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巫(来自鹿小姐)
我多年来缄口不言,就是为了这一生在他身边始终有一席之地。
作者有话说
在南方经历着一个温柔的暖冬,忽然想给你们讲一个在初雪时发生的故事,一路飞雪,一路阳光。致已失去的,致永远在身边停留的。
01
和罗素分手后,张一洛的公寓里就没有整齐过。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依旧是满地的易拉罐,吃了一半就丢一旁的外卖便当和比萨。室内供暖没有打开,芝加哥冬季严寒,而张一洛却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眼睛发红,头发凌乱,胡子浓密得够格当一名海盗。
他看向我,张了张嘴,声音微不可闻,可是不用听,我也知道他说的什么。
他说:“滚。”
我与他对峙,毫无退意。换作平日,虎背熊腰的张一洛让我滚,我铁定落荒而逃,但如今的张一洛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我不怕他。
我打开音响,哼着歌开始打扫房子。
张一洛在沙发上摸索着什么,一抬手,一件不明物体就朝我飞来,我没来得及躲开,被砸了个正着。
我捏着从头上拿下来的臭袜子,有些语无伦次:“变态……你!”
他只是懒懒抬头:“你走不走?这东西我沙发上有一大把。”
我气急,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试图将他从沙发上拉起来:“你以为我想来啊?罗素让我帮忙看着你,免得你想不开,她还得为你内疚一辈子。”
罗素是他的死穴,一听见这个名字他就青筋暴起。
暴怒的张一洛与修罗无异,他用他最熟练的擒拿手将我双手反剪,我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死死地压在了沙发上,越挣扎手越痛,而离鼻端不到一寸,还堆着他不知多少天没洗的臭袜子。
我有严重的洁癖,和臭袜子亲密接触让我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我憋着气不敢呼吸。
张一洛幽幽地在我耳边说话:“顾清水,我和罗素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
我没有回应。
过了许久之后,张一洛才慢慢松开我,将我从沙发上翻了过来。我怒目而视,就见在他眼里的我五官紧皱在一起,整张脸已经憋得赤红。
憋气太久,一时间我都忘记我可以呼吸。
张一洛急了,捏着我的嘴吼:“你倒是给我喘气啊!”
我愣着不动,张一洛咬牙切齿地啧了一声,用力吸了一口气,便嘴对嘴地凑上来。
浓烈得可以醉人的酒气扑面而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我面前瞬间放大。
我与他四目相对,僵持了许久,在他缓缓放开我的时候,我用力踹向他,惊天动地地哭了出来。
张一洛握住了我的脚,僵着一张脸朝我吼:“不就是个人工呼吸吗?是个爷们你就别哭!”
我和张一洛认识十一年五个月零九天,我一直觉得自己挺貌美如花的,却没想到,原来我在他心里就是个爷们。
我只觉崩溃。眼泪让人变得愚蠢,我没有忍住,愤怒地朝他吼了回去:“张一洛,看在我喜欢了你十一年的分上,你振作点行不行?”
空气在下一秒悄悄凝固,我在张一洛眼里看见了转瞬而逝的惊慌和困惑,然而只是一瞬,他所有的情绪便被掩盖,归成一潭沉寂的水。
我看得真切,那些被掩盖的情绪里,唯独没有欢喜。
我泪流满面地捂住了脸,正要起身夺门而逃的时候,张一洛毫无预兆地把我扯了过去,拥在了怀里。
他粗鲁地拍着我的背安慰我:“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但是清水,我已经……”
我猛地抬头,用力咬向张一洛的肩膀,才让他在痛呼中将未说完的话吞下去。过往,他在拒绝那些朝他示好的女人时,总会一本正经地说:“我已经有罗素了。”
在罗素离开了三个月之后的今天,他也要用这句话来回绝我。
我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用力地闭上眼:“张一洛,你说,爱一个人,怎么这么辛苦呢?”
窗外是芝加哥纷飞的初雪,张一洛别过了脸,没有回答我。
02
“清水,爱一个人怎么这么辛苦呢?”
张一洛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是在我们在外留学的第二年。他趴在图书馆窗边的木桌上,把眉头皱成一座小山。
彼时我在赶paper,眼角余光扫到他满脸的苦恼,忽然便烦躁起来:“闭嘴,不要问我这种哲学性的问题。”
他没有跳起来同我掐架,只是轻轻把脸转向窗外,叹了一口气:“我想照顾她一辈子,我一定是疯了。”
我手里的钢笔似乎自然而然就偏了方向,在稿纸上生生划出一道深痕,“哗啦”一声,在我的世界里震耳欲聋。
张一洛想照顾一辈子的人叫罗素,一个贫穷孤傲,靠卖画为生的女孩子。这个极度不合群的女孩,是我的朋友。
成为罗素的朋友其实不难。
那天我独自去唐人街,在罗素打工的港式茶餐厅里吃饭。餐厅生意不好,寥寥数人,食材看起来亦不够新鲜,频频听到有人抱怨。
柜台里站着一个秃头的男人,正凶恶地戳着罗素的脑袋,用粤语飞快地说着些什么。我不懂粤语,但我也猜到那断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将手里的菜单用力地拍在桌子上:“服务员呢?来个人点菜,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那滔滔不绝的咒骂声戛然而止,罗素捧着一杯热茶过来,感激地睇了我一眼。
她是极聪慧的女子,她知道我在为她解围。
那段时间,我经常特地前去光顾,吃着不甚地道难以下咽的西多士和鸳鸯奶茶。直到有一天,罗素在餐厅门口叫住了我,向我借一百块美金。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她甚至没有承诺她一定会将钱还给我。我没有问原因,低头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块交到她的手里。
在她将一百美金还给我的那日,我成了她的好友。
我另一个好友张一洛在大学时代有一句口头禅:“没有顾清水就没有今天的张一洛。”
这句话让旁人猜测纷纷,只有我知道,他这么大张旗鼓地感激我,不过是因为他曾在某一天开口哀求,而我在应允之后,几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天他拎着两罐啤酒来找我,小心翼翼地问我:“罗素总是一个人,她一定很孤单,你去做她的朋友好不好?”
而我在那个星光寥落的夜晚,将手里冰冻的啤酒一饮而尽之后,第二天便去了罗素打工的茶餐厅。
我要做的事情,是张一洛安排好的,包括成为罗素的朋友,包括给予她经济上的支持,解决她的窘困,让她可以继续在张一洛的面前保住她的骄傲。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张一洛牺牲了我们的过往。
在罗素牵着他的手来到我面前的时候,他抢先同我打招呼,像对陌生人一样礼貌周到:“顾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我同张一洛自小便是竞争对手,从相看两厌,到惺惺相惜,再到义字当头肝胆相照,却不防某一天,需要假装彼此是不曾相见的陌生人。
但那一天罗素很快乐,她左手挽着我,右手挽着张一洛,在千禧公园的云门雕塑前疯跑,寻找游人帮我们拍照。
罗素寄居在开茶餐厅的舅舅家,生活窘迫,鲜少这样快乐。她的快乐让张一洛眼里的宠溺变得深不见底,那一刻我终于相信,昔日不定性的张一洛,在说出“我想照顾她一辈子”时,是认真的。
可惜罗素没有让张一洛照顾她一辈子,在他们一起的第四年,她留下一封分手信,从张一洛的公寓中搬了出去。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03
在将埋藏了十一年的心思泄露无遗之后,我没有再去看过张一洛。
我仍担心他会横尸公寓,在网上替他雇了数个housekeeper,却悉数被他赶走。我气极,在电话留言里撂下狠话,宣布我不再多管闲事,由得他自己自生自灭。
然而这条留言过后,张一洛振作了起来。
他身上的西装细细熨烫过,刮了胡子,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
他迎着众多微妙的目光,施施然地走到我办公桌前,朝我抬了抬下巴:“顾清水,你出来。”
我冷着一张脸:“抱歉,我在上班。”
他直起身子,转身就要往我顶头上司的办公室走。我飞快地扯住他:“张一洛,你不像是这种以权谋私的人。”
他面无表情地回视我:“我不像,我就是这种以权谋私的人。”
跟张一洛比无赖,我永远输得一败涂地。
张一洛除了是我多年老友,还是我顶头上司的合作伙伴,除了收拾东西跟在张一洛身后走人,我别无他法。
我不忿,在张一洛拿车的时候,我径直绕过了他往前走,走得又快又急,心里恼羞成怒地只想甩掉他。在秘密被捅破之后,我手足无措,亦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才好。
下雪天的积雪还未曾清扫,我走得太快,脚下打滑,眼看要摔个鼻青脸肿,身后却有一双手将我捞住,紧接着半扶半拖地将我拉进路边的咖啡厅。
坐在沙发上的张一洛扯了扯领带:“清水,你知道罗素……”
“我不知道!”我蛮横地打断他,“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想我终究还是多虑了,我无须考虑如何面对他,他早已将那一页揭过,对我来说足以颠倒世界的一句告白,在他面前微不足道。
张一洛直直地看着我,他有一双锐利的眼,商务谈判中这双眼睛总能让对手望而生畏,此刻他与我对视,我依旧是率先移开眼的那一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机票,斟酌了许久才开口:“清水,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西班牙?”
他犹豫着,大概也终于明白我这些年目睹他与罗素恩爱,究竟有多不容易。
为了找到罗素,张一洛花了许多心思,如今撒出去的网终于有了收获,有人在巴塞罗那看见在为游人画像的罗素。张一洛向来善于利用自己手上的筹码,他清楚罗素对我的依赖,就好像过往他们即便吵得天崩地裂,也有我从中周旋,将愤而出走的罗素带回他的身边。
我接过了那张机票。
也许是出于感激,张一洛一路将我送回家。我的公寓门前有未清扫的积雪,台阶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张一洛率先跨上去,朝我伸出手:“来。”
我仰头看他,恍惚中看到许多年前,因在考试中输了名次而躲在教学楼哭泣的自己,不知道张一洛是如何找到缩在楼梯角落的我,他静静听我哭了好一会儿,才居高临下地对我伸出手:“别哭了,下次我不赢你了。”
多年前的画面和此刻重叠,我将手交出去,脚下却打滑,依旧是眼前的人眼明手快地抱住了我。
记忆中的少年慢慢地红了脸,而眼前的张一洛却在我迷惘的目光中飞快放开我:“早点休息。”
他走下台阶,又回过头来:“清水,等找到罗素,我们还会像从前一样的。”
我从幻觉中回过神来,像过往每一个在他面前假装快乐的时刻,朝他微笑点头。
张一洛怔怔站着,我回身推开公寓的大门时,忍不住叹了口气。
谁知道呢,在秘密被捅破之后,也许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04
我请了假,陪张一洛去了巴塞罗那。
我很长时间没有出外旅游,明知此行不是为我,却忍不住雀跃。西班牙的冬天气候宜人,阳光笼罩着哥特风古老建筑与高楼大厦,顺理成章的不协调让人瞬间迷醉。
张一洛将趴在窗边大呼小叫的我拉回来,失笑道:“多久没出门了?”
“很久了。”我靠在椅背上,转头看他,“在你爽了约,把我一个人留在奥黑尔机场之后。”
我和张一洛有过一个约定,那是在二十岁一同前往芝加哥的飞机上,张一洛放下手里的地理杂志,忽然对我说:“毕业的时候一起去埃及旅游吧?”
他将窗边的遮光板打开,窗外是皑皑白云与一望无际的蓝,他在晃眼的阳光里回过头来朝我笑:“就我们两个人,我带你去看尼罗河和金字塔,然后我们就骑着骆驼在沙漠里看日落。”
他描绘的画面太过美好,我整整记了四年,四年后我们毕业,我故作神秘地将去埃及的机票当礼物寄给了他,然后在隔天等在机场。
那一天张一洛没有来,我在奥尔黑机场枯坐一天,无法打通他的电话,亦无法打通罗素的。在错过登机时间的一小时后,我收到他们发来的合照,背景是蓝顶白墙的房子,坐落在蔚蓝的大海边上。
照片里的罗素开怀大笑,看起来开心极了。
他带着罗素去了爱琴海,就在我给他寄机票的那一天,而那一份礼物,他甚至来不及打开。
我们的埃及之约没有实现,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计划或参加过任何旅行,直到张一洛拉着我来到巴塞罗那。
张一洛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鲜少在张一洛面前抱怨此事,大约是在异国,让我整个人失掉了分寸,我连忙补救,故作恼怒地用力掐上张一洛的胳膊:“让你重色轻友。”
张一洛在愣怔中痛呼着回过神来,冲着我大呼小叫:“顾清水,我在开车!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将车停在路边,凶神恶煞地看我。
张一洛练过几年截拳道,我经常一言不合就和他动手,也经常被收拾得惨叫连连。我刚慌乱地解开安全带,整个人就被他捞了回去,我吓得放声尖叫,胡乱挣扎。他动手制止我,动作毫不怜香惜玉。
我咬牙切齿地回过头去,正好撞在他鼻子上,他明亮的眼就在眼前,我蓦然记起那天那个吻,那是他给我的第一个吻,虽然他称之为人工呼吸。
张一洛眉毛皱了皱,不知为何没有后退。他近在咫尺,古龙水的木质香在我鼻端游荡,忽然之间窗外的风都慢了下来。
我忽然觉得恨,恨自己毫无骨气,毫无尊严,他已经给了我答案,我却还是因为他靠近一点便神魂颠倒。
我手忙脚乱地往后退,慌乱中按到方向盘的喇叭,汽车的低鸣惊得张一洛微微一震。与此同时,有人敲了敲我们的车窗。
我忙不迭地打开车窗,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们。”
车窗外的人有着和西班牙的阳光一样和煦的笑容,他同我打招呼:“你好,清水,好久不见。”
张一洛在我背后毫无礼貌地冷哼一声,他只会对一个人有这种轻蔑的态度,我总算能确认我这如梦似幻的场景确是在现实中。
我开门下车,努力报以笑容:“好久不见。”
天涯何处不相逢,在巴塞罗那的第一天,我重逢了我的初恋,沈复。
05
我同沈复的恋情曾是圈子里人人称羡的佳话,自然,这个人人里不包括张一洛。
张一洛同罗素在一起的那个夏日,我时时同他们三人行。罗素去哪里都爱将我叫上,张一洛忍无可忍,总是幽幽地看着我,暗中咬牙切齿:“清水,我算了算,你命中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男朋友了。”
我知道,他是嫌我碍眼了。
那时候我鬼迷心窍,当真就去找了个男朋友。
沈复那年时运不济,撞上了我。他在圈子里名头不小,家境优渥,才能出众,如同另外一个张一洛。
我同沈复第四次在party上撞见的时候,他手上戴着一只棕带白底的Omega腕表,很好看,而同样的表,张一洛也有一只。
我想起张一洛要我找个男朋友,便上前拦住沈复,漫不经心地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男朋友。
沈复只诧异了不到一分钟,便大大方方地答应下来。
我找到了男朋友,按圈子里的惯例,拍了合照,上传Facebook供人围观。甫一上传就收获好评一片,人人说我们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唯有张一洛,先是在评论中直斥我乱来,我不回复,他便不依不饶地打来电话,痛骂出声。我挂掉电话,他干脆找上门来,毫不委婉地问我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他只差没把我拎起来打一顿:“沈复那种公子哥儿心性,你指望他认真?简直是引狼入室!”
我骂他五十步笑一百步,毫不退让。他忽然收敛起他的张牙舞爪,沉沉地看我:“那不一样,清水。我爱罗素,但你觉得沈复爱你吗?”
我没有回答,直接将他轰了出去。
我如张一洛所愿,忙于学业、恋爱,再也无暇妨碍他与罗素恩爱。三生有幸的是,沈复对我并不像外界传闻,他体贴周到,当我如珠如宝。
然而张一洛却同我较劲般不依不饶,沈复在他眼里诸般不好,他看沈复的眼神如同审视罪人。我难得答应罗素来一个四人约会,张一洛却毫不友好,他冷嘲热讽的本事,律师见了都怕。而沈复频频反击,两个人已成水火。
我不能承受因为沈复而失去张一洛,我甚至说不清我当时选择同沈复一起,究竟是因为无法忍受孤单,还是单纯地想在张一洛和罗素面前掩人耳目。
但我多年来缄口不言,就是为了这一生在他身边始终有一席之地。这个选择并不困难,我谈恋爱只不过因为张一洛一句话,失恋亦然。
我没能熬过那个夏天,便同沈复说了再见,此后一别两宽,却没想到,我会同他重逢在巴塞罗那。
沈复坚持要尽地主之谊,我们在一家充满西班牙风情的餐厅落座,席间张一洛表现得像个多动症儿童,将不耐烦与不屑清楚明了地写在了脸上。
我自顾自与沈复寒暄。
他意味不明地看向张一洛:“没想到你们还是在一起了,来西班牙度蜜月?”
“不”字刚到了我嘴边就被张一洛不耐烦地打断:“关你什么事?”
我狠狠瞪他一眼,回头向沈复简要说明了来意。
沈复如今在巴塞罗那定居,对此处地理环境熟悉。他说他可以帮忙寻找罗素。说完,他不顾张一洛防备的目光,笑着对我说:“作为回报,我想邀请你去巴塞罗那海滩晒太阳。”
我尚未点头,张一洛已经起身,越过我们径直往外走。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向沈复致歉,起身追了出去。一别多年,沈复修炼得包容沉稳,他朝我摆手:“去吧,我当你是答应的,不见不散。”
巴塞罗那已入夜,我追上张一洛,习惯性地走在他左边,与他并肩而行。我抬头看他,这张侧脸我看了许多年,线条越来越锐利,眉头却也越皱越深。
我看得入神,不防有人急速跑来,差点便躲闪不及。张一洛眼明手快地将我拉到一边,毫不留情地训斥我不看路。
我轻轻撞上他的胸膛,顺势抱住了他。他瞬间僵硬得如同雕像,我却没有舍得放手。
他欲言又止,最终一切归于沉默。他叹了口气,轻轻拥住了我。
罗素走后,我开始变得贪婪,无法安分守己地站在朋友的位置上,我终究越过了那条线,我觉得恐慌。
06
我同张一洛在巴塞罗那待了半个月,借助沈复的帮助,在这个城市寻找罗素。然而她像跌入大海中的针,杳无音信。
我应了沈复的邀请,同他前往巴塞罗那海滩,这里海风习习,阳光暖得不似人间。
我没有带上张一洛,我知道自己越线了,那个拥抱之后,我严令自己安守本分,同张一洛保持距离。他亦不言不语,任我自由来去。
我望着海面发呆,忽听沈复问:“在想张一洛?”
心思骤然被拆穿,我霎时慌乱。沈复若有所思地看我:“你爱他,他也爱你,你们自欺欺人,偏偏还觉得旁人看不出来?”
爱吗?我怔怔地望着沈复,一时间甚至忘记了掩饰。
漫长的十一年里,张一洛有过许多次欲言又止,我猜测过他未曾说出口的那句话,我曾以为他从不言明,理由同我是一样的。
就像他曾在辩论赛中笑谈:“爱情无法经久不息,友谊方能地久天长。”
但那些梦幻泡影在罗素出现后便消失无踪,我不敢细想,沈复的明察秋毫让我无所遁形,我拙劣地转移话题:“三天后再没有罗素的消息,我们就该回去了。”
沈复眼神暗了暗,忽而又说:“如果他找到了罗素,你就回来找我吧。”
我听懂了沈复话里的意思,我没有回应。但那一天我过得浑浑噩噩,沈复将我送回到租借公寓时已是深夜。张一洛靠在沙发上,地上放着一瓶开封了的威士忌,摇曳的吊灯把光洒在他身上,忽明忽暗。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顾清水,我们是来找人的,你可不可以记住正事?”
我习惯了在他面前口不对心,一张嘴就将他的话堵了回去:“见沈复对我来说就是正事,万一我同他旧情复燃,罗素也会高兴的。”
张一洛轻易被激怒,他站起来大步跨向我,瞬间便将我逼到角落:“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个人,配不上你!”
同样是天之骄子的沈复,若他配不上我,还有谁能配得上?
我抬头望他:“张一洛,我这辈子就谈过这一次恋爱,你凭什么总是从中阻挠?说穿了,你也就是嫉妒。”
他怔了怔,慢慢跌坐回沙发上,沉默不语。
两个人相对无言真是无趣,我起身回房,走到房门口时,张一洛却忽然开口,他沙哑的声音飘飘荡荡,穿越十一年的时光,在我耳朵里烧成了灰烬。
他说:“我其实有想过,想过和你在一起……”
我无法知晓他在何时何地萌生了这个想法,也许是十七岁时在楼梯角落里,也许是二十岁在飞往芝加哥的飞机上,又或者是,在罗素离开之后。
但我知道这句话会有转折,我不愿意听见那个“可是”,回头打断他:“张一洛,你喝醉了。”
他没有争辩,只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笑着踢翻了脚边还剩下半瓶酒的酒瓶。
那夜之后,张一洛早出晚归,除去日常交流,他几乎不再和我说话。
我们在巴塞罗那又耽搁了数日,依旧没有找到罗素,我们知道已经走到了应该放弃的那一步。我们心照不宣地收拾好行李,就在张一洛订好回芝加哥的机票的时候,沈复却带来了罗素的消息。
张一洛还未听完便奔了出去。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沈复那天在海滩上说过的话。他说,爱的分量永远有轻重之分。
也许张一洛对我当真有着无法言说的感情,他或许爱我,但更爱罗素。
07
沈复带来的消息说,有人在蒙杰伊克山的一条小路上见过罗素,就在今天。
那时已近黄昏,游人稀少。蒙杰伊克山那样大,几乎只能靠撞运气,我跟在张一洛身后,赶得气喘吁吁。他忽然回过头来吩咐我兵分两路,手机联络。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掉头便跑,他向来是运动健将,我跟不上他,也来不及告诉他,我出门匆忙,手提包和手机都被我遗忘在公寓里。
我盲目地四处走,从陌生的小路下山,眼看夕阳西下,我正准备找路回停车场等张一洛,却迎面撞上两个摩洛哥人。
那时四下无人,我满心都是张一洛,冲过去问路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考虑遭遇危险的可能性。
后来我坐在沈复车里,浑身颤抖,后知后觉地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惧。
那两个摩洛哥人是抢劫游人的惯犯,他们手里有手臂长的刀,不断地重复:“Money,Money!”
我努力解释,我身上一分钱现金都没有,然而他们只觉得我在戏耍他们,扯过我便要搜我的身。
我第一次感到无依无傍,失声叫喊张一洛的名字,但他没有出现。我知晓生活不是电影,我的英雄不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更何况,张一洛不是我的英雄。
我足够幸运,紧要关头有一群因猎奇而抄小路的游人路过,那两个小贼立刻落荒而逃,而我幸免于难。
我被游人护送着下山,就见到靠在车旁一脸焦灼的沈复。
我在沈复怀中哭过了好几次,才等到了失魂落魄下山的张一洛。得知来龙去脉的张一洛立在那里,沉默了好久。之后他伸手来牵我,我却像触电般甩开,将头埋在沈复怀里,不去管他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有多么尴尬。
沈复驾车送我们回公寓,他与张一洛在停车场停留了许久,我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但张一洛回房的时候,下巴带着明显的瘀青。
他站在沙发旁看我,我没有理睬,他便站了许久。久到天色泛白,他才开口,声音犹如沉睡了千年般干涩沙哑。
他说:“清水,为什么要喜欢我?不值得。”
我没有回答,因为从来没有答案。
张一洛终于放弃寻找罗素,我们在巴塞罗那多待了两天后,启程回芝加哥。
沈复来送我,笑着说要给我告别的拥抱。我放下行李拥抱他,踮起脚在他耳边低语:“你不应该打他的,沈复。罗素根本没有来过西班牙,你骗了我们。”
拥着我的那只手抖了抖,他苦笑:“对不住,清水。我以为这样可以让你留得久一点,你知道我舍不得你。”
他在我耳边叹了口气:“如果有一天你放下他了,到我身边来,我可以等你。”
自始至终,张一洛一直立在一旁,看我同沈复拥抱低语,看我同他吻别。他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在过了安检的那一刻,他转过身来,牵起了我的手。
他没有开口,但我的心是个不争气的,那一刻,我只觉得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在经历多年忍耐挣扎之后,在经历了无数争吵冷战之后,他终究还是牵住了我的手。
08
从西班牙回来的数个月过去,张一洛再没有提起过要寻找罗素的事情。
我同他的关系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不再对我大呼小叫,浮躁的气息沉到了最深处,他变成了成熟稳重的男人。
我们每日一同上班,一同下班,偶尔去餐厅吃饭。我们谁都没有说破,这种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最安全,因为我们的恐惧相同,期待也相同。
那么这样就好。我趴在放着烛台的饭桌上,看张一洛在厨房忙忙碌碌为我做饭,我甚至觉得,就算这样一辈子,我也甘愿。
但梦境之所以称之为梦境,是因为它迟早有醒来的那一天。
罗素出现在张一洛的公寓门前的那一天晚上,是张一洛的生日前夕。我提着生日蛋糕,和他一前一后地走出电梯,就看到罗素蹲坐在门前。
她只是离开了一年,却仿佛苍老了几岁。她慢悠悠地站起来,憔悴而疲惫地打量着我们,似乎了然地笑了笑,猝不及防地转身就走。
张一洛尚在愣怔,我率先追了上去。
罗素走得很急,她消瘦得厉害的身体仿佛随时能随风飞起。
我即便不去看也知道,她在哭,她那样倔强的人,从不爱让别人看她哭。所以我追得越紧,她便跑得越快,她慌忙又急促,甚至忘记看红绿灯。
她冲出马路的那一刻,我听到身后传来张一洛失控的喊声:“素素!”紧接着他撞着我的肩膀跑过去,呆呆望着被路人从虎口拉回来的罗素,一咬牙,便将她死死抱在了怀里。
我站在距离他们不过两米远的路灯下,我的脚下是被撞落在地的蛋糕,那蛋糕糊成了一团,蛋糕上我特意加上去的那句“Iloveyou”一片模糊,再难辨认。
张一洛将受惊的罗素送回公寓,轻手轻脚地哄她入睡。而我等在门外,一声不吭。
我知道我在等什么,我在等一场告别。
张一洛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时针已经过了十二点。我对他说出“生日快乐”的同时,他对我说了“对不起”。
“你什么都有,清水,你要我留在你身边,我只需要扮演好朋友的角色就可以。”张一洛苦笑着看向我,“但是罗素不一样,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有我。”
是的,罗素贫困,一无所有,所以张一洛怜惜她。而我从小到大,为了同他并肩,早已百炼成钢。我想在他心里顶天立地,却不曾想他只需要一个人,柔弱地依在他身旁。
我认识张一洛比罗素早了许多年,我与他的默契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掉。就如同沈复所说,我爱他,他也爱我,旁人耳聪目明,聪慧如同罗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罗素离开张一洛,是因为那一天,他向她提起了未来。
她在离开前来找过我,她说:“清水,我没办法一辈子看着他爱你而不自知,我给你一年时间,如果一年后你们还没有在一起,我会把他要回来。”
罗素从来没有去过西班牙,她回了香港。然而我抱着那一点私心和希望,在张一洛痛苦落魄时仍缄口不言,在他收获假消息时却不点破,我以为这一年时光,对我来说是一个机会。
但爱有轻重之分,罗素出现的时候,我费尽心机让张一洛心里堪堪持平的天平,就又向她倾去。
那一刻,世界又回归成原本的面貌,我的梦醒了。
我带着梦的余温去见了罗素,她冷静地与我对话,她说:“我知道你是为他才来到我身边,我知道我可能根本不是你真正的朋友,但是清水……”
她眼里的泪光带着决绝:“我为你试过了,我试着离开他,但我做不到。所以,能不能轮到你为我试一试?”
09
离开芝加哥的那一天,我隐瞒了所有人。
在候机室,我给张一洛打电话:“我要去西班牙了。我要去找沈复,他想要给我的生活,我很感兴趣。”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没有等他回答,我知道他不会挽留我,对于我们的感情,他亦没有答案。
可是我说了谎,我没有去西班牙。
张一洛和罗素结婚的消息传来时,我身在埃及,骑在骆驼上,看火红色的太阳慢慢沉入沙漠里。
听说他们婚礼很奢华,听说求婚仪式是大型的快闪,张一洛买通了几个足球队的人,只为换罗素一个点头。
罗素在Facebook上传了许多婚礼照片,我翻到其中一张,便停了手。
照片里只有张一洛一个人,穿着深蓝色格纹西装,站在宽阔的绿草地上。他恰好回头,还没来得及戴上他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具,压抑着的情绪停留在眼底,雾霭沉沉,混杂着迷茫与寂寥。
那眼神穿过手机屏幕瞬间将我击碎,我手一抖,手机从手中滑落,掉落在沙里。
导游催促着离去,我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去捡。就让它留在这里,陪同过往的时光,被风化,被掩埋。
我其实还有话要对他说,但再也没有必要说。
张一洛,我曾仔细斟酌,以为同你成为好友方能一生一世,方能不离不弃,但原来与你有幸轰轰烈烈一场,也好过细水长流地看你与别人恩爱不疑。
我太怕失去,终究失去,竭尽全力亦无法挽回。
我知,以后任岁月再漫长,你也不在我身旁。
更新时间: 2019-12-19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