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与黑凤尾蝶

发布时间: 2022-10-19 10:10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哈尔与黑凤尾蝶

文/三水一生

因为我心里的蝴蝶在那一秒振翅,于是我决定从那一秒开始,永远爱你。

1.白茫茫的一片

故事也许始于一群蝴蝶。

科尔马的深夜寂静安谧。夏安蜷在酒店的棕色真皮沙发里,身上披着一块偌大的卡其色羊毛毯,蓬乱的黑色长发如幕似的洒在靠垫上。她慵懒地眯着眼睛,与此时电视里播放的《Discover(探索者)》中那只休憩的大猫如出一辙。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夏安难得地动了动头,用余光瞥去时,正好谢西北用钥匙开了门站在门口。

夏安把那一瞥成功地翻转成一个白眼之后,才把视线又挪回电视中。

谢西北在门厅的角桌上放下外卖,顺势又弯腰整理夏安那些堆成杂乱无章的鞋子。他好不容易理好,还没迈进客厅,就被地上横陈的电脑线绊得趔趄。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夏安没理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谢西北又问了一遍。

夏安总算有点反应,神情中的不耐烦溢于言表,蹙眉道:“风头正劲的谢律师吃了人生第一个败仗,你这么爱面子现在应该自顾不暇吧?”阴阳怪气的明讽转而又变成怒不可遏地低吼,“所以你现在到底有什么资格管我?”

“我没资格的话,就不会放任你到今天。”谢西北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情绪。

彼此压抑的喘息充斥在不大的客厅里,在此刻如同催化剂,刺激着神经底线。

谢西北尝试像开始一般冷静地与夏安交流:“你听我说——”转眼却看到沙发角落堆成山的新闻简报,有关那一天的、有关孚日山的、有关夏莫南的……

谢西北的冷静自持顷刻崩塌,大步走到夏安面前,将她困于胸前,隐忍着暴怒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夏安反问。她眯着眼,眼神有点涣散,却一直盯着谢西北,“我想你死啊。”

谢西北的身体一僵,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结成冰。

夏安继续开口说:“谢西北,人活着真难啊,但死就很容易。”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层缥缈的浮纱,又狠厉得像把锋刃的匕首,一字字如一下又一下地剐着谁的心:“你想得没错,我就是在怪你。我怪你的自负,怪你的强势,怪你的好胜,我甚至怪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夏莫南死的那天,正好是他六十岁生日。碰巧也赶上科尔马最冷的时候,寒潮来袭,大雪将至。纯白的雪洋洋洒洒,倾盆而下,孚日山的雪崩突如其来,而夏莫南的车正好驶在山边新浇筑的国道上。

纷飞的雪掩盖了这世界,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留下。

“怨你,怨我。”夏安神情崩溃,“不然难道要去怨那不知道在哪里的蝴蝶吗?都怪它们在那一秒的振翅,才会让远在千里的孚日山上的积雪像流沙一样滑落!”

谢西北心中如堵塞着棉絮,自责与心疼奔涌而来。他想起从前明媚如光的夏安,想起自己克制澎湃的爱慕,想起温暖的悠悠时光,而这一切如镜中花水中月,此后终是渺茫的虚无。

失了力的夏安跌倒在沙发上,将头埋在手间,浑身颤抖:“如果能让我再见到他,如果能让我找到那些振翅的蝴蝶——”

可是夏安知道,她再也见不到夏莫南了。

就像她找不到那群蝴蝶,就像她再也无法说出口的“老头,生日快乐”。

2.开始的开始

夏莫南早年混迹于法国政法圈,为许多名人政客辩护,在职三十余年,以“零败诉”的都市传说屹立在金字塔尖,而他唯一的徒弟谢西北一出山,便青出于蓝,以犀利严苛的辩词打赢了一场对垒五年之久的企业分割案。此役之后,声名鹊起。

夏莫南的人生,仅有两位重要之人。一位是谢西北,另一位就是他心尖上的女儿,夏安。

夏安幼时娇惯任性,唯独对谢西北言听计从,在不懂事的年纪对所有人都挑剔,却只有面对谢西北的时候,会缠着这个小哥哥邀他一同去动物园看自己喜爱的狮子、熊猫。

谢西北那时也才是十来岁的男孩儿,面冷心热,对软糯糯的夏安提的要求永远无法找到理由拒绝,眉眼间曾偷偷流露出的柔情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谢西北并不明白自己那时的心,只知道对外界伪装出来的坚硬与超脱年龄的成熟,在那个小女孩儿面前总是不经用。他找不到词形容自己,却像上瘾似的,不想停止。

夏安十八岁生日那天发生过一件事。生日派对快结束的时候,夏安一位喝醉酒的男同学突然冒犯了她。虽然只是扯着人拥抱,但她的挣扎与尖叫,都让谢西北在瞬间打破了他对自己的催眠。

他在那一刻清晰地认识到,他喜欢夏安。

失控感。他终于找到一个词来形容自己。

谢西北出拳揍人的刹那,他对自己说,就算如此,为了夏安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也亦无不可。

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那天之后,夏安开始渐渐疏远谢西北。

也许是夏安有了自己更广阔的思维与世界,对于谢西北这种自律严谨的生活态度退避三舍,而对他与生俱来的傲慢与孤高更是嗤之以鼻。谢西北经常自己这么想着。

自此之后,两人之间仿佛都刻意隔着些什么,不近不远的距离,不生不熟的关系,似乎才是他们最平衡安稳的相处。

夏安后来在巴黎的艺术学院读摄影。她的作品总能透出些许童真,哪怕只是一幅普通的风光照,也许也能在某一角发现正在打洞的土拨鼠,或者是梁间上嗷嗷待哺的幼燕。

夏安的童心驱使她向往着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科尔马。

那是哈尔的故乡。

《哈尔的移动城堡》刚上映时,还是谢西北领着夏安去看的,彼时两人一个懵懂一个年少,关系亲昵。

电影结束的时候,夏安沉醉其中,喃喃自语:“我会遇到属于我的哈尔吗?”

谢西北离她一步之遥,像是回答:“以后我带你去科尔马吧。”

再之后,就是夏安一夜之间的疏离,而谢西北守着诺言,放任夏安奔向她想去的世界。

倾斜的天平,就这样维持了整整五年。

而打破这天平的是谢西北接到的一个位于科尔马的品牌侵权起诉案。

夏莫南已处半退休状态,索性来做谢西北的顾问。夏安一听两人要启程科尔马更是擅自请假,拿了最先进的镜头器械,硬是要一同前往。

“这两天要下雪,孚日山的雪景我还没拍过呢!”她扒拉在车窗边,不肯下车。

于是三人成行,带着各自的目的前往科尔马。

1月15日,第一次庭审在科尔马当地法院进行。这天的天光亮得格外迟,气温也早已突破零值,而雪从前天就开始下,愈演愈烈,整个城镇都陷入一片荒芜萧瑟之象。

夏莫南有些忧心忡忡,留在酒店整理行李。夏安整理好装备要去附近的公园拍孚日山难得一见的雪景。

谢西北是临出门听到夏安的这个决定,开口劝阻:“听说可能会有风暴雪,你还是待在酒店陪师父比较好,他今天不是生日吗?”

夏安浑不在意,一心就想拍景,听到风暴雪之后更兴致勃勃:“很快啊,我下午就回来。一定赶得及陪老头过生日。”

谢西北总是这样,做事慎重,小心翼翼,好像总是在心里盘算哪个决定会让他损失最小、获得最多的利益。他的衡量在夏安眼中就像是桎梏的囚笼。

“你赶紧出门吧。”

夏安语气中的不耐烦显而易见,谢西北皱眉,沉默了很久却不再说些什么,匆匆出门。

等谢西北到法庭的时候,才发现遗漏了一册最为重要的上庭资料。

“嘿,Mr.Xie,”同行和他打招呼,“你看这鬼天气,赶紧下庭回家吧,风暴雪在路上了。”

谢西北这才认真注意窗外的气候。雪已经积得有几十厘米厚,而趋势却并未停止,越下越大,大片的雪花像一个个急速掉落的伞兵,以万箭齐发的姿态纷纷从灰白的空中落下。

他有那么一刻心脏漏跳了一拍,似乎有些什么决定被他在这一瞬间错过。

夏莫南的电话打过来,语气着急:“西北,你的文件怎么落酒店了?我现在给你送过来吧。刚才新闻说,风暴雪真的来了。夏安还在孚日山……”

这是谢西北与夏莫南的最后一通电话。

谢西北这年二十八岁,师承夏莫南,是法国华人圈最年轻有名望的大律师。

1月15日,他输掉了人生中第一场官司,失去了一生中最敬重的人。

3.针尖麦芒与粥

想起那些悲恸不堪的记忆,令夏安头痛欲裂。

她埋首,在沙发上蜷成一个圈,仿佛回到婴儿时期,小小的她蜷在夏莫南宽大的臂膀里,那是她往后再无的安全感。

谢西北许久未说话。他本来就少言寡语,若硬要找出他话多的时候,那必然是在法庭之上。夏安早前看过一场他参与的庭审,他言辞锋利如刃,步步紧迫,就连准备的证据材料也全面到无懈可击,一场下来打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力。

夏安现在依然记得,她当时生出的唯一一个想法——是她想起年少时的谢西北对她说过一句话:胜利使我趋之若鹜。

夏安是个不太懂得竞争的人,她活得随性洒脱,向往自由。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明白自己和谢西北可能不太一样,她大概永远无法理解谢西北的人生哲学。

繁杂的思绪如几团凌乱的毛线塞满夏安的脑袋。她一会儿念起夏莫南,一会儿又有谢西北出来搅局,一时难受得不行。

想吐,是她大脑给她的最后一个指令。

肮脏腥臭的呕吐物随着这个指令倾泄而出,却被一双大手接住。夏安回神,谢西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的身边,胳肢窝里还夹着羊毛毯。

谢西北面无表情,随意处理了下呕吐物之后,低声问她:“还想吐吗?”

夏安听不出他话里的喜怒哀乐,而胃里还在翻江倒海,只好点头:“想。”

呕吐使夏安整个人都虚脱乏力,谢西北唯有半抱着她去洗手间。几轮过后,她苍白着脸总算结束了恶心感。她抬眼时看见谢西北原本干净笔挺的西装上已经被染上星星点点的污渍:“对不起啊,弄脏你的衣服了。”

话刚说完,迎面而来的是一块温热柔软的毛巾,谢西北仔细地替她擦着脸,轻柔的动作像猫咪踩奶,十分舒服。

“衣服就是用来穿脏的,不必在意。”谢西北又递给夏安一杯漱口水,“还难受吗?”

夏安借着谢西北的手喝下,之后才开口:“这个难受还不及……那天的万分之一。”

两人之间是难得的偃旗息鼓,平和的氛围完全可以载入史册。夏安是没有丝毫力气再去针尖对麦芒,而谢西北本就是只要夏安不去招惹他,他多半也不主动挑刺。

“你收拾下,出来吃点东西。”谢西北避开这个话题,“我刚才带了外卖上来。”

夏安在洗手间里自己收拾了许久。等出去的时候,餐桌上摆着一碗白粥和一碟她最爱的腌萝卜。

而谢西北已经离开。

白粥依然温热。夏安用手捧着塑料制的碗盏,暖心的热度从掌心一点点朝心脏曼延。

科尔马的中餐馆地很少,有卖白粥和腌萝卜的这家更是离酒店距离甚远。谢西北从来就这样,做事永远不会多说,看着冷漠疏离,但总有那么几个举动能热到别人心里。

夏安不争气地想哭。她抿着嘴,喝下一口粥,有了力气就想骂谢西北。

他一定是知道她会难过得难以自持,所以才不嫌远地去买了白粥和腌萝卜。他这人就是爱把人设塑造得如此神通广大、不食人间烟火。

夏安骂完谢西北,又骂自己。不争气的自己,怎么事事都能被这人猜得一清二楚。

4.执念与烟灰缸

这样和平的气氛还没超过二十四个小时,等第二天天光亮起,因为谢西北的一个决定,让两人又互开战火。

谢西北清早就又赶过来,那时夏安才刚入睡两个小时。

她没告诉谢西北,自己从那天之后就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没办法闭眼,一闭眼就好像是回到了那天。

谢西北是来和她谈回校的事情。

“学校来电话,你再不回去就要被开除。”谢西北说道。

夏安心下烦躁:“开除呗。”

怒火是被这句话引燃的。

“这是师父愿意看的?”谢西北低吼,“你能不能成熟一点?最起码不要像现在这样幼稚。”

“我连做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夏安从床上起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西北,“你能不能别总管我?”

谢西北难得发怒。他直接抓起夏安扛在肩上往外走:“我管不了你,师父也再不能管你,那还任你永远无法无天?”

谢西北箍着夏安乱踢的双腿,又顺手拿起床头柜乱放的护照:“你真该谢谢你不爱收拾的性子,其他东西等到了巴黎,我会让人给你送回来。”他边说着就往门外走,“两个小时后的飞机,今天我押着你回校。”

“谢西北!你有病!”夏安开始有点害怕。她奋力捶打着谢西北的背脊,力气是花了十成十,拳头砸落的声音闷闷作响,应该是疼的,但谢西北愣是一声都没吭。

他像是铁了心,要把她带离科尔马。

一想到离开这里夏安更是惊慌,她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只知道夏莫南死在了这里,她就必须在这里找到点什么,或者说她必须找到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夏莫南的死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她把一切的罪责都怪到谢西北身上,她怪他、怨他、恨他,试图让自己可以好受点——哪怕她从来都明白事实,明白夏莫南明明是死在开往孚日山的路上。

而现在,谢西北要把她带离这里。她有一瞬间认为自己这辈子都完了,她这辈子都要憎恨谢西北,她这辈子都活不过去自责。

夏安反抗,在谢西北的肩上扑腾。路过酒店大堂休息区的时候,她顺手抄起了一个什么,就朝着谢西北砸过去。

透明玻璃的烟灰缸在明亮耀眼的水晶灯下显得熠熠生辉,谢西北这回显然疼得不行。他闷哼了一声,却依然没有放松一毫力气。

夏安盯着谢西北渗出血的后脑勺,听到他咬牙切齿地对她说:“夏安,你果然还是不了解我。”

夏安的眼泪喷涌而出。这是她时隔两个月,第一次痛哭。夏莫南出事的那天,她恍恍惚惚的,以为一切都是梦,她没哭;夏莫南下葬的那天,她悲痛欲绝,却发现眼泪都不知道该怎么流。

夏安眼睁睁地看着谢西北的血一点点地流向脖颈,又一点点隐入衣领,只是在纯白的衬衫领口晕染出一朵又一朵触目惊心的花。

她慢慢地放弃挣扎,在谢西北将她放进车厢时,流着满面的泪开口呢喃:“谢西北,你可真是个浑蛋。”

5.哈尔的移动城堡

夏安十五六岁时,最隐秘的一件心事大概就是:她喜欢谢西北。

谢西北那时虽未毕业,却已经在夏莫南这儿做起了副手。一个人的能力,从不会因为年纪的大小就被掩盖。年少还轻狂的谢西北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是大家口中所说的“天选之子”。

因为夏莫南,夏安有一大半的时间能在家见到谢西北。他不爱说话、不爱笑,整天就只知道整理资料或者是看那些足以当枕头用的法典。

谢西北和往常夏安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就像是一颗星星,足够耀眼到让夏安身边的所有花草都失色。

夏安的思绪回笼,她止住了哭泣,哽咽着问谢西北:“你当时为什么会想带我去看《哈尔的移动城堡》?”

如果不是因为这部电影对她的影响,她应该就不会吵着闹着要去科尔马拍雪景了。一片雪景而已,哪里不能拍呢?

谢西北正在清理自己的伤口,听到夏安的提问,擦拭酒精的手忍不住一颤,无法避免地碰到伤口,火辣刺痛的感觉瞬间席卷而来。他忍痛皱眉,说道:“也许我当时脑袋也被谁砸了坑。”

夏安还想问他当时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谢西北的模棱两可,她也不会在往后的年月里活得像只鸵鸟,躲避着自己的感情,远离着自己爱的人。

谢西北果然是个浑蛋。

夏安在困意来袭前的最后一秒这样想着。

到达机场时,谢西北的脸色有些差。夏安就趁机上厕所,逃跑了。

她身上没带什么钱,等出租车把她送回酒店,还被司机趁机敲走她戴着的那根铂金项链。

司机一开始说只要她的戒指做抵押,她摇头说不行,那是夏莫南送她的;司机又说要她的智能手表,她继续摇头,手表不值几个钱,但好歹是谢西北送的。最后司机说要送她去警局,她只好把脖子上戴的项链抵给人家。

下车之后,夏安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酒店是回不去了,身上也没什么钱,她在路口踌躇,突然想到谢西北可能正在来抓自己的路上,连忙掏出手机看,只有一条微信,是谢西北发来的。

——我不会再管你。

6.人生的无数种际遇

夏安有点失落,不明白谢西北的意思。

是要和她决裂吗?这样正中下怀的事情,为什么她会这么难过呢?难过得整个人都难以喘息。

天色渐暗,夏安滑动着手机里的通讯录,嘴里骂着谢西北:“浑蛋啊。”

她想了半天只好麻烦之前一起去拍雪景的朋友,先去人家家里住宿一晚。对方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当地小学教师,平时喜欢摄影,两个人相识于一个摄影论坛上。

伊莲娜来得很快,夏安和她回家的时候,她又看了眼手机,谢西北自那条消息之后再没有任何动静。

“夏安,你怎么还在科尔马?你知道吗?我接到你的电话,真是惊喜。”伊莲娜开着车,问她,“你的那位哥哥呢?”

夏安不好说自己是偷跑出来的,只好编谎话道:“巴黎有些事情,他先回去了。”

“也是,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伊莲娜看了她一眼,“都登报了。不过说实话那天你哥哥来接你的时候,凶神恶煞的,太可怕。”

天已经黑尽,路两旁的行道树如黑暗中的鬼魅。夏安拿出手机,依然没有消息。她随口问:“他这人就是这样的。那事还登报了啊,我这几天都……”

“是啊。而且报纸上登的还不止雪崩的事。”伊莉娜又瞄了一眼夏安,“你那位哥哥被起诉了。”

“起诉?”夏安一听坐直了身体。

“那家聘他当辩护人的公司,要起诉你的律师哥哥谢西北。而且索要的赔偿费还不少,说不定到时候还会判他终身吊销执照。”

车疾驰在不知名的公路上,冲进前方雾霭迷茫的黑色巨幕中。

夏安疑窦渐生:“他不过是打输官司,为什么——”

伊莲娜冷笑,道:“我亲爱的,他哪里是输了官司?他是缺席。那场庭审他根本就没打。准确地说是刚开庭不到五分钟,他就径自离席找你去了。”

“不是的。这一切都说不通!”夏安回不过神,去孚日山的路不是被雪封了吗?夏莫南还被埋在雪底下,因此丧命。谢西北那天明明过了好久才来驿站找她,时间久到足够他打完一场官司。

手机在这时候突兀地响起,是谢西北的消息。

——夏安,你在哪?

伊莲娜古怪地盯着她,问:“谁的消息?”

夏安被伊莲娜的质问吓一大跳,而谢西北又发来一条消息。

——夏安,手机还在你身上吗?停下来,你现在已经快离开科尔马了!

夏安这时候才发觉,原本热闹的城镇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时候退幕。现在外面一片漆黑,树影交错,如同千万只扼制咽喉的手。

“你没往家的方向开?”她大声质问伊莲娜。

伊莲娜笑起来,眼底却开始渗出可怕的精光:“亲爱的,有位史密斯先生给了我五千欧,他的诉求是想要拥有一位美丽动人的妻子。”

说话间,伊莲娜抢过夏安的手机一把扔出了窗外:“我还真忘了,手机还能定位呢。不过现在没人知道你将会去哪儿了。”她顿了顿,“夏安,你自由了,高兴吗?”

7.劫后余生

夏安完全顾不上害怕,拼命用身体撞击车门,甚至打开车窗求救,可是丝毫没有任何作用。

她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天黑得够彻底,一路上没有一块路牌、没有一盏路灯、没有一个行人。

“没用的,夏安。”伊莲娜心情非常好,“其实那天你就该被迫走上这条路了,但因为雪崩我们不得不在驿站停留,后来又因为谢西北不顾险阻地来找你把你接回去,我才下不了手。可谁又知道,你还会再打电话联系我——夏安,你总是对危险的到来反应迟钝,又总是自以为是地曲解别人的好意。”

夏安仿佛眼前一黑,耳朵里充斥着伊莲娜尖锐刻薄的笑声。她害怕,她颤抖,却在下一秒狠狠地扑向伊莲娜,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抢夺过一寸方向盘,毫不犹豫地往右打去,干脆利落地撞进那一片无底洞似的杉树林。

眼前的风挡玻璃被倒塌的树干砸出一个又一个裂痕。伊莲娜尖叫着,用手薅住夏安的长发,用力地拉扯着。然而夏安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紧紧地趴在伊莲娜身上,死死地抓着方向盘。

在车子停下之前,在她的意识抽离之前,她想到了谢西北。她想:原来这么多年,她刻意对他建立起的偏见和嫌恶,依然没能抵过当年情窦初开时的那份喜欢啊。

等夏安再醒过来,入目的皆是白墙、白床,还有正在输液的左手,以及在家属椅上打瞌睡的谢西北。

夏安用手指去戳谢西北的膝盖,椅子上的那人睡得不深,一个激灵就转醒了。

相顾无言,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是夏安主动地道歉:“对不起。”

她哑着嗓子,声音干涩,像给白雪公主送去苹果的老女巫:“我错了。”

谢西北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他张张嘴,大半天只发出“啊”这一个音节。笨拙无措的样子与法庭上搅弄风云的谢西北大相径庭。

“谢西北,”夏安用手指再去戳着他的膝盖,想确认这劫后余生的谈话是真实存在的,“你必须得告诉我那天事情的真相。”

其实也没有什么真相可言。夏莫南的确是在去找夏安的路上遭遇雪崩而死,这是她无法推责的事实,只是谢西北身上发生的事情,她却一无所知。而她之前用她的偏见,将自责与怯懦都推卸到他一人身上。

谢西北沉默半晌,点头应允。

8.依然喜欢你呢

风雪交加的那天,谢西北在开庭前五分钟接到夏莫南的电话说要为他送来庭审资料。那样的鬼天气他自然不会同意让年迈的师父跑来遭这一趟罪,可谁知夏莫南说自己已经到了法院门口。

谢西北只好与夏莫南会合。在酒店打不到车的夏莫南租了一辆小轿车来到法院,并且告诉谢西北,自己现在就得去孚日山,必须在风暴雪到达科尔马之前将夏安带回。

谢西北劝他:“师父,公园有临时的驿站,夏安不会有事的。”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开庭时间将至,谢西北只好叮嘱夏莫南:“师父,风雪天你一定不要自己去。你等我几分钟,我和客户交代一下,和你一起去。”

夏莫南应允着让谢西北安心上庭。

谢西北急着去和客户交涉。却在开庭五分钟之后,被助手告知夏莫南已经开车驶向孚日山。

他也一心牵念夏安,再顾不上什么案子了,索性抛下法官和客户也追了过去。

雪崩来的时候,他只距离夏莫南不到五百米的距离。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辈子最为尊重的师父被白雪掩埋。

救援队很快就赶到现场,谢西北找了附近的居民问到一条最快通往孚日山公园的路。山路崎岖,他无法驾车,只能凭着一双脚顶着风雪一路赶去驿站。

“你怎么知道我具体在哪个驿站?”夏安问,“孚日山有将近五六个供游客临时歇脚的驿站,你怎么知道我就在那一个?”

“因为它。”谢西北从口袋里掏出夏安的那只智能手表,“我应该要谢谢你,这么多年你都戴着。”

“我的天……”夏安震惊得无法言喻,“所以今天我被伊莲娜带到——也是你用它定位追踪的?”

谢西北点头。

夏安庆幸那个出租车司机向自己索要这只手表时,自己毅然决然地摇头。

“谢西北,我想我找到那群蝴蝶了。”夏安看着窗外,“它们没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反而是在我的心里。是我一意孤行的任性让我失去了爸爸,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它们的一次振翅,我做下的一个决定,却总是牵累爱着我的你们。”

夏安这一次勇敢地面对自己,选择在科尔马破茧重生:“以前爸爸包容我的任何坏脾气,你也总是默不作声地为我犯的错误善后。”她歉疚地笑起来,“可是怎么办,我想我这辈子必须得和它们一块成长了呢。”

谢西北笑着,眼底不再是孤独的冷漠:“夏安,我后悔了。”

“后悔说不管我?”

谢西北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缓缓地道:“我被你用烟灰缸砸得眼冒金星,到机场的一路都在犯恶心,结果你还趁我不备逃跑了。我当时想,算了,不管你了,就该让你吃点苦头——可是等你真的有危险时,我看着你的定位往深山里越走越近的时候,我恨我自己,我恨我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

“但我更后悔的是,当年我说要带你去科尔马,怎么能忍住没说真话。”

夏安转过头,目光盈盈:“真话是什么?”

“我想做你的哈尔。”

9.答案

后来的某一天,夏安又问起谢西北一件事。

“你当时到底为什么要带我去看《哈尔的移动城堡》?”

谢西北没有选择告诉她。

再后来的某一天,谢西北在自己的博客上更新了一条博文:“因为我心里的蝴蝶在那一秒振翅,于是我决定从那一秒开始,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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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2-10-19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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