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秋寒
1
人们都埋怨春天短暂,像花叶上晞去的朝露。常常是羽绒服一脱就要换上短袖,那些风衣、卫衣、小西装都来不及为悦己者展示,它就过去了。年华也是这样倏忽的事,还未曾璀璨,转眼就寂灭到阑珊。
二十年前的春天好像要慢一点,久一点。风从湄岸吹来,午后的巷子里有柳枝和湖水的气味。在绉纱帘帷薄薄的光荫里,枕薏跟着母亲学唱那首代代相传的童谣——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樊太太是地道的南方人,平舌翘舌不大分。枕薏偏偏还一学就会。樊先生皱了皱眉:“小薏头,还是跟着磁带唱吧。”父母出门了。枕薏就在花园里孤独地唱着:“小燕纸,穿花衣……”
然后他就出现了。一个小男孩,穿着背带牛仔裤和法兰绒的格子衬衫,举着一柄硕大的波板糖站在黑铁栅栏外面。两只桂圆核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像守护彩虹的安琪儿降临人间。
枕薏把手交给了他。
兜兜转转,他带她穿过好几条灰扑扑的巷子。在枕薏的眼中,全世界的色彩都汇集在了他赠予她的波板糖上。舔一口,甜味能顺着心肠缓缓滑落到脚趾上,和凤仙花汁的颜色一样充满欢喜。
枕薏记得他家是一幢老式宅子,天井下盛开着大簇的牡丹。他母亲倒很时髦,顶着一头时兴的烟花烫对儿道:“Evan,这是你的新朋友吗?”
Evan带她到书房去,那里有一架漆黑的钢琴。Evan双手一撑坐上琴凳,流畅地弹了起来——咪嗦哆啦嗦,咪嗦啦哆嗦……是《小燕子》。
Evan邀她一起唱,枕薏害羞,低头在窗下徘徊,犹豫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嗓,Evan却又挑她的毛病:“是燕子,不是燕纸。”
枕薏练了好久也改不过来。
Evan从波板糖上掰下一点点:“张开嘴。”
枕薏乖乖张开。
“舌头抬起来。”那架势就像个医生。
Evan把糖放在她的舌根下。他说以前在洛杉矶都说英文,回国后他母亲就是用这个办法拯救了他的中文。
然而一个下午过去,直到波板糖都被掰光,枕薏的发音还是老样子。
“好吧,燕纸就燕纸吧。”Evan释然,脸却红得像抹了胭脂。
“怎么啦?”枕薏啜着波板糖的小棍。
“没什么。”他抿着嘴,漫无目的地弹些凌乱的乐句。
黄昏的光景,樊太太找上门来:“小薏头,你让我好找,快跟小哥哥说再见吧。”
枕薏太了解她的母亲了,人前和颜悦色,回家少不了要为她到处乱跑的行为动怒。她有可能会用裁衣裳的竹尺打手心,冰凉火辣。枕薏邀请Evan回家吃晚饭,她想有小伙伴在,也许能免受皮肉之苦。可Evan晚上要和家人去参加一场婚礼。
枕薏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栋陈设华丽而古老的房子。
Evan站在门口,站在动荡的霞光里对着她挥手微笑。
她后来不止一次地想,假如Evan知道这既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眼,他会不会也流露出一些悲伤的神情呢?就像当时准备接受家法的她那样。
2
五岁那年的春天,樊先生调到上海,全家搬了过去。十年后,樊先生辞职下海,和堂兄合伙做生意,又搬到了南京。
枕薏那时在金陵附中念书,下了学喜欢绕路去鸡鸣寺看樱花。她功课不好,数理化尤其差。熟人的子女大多都上了名校,樊先生要面子,送枕薏去老师家补习。老师家在迈皋桥,路远,方程式又让她头疼,每天都累得像根熟稻谷。好在老师家后巷有一个烧烤摊,面筋与肉串在深夜是种合宜的抚慰。
谷雨那一晚,夜空晴朗得和时节极不匹配。路灯下,一树梨花白得近乎透明。枕薏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吃烤串。琴声就是在此刻响起的,像是经过预约,到了该响的节点。
枕薏回身仰望二楼亮灯的房间。看不见。
她爬上对面那幢居民楼,踮着脚,透过二楼楼道的窗户向琴声的源头窥视。
有花香的春夜,繁星漫天,隔窗恰见一个穿着格子衫的少年。
记忆又飞回了那年春天,一切都那么相似,她心里涌起了强烈的期盼。
难道真的有离别,就会有续写吗?
她轻声念着:“Evan啊。”
四月末,她在学校车库看到了这个男生的正脸。他的同学在催他:“快啊嵇庭山。”
枕薏自然也迟到了,老师罚她站在走廊上,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数落她:“樊枕薏你知道你的成绩为什么上不来?因为你懒,都要期末考试了还睡到日上三竿。”
想到前一夜做他额外布置的试卷做到凌晨,枕薏心里又恨又委屈,当了十几年乖孩子的她突然爆发了:“老师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有钱吗?那是因为你拿我爸的红包拿到手软。”
全班一片哗然,老师也变了脸。枕薏很清楚,说出这种话,师生之间肯定有一个要受处分。学校找他们谈了话,老师为求自保,反咬了樊先生一口,说他强买强卖。枕薏把话带了回去。起初樊先生还气她说话不分轻重,枕薏也不算太笨,见势掉转枪头着墨渲染了老师的过河拆桥,一下子就触到了樊先生的逆鳞。
最后,在那些有明显暗示意味的短信面前,老师只能向校长认罪俯首。
校长也劝樊先生因材施教:“既然她对音乐有兴趣,就让她去学嘛。另辟蹊径有时好过百舸争流。”
逼得老师写检查的创举让枕薏成了学校的红人,以至于她到琴房的第一天,嵇庭山就认出了她:“是你啊。”
3
在江苏,练习专业课的学生统称小科生。从这“小”字就能看出社会对他们的蔑视,认为都是文化课里的丧家之犬才物以类聚沆瀣一气。枕薏的成绩不好,说不了硬气的话来现身说法。不过嵇庭山这种年级前十的选手,倒是那些悖论有力的反证。十二岁就拿到钢琴十级的他艺高人大胆,讲出的话总是掷地有声。乍一听,枕薏自然佩服。可听多了,酸味也重得很。枕薏想:这大概是钢琴家们的通病,就连五岁那年遇到的小孩也不乏一股傲气。
枕薏试探着问过他:“你老家是哪儿的,小时候在洛杉矶和苏州待过没,你有英文名吗?”
嵇庭山对她上下一通打量,骄矜得像只火鸡:“喜欢我你就直说。”
枕薏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我脑子抽了才会浪费背谱子的时间在这儿看你摆谱。”
小科生们拥有自己的教学楼。播音生嫌音乐生太吵,音乐生又嫌美术生总是把厕所弄得全是颜料。大家一致痛恨体育生,训练过后,楼道里总理有股子汗腥气。
只是闲来无事,大家仍会互相串串门子,给美术生当模特,给体育生当裁判。枕薏也总会看到抱着球、背着画板的人在走廊上观望他们练声。
有个男生,刘海掩眉,白白净净,个子很高,枕薏见过他不止一次。枕薏问他找谁,他说不找谁,就看看。枕薏见他手指上有铅灰,问他是不是楼下画画的。他说他不是学生。
“不是学生还是老师吗?”枕薏看他比自己也大不了一两岁。
他笑笑走远了,像春日一场浅浅的风。
事实上,他还真是“老师”——他在街头画素描,美术教研室的主任看他画得好,画室仅有的几个老师也顾不了那么多学生,就请他过来给大家辅导,付些薪酬。
美术生八卦过他的身世,枕薏也有所耳闻,说他小时候父母离异,父亲去了马来西亚,他跟着母亲生活。十岁那年家里失了火,他放学回家时,只看到消防员在往外抬他母亲烧得焦黑的尸体。
“我当时没有哭,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被吓到了,也可能是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像一个空汽水瓶。直到夜里,大概凌晨一点,我悄悄离开公安局临时安置我的那间屋子,一路跑回家,痛哭到天亮,眼睛肿了一个礼拜。”他说那是一个春天,“春天真是个残忍的季节。”
他和枕薏坐在楼梯口聊天,声音在幽微的夜色中飘散若浮沫。如果不是他们俩都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锁门,也许枕薏这优渥的一生里都不会听到这么沉重的故事。她拍拍他的肩:“再残忍的事情也会过去的。”
他望了望枕薏的眼睛,大概是羞于表达,就用湿漉漉的排笔在地上写下“谢谢”,然后起身扑扑裤子上的灰,说“我们走吧”。枕薏说“好”。
仰起头,他们看到大片大片暗沉的流云在夜幕划过,像他的名字“段至”那样,优美而怅惘。
4
不知从哪里流出了一种说法,说如果能流利使用外语演唱歌剧选段则艺考胜算更大。一时间如山雨欲来,整幢教学楼化身山寨金色大厅,妄图鲤鱼跃龙门的孩子们那此起彼伏的高音简直能飙活威尔第。
老师对学生们进行了强弱搭配,安排枕薏和嵇庭山练习《茶花女》里最负盛名的《饮酒歌》。枕薏的乐感很好,只是吐字有问题,感情也不充沛。嵇庭山油嘴滑舌,说她可以把自己当成男朋友,他是不会介意的。枕薏置若罔闻,跑到安静的一隅独自练习。
窗外偶有燕影掠过如裁春的手,她蓦地想到那个纠正她发音的小男孩。
“是燕子,不是燕纸。”
枕薏翻出一颗薄荷糖含入嘴里,垫在舌头下。吸一口五月的风,让她感到万物都在萌动。她慢慢进入了角色,复杂的意大利语在她的舌尖轻盈翻滚,一开口就似吐莲花。她看嵇庭山的眼睛也有了深意,她成了真正的薇奥莱塔,任座下众宾流光溢彩,却独独倾慕人群中临风玉树般的情郎。
唱完了,台下纷纷鼓掌,枕薏深躬致谢,一抬身就看到段至也在不远处轻拍双手,并向她报以微笑。
段至说她唱得很好,穿晚礼服也很美。
枕薏笑道:“拉倒吧,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
“好看分很多种啊。你长得不是你自己喜欢的那种好看,但并不妨碍别人觉得好看。”他说,“你和那个男生站一起也很登对。”
枕薏讪讪的:“瞎讲,只是搭档而已。”
“看得出你喜欢他啊。”
枕薏笑笑:“我只是把他当成另外一个人而已,可接触下来我便知道,他不是他。”
段至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枕薏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说:“你相信吗,我长这么大,只喜欢过一个人,在五岁的时候。我现在已经十五岁,十年过去了。”
十年前的苏州往事化为歌薰桥下的绿波,在艳阳里汩汩地流过。枕薏说着说着嘴角扬了起来,一如十年前垂髫的女童。
“是的,我连他的中文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叫Evan,很可笑吧。”
段至也笑笑,许久后问道:“你们后来就搬到南京了?”
枕薏说不是,才刚来不到一年,又问他是哪里人。
段至说自己是无锡人。枕薏瞬间一惊,紧紧地盯着他:“无锡?无锡离苏州很近啊,你去过苏州没有?”她一直是郁郁寡欢的少女,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时总是有滔滔不绝的话。她十分明白,自己又在往心里安插某种可能,让她几乎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声。问他会不会弹钢琴,问她记不记得一个叫小薏头的女孩,问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却让她怀念了十年的Evan是不是就是他。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每一滴汗都是一个问号,在等待着他的答案,他的审判。
段至的眼睛里明晰地倒映着她的眼睛,目光却渐渐涣散,投向缥缈的远处。
他说:“没有,我从来没有去过苏州。”
5
入了夏,枕薏一天要往楼下跑十趟。画室的人很齐整,唯独看不到段至。大家的说法很多。有人说他去了马来西亚投奔他父亲;有人说学校付他的钱不及他摆摊画画挣得多,他又回去画画了;有人说他找到了体面的工作,到外地上班去了。后来听到的比较普遍的一种说法是——他重拾课本准备考大学了。
不管是哪一种,枕薏都为他祝福。可他怎么就不能露个面好好告个别呢?她简直要怀疑自己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上帝要惩罚她,给她所有的缘分都安排了虎头蛇尾的套路。
紧张的文化课和专业课令枕薏如驮五行山,所谓的私心杂念在寺庙般严苛的校园里被寸寸碾碎。直到两年后,录取通知书千里迢迢从北京寄了过来,她才觉得自己这一枚被炒干的绿茶是时候跃入水中放松一下了。
只是,被压迫久了,安逸反而让人不适。像过惯了苦日子的贫农无法融入海晏河清歌舞升平一样。又或者,某些人缺席,良辰美景就成了虚设。
枕薏托好几个朋友打听段至的下落,都无甚结果。
四年声乐学毕业后,枕薏去上海当了音乐老师。樊先生给她在普陀买了房子,双厅双卫,九百多万。枕薏也比以前会打扮了,知道买什么材质的裙子,化什么样的妆。她进出的又是知名学府,俨然单身贵族。
樊太太托娘家亲戚给枕薏介绍男朋友,枕薏一直推脱。后来姨妈打了四五次电话来,实在抹不开面子,枕薏只得答应见个面。
男生约她去吃西餐,背头梳得照进人脸,讲起话来是英语、沪语、普通话三足鼎立的模式,标准的小开。枕薏一直低头吃菜,认为他不及碗里的荷兰豆可爱。
中途去洗手间,经过一条光线幽微的走廊,枕薏鬼使神差地驻足,看了看墙上的一幅风景画——丙烯颜料画的乡间麦田。枕薏不太懂画,却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它,是那种密布着细小凝固颗粒的粗糙肌理。她觉得很熟悉,直觉是那个人画的。
餐厅经理说是请一家画廊统一进的货。小开大摇大摆走过来:“喜欢的话我就把它买下来。”
第二天枕薏带着画走访了那家画廊,老板看了看背面的编号,说是嘉定发来的货。枕薏立即又赶去嘉定找到供应商。供应商是个老阿姨,戴上老花镜研究了半天,说是一个苏州画家画的。枕薏问她画家贵姓,老阿姨说姓晏。
“确定姓晏,不姓……段吗?”枕薏急出一脑门的汗。
“侬小姑娘不要看我上岁数了,记性不差的。”
外面日光耀眼,是个风尘漫漫的春天。枕薏深感挫败,比当初写几万道数学题却只考寥寥几十分还要挫败。小开打来电话约她吃饭,话还没说完,枕薏就脱口而出“以后别再找我了”。
她意识到,怀旧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热爱当下的人愿意过好每一分每一秒,憧憬未来的人满怀信心高瞻远瞩,只有沉湎于过去的人,醉生梦死,固步自封。虽然没有危机,但也了无生气。
段至段至,也许,至此就该告一段落了吧。
6
清明将至,樊太太叫枕薏一道回苏州祭祖,说是曾祖父一百岁,要大祭。曾祖父葬在青漪塘,离他们以前居住的相城不远。祭扫完毕,樊太太提议故地重游。樊先生讲:“有什么好看的,都不知道拆过几轮了。”
枕薏倒是表现出很高的兴致,母女俩就让司机领着去兜了一圈。
樊太太摘下墨镜在拔地而起的新小区前四下环顾:“啧啧啧,小薏头,这就是我们之前住的地方呢,快要二十年了。”
记忆像扶郎花在风中等待舒卷的花瓣,轻轻地延展。枕薏循着那一根藕断丝连摇摇曳曳的记忆之线走远。樊太太在后面追:“小薏头,你去哪儿?”
走啊走啊,走过了好几条小街小巷,一直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对面是个街心广场。广场上,孩子们趁着东风在放风筝。
樊太太眯着眼睛:“这是哪儿啊?”
“Evan家。”
“哦哟,就是那个弹钢琴的小兔崽子啊,你倒还记得。”
枕薏嫌母亲聒噪,让她先去酒店等候,自己则走到马路对面。广场上很热闹,除了放风筝的,还有小孩子在做沙画、套圈、打靶,其中有个摊子前围满了人。枕薏也过去瞧了瞧,一瞧就瞧到了那个给人画素描的摊主在阳光下迷蒙幻灭的微笑。
对于始料未及的重逢,段至当然也十分惊讶。只是他永远那么谦恭有礼,淡如春茶般道一声“别来无恙吧”。枕薏的心悬在半空,久久不能着陆,问他怎么会到了苏州。
“苏州离无锡近,可以时常回去看看。”段至从白瓷碟上取了毛巾擦手,试图转移话题,“这家的青团也很好,再叫两个尝尝?”
枕薏不依不饶:“你不是讲老家早就没亲戚了吗?而且今天清明,你怎么没去给家人扫墓?”
段至说清明墓园人多,早两天他就已经去祭扫过了。
枕薏又问他当初为什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未及说完,又自感唐突。她并非他的亲人、爱人,他做什么都无须征求她的意见。
段至还是和煦地一笑:“只是想换个地方找点灵感。让你记挂了,真不好意思。”
枕薏忙解释:“我并没什么,那些你带过的学生倒是很想你。”
冥冥中又想起了什么,枕薏打开手机相册,找出她翻拍的那幅风景画:“这是你的画吗?”
段至看了一眼,摇摇头:“我用不好丙烯,也不擅长色彩。”
枕薏有些失望。多年以前,他也是用这种口气告诉她“我从来没去过苏州”。
回上海的路上,枕薏给段至发消息,让他有空到上海玩。樊太太问她大半日去了哪儿。枕薏忙于和段至聊天,含糊答应,说就在广场上随便走了走。樊太太又说:“寸土寸金的地方,挤出这么一块地建个广场,政府也真是!”
樊先生说:“你晓得什么啊!那里出过大火灾!老房子线路老化,一溜排全着了,烧死了好几个人。开发商买来建小区,你买啊?也不嫌晦气。”
枕薏的心猛地一跳。
7
段至来上海的那个夜晚,灯光辉映着车站外高耸洁白的木兰,非常好看。
枕薏的车开得很快,高架上的路灯逶迤齐整,宛如迎宾仪仗。枕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近来的生活,段至都说还不错。枕薏带他去一家法风餐厅,段至也一直夸味道好极了。枕薏微微有些惆怅地看着他。
枕薏问他:“去我家坐坐吗?”
段至说:“夜深了,会不会打搅你?”
枕薏说:“没事的,我有些话要跟你讲。”
那是高级住宅区,上海精英们的家园。游泳池、网球场、瑜伽馆,还有大大小小清洁明亮的24小时便利店点缀其间。花木葱茏,亮化有致。
枕薏住在25楼。她一边输密码一边自嘲:“选这个楼层是不是很傻?”
她给段至倒柠檬水:“是很傻,但也是有原因的。我一直对自己说,如果二十五岁之前,那个人再不出现,我就死心。亲戚们介绍的那些上海滩的王孙公子,我就随便挑一个结婚。”
枕薏的眼睛在落地灯柔和的光影里有清澈的光不易察觉地闪烁着:“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等一个有可能压根儿都不想搭理我的人,我真的很傻。”
段至低着头:“之前的白葡你是不是喝多了?”
枕薏否认:“你来我很高兴,多喝点也没关系。我现在很清醒,还可以弹琴给你听。”
段至见她娉婷而去,打开琴房的灯,优雅地扶起琴盖,抚了抚裙摆,徐徐落座。
咪嗦哆啦嗦,咪嗦啦哆嗦……
“小燕纸,穿花衣……”
段至扶着门框,撇过头去。
“你怎么不说我唱错了,怎么不教我念字?”枕薏停住,“你可以再教我一下吗?”
窗外一时烟花四起,雍容金缕辐射而下。整座城池化为清虚的海市蜃楼。
段至再也无法自控,一下冲到枕薏面前抱住了她。枕薏泪如雨下,搂紧他的脊背,紧得连手指头都要扣进他的身体里。那天在苏州,樊先生说的话让她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
段至清凉的手指划过她潮湿的眼睛。他说那一年,她穿着薇奥莱塔的礼服在后台跟他讲童年的事,他就已经很想与她相认。但他不能,他已不是小时候的那个Evan了。他有钱的父亲抛妻弃子,远走他乡。他本就破碎的家庭又历经了那样的劫难。他连初中都没有上完就出来讨生活,饱受凡人的冷眼和贫穷的折磨。但她还和当初一样,是个小公主,锦衣玉食,奉若明珠。
“小薏头,我们早就不一样了,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段至说她既然对Evan还存有美好的印象,那他就不必去破坏它。“我就想,我应该去给段至这个身份争取一点光彩。那样,以后见到你也能有点底气。不过很可惜,今天的我除了会画画,依旧身无所长。”
“为什么没再弹琴呢?”
段至清朗的眉眼间再度浮现一丝哀伤:“说起来,我当年的那架琴真的很坚固。家里被烧到了那个分儿上,它就仅仅受了点皮外伤。我就想,要是留下来的是我妈该多好啊。就算再爱弹琴,我也宁愿烧焦的是它。我把它卖了,用那笔钱给我妈买了个头等的墓。”
枕薏问他还会不会弹琴,段至坐过来试了试:“恐怕只会最简单的了。”
咪嗦哆啦嗦,咪嗦啦哆嗦……
“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会站在你家门口吗?”
“嗯?”
“因为我总以为有人在叫我。其实我是后来改的姓,我妈姓段。我本来跟我爸姓,叫晏至。你唱得很像——小晏至,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就来了。”
“你姓晏?所以那幅风景画就是你画的?”枕薏恍然,“我一看到那幅画就觉得熟悉,我知道是你,我不会错认你的。”
8
和晏至的事,樊太太不太赞同。她希望女儿花落豪门,好衔接她优裕的小半生。枕薏倒有点过河拆桥:“反正房子你们也给我买了。”她要的不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等着滥情的王子巡幸归来,相反,只要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有瓦遮头她就相当满意了。
樊太太急了:“我搞不懂你看上他哪里了。”
枕薏在雾蒙蒙的窗玻璃上画着圈:“这话你该去问他。我不过是被家里人花钱砸了个编制的老师,人家的作品可是刚刚在法兰克福的画展上拿了首奖。他到底看上我哪里,我也是很不明白。当然了,把联姻视为爱情的你肯定就更不明白了。”
挂断电话,枕薏一回身抱住晏至。落地窗外是茫茫的大上海。
“真险,二十五岁之前,我终于等到了。”
晏至亲吻她的额头,说下个月美协组织去吉隆坡举办笔会,他想借此机会去跟他的父亲见上一面。不管怎样,他都是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将来的路,他希望得到他的祝福。
枕薏十分理解:“可惜我有公开课,不然就和你一起去。”
晏至捏捏她的脸颊:“你抓紧时间去看看婚纱的进度是真的。”
那是晏至为她量身设计的婚纱,美得好像只能存在于画中。但晏至走后的第二天,枕薏就看到了婚纱的雏形,像一朵含苞的栀子。她传了照片给晏至,他不时也会回消息过来。有笔会的盛况,也有和父亲的会晤。他说父亲得了很严重的风湿病,卧床已久。他本来很想替母亲狠狠骂他一顿出出气的,只是,命运已给了他父亲这样的责罚,他也就不忍心再埋怨了。
最后一天,他回了一段小视频过来,是吉隆坡著名的景点——琴墓。拍摄故人的墓穴的确是不敬,但晏至说这么美好的画面忍不住要跟她分享。
琴墓是中国上世纪四十年代知名女歌手白光的墓,是她丈夫请设计师为亡妻打造的灵魂栖息地。墓上有一排琴键,按下去会传出白光的歌声——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枕薏很感动,却在语音中嗔怪:“都快要结婚了,拍这些天人永隔的事不吉利。”
晏至说好好好,马上就删掉。
婚纱出炉的那一天恰巧是晏至的归期,枕薏一大早什么都顾不上就去店里试婚纱。洁白的蕾丝和绸缎,灿烂的珠片和水钻,沉沉甸甸是近二十年的等待。枕薏在镜前转圈转得快要飞起来。她要穿着它,投入晏至的怀抱,把她自己,还有这份不染一尘的爱都交给他。
店员问她:“您爱人没陪着一起来?”
“他之前在吉隆坡,这下应该在北京飞往上海的飞机上。”
店员又仔细看看手机新闻,顿时变了脸色:“吉隆坡?那坐的是马航的飞机?”
枕薏拎着裙摆,微笑着说:“是啊,怎么啦?”
9
2014年这一整年,枕薏已经忘记是怎么度过的了。她只记得在这一年里,她弄懂了很多知识。比如什么叫黑匣子,比如安达曼海、马六甲海峡、苏门答腊岛具体在哪儿;比如每一个国家奉献出的搜救基金折合成人民币到底有多少钱。
可有一件事她始终没弄懂。为什么每一次她自以为得到的幸福,都会在转瞬之间不翼而飞。是她不配,还是她要为前世的余孽赎罪呢?
2015年的春天在懂与不懂中恍恍惚惚地来了。
打开微信最后那段小视频,白光慵懒疲惫的歌声从琴键里迂回传来——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枕薏打电话给她的母亲,沙哑的声线就像白光:“妈妈,我觉得我除了有时候会耍点小脾气外,我这辈子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樊太太也哭:“小薏头,你不能再这样了。晏至一定也不想你这样。”
枕薏抽噎得止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勉强把话说清:“妈妈,清明你陪我去苏州给晏至扫墓吧。”
那天扫完墓,枕薏又到街心广场走了走。依旧有很多放风筝的孩子,依旧有很多做沙画、套圈、打靶的小摊子。只是少了那个画画的人。
她看到天上飞着一个燕子风筝。放风筝的小孩边放边唱:“小燕纸,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他家人听得又气又好笑:“是燕子不是燕纸,说了多少遍还记不住。”
大人的话,孩子都听不进去。就像当初她母亲把她拖回家,打她的手心:“不能跟陌生人回家!不能跟陌生人回家!说了多少遍还记不住!”可是没办法啊,就是有一个陌生的他出现了,大好春光衬着温暖的脸庞,让她放心地把手交给了他,乖乖听他的话。可他为什么不听她的话呢,如果真的唱着“小晏至,穿花衣”他就能出现,她可以唱到年复一年。
二十年前,他淡淡地消失在她回眸的视野。十年前,他又不告而别。人说事不过三,这种把戏他怎么能玩了一遍又一遍呢?
他说得太对了——春天真是个残忍的季节。
此后的某一天,枕薏在书声琅琅的教室外经过,听内里的学生整齐地吟念着——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她转过身去,看了看廊外的天空。也许蓝到伤感,但确实是极美的春天。
你为我的人生开场,我为你的人生压轴。也许过于残忍,但确实出自最天真的情窦。
外人大多都不相信,在这样一个瞬息万变的时代还会发生青梅竹马式的爱情。
那么,她何其有幸,曾得一个人,若春和,若景明。
更新时间: 2019-12-31 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