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浮生故人远

发布时间: 2019-12-09 18:1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乱世浮生故人远

文/苏茜(出自

楔子

1995年,昆明的冬天很暖,秦枕河跨过五十年的山水迢迢,在巷陌之外滇池之滨寻到了故人。

故人在花荫下坐着,听她诉尽离殇,看她泪眼磅礴,枯朽的手在她同样垂老的面容上拂过,幽幽叹气说:“痴情不好。”

秦枕河闭上眼,万念俱灰。

01

秦枕河有时会想,她不该遇到苏见,或者说不该在1939年的重庆与苏见相遇。

那时日寇猖狂踏我河山,国民政府迁至重庆。秦家是山城望族,开办有数间工厂,父兄从政从商从军风生水起,秦枕河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只差没被宠上天。

十七岁的秦枕河娇俏甜美,溺爱之下难免有些任性胆大,不愿服从家里要将她送去成都的安排,躲到同学家不肯归家。

“我不怕空袭,大家都不走,为什么我要走?”

派去接她的司机被她轰走,秦母无奈,命令她的三哥亲自去将她接回家。

秦枕河的三哥秦登云在战后物资统筹部任职,颇得重用,却也纨绔习气难改,闲时爱和朋友同僚在外瞎混。所以当秦枕河从同学家出来,看到秦登云靠着车门与背对着她的苏见说话时,她只当他是秦登云的狐朋狗友之一不予理会,气冲冲地坐到车后座上,“哐当”一声将门关上。

秦登云不与她计较,发动车后回头对她笑:“小妹,我要先去一趟嘉陵宾馆,到了那儿你在车里等我一会儿吧?”

秦枕河本来就不痛快,这下差点炸毛:“你又迷上了哪个舞小姐?你马上就要订婚了,要不要我告诉你的准未婚妻?”

“别胡闹,我是有公事要办,苏队长可以作证。”

于是副驾驶座上的苏见转过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是的,我可以作证。”

秦枕河一下子呆住了。

那是四月,重庆的夜晚依然有些凉,道旁的榕树上长了新叶,在春风里沙沙作响。车里是暗的,穿过挡风玻璃的路灯灯光落到苏见的右脸上,被他挺拔的鼻梁、明晰的唇峰、利落的下颚线截断,他的左脸就此隐没在阴影之中。

秦枕河不是没见过美男子,也曾在宴会上和以帅气著称的电影明星共舞过,却还是被眼前的苏见瞬间迷住了。

他还很年轻,有一张堪比明星的脸,牙齿洁白整齐,不卑不亢从容的态度,想必有良好的出身和家教。可他皮肤上风吹日晒的痕迹与他的旧军服,以及他眼中的坚毅和果敢,又更像饱经沙场的战士。

他是谁?若是三哥的朋友她为什么没有见过?三哥叫他苏队长,是同僚抑或是前线的将士吗?

秦枕河的教养和少女的娇羞拉扯着她,使她的满腔疑惑哽在喉头,与他对视,直到面上发烫才慌忙问出一句:“你是谁?”

“我是苏见。很高兴见到你,秦小姐。”

苏见右颊梨涡浅浅,从容地脱掉手套,将右手从座位的空隙伸过来,侧立着垂在她面前。秦枕河当然明白这是要握手的意思,她犹豫片刻,在裙摆上悄悄擦了擦汗后握住他的手。

苏见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干燥温暖,却有许多难辨由来的硬茧与疤痕,不像是与她曾经共舞过的前线军官。

“苏队长是爱国华侨,回国参加抗日,在滇缅线上做运输保障工作,这次是随车队送辎重来重庆的。我敬佩苏队长的赤子之心,在嘉陵饭店请他和他的队员们吃顿便饭为他们饯行——这算公事吧小妹?”秦登云握着方向盘头也不回地说。

啊,南侨机工!

日寇发动侵华战争,东部沿海港口逐一落入敌手,对外交通断绝,前年政府临时修筑了云南昆明至缅甸仰光的滇缅公路用于抢运军事物资生产原料。因为国内缺少司机和修理人员,东南亚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发出号召公告,众多爱国侨胞响应号召回国支援抗战,奔走于滇缅公路和抗战前线之间。

苏见正是其中一员。

秦枕河顿时心潮澎湃——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她也曾数次捐款捐物支援抗战,并不止一次与同学谈起这群放下国外优越生活毅然回国的年轻人,敬佩他们的果勇。远在天边的偶像人物乍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怎么能不激动呢?

“啊!这份工作很危险、很辛苦吧?”她扒着椅背,凑到苏见旁边。

苏见微微侧头望着她,依然面带微笑:“还好,也不是很辛苦——小心。”山城道路崎岖,车子转弯右偏,秦枕河的脸突然撞向苏见,额头碰到他的鼻子,被他扶住肩才稳住。突如其来的碰触,交错之际眉间感受到的鼻息,秦枕河的脸顿时烧了起来,连耳朵尖都红了。

她急忙躲回到后座上,在黑暗中握紧双拳心中哀号:啊啊啊,好丢脸!

然而山城不大,没等她再度调整好状态,嘉陵饭店就到了。苏见下了车,走到后座位置敲了敲车窗:“再见,秦小姐。很高兴遇到你。”

秦枕河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饭店的旋转门后面,她静静地坐着,看点点灯火,听江水拍岸,心中也泛起波澜。

起先是微弱的涟漪,尔后荡漾开来,汇聚成汹涌的浪,将她袭卷,去到一片虚空。那虚空里只有一个人,她只见了一面、同坐一车、共行一路的人。

——山河破碎,乱世浮生,却让我遇见你。

——既让我遇见你,那我定要与你再相见。

02

再见苏见已是冬天,昆明西郊的修车厂,秦枕河守株待兔大半个月才等来了风尘仆仆的苏见。

苏见从仰光带车队回来,在腊戌遭遇日寇敌机轰炸,九死一生才到了昆明。他刚停好车,修车厂的熟人便过来打趣:“苏队长,你可来了!你再不来,等你的女学生可要扒车去缅甸找你了!”

苏见正有些不明所以,一个影子从侧后方飞扑过来,挂在他的身上:“苏见!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披肩发,穿一身阴丹士林蓝旗袍,罩着长及脚踝的驼色大衣,红绒线围巾遮住半张脸,鼻尖亦是红红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秦……秦小姐?

秦枕河心急如焚了大半个月,骤然见到苏见大失分寸,拽着他的袖子将他细细打量。见他四肢俱全只是脸颊有块擦伤,放下心后才觉出不妥,赶紧撒手,满面飞霞埋头不起。

她的勇气像是在这一刻耗尽了。

从与他初见后不顾家人反对坚持要考西南联大,悬梁刺股苦读一夏,终于自重庆翻山越岭来到昆明。苦寻整个秋季,直到秋去冬来才找到苏见车队的休整地,等到肝肠寸断方等到他,让她如何能不激动、不欢喜。

而她挂心的人与她相对而立,久久没有声息,就好像完全想不起她是谁似的。

秦枕河心中莫名有股酸涩,虽然委屈,仍抬头扯出一个笑的模样:“哎呀,我们在重庆见过的,你忘记我了吗?我叫秦枕河,我家三哥……

“我没有忘,秦小姐。”苏见微笑,扯动脸上的痂痕,痛得皱了皱眉。

秦枕河心头的阴霾顿时散开,从大衣口袋里翻出一袋咖啡豆来:“叫我枕河就好,三哥让我给你带的。为了送它,可让我好找。”

都是谎话,是她缠着秦登云问嘉陵饭店饭局的细节,秦登云提到苏见说条件艰苦可以忍就是馋咖啡馋得不行,她便记在了心上,离开重庆时把家里所有的咖啡豆都带了来。

她有自己的小算盘:先给他拿一点点,诱他上钩后便可以用送咖啡豆当借口常见到他了。

苏见接过去,却不在意似的随手放到车头,神情郑重:“谢谢你。”

秦枕河先是疑惑,而后恍悟:他竟不谢她三哥,怕是已经看穿了她的小把戏。

秦枕河的脸更红了。

苏见却还是微笑着:“秦小姐,你可不可以等我十分钟?我去换件衣服,之后请你吃饭。”

说是十分钟,其实只用了九分半钟,苏见便洗了头脸换上衬衫毛衣西裤回来。哪怕是冬暖如昆明,他穿得也太过单薄。

秦枕河转念又想,他从南洋来,那边四季都热,怕是不会有厚衣服。

那天他们在正义路上的小馆子里吃了汽锅鸡,秦枕河其实早就吃过昆明最好吃的汽锅鸡,大概是和苏见一起的缘故,这一顿倒吃出更好的滋味来。

秦枕河自小被教导食不言寝不语,苏见除了给她舀汤捞菜时嘱咐她烫以外也没说别的。吃完饭苏见便送她往学校走,秦枕河夸他地方找得好,苏见有些羞赧:“秦小姐不嫌弃就好。”

“你总是叫我秦小姐,那我是不是也该叫你苏先生?还是苏少爷?”秦枕止步,半恼半嗔。

那时昆明的街上路灯很少,苏见的笑影影绰绰:“对不起,秦……姑娘。”

秦枕河再也忍不住了,气冲冲地走了几步,悄悄回头,苏见却还站在原地,一脸无奈地望着她:“请你不要生气,秦枕河——枕河对吧?”他国语生涩,语调绵软,将她的名字唤得缠绵悱恻。

秦枕河笑开了:“对,就叫枕河。”

他们从华山南路走到华山西路,又绕到翠湖西路,秦枕河指给他看母亲在翠湖西路上为她租的房子——听说几十个女生挤一间宿舍后,秦母实在是揪心,托昆明的朋友为她租了个院子,又请了洗衣做饭的大嫂。她不想搞特殊让同学说闲话,很少去住。

秦枕河只恨路不够长,话没能多讲,在校门口呆呆地望着他,欲语还休。

苏见却说了“再见”,还补上一句:“我有三天的休假,后天你有空吗?南屏戏院上了新电影。”

秦枕河的眼睛一亮:“有空,我很闲,你有时间都可以找我。”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也忒不会拿乔了,看到苏见笑着说好,心里那点不甘却瞬间妥帖。

后来他们在南屏戏院看了一部蝴蝶主演的电影,她送他一件加厚的麂皮夹克。在苏见又一次休假时逛了翠湖,去秦枕河的房子里吃了一顿大嫂做的饭。

他们说了许多话,从战争形势到童年旧事,秦枕河说起她坚持要来昆明时引发的混乱,苏见也谈起槟城的阳光与海,说起北上的艰险,以及他其实不叫苏见。

因为家里不同意他回国参加抗战,他只得改名换姓,偷偷报了名。他也提过自己的原名,只是秦枕河觉得那个名字十分庸常,没能记住——然后为此一生悔恨。

在西南大后方这座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城市里,他们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好时光。好得秦枕河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苏见和她一样,以为他们两情相悦,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

直到那个雨天,苏见将孟拉带到她面前。

03

孟拉是个女孩,肤黑干瘦,却美得像山歌里咏颂的仙女,也像佛典中所谓的劫——美人劫。她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躲在苏见身后怯生生地望着秦枕河。

苏见说车队在畹町遇到一群难民,照规定他没有让他们搭车。可回昆明卸货时,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扒上了车,躲在篷布里睡得死死的。

她不会讲国语,呜里哇啦说的不知道是异国话还是异族话,只会指着自己叫孟拉。因为她无亲无故也无处栖身,苏见不得已带她找上秦枕河。

看着他皱眉为难的样子,秦枕河的心已然变软,没等他开口就说:“让她住到翠湖那边吧,我会嘱咐大嫂照看她的。”

苏见对着她笑:“谢谢你,枕河。”

秦枕河心里甜丝丝的,完全没想到这个决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他们带着孟拉去秦枕河翠湖边的房子,收拾出一间房子给她住,秦枕河还找出自己很少穿的衣服让大嫂烧水给她洗了澡。她一直都很顺从,不料在苏见要走的时候却发起疯来,光着脚追他,差点没冲进湖里。

秦枕河和大嫂半强迫着把她弄回了家,她接着又闹了好些天,才勉强接受自己不能一直跟着苏见这个事实。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秦枕河都没能见到苏见。刚好她学业也忙,许久后回到翠湖却听到一个噩耗。

大嫂要辞工回老家去——这对秦枕河几乎没有影响,对孟拉却仿似末日。

她语言不通,大嫂教了很久才教会她一些简单的生活词句。从前可能茹毛饮血,现在稍不注意就偷吃生食,烧火要钻木取火,完全不能适应城市生活。大嫂走后,秦枕河一时也找不到人照看她,只得自己搬了回来。

可秦枕河是千金小姐出身,同样什么也不会,只能带着孟拉去下馆子。战争时期物价飞涨,下馆子是种奢侈的行为。秦枕河家里不缺钱,但她为了表明自己来昆明学习的决心,曾在家里拍桌子发誓只要平均水准的生活费,总这么吃下去也是会入不敷出的。

在和孟拉大眼瞪小眼数日后,两人终于尝试着开火做饭。孟拉管生火、洗锅、洗菜、洗衣服等一切粗活,秦枕河则负责买菜做菜。追求的只是吃不死人,闲时也会教孟拉说国语、认几个字。

孟拉很快就学会动作加语言的表达方式,告诉秦枕河她的家人都被日本人打死了,她跟着难民队伍往云南跑,拼了命才爬上苏见的车。

她说其实在怒江边等着过惠通桥时苏见就发现了她,却没有声张,将她偷偷带了过来。

秦枕河想,这的确像是苏见会做的事。

随着前线战事吃紧,昆明城里到处可见难民拖家带口乞讨为生。苏见见到多少总会施舍些钱,哪怕他的薪水其实很少。

像三哥说的,他有一颗赤子之心,秦枕河想,我要珍惜他和他的赤子之心。

因此秦枕河对孟拉很不错,容忍她的野性难驯,教给她生活常识,应她的要求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写苏见的名字。

而孟拉也知恩图报,会去学校接她给她拿书包,或者在翠湖里叉一条鲤鱼给她,为她省下菜钱。

秦枕河将孟拉养胖了不少,带着孟拉去做衣裳、剪头发,把她打扮得像花一样。男同学都来打听,问孟拉是不是落难的异族公主,秦枕河大笑:“她是我妹妹。”

秦枕河与她相依为命,祈祷苏见平安,也盼他归来。

当苏见真的归来,孟拉捧着歪歪扭扭写满他名字的纸给他看,笑得毫无保留又倾国倾城。而当苏见揉着她的头笑着夸她写得好时,秦枕河心里“咯噔”一下,一个疑问紧跟着浮现在脑海:苏见又不知道自己在翠湖,怎么就直接过来了呢?

难道他其实不是为了自己而来?

她心里正犯疑,下一刻却为苏见说出的话揪紧了心。

“我志愿期满,可以回国了。”苏见说。

回国——他要回去了,回到他的家乡槟城去。这乱世里,他们如果走散了,恐怕再也不能相逢。

在秦枕河情不自禁红了眼眶时,苏见却笑了,右颊的梨涡装满阳光:“我已经决定延期一年,暂时不会回去。”

秦枕河想瞪他,蓄在眼中的泪却滑落下来。她急忙背过身去,一阵颤栗。

难道爱就是不得不忍受怀揣火种的灼痛,让人坚强,也让人软弱至此吗?

他不过两句话,就让她在地狱天堂走了一遭,让她不禁想要质问他:我喜欢你,你可知道?你不知为何要留下,若你知道,为什么又让我忐忑伤心,这般失态?

可当苏见走到她身前,皱眉扶住她的肩问她为什么哭时,她看着拽住苏见衣角不放的孟拉说:“被灰尘迷了眼,你不走就好。”

——后来当苏见躺在医院里,她怎么也喊不醒他时,她想,他若是走了该多好。

04

1941年春天,日寇挺进东南亚,对滇缅公路和昆明的轰炸越发频繁。秦枕河的家里人发电报来让她离开昆明,她却只顾与苏见似水流年。

哪怕这流年里多了个煞风景的孟拉。

因为轰炸太过频繁,滇缅公路的运输一度瘫痪,于是苏见有了一段时间的长假。

他很会烧菜,中餐、西餐、马来西亚特色菜都有一手,在物质匮乏、材料有限的情况下为她们烹尽美食。孟拉吃得两眼放光,秦枕河更是自惭形秽。

苏见喜欢花,而世上再没有比昆明更适合种花的地方了。从路边采集的野花、到邻居那里匀来的花苗,哪怕只一粒花种,只要种下,很快便会生根、发芽、长叶、开花。

五月的月季花架下,秦枕河煮了咖啡,苏见买来糕点,他们难得地饮了一次下午茶。

秦枕河说小时候搅黄秦母与朋友的下午茶挨训,苏见谈他家里的那架凌霄花,直到孟拉喝下一口咖啡后喷了秦枕河满身,毁了她新做的天青色绸纱旗袍。

秦枕河本来没有生气的,但见孟拉还哈哈大笑,一时也恼了:“你故意的是吧?”

“烫……苦……”孟拉往后缩了缩,说话结结巴巴。

苏见让秦枕河去将衣服换下来送浆洗店,在她走出去几步后低声问孟拉:“烫到了吗?”

秦枕河僵住,却强忍着没有回头。

她将旗袍脱下换上旧衣衫,靠在床边,心里乱成一团:苏见会喜欢孟拉吗?毕竟孟拉漂亮得有些吓人,见过的人都喜欢她。

孟拉喜欢苏见吗?苏见救了她的命,她说起苏见时两眼会发光,答案显而易见。

而自己……不知不觉,已情深至此。

该如何是好呢?告诉他吗?可是她数次失态,为他方寸大乱,他不至于看不出来。他佯装不知,该是不愿回应或是不忍她伤心——秦枕河心头大痛,不愿再想下去。

苏见陪秦枕河送旗袍去浆洗店,巧遇秦枕河的一位男同学。

这个男同学家原是津门望族,为人潇洒有风度,已经追了秦枕河很长一段时间——秦枕河长得漂亮,出身名门却不因此自傲,学业也好,当然会有人喜欢她。可秦枕河一颗心全挂在苏见身上,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只有这一个太会周旋,让她找不到机会将他一棍子打死。

男同学见了她,笑着迎上来:“枕河,洗衣服吗?是该送出来洗的,昆明的水伤手。”看到她送的衣服后又感叹可惜,给浆洗店老板出主意咖啡渍要怎么洗,说得头头是道。

平时秦枕河是很不喜欢他这些花言巧语的,觉得他和秦登云是一类人,专有一套讨好女人的宝典。可这日却颇觉受用,特别是苏见明显不自在起来以后。

她带着想看苏见反应的心理,热络地与男同学聊起来,道别时又邀他下次去家里喝茶。

回去的路上,苏见果然自以为不着痕迹地问起这个男同学来。

秦枕河心头一喜,坦然相告,只隐去自己不喜欢他不谈,抱着激一激苏见的想法添油加醋:“我们两家父母认识,也算是门当户对。”

苏见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只问她晚上吃鸡还是吃鹅,让她大翻白眼。

他是怎么了?是无心还是无情,抑或是无所谓?

后来滇缅线交通恢复,苏见南下腊戌,车队遭遇敌机轰炸,他被炸弹的冲击波击晕,左腿嵌进了弹片,昏迷不醒一度濒死,被送到昆明医院。

秦枕河课也不上了,整天守着他,没几天工夫就瘦了一圈。她十分后悔没有劝他回国、没能表露心迹,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而孟拉在医院里大搞招魂仪式,看着她被护士拖走,秦枕河终于原宥了她。是啊,孟拉喜欢苏见,可只要苏见能醒过来,他做任何选择自己都能接受,哪怕他即刻回国,他们将永生不见。

只要他能醒来。

许是她许愿时太过诚心,苏见真的醒了。

在刚刚苏醒一切还混沌的时刻,苏见将她缓缓拉过去,吻了她不停流泪的眼睛:“不要哭。在梦里你也哭,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秦枕河抱住他,号啕大哭起来。

05

乱世中的爱情总带着一份离乱造就的不平凡,以及浓浓的宿命感。

无数个偶然使苏见遇到秦枕河,乍见之欢过后,自知永难再见,所以连她的名字他都不敢去问。

害怕知道了便会刻在心上,一生难消。

可命运又将她带到他身旁,当她委屈难掩、以为他忘了她而自我介绍时,他恍然明白:让他们再见的不是命运,而是面前这柔弱的女孩的一颗真心。

比他还坚定勇敢的心。

让他如何不欢喜,又如何不为她揪心。

一腔热血让他背井离乡,选了一条危险的路。在这条路上,他的许多伙伴因为疾病或是山高路险遭敌机轰炸死去,没能回到惦念他们的人身边。

他不愿让她也成为其中一员,为他日夜悬心,为他可能会有的结局感到悲伤。

所以他犹豫不决,想要远离她,却又难以自控地去到她身边。看她为自己欢喜忧愁,好多次他都想放下顾虑,与她尽诉衷肠,拥住她再也不放,理智却将他阻止。

后来他捡回了孟拉,无计可施之下托付给她,她毫无怨言,还将孟拉照顾得很好。她有着惊人的韧性和毅力,这反衬得他胆小又自私,以不愿她未来被伤害为理由回避她,或许反而是在折磨她。

在他动摇决心要告白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她的男同学。

那人样样都好,比他贴心,也比他更有勇气,为她锲而不舍,他们在一起会很好。

所以他咽下满腔酸涩,选择了离开。

可是在瘴气弥漫的雨林中穿行,沿着万丈悬崖前进,趴在地上躲避无处不在的炸弹,直到被冲击波震飞出去时,他心里想的都只有她一个人。

不远处,他的同伴也倒下了。从此魂归异乡再不能回到妻儿身边,死前他可曾后悔过?

在意识渐失时,苏见扪心自问,如果现在死去,他不会为选择回祖国参加抗日后悔,他后悔的只是没能在秦枕河落泪时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

所以当他从死亡的边缘归来,看到她的泪时,他投降了。

如果这是宿命,那他认命——这一生无论长短,他与她至死方休。

1941年的抗日形势依然严峻,但日寇对昆明的轰炸被飞虎队掣肘,明显有所减少。然而医院还是人满为患,秦枕河将苏见接回了家,和孟拉一起照顾他。

她没有照顾过伤患,孟拉更是巫师般的人物,苏见被她们折腾得很惨,伤腿一度毫无好转的迹象。

可苏见一点也没有不开心,总是笑吟吟地望着她,目光永远追逐着她。哪怕她羞赧不已,脸红得烧起来也不放过她。

终止这幼稚较量的唯一办法是秦枕河的吻,无论是嘴唇、额头还是脸颊,他都心满意足。

他会拄着拐杖为改善伙食做饭、捡蔷薇花熬花茶,甚至给秦枕河织一件毛衣。

他也不是每件事都做得好,毛衣针脚歪斜丑不堪言,但秦枕河不嫌弃,一心盼着冬天能早点来,她好将毛衣穿在旗袍外面,显摆给所有人看。

他们这样亲热,孟拉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好像毫不在意似的。

这让秦枕河有些担心,她想问孟拉,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孟拉意外地善解人意起来,放下苏见用给秦枕河织毛衣剩下的线为她织的丑围巾,拉着秦枕河的手一字一句道:“他救我,我喜欢他;你对我好,我喜欢你。你们在一起,很好。”

秦枕河突然有些感动:这姑娘虽然美得倾国倾城,却有着动物的逻辑思维。就像刚孵出来的小鸭子会把第一眼见到的东西当母亲,苏见救了她所以她认苏见,而自己养了她,她又认下自己。

八月的时候,昆明迎来久违的空袭警报。她和孟拉不顾苏见反对,用轮椅将他推到郊外,她带的糕点和孟拉摘的果子让这次跑警报变成了一次野营。

未知的方向,无名的村庄,村外的石墙上长满了仙人掌。他们在石墙下坐着,警报声声入耳,明明是再兵荒马乱不过的情况,却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孟拉用刀割下熟透的仙人掌果实,剖开后从扎手的绒刺中取出果肉来,送到秦枕河嘴边。

清甜无比的味道,秦枕河夸她,她便乐得眼睛都亮了。

秦枕河想,槟城也好昆明也罢,抑或是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战争结束后置一所房子,在一起天长地久地过下去,把孟拉养成真正的成年人,日子想必会十分美好。

她跟苏见讲,苏见却只是对着她笑,眼睛都不眨。

于是她靠过去,吻了他的酒窝。

云飘过来又离开,日影西斜他们才回了城。去大西门的山珍馆子里吃时令的野山菌,饱腹后归家。

那时的秦枕河还不知道,这将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好到在后来山呼海啸的绝望痛苦中想到它,心里便如一阵风吹过,得到一点舒缓和片刻清凉。

1941年的冬天,苏见的家乡槟城被日寇占领,中国远征军成立,进入缅甸截击日军。滇缅公路运输任务吃紧,腿伤刚愈的苏见火速归了队。

1942年5月,日寇攻陷怒江西岸,逼近惠通桥企图直插西南腹地,守军将桥炸断保住了西南,却也将来不及北撤的远征军将士、物资车队和侨胞难民们通通舍弃在了怒江西岸,日寇的屠刀之下。

而苏见也在其中。

那个五月是黑色的,鲜血凝结干涸,一层层堆砌出的黑色。

苏见没有消息,侥幸逃过江来的他的同僚说,怒江西岸已成地狱,日寇疯狂屠杀,无论军民皆难幸免。过江后回头看,好几辆载着辎重弹药的卡车自知渡江无望,不愿物资落入日寇手中,故意将车开到江里去了。

“那其中,或许就有苏队长。”

秦枕河不信,她跑遍伤员收容所和难民营,一个一个辨认,甚至去翻新死的尸体,却没有见到苏见。

她用所有的钱雇了一辆车逆着难民潮南下,去了伤兵难民聚集的腾冲、去了怒江东岸,甚至将自己暴露在西岸日寇的射程范围中。

孟拉将她扑倒在地躲过一轮机枪扫射时,她望着悬崖下滔滔而去的怒江水,痛哭不止。

她曾指望他安然渡江,落空后又希望他能潜藏于山林躲过日寇的屠杀,哪怕他开着车投江也祈求车毁人未亡。总之,她不要他死。

不要死,我向所有的神佛祈求,我愿用我的一切去换,只求你不要死。

上天曾让我失而复得,又怎么会出尔反尔将你夺走呢?

06

秦枕河后来在翠湖边住了两年,直到日寇空袭炸弹落在院子里,将房子轰掉一半。

当时她就在屋子里,并且再一次被孟拉扑倒救下,孟拉却因此受了重伤,绝美的脸上也落下疤痕。

在这两年里,她暂停了学业,发疯般地寻找苏见,实在找不到了就枯等。

她什么也做不了,孟拉因此独立起来,学会了各种家务,与人交流也不再是问题。有时秦枕河会情绪难以自控,砸东西自残,都是孟拉在照顾她,并为她收拾残局。

她家里人也觉出情形不对,却苦于战事吃紧不能亲至,央了所有昆明的亲戚朋友来找她。有些要将她接到家里,有些要送她去医院,却都被她打跑了。

她就像个疯子,或许她真是个疯子。

有时得到消息,听说哪里有身份不明的伤兵她就跑过去,雇不到车骑马,没有马就骑驴,什么都没有就走着去,希望却一一落空。

有一次听人说被困怒江西岸的远征军和运输队员为了掩盖身份和当地的少数民族姑娘结婚,她很高兴,对孟拉说这是个好办法,就是他长得太好看了,或许得把脸抹黑才能骗过别人。

只要他活着就好,她会在这里等他,等到他回来对她说我需要你,那不管他是残废还是瘫痪,她都会义无反顾同他在一起。若他说你走吧我已经有了别人,她会潇洒地离开,只带走回忆。

总之她不信他死了,她要等,哪怕空袭警报、敌机临城也要等。她不会离开他们的家,她要等他回家。

谁知这却害了孟拉。

她在医院的帐篷里守着孟拉,为她赶走在伤口上盘旋的苍蝇,一滴滴喂她喝水。而孟拉满脸是血,侧头看着她:“苏见死了。你要活着,答应我。”

秦枕河手里的洋瓷碗落了地,咬牙说好,心里却在说不。

我会活下去的,但苏见没有死——这个信念支撑着秦枕河活下去,却也将她困住,让她只是活着而已。

一年后抗战胜利了,秦登云亲自来昆明将秦枕河带走。秦枕河给孟拉买了离他们原来的家不远处的房子,还留给她不少钱。走前拉着她的手,如果苏见回来,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也要告诉他,我永远都在等他。

而后的几年里,秦枕河的情况慢慢好转起来,她甚至去了一趟槟城。

到了槟城却不知该如何寻起,她怎么也想不起苏见跟她说过的本名。而这里到处都是苏见曾描述过的风景,凌霄花更是几乎家家户户都种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什么,又能找到什么。

曾被困怒江南岸侥幸未死的运输队成员有的活着回去了,她问起苏见,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消息。

后来她随家人去了台湾,之后又到了美国,重读大学并当了老师。她就这么活着,便活过半个世纪。

她也曾交过男朋友,有一次甚至都谈婚论嫁了。婚礼的前一天,她兀然想起与苏见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对他说过的话:“你要早点回来,我会等你。”

这么平常的一句话,却在多年后将她碾过,还差点撕裂她。她取消了婚礼,自此单身到老。

到后来她常做梦,梦中无数次与苏见初遇也无数次与他别离,当然也做过与他再相遇的美梦。

只是那场景里的她是垂垂老妪,而苏见依旧风华正茂。笑的时候天都跟着亮了,她随即惊醒。

直到1995年,她收到两封信。

一封来自她雇的侦探,里面有一张照片和一份简短的资料:槟城华侨陈满福,抗日战争时期曾化名回到中国,南侨机工之一,今年七十八岁。

照片上的男人满头白发,坐在一架凌霄花下,身旁坐着他同样老迈的妻子,身后站着他的子子孙孙。

秦枕河戴着老花镜看了又看,确定那人就是苏见。

那一刻,她心里十分平静。

另一封信来自孟拉,她生了病,想要见秦枕河。

秦枕河回了昆明,去到滇池之畔的孟拉家。孟拉被疾病折磨得形容枯槁,却一脸痛惜怜悯地望着身体硬朗的秦枕河。

“你还在找他。”孟拉说。

秦枕河摇头,笑着说:“我不找他了,我已经找到他了。他回了槟城,这辈子子孙满堂,我真高兴。”

孟拉拿过那张照片,只看了一眼便还给她。

“你知道的,这不是苏见,他没有哪一点像苏见。一辈子了……你一辈子都不信他死了,那他就算还活着吧,至少活在你心里。”

秦枕河与她对视,而后泪如雨下。

是啊,那当然不是苏见,她的心蒙住了她的眼,她真希望那是苏见。

孟拉深陷的眼里也涌出泪来,拉住秦枕河的手说:“这辈子苦了你,他不知道要用几生来赔给你。”

“若是我先见到他,替你好好教训他。”

孟拉摩挲着秦枕河的脸,像是劝慰,又像是活过了这一生,只有这一句感慨——

“痴情不好。”

秦枕河闭上眼,把头埋在孟拉的膝上,痛哭起来。

是啊,痴情不好,她知道。

可哪怕耗尽这一生,她也不愿将苏见忘掉。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2-09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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