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温良
是这样的吧,人类总不能凭借一己私欲和爱意就把月亮私有,更不能在机车后座将捉住衣角的瞬间,错以为成自己捉住了风。
00
2018年,纪实派水彩画家周屿夏暌违十年的又一场画展,开在了他曾经举办首场大型画展的北京798艺术街区。
画展起了个文艺的名儿,叫《藏风》。
开展那天天气不算好,黛青的天蒙了层灰雾,总之不是适宜出门的好天气。工作室的合伙人搭着周屿夏的肩膀,愁眉苦脸道:“让你别选今天你非要选,你抬头看看这天儿,简直像给你印了四个大字——这展要凉。”
周屿夏低着头,从口袋里摸了张纸巾细细擦去了画框边缘沾染的一点儿灰尘。
“随便开开,又不是为了赚钱。”
话虽这么讲,里面的布置却极其用心,曲折长廊里面按顺序摆放了由周屿夏亲自挑选的代表画作,整整齐齐地从2018年摆到了2008年。
最后一幅画的位置,裱了一张他专门给朋友们印的邀请函:绒质的封面,烫金的“藏风”两个大字写得磅礴大气,一如他的一贯画风,下面还印了行小字,像是对画展名字的解释。
周屿夏透过展室的窗户看了眼窗外没有丝毫转晴迹象的阴天,扯过依旧愁眉苦脸的合伙人,伸手点了点那行字:“过来。今儿心情好,告诉你个秘密。”
——“2008年的时候,我对着长安街的太阳许过一个愿。”
01
关于2008年的夏天,周屿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遇见了一阵风。
那会儿正赶上奥运会,全京城过年似的张灯结彩,京城主干道十条里边儿八条都加了临时警哨,长安街的监控更是二十四小时开着,形形色色的路人稍有点儿奇异举动,怕是连道口都走不出去。
周屿夏算是长安街上的奇人之一。他会选地方,在绿化带间隙支了个小马扎、架了张画板,自行车后座一排密密麻麻的颜料盒子,这一番阵仗,回头率简直百分之百,偏偏他就能旁若无人地开始画写生。
能在长安街上写生,是拿了工作室给下来的那张特许证,交换条件就是奥运会后工作室要他交二十幅画办主题画展。他没把这要求当回事儿,我行我素地画着自己感兴趣的,三笔两笔简单地拿灰色颜料勾勒出沥青路的轮廓。
刚晕开调好的青色颜料,周屿夏就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配上发动机沉闷的轰鸣声跟由远及近的两道警笛声,干脆利落地把宁静了大半天的空气撕裂开。
他习惯性地抬了抬眼,正巧见到一辆重型摩托车被几辆警摩联合逼停在了面前。
还没等几个警察拿出证件表明身份,摩托车上的人就跳了下来,一掀头盔,露出一张标致的美人脸,带着一口地道的北京腔,软声抱怨:“不是我说,警察叔叔,我人戴了头盔,车配了牌照,一没撞人、二没占道,怎么也不值得你们追我五条街啊。”
几个人离他不远,说话声音被周屿夏听得一清二楚,他把笔插回颜料桶里,换个姿势看起了热闹。
那几个警察大概也没料到追了五条街的“疑似危险分子”竟然是个小姑娘,换了副和蔼面容问她:“嘿呀,姑娘,那你这什么事儿都没有,我们越追你、你开得越快是做什么,多容易让大家误会!”
周屿夏悄悄挪了挪画板位置,偏头看清楚了女生的脸。见她抿唇笑了笑,大方承认错误:“真是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刚刚还以为在赛道上呢,对不起啊。”
双方交谈融洽,插曲到此结束,发动机声重新响了起来。周屿夏把画板归位,顺手洗掉了笔尖上沾着的青色颜料。
这算得上是周屿夏和傅葭风的第一次见面。尽管见面的另一个当事人当时由于急着赶回家抢超市特价小龙虾,而完全没有注意到路边绿化带里那个架着画板的男生。
倒是那年夏天过后,周屿夏在798办的纪实画展上,在一堆鸟巢、水立方等等充满着奥运色彩的建筑纪实水彩里,有一幅不伦不类的画,画里是空旷的沥青路和模糊的摩托车影。
下面贴着的小小标签上写着画的名字,叫《长安街的风》。
02
后来人都说,2008年年末的那一场画展,算得上是周屿夏在画坛声名鹊起的开始。
连美院第二年的新版教材都收录了他的画进去,好巧不巧,放的就是那幅《长安街的风》。
具体细则估计是跟工作室谈的,扉页还署了工作室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周屿夏本人起初都不知道这件事,直到有一天他在工作室帮新来的小孩改画,隐约听见楼下有人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他开门走到走廊上,见着举着座机听筒的小姑娘仰着头对他讲:“小周老师,有人找——”
周屿夏一边下楼一边本能地觉得奇怪,他社交范围小得不能再小,除去一年里面满中国乱跑去写生的时间,就是工作室和家之间的两点一线,连认识陌生人的机会都没有。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开门见山地问他:“喂,小画家,我看见你年前的画儿了,肖像使用费什么时候付一下?”
咬字清楚得很,周屿夏没几秒就想起了一年前见到的人。嘴比脑子快了一步,他下意识地回:“那我……请你吃饭。”
两个人不说一句废话,一分钟之内就敲定了一起吃饭的时间地点。这通电话接得急,周屿夏甚至都忘记了座机是免提的状态,两个人的奇怪对话响彻一楼大厅,听得前台小姑娘目瞪口呆。
周屿夏赴约的时候,还特意带上了裱在画框里的那幅《长安街的风》。他打车到傅葭风电话里提的餐厅地址,出租车拐过七八条狭窄的胡同,一个急刹停在了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小院儿门口。院墙上大红色的“拆”字实在太过明显,害得他仔细看了三遍手机上的地址才确定没走错地方。
最后还是傅葭风亲自出来接他,小院里热热闹闹的,正在弄露天烧烤趴。周屿夏拎着那个大画框,活像是从另一个宇宙穿越过来的奇特人类。他这才意识到这顿饭的主角根本不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本就话少,更不善于应付这样的社交场面,最后还是傅葭风笑嘻嘻地把其他人轰到屋里面去,一边给他烤羊肉串一边随口解释:“……其实没有真的要跟你追究责任的意思,开玩笑打的电话,哪儿承想碰见这么个实诚的小画家。”
本就稀薄的暧昧气息被这句话弄得彻底消失,周屿夏自动忽略掉那个略显幼稚的称呼,岔开话题:“你怎么认出来我画的人是你?”
傅葭风正在胡乱撒着辣椒面,似是听笑了:“哈雷大道滑翔CVO的定制版,全北京城估摸着也就这一辆,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周屿夏没接触过这领域,装模作样地点了下头,下一秒就被冒着热气的烤串堵住了嘴。
那晚是京城夏日里难得的凉夜,偶尔能听到风擦过树叶的声音,烤炉边上的两个人一个瞎烤、一个乱吃,和谐得倒一点儿不像是第一次正经见面的人。
傅葭风最后也没收下那幅画,周屿夏只能再原封不动地抬回工作室去。楼上那个白天被改了画的小孩还在画板前面调颜料上色,他心情不错,拖了把椅子在一旁帮他调了三种蓝。小孩藏不住好奇心思,盯着他嘴边残留的一点儿红色辣椒碎屑,直愣愣地问:“老师是去约会了?”
二十多岁的人,隐秘心思倒也不至于像少年时那样遮遮掩掩,周屿夏实话实说:“不是,很感兴趣,还没追到。”
其实“兴趣”这词本就虚幻,周屿夏画了十几年的静物,称得上感兴趣的也全部跟绘画内容有关。要论感兴趣的人,傅葭风真是第一个。
齿间还残留着一点儿肉串的香气,周屿夏低头看着色板上刚调出来的蓝色,莫名想到晚上见面时她身上衣服的颜色。
好像也是这样深邃又通透的蓝。
03
小周老师活了二十几年,头一次主动追姑娘,追得那是叫一个笨拙又热烈。
自己从没有相关经验,又碍于面子不肯跟身边人讨教,只能点着小台灯搜了一晚上百度,把有点儿价值的回复摘抄了个遍。
第二天一大早,周屿夏就守着花店开门,抱了一大束粉玫瑰出来,直愣愣地奔去前一晚刚拜访过的小院。没料想他刚从出租车上下来,就连人带花地跟拎着一手豆浆油条的傅葭风撞到了一起。
当下着实不算什么适合浪漫的好场景。打了一路的腹稿在跟她碰面的那一瞬间被击碎得七零八落。慌乱之下,周屿夏放下花就又钻进了同一辆出租车里,最后留下傅葭风一个人独自面对那捧兀自绽放的粉玫瑰。
出租车司机迷茫地看了重新坐上后座的他一眼,周屿夏不敢多看一秒钟窗外,大喘着气说:“师,师傅,我们原路返回。”
直到车驶离小胡同五百米开外,周屿夏整个人才放松下来,赶紧从口袋里面掏出手机发消息跟傅葭风道歉,说自己第一次给人送花,实在没经验,希望她谅解。
那头回信息回得很快,没理会他的道歉,倒是含义不明地问他:“这次送失败了,以后还送吗?”
刚松了的那口气又吊了上来。周屿夏使劲儿戳了两下手机键盘,打了个坚定的感叹号:“送!”
那天过后周屿夏倒是吸取了经验,未来一周里花没断过,人却再没亲自出现在那个小院门口。
院里住的都是傅葭风的朋友,送花又是每天的固定时间,久而久之一群人对花比对周屿夏本人还熟悉,一见到送花小哥过来就扯嗓子往院里喊:“喂,小傅啊,你们家花神又派人给你送花来啦——”
傅葭风正在室内练体能,听了这句,人没从机械上下来,从敞着的窗口伸出一只胳膊指了指屋门口半人高的水桶:“麻烦帮我拆了包装纸,花丢到桶里边儿就成。”
朋友顺着她指的方向见到了那个堆满了花的水桶,笑着骂她:“傅葭风,你开花鸟鱼市呢?”
窗口伸出个脑袋,言之凿凿:“要不然怎么搞?丢了浪费,不如堆一起看个热闹。”
那天周屿夏定的是白色绣球,原本不是绣球的花季,花店为了他特意从别处调了花过来,价值不菲。朋友在那一桶花里拨出了点儿空隙插好新花,啧啧感慨:“花神到底还是花神,你这可欠了人家不少人情。”
这道理傅葭风自然也明白,眼看着到了周末,她想着一个画画的周末大抵也没什么忙事,难得主动给他发了次消息:“小画家,明天带你兜风,来吗?”
到了晚上才得到那边的回复,五十几秒的语音,前四十秒都在因为没及时看到消息在跟她道歉,到了末尾才轻轻问了她一句:“那我们明天还出去吗?几点?我去你那儿找你可以吗?”
他们没正儿八经见过几次面,大部分时间又是在用文字交流,这会儿冷不防发了一条长语音,傅葭风才意识到他声音还蛮好听,咬字标准的普通话带了一点儿京味儿化音,在一片蝉鸣的背景音里显得温柔又坚定。
鬼使神差地,她也发了语音回去:“十点吧,不见不散。”
第二天周屿夏果真提前到了院门口等着,还亲手带了束淡黄色的洋桔梗。傅葭风推了那辆体型庞大的CVO出来,手上取下两个头盔到他面前,示意他自己拿一个:“我这辆之前都是比赛时用的,还真没载过人,待会儿你要是觉得速度快了或者哪儿不舒服了,一定告诉我。”
周屿夏一边认真戴头盔一边应声,趁她不注意偷偷把那束花塞进了车边箱里。
机车轰鸣着自胡同口穿梭而出,熟门熟路地上了环城匝道,一路向着远离市中心的郊区驶去,高速带起的风在耳畔呼啸,新奇体验让他暂时忽略掉了并不算舒适的乘坐感觉。周屿夏算得上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生在京城,又在京城规规矩矩地长到了二十二岁,从前没经历过什么波折坎坷,因此也从没见过这样别具一格的人生景色。
巨大的机车马达声音掩饰住越发剧烈的心跳,在经过坡道时他犹疑着伸出手,很快又坚定攥住了傅葭风飞扬的衣角。
郊区公路平坦安静,周屿夏刚调整好姿势认真看风景,就听见沉默了一路的前面人隔着头盔大声问他:“周屿夏——这感觉好玩儿吗——”
他被这突然的问话问住,愣了两秒才大声回应她:“好玩儿——!”
傅葭风声音里带了点儿笑意:“那你再抓紧一点儿,还有更好玩儿的呢——!”
他毫不犹豫地依言照做,机车持续加速,他始终牢牢攥紧了她的衣角。
有某一个瞬间,周屿夏觉得,他似乎捉住了风。
04
傅葭风带着他整整绕了北京城一圈,再回到那个熟悉的院门口时,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似乎也跟着变化了。
时间尚早,夕阳余晖不过刚刚染上天际。周屿夏随身带着工作室展厅的钥匙,便又“礼尚往来”地邀请傅葭风去了798。工作室近来没开新展,展厅里显得有些乱,画架无规则的放着,上面的画的风格不一,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艺术美感。
傅葭风绕着画架之间的空地,认真地把每幅画都看了一遍,最后停在门口的画前:“这幅好看。”
周屿夏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眼睛眨也不眨地接她的话:“真有眼光,这幅叫《一见钟情》。”
她偏头看他的动作愣了一下。
名字其实是他瞎说的,那幅画没参过展,大概是他从前某幅连正式名字都没起过的练习作品,随口编出那个名字不过是为了引出藏在心里许久的下一句:“所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因这样一句试探而凝滞了一瞬。傅葭风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回答些什么,却被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的手机铃声打断。她走出展厅接电话,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幅被她夸好看的画已经从架上被取了下来。
周屿夏手里拿着妥帖卷好的画,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主动递给她:“上次送你画你没收,这次的没那么值钱,收下吧。”
暮色深了一些,之前那个没得到回答的问题没人再提起,分别时,傅葭风却主动带走了周屿夏卷好的那幅画。
直到当天晚上,周屿夏在画室里调整构图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解锁手机才发现是傅葭风主动发来的一张照片,模模糊糊能看出来是一轮月亮。
下一秒她还发:“今晚月色真美。”
发过来的信息算是延迟的回应,周屿夏瞬间就读懂了话里的隐喻。他手一抖,颜料盘被打翻在木地板上,颜料混在一起,像此刻难以形容的复杂心绪。他扯了两张纸巾收拾残局,擦到最后,用手指点着黄色颜料勾出一弯月牙轮廓,照下来也发给她:“确实很美。”
那头傅葭风住着的小院儿里,自从她收到了周屿夏回过来的消息,唇边的笑意就没下去过。跟她一同准备后天比赛的朋友见习惯了她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样子,看她笑得瘆人,皱着眉头问她:“你怎么回事儿?”
她大大方方地把手机消息页面递过去给他看,换来一句惊掉下巴的调侃:“哎哟喂,今儿太阳打北边出来了,傅葭风竟然还会扯文艺!”
傍晚得到的那幅画和从车边箱里发现的洋桔梗并排摆在柜子顶上,傅葭风给自己的CVO加好机油,一拍胸脯答得骄傲:“那怎么着,好不容易找了个艺术家男朋友,不也得配合点儿?”
“……”
第二天上午,花依旧如期送到,只不过送花的人不再是花店的外送小哥,变成了堂堂正正站在院门口的花神本尊。
05
周屿夏跟傅葭风这样从性格到职业都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纠缠到一起,任谁看了都不得不感慨一句“缘分奇妙”。得知两个人在一起的消息时,双方亲朋好友纷纷送上虚假又礼貌的祝福,没一个人在内心里面认可他们能长久。
一片唱衰声里,唯独两个当事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三年。
从机车后座上看到的景色像是开启了崭新世界的大门,给了周屿夏源源不断的灵感,他画出来的画也被越来越多人认可,逐渐达到了能够引领和他同期画家的水平。他需要参加的展览越来越多,原先那个规模不大的工作室,人员也越来越多,他时常忙得连手机都顾不上看一眼。
傅葭风也一样忙,“爱情事业双丰收”这句话放在两个人身上正合适。
那会儿玩机车还算个小众圈子,女车手更是少之又少,傅葭风中学时就踏到这个圈子里面。起因还是某天她眼睁睁地看着有人从她面前抢走了最后一份打对折的照烧鸡腿排,头脑一热,骑着小电驴跟人飙车,硬生生地在横跨三个区之后把人堵到了门口。
那大概算得上是傅葭风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运时刻,她追的人是京城最大摩托车职业俱乐部的老板,他看她天赋异禀,随口问她有没有兴趣玩更大的。她抱着无所谓的心态跟人去了场地,一颗心从此栓在这件事上,再没回来过。她确实天赋异禀,技术好,人也不矫情,队友、朋友一大堆,比赛也都顺风顺水,赚了不少钱。
在日常相处里,周屿夏绝对算得上是最合格的恋人,他几乎从不干涉她的生活,不管她提出什么,他都笑眯眯地举手支持,自己出门一趟更是提前三天就会主动跟她报备行踪。傅葭风自由惯了,时常到了目的地才想起来给他发消息说出门比赛,周屿夏对于她发信息从来都是秒回,不知道是不是怕她有什么赛前压力,每次都只会发“注意安全”四个字,后面还要带一个可爱的波浪号。
唯独有一次不同。在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年,有次一起吃饭时,傅葭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他:“写生的时候,你去过川藏线吗?”
周屿夏摇头:“听说那边还在修路,想过几年再去,安全一点儿。”
她抬头看他:“俱乐部的几个朋友趁着联赛空当想过去玩玩,你要不要一起?”
他下意识就要点头同意,转念想起来工作室杂七杂八的事情一大堆,根本没有能偷闲出门的可能,只能试探着问她:“能不能再缓两年?等那边路修好了,只有我和你一起去。”
傅葭风不在意地摆摆手:“那我先替你探路咯,以后再一起来嘛。”她说完就开始跟他滔滔不绝地科普川藏线上能见到的景色,眯起眼睛向往地讲,“能在山谷里飙车,想想就太酷了!”
周屿夏依旧担心着安全问题,最终还是败给了她,她在他对面真心实意地感慨说,不去开一次野路的话,会遗憾终生,他就再也说不出一句阻挠的语句。
傅葭风离开那天,周屿夏依旧很忙,甚至起得比她还要早,连“注意安全”的短信都忘了发。到达亚丁之后,她开始给他发照片,山区网络信号不好,发来的彩信都有很久的延迟。照片像素也模模糊糊,白色雪山线延绵不绝,星星亮成一片,她配文打了一整行感叹号,跟他讲:“我好像要追上月亮了!”
那天他的信箱里都快被她发来的消息挤爆,一条接一条,图片和文字混在一起,像从前她带着他绕京城兜风一样,是一个新奇世界。十几分钟之后她总算发够,最后一条信息感叹号打满了整个手机屏幕:“周屿夏!我们以后来这里结婚吧!”
相处久了,他早就知道她算不上是感情外露的人,能说出这样情话的时刻近乎稀有。深夜的画室安静无人,周屿夏轻轻放下笔,拿起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回她:“好啊。”
发送成功之后,他克制不住涌入胸膛的思念,忍不住多问一句:“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那天晚上,直到周屿夏将手上的画彻底画完,他的手机屏幕都没有再亮起来过。
一周后他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那头的男声讲他是傅葭风俱乐部的老板,通话时间不过短短三十秒,十小时之后他便出现在了亚丁。
手机里那些模糊照片变成清晰的实景出现在他面前,她说得确实都对,川藏线上景色很美,抬头是延绵不绝的雪山线和连成一片的星星,往前跑几步就好似能追上月亮。可是周屿夏跑不动,挡住他的是地上被摔到变形的机车残骸,斑驳划痕多到连它的型号都看不清。
可他认得出,那是全京城只有傅葭风才会有的哈雷大道CVO。
临出门前他还在家里看书,西方哲学里提到动态守恒的概念,这概念原来也适用于人生。许是他遇见傅葭风之后的人生里幸福和幸运的指数纷纷超标,便强硬地把动态守恒定律加在他身上。
周屿夏只觉得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里,从未如此刻一般抗拒接受现实。
06
在遇见傅葭风之前,周屿夏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甚至连暧昧都没有过,很多时候他搞不清楚恋人之间相处的合适尺度。就像是当初,如果他再坚定一点儿,不让她去川藏线,是不是后面的事情就都能避免?
这样的假设本来便是不可能实现的。周屿夏清楚傅葭风是什么样的人,从前他们刚在一起时出去约会,他听她眼睛发亮地讲她想攒钱买的车、最近在看的比赛、心仪的世界级车手……谈起这些的时候,她的话总能多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甚至都不需要他做礼貌的附和。
那时咖啡厅的书架上放了一本毛姆写的《月亮和六便士》,他一直觉得,傅葭风就好像是某一种意义上的月亮。
他趁她喝咖啡的空当,总算插进了一句话:“就真的这么热爱吗?”睡前故事
“是真的!”她用力点了一下头,似乎还觉得不够,像是小朋友急切需要得到大人认可一样语气很急,“或许你还不能真正理解我说的热爱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它,喜欢到我可以为它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
说完她突然意识到,对着自己确定关系没多久的男朋友这么激情表白摩托车这件事儿,似乎不大妥当,赶紧讨好地问他:“你……不会介意吧?”
周屿夏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她,自然笑着答:“当然不会介意。”
傅葭风弯起眼睛跟他一起笑。
在此之前,周屿夏画了很多年画,看过很多展,去过很多次拍卖,听过很多次采访。那些采访里面“热爱”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太高了,高到连这个词的含义都被讲得贬值,以至于他都敢堂堂正正地在接受采访时说上一句“选择走上绘画道路是因为热爱”。
可现实里面,他不过是平庸至极的普通人,从未有过真正选择的权力和勇气。开始画画不过是父母要求,选择艺考不过是逃避去走读金融之后从商的另一条路,开了工作室后所谓的兴趣热爱又和金钱名誉掺杂在一起,他中规中矩的人生里面的全部新奇景色,都存在于傅葭风的机车后座上。
她能如此吸引他,确实因为他们从来不是一样的人,关于热爱也并不是同一量级的热爱。所以她后来真的做到了她说的那些话,她的确做到了把她所拥有的一切都献给了热爱。
是这样的吧,人类总不能凭借一己私欲和爱意就把月亮私有,更不能在机车后座将捉住衣角的瞬间,错以为成自己捉住了风。
《藏风》是周屿夏二十五年绘画生涯中画的唯一一幅人像,跟那一幅当初令他名震一时的《长安街的风》一样,主角是同一个人。
原本是私藏的画,周屿夏被合伙人好说歹说才说动,将这幅画也放到了《藏风》的展厅,摆放位置跟《长安街的风》遥遥相对,藏着不可言说的隐喻。
开展下午,京城的天开始缓慢放晴,走进展厅的人也越来越多,周屿夏放弃休息区的座椅,始终站在那幅画的附近,像是专属于它的守护者。
他站了一下午,闭展之后从展厅走出来时腰都有些酸。傍晚的798只剩酒吧和餐厅仍在营业,窄街对面的音响店在放一首旋律熟悉的歌,周屿夏停下脚步来认真听,听清了正在唱着的歌的歌词。
歌词唱——“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他手里还傻傻地抓着画展的打样邀请函,在一旁拍完夕阳的合伙人回头见他没跟上,走到他面前打个响指:“我才想起来,你说什么对着长安街的太阳许过愿,许的什么啊?”
周屿夏低着头把邀请函塞到他手上:“自己看吧,上边儿写着呢。”
07
不论多少年过去,周屿夏都无法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傅葭风这个人对于他的真正意义。
他只是偶尔会想,是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里边儿都会遇见这样的一阵风?汹涌的、热烈的、猝不及防的,像是她出现的那个季节一样,无休无止的蝉鸣里面包裹着炽热阳光,看一眼就令人心尖发烫。
二十二岁时的周屿夏遇见了他的风,那年他对着长安街的太阳许了个愿,说他想要永久收藏这阵风。
只是,可能是他许愿的声音太小,也可能是音波传播的距离有限——
总之长安街的太阳从一开始,就没能听见。
更新时间: 2021-03-21 1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