惊雷,统共七七四十九道紫雷宛如游龙,在天幕交织咆哮,恍如灭世之景。
万年妖城几乎在一夜间毁于一旦。
若不是师父以肉身挡住最后十五道紫雷,恐怕妖城将不复存在,只余一块焦黑平地。
这是我四百年来头一次见师父发这么大的火,亦是头一次闯下这么大的祸。
芦华扑在我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昏厥,我却再也分不出心去安抚她。
彼时的我年轻气盛,一心想着,祸因我降,罪也理应由我一人承担。
当夜我便主动走上邢台。
一百零八道蚀骨鞭鞭鞭见骨,我心如死灰地趴在刑石上,听着自己脊骨寸寸碎裂的声音。
……
芦华老鸹般刺耳的声音一把将我拎回现实。
“你以为自己当年真有能耐抗下一百零八道蚀骨鞭?”
“若不是师父日日守你身侧,以妖力滋养你肉身,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站起!”
我心绪烦乱,一路跌跌撞撞后退。
她又接着道:“后来,你只知我蓄意栽赃你,害你被逐出师门,又可曾知晓,师父他从来都是信你的!你若不被我所陷害,他又岂有借口将你逐出师门?你以为你引来天雷,毁掉整座妖城,妖族还能容得下你?你若不叛去人族那边,师父又能护你几日?”
“够了!够了!闭嘴!”我万分痛苦地捂住耳朵:“你给我闭嘴!别说了!”
“报应!哈哈哈!”芦华仰天狂笑:“这是你我应得的报应!”
我不愿再听她笑下去,捂住耳朵,搂着师父的手札一路狂奔,那些过往宛如烟火般在我脑海绽放,一朵亮起,一朵又黯下去……
“阿羽,为何不练剑了,不练剑可没玫瑰糖吃哦?”
……
“阿羽,小姑娘家的怎四处寻人打架?若留下了疤,可有谁敢娶你?”
……
“阿羽!阿羽!阿羽!你瞪为师作甚?为师不过闲着无聊,想多叫你两声玩玩罢了。”
……
后记
我名唤黄陂,本是妖君的第二个徒弟,却因师姐白羽而与师父心生嫌隙。
在白羽被逐出师门的第一百个年头,我亦离开妖城,独自开山立派。
那时,我以为此生再也不会与师父相见,却不想,他竟会在白羽闭关的第五十年寻到柢山来。
流光飞逝,他一如初见,玄衣似化不开的浓墨,盈盈立在春风里。
我心绪繁杂,不知该与他说何话,他却递来一封战帖,以及一坛酒,笑眯眯与我道:“乖乖徒儿,来替为师做最后一件事。”
我非白羽,不曾被他废去修为,一夜间从天之骄子变作废人,亦不曾被他逐出师门,受尽千般羞辱,心中自无恨。
更遑,他从来都是疼我的。
后来,我亲手将那封战帖交给了白羽,再后来,我依照师父叮嘱,与白羽一同喝完了那坛酒。
我不知师父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我只知那坛酒将我和白羽醉了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后,我在自个铺上醒来,枕上放着一封信,信上并无落款,却能教人一眼便认出那是师父的字迹。
素白的纸,寥寥数笔勾出一行字。
“此酒名唤醉三生,待你醒来,世上将过三百年,而为师大抵已不存于人世,为师在此将阿羽托付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莫教那孩子再受苦。”
我那师父向来顽劣,从前便总爱捉弄我们三人,冷不丁看到这样一行字,我自不会信。
我真真切切得知他已离世是在三日后。
三日后。
待到金乌西坠之时我终于寻到了他的坟茔。
他的坟茔建在岐山山脚,恰是当年与我们相遇之地。
我失魂落魄跪在师父墓前,许久才发觉坟茔一侧蜷缩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是白羽。
我目光落至她身上,她却朝我粲然一笑:“哥哥你也是来上坟的吗?翠翠要回家啦,爹爹和娘亲还在家里等呢。”
我一时间怔地说不出话来,她却自顾自地起身走了,地上赫然躺着一本手札,微风擦着脸庞拂过,将那手札翻至最终章。
“醉三生,一醉梦三生,梦醒再无忧愁事。”
翌日我在岐山山脚下一间茅草屋中寻到白羽,她忘掉了师父,忘掉了芦华,忘掉了我,亦忘掉了她曾叫白羽。
一切有关白羽的记忆都从她脑子里消失了,她只记得自己名唤白翠,喜欢吃鸡,曾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却又始终记不起那人的容貌,那人的名字,只依稀记得,自己从前都是唤他师父的。
某个月朗星稀的夜里,我遣去一只小黄皮子偷走她用以煲汤的芦花老母鸡。
她连夜追了三里地方才抢回那只芦花老母鸡,累得趴在树上直喘气,我便在这时拎着那弃鸡而逃的小黄皮子登场,笑吟吟与她道:“一只黄皮子,一只芦花老母鸡,还有你,恰好凑齐了三个徒弟。”
她茫然抬头,用一种古怪至极的眼神望着我,我愈发地笑容可掬:“从此以后,我便是你师父,黄陂。”
更新时间: 2021-03-23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