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楼海
C01
梦巴黎夜总会近来发生一起怪事,新近风头正胜的歌星红玫瑰不过丢了一方丝绸小帕,号称捡到前来归还的人却挤满了一整个房间。
苏玫方才洗过一场澡,新采的玫瑰花瓣铺了满桶,此刻泌出的汗里都带着玫瑰香。
来送帕子的有熟客也有生脸,经理点头哈腰一一做介绍。有仍旧留着辫子的学究,有早换了西服洋装的红顶商人、银行家、高才生……
苏玫长得俏丽又明艳,绲金边的白底玫瑰纹旗袍掐出纤细的腰身,妖娆如蛇般地稍稍往前一探身,屋子里当即响起向往的“啧啧”声。
经理扶着苏玫挨个看,她懒洋洋地瞎敷衍,描着黑眼线的丹凤眼一抬,却注意到房间一隅,靠着门框的高个子。
他戴一顶洗得秃了毛的灯芯绒八角帽,压低檐,阴影遮起密长的两扇睫。格纹衬衫磨破了领,短一截的裤子下头是骨骼分明的脚踝。
苏玫起初一愣,随即慢慢想起来,夜总会里新来的小杂役,人生得斯文又俊朗,不像这夜场里留毛胡子的大老粗,跟人说话的时候总会先加“您好”。
有人说他是学生,品学兼优的高才生,来这打工为的是补贴生活费。别看他长得有几分文弱,做事很勤恳,忙前忙后搬箱子运道具,总看不见他抬起头。
带他的小小领班最欺软怕硬,最重最累的活全推给他,舞台上百来斤重的大红色帷幔,他弓腰缩脚整个身子吊在绳上,一场演出下来累出满身汗。
苏玫抓着话筒看过他十来次,终于有一回他望过来,四目相对时,她眉梢微挑莞尔一笑。
方才蓄力的男孩泄了气,刚刚拉到一半的帷幔立刻滑了回去。台下等着看表演的来客抻长了脖子,嘘声响得掀开了顶棚。
经理气得抓过他来教训,他分明是高人两头的大个子,此刻将腰弯成了虾子,止不住地向人道歉说对不起。
苏玫哼了一声,摔了话筒,走去朝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一下,说:“笨手笨脚的,又瘦得像只猴,来拉什么鬼帘子。以后跟在我后面,先把化妆间给收拾了。”
他惊得抬起头,未被俗世沾染的一张脸,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清得能探底。
经理对着苏玫笑眯眯,对他却严厉,喝声道:“还不谢谢红玫瑰小姐。以后好生伺候着,做人小厮会不会,先买一客夜宵来。”
苏玫此时踱步到他面前来,看见他手里拿的帕子上沾着她前日刚染的红蔻丹,分明正是她日前丢的那一块。可她却随经理指示接过了旁边一人手里的帕子。
那是本市望族孙家的大公子,饶是市长也要卖他三分薄面。
他不懂,拧着眉头抬头看着她。她笑笑,娇媚妖娆如刚刚折枝的艳丽玫瑰。他本有话说,忽地一噤,又将头垂下。
屋里的人鱼贯而出,唯独他留下来打扫。染了色的手帕重摆回苏玫的梳妆台上,她描着飞入鬓角的峨眉,头一次开口,问的是:“来我这儿好一阵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他略局促,透过镜子去看她,声音是顶好听的,清越如溪水:“希贤,林希贤。”
林希贤,苏玫轻声念,未关的门外恰好刮来一股穿堂风,收干这一晚上泌出的汗。她笑笑,摸来那手帕,说:“多谢。”
C02
之后林希贤做事比以往更勤快,更瞧不见抬起的头。苏玫每天傍晚来化妆,梳妆镜上干净得染不上纤尘,散着胭脂水粉的桌面也理得整齐。
一向跟着苏玫的小桃红没了用武之地,装模作样擦那方桌子的时候向林希贤小小声抱怨:“抢人饭碗,还想断人生路,侬小赤佬不要太过分哦。”
苏玫自镜子里看那沉默的老实人,笑而不语。他八角帽仍旧戴得板正而秀气,稍一往下弓下腰,本就小一号的裤子更往上一缩。
哪里就拮据到这地步了,她颔首想。
幸好很快就有事情做,“捡”过帕子的孙少爷仿佛成了镀过金的铁杆迷,每每有红玫瑰小姐登台,总早早占到最佳的位子。
花篮送了一个又一个,不仅是苏玫的化妆间,连梦巴黎都堵了一圈。新捐的海报整墙高,没来过梦巴黎的都晓得这里头有位妙人,人比玫瑰红。
苏玫风头一时无两,终于惹了台柱白牡丹的不满。白牡丹人如其名,浓艳而霸道,随意找个由头来滋事,将苏玫的化妆间搅得稀巴烂。
苏玫不与她一般见识,小桃红和林希贤也垂手站在一旁。退一步海阔天空,任她说什么人无百日好:“脸长得再俏,歌唱得不好,舞跳得不妙,早晚也是要过气的。”
眼见着风暴将敛,苏玫卸下心防地哼了一声,倒又激起了白牡丹的怒意。
一盏水晶酒杯捏去她手里,眼见着无路可避,苏玫吓得直闭眼。酒红色液体却丝毫没到她身上,一睁眼,林希贤挡在她身前,生生为她受了这一瓢。
他如展开的罩子,将她虚笼笼环在身前。湿了半边的头发,凝成几缕贴在脖颈上,一双眼睛如水洗,明亮清澈看得她心一荡。
这日经理姗姗而来,因屋里的凌乱大吃一惊,一向安分守己的红玫瑰居然目眦欲裂地揪着白牡丹的长发追打。
原本退一步便可化去的小事,因白牡丹负伤而升级。苏玫被限制登台一个月,经理还要她给白牡丹打扫一整月的化妆间。
夜里月色凉如水,苏玫做完了活,搬张小凳,坐在夜总会后的弄堂里吹风。
林希贤带来了市里最有名的小笼汤包,修长的手指揪着顶上的褶子喂到她嘴边,叮嘱她要“先开窗,后喝汤”。
他随后盘腿坐在一旁的石阶上,捡一根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直到月也隐身,风也停歇,他方才闷闷地说出今晚的第一句:“干吗和她打架?”
苏玫正拈着小醋碟,粉红的舌头舔了舔,早已下定决心:“我要做梦巴黎的头牌,不,大上海的头牌。”
C03
苏玫是地道的外来人,偌大的十里洋场找不到一个相熟的人。夜总会里受打压,负责教习的师傅渐渐对她也不上心。
好像渐渐应了白牡丹的话,她即使皮囊再好,没有才艺,人气不过肥皂泡。
林希贤看在眼里,急得快上火,四处奔波为她想办法。
最后多亏同学指点他去学校宿舍楼下等一位师姐,传闻她出身演艺世家,能歌善舞,是学校里一等一的人才。
师姐听清他的来意,却不肯帮忙,面露不屑地说:“你要我去给一个夜总会的歌星做指导?”
林希贤抱着双手给她作揖,说:“拜托。”
师姐大笑:“那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林希贤问:“是什么?”
师姐眼珠子一打转,道:“以后说。”
苏玫原本就聪明,如今经人一点拨,歌声更美,舞姿更媚。台下喝彩的新客日益多,花篮又重新塞满了化妆间。
更让她惊讶的是林希贤,每天傍晚按时报到打杂的小伙计果真是复旦的高才生,书已念到第二个年头,学的是物理。
苏玫不理解:“什么是物理?”
林希贤说:“是研究物质运动和基本结构的学科。大至宇宙,小至基本粒子,都在我们的研究范围内,是顶复杂顶精密的大学问。”
师姐说:“希贤学习好得很,年年都拿系里前几名。学校每年都有公派留学的名额,他百分百要占一个。以后穿上洋装飘过海,找个金发碧眼的洋媳妇。”
林希贤红了耳朵:“别胡说。”
一提及学校的事情,他立马就变了样,不复小杂役时的畏畏与缩缩,眉飞色舞,指点江山,白净的脸上发着光,正是鲜衣怒马的恣意少年郎。
苏玫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插不进话,只有背着他的学姐拉过他说话,似笑非笑地道:“你那学姐喜欢你。”
林希贤陡然白了脸,局促里跃上来一步,几要跟她撞一起:“并没有!”
“那她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帮你?”
“是……”他拧着眉,“是她也有事要拜托我。”
苏玫新绘的指甲带金边,轻轻擦过尖俏的下巴沿儿,倒像是刮蹭在心坎上,痒兮兮惹得人难安生。她轻声问:“那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人吗?”
林希贤顿了顿,声音悠远又清晰:“有的。”
她丹凤长眼一抬,眼线压进精致的褶,瞧见他面色温柔地看着自己。心中接着痒了痒,她又问:“那你可喜欢我……”她抿唇,“喜欢我晚上跳的那支舞?”
师姐教给她的新舞步,跳至高潮掀一掀裙摆露出纤细的腿,光想便知是惊艳全场的表演。偏偏林希贤又皱起眉:“不喜欢。”
夜里演出,苏玫果然跳过了这一段,学姐愤愤不平地怪她瞎改舞:“下次再也不给她想新鲜的步子,让她还回之前死气沉沉的老路去。”
林希贤却觉得心中嗡嗡响,似有什么欲喷薄而出,一直一直用手压住藏好了,才不至于自喉咙里跳出来。
回去路上又是一轮满月,小巷卷起微热的风。他站在路口任衬衫鼓动,拥抱一夏天的干燥与炽热。
明天仍旧会是好天气。
C04
有了才艺傍身的苏玫果真在梦巴黎站稳了脚跟,凡是有她演出的场子,票价翻出一多倍,仍旧被热情的观众抢购一空,日日高朋满座。
没人再敢动她的化妆间,也没人再敢欺负小桃红和林希贤。纵然跋扈如白牡丹,如今也不得不低头喊苏玫一声好妹妹。
只是成功背后仍旧有乌云,约红玫瑰跳舞的客人将队排到了街对面。苏玫恃靓行凶,耍一耍性子也就推过去,却唯独孙少爷那里不好对付。
在此之前,苏玫硬着头皮与这人跳过好几场。他人生得风流,手脚却不干净,一只手按在她身上,不是有意无意摩挲她的皮肤,便是意味深长地轻掐她的腰肢。
苏玫正犹豫,恰好看见林希贤搬过道具箱,躲在帷幕后头朝她望。年轻清爽的少年,如一棵风中傲立的小白杨。
她一手抓话筒,一面朝他笑,经理前来催促了好几次,她一横心最终拒绝了。经理当即变了脸色,在她耳边警告:“孙少爷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苏玫装耳聋,脚跟一旋,裙摆荡开花。越过林希贤时招招手,她说:“咱们去吃小笼包。”
当晚她就尝到了苦头,又被经理好一顿臭骂。
她不怕,因为知道会有人来陪她。还是那个狭窄的弄堂口,林希贤问她:“是不是学姐教你的步子没学会,才不肯和孙少爷跳舞?”
苏玫立马斜过头来看着他,笑道:“其实我可以跳很好。”
她当即起立,像被簇拥在万人中央,绕着无形的舞台走一圈,仪式感极重地欠一欠身,一手假意与人握起,一手搭在人肩头。
无伴奏,自哼曲,步伐有序,身段婀娜。
她微微闭起眼睛在自己的世界里漂移旋转,温热的风自耳边过。幻想的台下无数人,却毫无意外长着同一张脸。
她心悸,又忽地撞上一堵软绵绵的墙。晕头转向里睁开眼,林希贤垂头截住她,如鸦翅的两扇睫毛压住幽深的眼。
他亦紧张,手随身子震动的频率微微颤动,先找到她的肘,再碰到她的手,一边紧紧放在手心,一边随己按到肩上来。
苏玫还没起舞就已累得腿灌满铅,夜色缠绵里,她大着胆子将头靠在他胸前,小声说:“我愿今生,只为你一人跳舞。”
林希贤紧张到背脊出汗,双手湿黏,傻里傻气地说:“可是我买不起票。”
她被逗得一笑,说:“没事,你的话,可以便宜点。”
C05
苏玫当日惹恼孙少爷只是图得一时痛快,孙少爷还给她的教训可不是一时就能忘记的。
跟孙少爷有点交情的碍于他家的权势,主动自发地不来买红玫瑰的账。非但如此,连带着梦巴黎的门槛都不来踩。
经理来劝了苏玫几次,起初还和颜悦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渐渐便换了一副模样,装出青面獠牙,一定要她出面解决。
苏玫本不肯,眼见着梦巴黎门可罗雀,又养着百来号人,个个起早张嘴要吃饭。良心不安下,她最终还是穿上一件素色旗袍,跟着经理跑上这一趟。
孙家的公馆如小一号宫殿,他们在偌大的花园里见到了孙少爷。精致的骨瓷碗里装着碧绿的新茶,孙少爷闲适地喝一口,懒洋洋地挑起眼皮看人:“来干吗的?”
经理点头哈腰:“当然是带红玫瑰给少爷道歉的。”他推了推面色难看的苏玫,催促道:“怎么不说话啊。”
孙少爷调笑:“还是不情愿啊?”
经理帮腔:“不能够!”
孙少爷扔了茶碗,一拍椅子站起来,手自然而然落在了苏玫的肩头。瘦弱的女人滑不溜秋地往旁边一躲,身子跟着颤了颤。
孙少爷道有趣,半是玩笑半是真地说:“把这身衣服脱了,脱了,我就原谅你。”
苏玫陡然变了脸色,愤然怒视。真正灼热的却不止她这双眼睛,方才站她身后的粗布小厮站上来,怒不可遏。
孙少爷还没来得及问“哪里来的瘪三”,就被林希贤一拳打在眼睛上。
经理一怔!苏玫一怔!
林希贤拉着苏玫的手腕,便是风一般地跑开。
熙攘的弄堂口,远离是非地之外,两个人面对面,一口接一口地喘气。
林希贤擦去满头的汗,目光深似海:“别回梦巴黎了。”
苏玫的胸口被重击,连呼吸都快停止。
他的心意她分明都懂,她却仍旧不敢肯定似的一定要他明明白白说出来:“那我能去哪儿……你要养我吗?”
耳边立马传来林希贤掷地有声的话语:“对,以后,我养你!”
说完自己先涨红了脸,垂下的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羞怯。然后深呼吸几口,两手渐渐握成拳,再抬眸时满脸已写好了坚决,他一字一顿重复道:“我养你。”
C06
苏玫果真着手为自己赎身。经理知道她心意已决,也确实厌倦了一个不听话的任性小女人,约她坐下谈数额。
苏玫知道他们打开门来做生意,个个都是吸人精血的好手,只是没想到他一点不念过去的情分,数字不多不少正好是她全部的身家。
不死也要扒层皮。
苏玫想想孙少爷的那张脸,想想这浮夸的世界,再想想等着她的林希贤,没有后悔地点了点头,哪怕一下扎进了黑漆漆的前路里。
告别小桃红,也告别前半生灯红酒绿的梦,她在门口遇见白牡丹,后者意味不明地对她说:“是为了他吧?他以后是要留洋的,你怎么办?”
苏玫不在意地一笑,想起日前林希贤拿给她看的小账本。他说已经用打工的钱攒出了她的那一份船票,以后去到法兰西,带她去捡香榭丽舍大街的落叶。
白牡丹轻哼一声,眼中怜悯又羡慕:“但愿他对你是真的……我见过好几个你这样的傻子,可她们的结局并不好。”
有爱当真饮水饱,苏玫搬进了拥挤的小弄堂,一根根竹竿支头顶,洗好的衣服裤衩像万国旗,她提着竹篮从旁人裆下过。
在梦巴黎几年,过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好日子,如今一点点捡起来:衣服要洗,家里要扫,还向隔壁的老奶奶学做菜,一手红烧鸡做得浓油酱赤,香味扑鼻。
也不是经常能吃肉,一分钱往往要掰成两半花。林希贤确定留学的那一天,苏玫才舍得去农贸市场挑一只又肥又大的芦花鸡。
做好香喷喷装了一大盆,偏偏谁都不舍得吃第一口。最后是林希贤将鸡腿夹到她碗里,自己专挑她吃剩下来的鸡皮。苏玫看了不舍得,硬是夹了另一只放到他碗里。
梦巴黎的活他已不再做,改给有钱人家的小姐少爷当先生,话说得嗓子冒了烟,每天晚上赶回来还要熬夜给报社写稿子。
辛苦挣回的钞票都补贴做家用了,也不忘攒点私房钱给她做一身新裙子。
夜里,吃饱喝足的两个人头碰头挤在弄堂口吹风,林希贤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借着一盏摇摇晃晃的路灯,在她手心里一笔一画教她写字。
苏是草字头儿、鱼带禾,有王有文凑个玫。林希贤小声说:“中国字有那么多,最好看好听的两个都在你名字里。”
苏玫“扑哧”一笑,将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睁着一双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去瞧他。
他使坏,抓着钢笔往她眼睛外面描两圈,问好不好看。他笑眯眯地说:“当然顶好看,从今往后不喊你红玫瑰,喊你苏先生。”
他弯起身子叠到她背上,弄堂风劲小,都泌出一身细细的汗,还是分不开。
C07
好日子像是偷来的,平生不信佛祖不信邪的苏玫渐渐会心虚,见着土地菩萨都忍不住要拜一拜,暗自思忖将来跟着林希贤去到法兰西,在洋神仙跟前也要鞠个躬。
只是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自己的中国话。
想想就好笑,收拾行李时也勾起了嘴角。哪怕前路一无所知,哪怕故乡遥不可及,只要想到身边跟着林希贤,哪怕刀山火海也作琼楼玉宇看。
林希贤倒是不着急,每每见着她忙碌总劝她休息。苏玫多时不吊嗓子,说起话来还是一样娇娇柔柔像黄莺:“现在不理好,万一哪天有情况提前走,岂不是捉瞎?”
林希贤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她,欲言又止。苏玫好奇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他却又安稳地笑起来,说:“没有,只是时间要推后,现在世道不太平,你应当晓得的。”
何止不太平,昨天有炮弹落到前一条街的石库门,她坐在家里也被震得身子一抖。
苏玫不疑有他,徐徐道:“那也好,给你做的裤子刚裁好……早知道以前多多的给你买,那时候虽然不自由,手里头钞票还是有的。”
不知是不是这晚的对话被哪个促狭的听了去,过几日,不长眼的炮弹居然落到了弄堂里。苏玫被埋在碎砖下,喊到喉咙沙哑才被提前回来的林希贤自废墟里扒出来。
她命大,不过压到手腕,脸上破了些皮,回去喝点热水就没事。难为林希贤一刻不停地跑回来,鞋子早就不知掉在了哪里,还被流弹刺穿了腿。
苏玫涂过碘伏,坐在急诊室外等林希贤。他那位学姐提着一份点心来探望,苏玫向着她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够恢复,但愿不会影响他留洋。”
学姐一愣怔,问:“你难道不知道吗?希贤的公派名额被取消了。”
苏玫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他没跟我说过!”
学姐说:“前几周,原本学校连票都给他订好了,临时又说不合格,换成了另一个。骗谁呢?希贤成绩真正好,人品又没话说,铁定是有人做手脚。”
苏玫拧起眉,轻轻念:“有人……做了手脚。”
她想起那年还在梦巴黎,他眼睛发亮地与她说物理,顶复杂又顶精密的大学问,将来跑到最先进的地方学知识,回来再打理这旧山河。
出了光怪陆离的旧世界,他与她住同一间小屋,挤同一张小床,嘴上不喊苦,行动不喊累,坐在弄堂口外想未来,也还是他的物理和留洋梦。
现如今,被人偷了唯一的希冀和梦想,他的眼中可还有与以往一样的光?
C08
林希贤发现自己找不到苏玫了。
倒不是一开始就弄丢了,他自过度失血后醒来,苏玫端端正正坐在他的病床边。粗布麻衣,不施粉黛,也还是美得如同画中仙。
她刚刚哭过,眼睛肿成两道缝。林希贤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柔声对她说着“我没事”。她赶忙接过来,严丝合缝地握住。
醒过来,仿佛经历一场梦,身边的佳人也随梦远走。林希贤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电话打到日报社,预备登一则寻人启事。
学姐在电话房外见到他,穿病服,拄根拐,手上的针头都没拔干净。她过去扶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找了,她又回梦巴黎了。”
林希贤果真在那儿找到了她,还是旧时待过的化妆间,还是旧时用过的小桃红,人也是旧时的那一个,穿艳丽修身的旗袍,眼线画得纤细又飞扬。
见到他,苏玫丝毫不惊讶,笑是红玫瑰的笑,妩媚而勾魂,甜甜地道:“怎么是你们?”
林希贤气不打一处来,跛脚走去她跟前,用不扶拐的一只手拽住她,严肃地道:“你,跟我回家!”
苏玫被扯得身子一晃,死活稳住了,脸上分明还带笑,声音却比冰雪要冷:“你松开,我不走!”
林希贤一愣怔,问:“你说什么?”
苏玫一字一顿道:“你松开,我不走!”
林希贤:“为什么?”
苏玫冷笑笑:“弄堂被炮弹炸毁了,你要我回家,我回哪里的家?”
林希贤再用力一拽:“我们再找。”
苏玫摇摇头。
“不想折腾了。”苏玫垂着眼,纤长的睫毛手一般盖住脸:“我以为我能过那样的日子,现在才发现,是我天真了。”
林希贤的心一紧,嗫嚅道:“苏玫。”
“忙不完的琐碎活,操不完的烦心事:洗衣,买菜,做饭……大清早的连恭桶都要我去倒!”她伸出两根刚刚做了指甲的手指:“你以前什么时候见过我手上带茧的?你再看看我现在!”
林希贤连忙道:“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辛苦了,但你相信我,我以后……”
苏玫打断他:“别跟我说什么你以后,我年纪不小了,等不了那么久!我被那枚炮吓破了胆子,也被那枚炮给彻底打醒了!你们快走吧,一会儿我还有演出呢。”
一旁的学姐替林希贤打抱不平:“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苏玫眉一挑:“我是什么样的人,做我们这行的不都这样?你们也别以为自己念过几年书就了不起,还去法兰西留学呢。呸,要不是你这位学姐告诉我真相,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砰”的一声,拐棍落地,若不是有人扶,林希贤也早已摔到地上。他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难道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出国吗?”
苏玫不屑道:“不然呢,这儿叫梦巴黎,又不是真巴黎。”
林希贤变了脸色,连声说了几句“好”。看他的样子却像是不好,学姐给他拿起了拐棍,说走吧,两人终于相扶着一步步往外面挪。
行至门框下,林希贤又回过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止不住心中豁开的风口,任凭泪水流了满脸:“苏玫,我是真的爱你。”
苏玫已转身倚上梳妆柜,徒留背影水蛇腰,纤细的手指间夹一支女士烟,白浊烟雾里她侧了侧脸,不见表情:“快走吧,大不了你下次过来白相,我不收你钞票的。”
梦巴黎门口,红玫瑰的招牌又重新挂了起来。林希贤仰面看着那红颜,熟悉又陌生。
学姐在他耳边道:“听说学校董事开了会,有意再放你留洋。这人实在沉不住气,倒也好,尽早看清她的真模样。”
林希贤闭起眼睛,不说话。
学姐又道:“我已经存够了买船票的钱,到时候让我和你一道去吧,你答应过的。”
C09
林希贤和学姐踏上异国土地不久后,繁华的上海便沦陷在一片炮火中。
几年动荡,几年萧索,人人忙着保命逃难或救国,梦巴黎少了捧场的宾客,渐渐破败,一点点匿进了岁月的长河中。
自然没人知道当年红遍上海滩的红玫瑰去了哪儿。有人说她嫁给了富人做姨太太,有人说她辗转去了另一个地方……再后来,就连红玫瑰的名字都听不到了。
又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化成泛着黄的月份牌,与其他美女一起画在纸上,压在冷冰冰的玻璃下。被人品鉴来,品鉴去,说她美得妖娆,笑得勾魂。
更无人知道,多年前,也是一样的繁华都市里,十里洋场中,红玫瑰穿一身花旗袍,美得浓烈张扬地叩开了一座小宫殿的门。
花园春色好,这一家的少爷仍旧边晒太阳边品茶,见到她,笑笑说你来了,想赔罪是吧,还记不记得上回我跟你说的话?
记得,哪里还敢忘,苏玫伸出纤细的手,一颗一颗地解盘扣。
那时的天也是蔚蓝的天,苏玫抬头微微眯起眼,前尘旧事如电影画面,一帧一帧慢速流淌在眼前。
那是弄堂还没被毁之前,她支起一扇窗户往外看。
邻家的婆婆生起了炉子,干燥的柴火散发着淡淡的果木香。没上学的孩子光着屁股,一个撵一个地转圈圈。
屋子里,手边的裤子已经做成了型,只等上身之后缝个边。大早搬好的豆腐养在了水里,林希贤答应她中午回家时带个胖鱼头。
那条被他捡到的手帕展开在桌面,红色蔻丹外,又多了两行歪歪扭扭的字,那是苏玫照着字典一笔一画写好的句子——
你是无意穿堂风,偏偏引山洪。
那是她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更新时间: 2022-09-08 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