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岁暮长

发布时间: 2021-05-11 19:05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故园岁暮长

文|莉莉周

001

1987年英国的冬天,古老的伦敦城被冻得满目萧索。

伦敦艺术大学礼堂内,中国学生闻秋汀用不卑不亢的语气,周详回答了考官的所有问题,赢得那场毕业答辩会的最高分。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考官先生曾经到访故宫博物院,院内收藏的精美画作令世人惊叹,他最后问道:“那么你最喜欢的是哪一幅呢?”

如果将这个问题换成考试题,怕是真的能够难倒她。

闻秋汀思虑半晌没能回答上来。喜欢的太多,倒确实有一幅画给她留下了弥足深刻的印象——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十七岁的闻秋汀依偎在母亲身边,手中攥着那张目的地为伦敦的机票不肯撒手。而当时父亲却在故宫博物院的古书画修复室内,修复一幅即将交付参展的文物。

那是某位南派山水画鼻祖的一幅代表作。父亲赶回来时,衣料还沾着不少斑斑驳驳的颜料,母亲则早已乘那辆开往机场的出租车离开,小小年纪的闻秋汀呆呆坐在沙发上,抱着心爱的大熊玩具哭得两眼通红。

她将母亲的离开归咎于闻道之对这个家的不闻不问。父女俩打小感情就不深,如此这般,关系愈发疏离了。后来是姥姥姥爷暗自商量,提议用那个漫长又无所事事的暑假,来缓和父女俩的关系。

清晨八点的北京城,巷口胡同都是明净的夏日气息。

闻秋汀抱着装了作业的书包坐在自行车后头,眼见周遭的风景从平安里切换到人潮涌动的东城,一溜儿的凤凰牌自行车迎来绿灯后便银鱼似的驶向不同的方向。

跨过故宫那七道镶嵌镏金门钉的气派大门,转眼就是曲径通幽的西三所。远远的,闻秋汀就听到几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来得早的父亲的同事们正抻着一张盖文物的大白纸站在那硕果累累的杏树下,接那些被打下来的熟果子。

载着父女二人的自行车从旁经过,驶进院子里,后头梯子上举着棍子的人打趣道:“怎么,闻师傅嫌宫里头宝贝还不够多啊,竟把自个儿姑娘都带过来了。”

闻道之只是笑笑,也没回应。

夏日的院子绿树成荫,自行车停在了花架下。闻秋汀小心地抱着书包从后座上跳下来,踏着青石板走到门框边偷偷拿眼瞧。那些被打下来的杏子有的掉到地上砸烂了,飘出一股子甜腻诱人的香味。捧着满篓胜利果实的俊秀男孩朝闻秋汀走过来,她紧张得往后一退。

傅清明笑容温和,他从篓里挑出一枚饱满橙黄的杏子递到闻秋汀手上,俯身平视她的眼睛,做自我介绍:“我叫傅清明,‘廉政清明’的那个‘清明’,是闻老师的徒弟。”

闻秋汀盯着他的眼睛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叫闻秋汀。”

那是闻秋汀第一次见傅清明。他给的杏子多汁又甜美,之后她随手把那个果核扔到了墙根,谁知多年后竟长出了一株小树苗,就如同“傅清明”这三个字,永远地扎根在了闻秋汀心里。

002

闻秋汀儿时曾经和母亲来给闻道之送过饭,但记忆中都只是等在神武门外,从未有过进入那道深宫大门的经历,她其实挺好奇里头是个什么样子。

直到穿过了这堵大宫墙,她才知道,里头其实除了静,还是静。

花斑老猫趴在掉了漆的绿窗台上熟睡着,玻璃窗后边是成堆成堆的古书籍和资料,院里的香椿树在红墙面投下摇晃剪影,闻秋汀盯着那点点树影,能发上好一会儿的呆。

上回傅清明介绍自己是闻道之的徒弟,其实这话有歧义,准确来说,他应该是闻道之的前任徒弟了。他是在大学毕业后机缘巧合来到故宫工作的,在闻道之手底下学徒三年后被分配到了漆器组,正式拜入漆器修复大师史秉仲门下。

闻道之的现任徒弟是个身形特别消瘦的男孩,因为本人姓侯,加之人又瘦,西三所上上下下的人都爱打趣管他叫一声猴哥。初次见面,猴哥便逗她开心说:“虽然比不上我师兄吧,称我为故宫第二帅也是可以的!”

笑完这一阵,窄小的书画修复室只余下纸笔的声响。

院里香椿树下挂着的那只鸟笼里,画眉鸟发出间歇的喉叫,细细聆听,隐约还有几声绵长的喵声。闻秋汀循声绕过几丛树杈和石阶,发现是隔壁那间种了杏树的院子,穿着深蓝工作大褂的傅清明正蹲在墙根边上,喂一只小猫。

闻秋汀走近前,刺眼的日光照得傅清明看过来的眼睛眯了一下,不自觉懊恼的神情惹得闻秋汀颔首偷笑。他揉揉眼,笑着跟她搭话:“喜欢猫?”

闻秋汀点点头。

她伸手摸向猫咪的下巴,平时不爱搭理人的小家伙居然伸长了脖子,满脸受用的模样。傅清明将手上的猫粮径直倒在她的手心,接收到小姑娘疑惑的神情,他偏头指了指身后屋里摆放着的一尊亟待修复的菩萨像。

“刚接到的任务。我们组里缺人手,接下来可能得忙一阵,每天喂猫的任务暂时转交给你,没问题吧?”

闻秋汀眨巴了下眼睛,就这样莫名其妙接管了院里这群懒散高傲的野猫们。

有了任务以后,她每天都会提着猫粮袋准时出现在漆器组的院子里。终于有人能管住这些野惯了的小家伙,组里的人都喜闻乐见,时不时地会邀请她尝尝新摘的黄杏,走时装了还满满一塑料袋杏子,让她带给闻师傅。

偶尔她也会进屋坐在角落里,看他们做修复工作。

傅清明的桌面摆着好几摞闻秋汀看不懂的书,中间还夹杂着几本素描本。她五岁时开始学画画,看得出画主人的功底有多深厚。她很好奇为什么闻道之会把得意门生拱手让人。

傅清明抬起手腕揩去额间的汗,云淡风轻地为她解惑:“我们那批进来的学生,只有我对生漆不过敏,可能是老天爷要我和这些木疙瘩打交道吧。”

003

原本以为跟着闻道之工作会很无聊,不想竟意外地收获不少。

都是些金贵得不得了的物件,就那么摆在案台上,在能工巧匠的股掌之中进行修缮、陈列,这种近距离与古物的对话,是隔着橱窗展柜体会不到的。

也是那时候,闻秋汀才真正了解到这份工作的伟大。

1982年的北京暑气蒸腾,趁着老师傅们在屋里打盹的工夫,徒弟们从各院过来聚到一块儿,在香椿树下摆上一方茶几,泡茶聊天。这段惬意的时光,是闻秋汀觉得最受益匪浅的时候。

她记得有回说起茶道,猴哥那满腹经纶恨不能一股脑倾倒个痛快:“你们知道唐朝人怎么喝茶吗?唐人煎茶,水倒进茶釜放在风炉上煮,再把茶饼碾成茶末,等水沸腾了把茶末投进去慢慢搅动,品品古人这雅兴,实在是妙。”

最后是傅清明接过他的话茬,清润的嗓音如琴音般声声入耳,自然而然地吸引了闻秋汀的注意力,他说:“到了清代,乾隆皇帝在位时宫廷里流行‘三清茶宴’,用梅花、松子和佛手入茶,以雪水相烹。”

话音刚落,隔壁屋便有人过来喊他。经过两个月时间修复的菩萨像到了交付的日子,傅清明拍了拍一脸锐气被挫神情的猴哥,站起来往门口走:“上个月刚修过一只乾隆时期的碗,特地查了查历史资料。”

默默偷听着的闻秋汀情不自禁弯了唇角。她观察着茶杯中叶片的形状,傅清明经过身旁,顺手抚抚她的发顶:“我们要出去一趟,想不想去玩儿?”

那尊被薄被包裹着的菩萨像结实地捆在了双轮推车上,闻秋汀跟着那一行人从西三所走到太和殿广场。阳光刺目,她抬起手背遮阳。零星的游客不顾猛烈的日光在殿前合影留念,傅清明回头,放缓脚步退到她前头走着,挺拔修长的身影帮她遮去了不少光照。

菩萨像郑重摆放回到原先的展柜内,隔着玻璃,傅清明静默注视了半晌,像是和那朝夕相处了六十多天的物件做最后告别。待四处参观完毕的闻秋汀找到他时,他已经在树荫下等了多时,绿树白衣少年郎,当真是好看极了。

远处的行道停着辆开往北京琉璃厂的公共汽车,他抬手擦了把额角的汗:“大伙得去趟琉璃厂,你要是想去,回去跟你父亲知会一声,免得他寻不到人。”

那时闻秋汀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她抿了抿唇说了声“不用管他的”,便径自朝公共汽车走去了。等她坐到靠窗的座位上,远远瞧见傅清明跟人借了辆自行车,风似的往西三所的方向骑去了,她才为方才的任性感到有些羞愧。

北京琉璃厂位于京城和平门外,明清时期曾经是为皇宫烧制琉璃瓦的窑厂,后来窑厂搬走了,却没把这么个好听的名字带走,这里便渐渐成了文人雅士和古董商贩汇集的地方。

去琉璃厂的这一路上,傅清明给闻秋汀普及知识,口吻淡淡的。

夏日傍晚的余晖将他的侧脸刻画得无比朦胧,闻秋汀心中有愧,却不知怎么开口,迟疑了好一会儿,语气闷闷地说道:“是我爸把妈妈逼走的。他从来没给她庆祝过一次生日,也经常会忘了我的生日,在他心里,工作比什么都重要。”

那是闻秋汀第一次将对母亲离开的遗憾,和对闻道之的埋怨,对外人道出,低如蚊蚋的话语,一字不落地传达到傅清明耳中。

下车前,他捏了捏闻秋汀的脸:“感情的事不是单方面的,现在你还小,等长大了你就懂了。但我感觉得到,闻老师其实很爱你。”

004

回来的路上,傅清明许诺下回再带她上潘家园逛逛。

也许喜欢的种子就是那时候在少女的心里种下了。她喝着傅清明买的北冰洋汽水,偷偷望着这个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的英俊男孩,白衫透着一股子清凉皂角香,那是北京城的夏日里最舒爽怡人的味道。

用猴哥的话来说,那之后,闻秋汀彻底成为傅清明的小跟班。

无事时,傅清明便会带着闻秋汀在故宫各个展厅间穿梭闲逛,他指着武英殿里一幅画考验闻秋汀:“过来瞧瞧,能看得出来哪儿补过吗?”

那幅画是他作为副手,跟随闻道之接触到的第一幅顶级名画。有许多厉害的修复师,也许走到职业生涯的末端,也未曾遇到一件如此名贵的器物。看着闻秋汀俯身认真观察,却满脸苦恼的神情,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修复的精髓就是要修旧如旧,看来我的水平还不赖嘛。”

闻秋汀不服气道:“明显是你故意刁难,要是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能看出来!”

悠闲的日子直到八月里结束,院长为文保科技部下达了一项重要任务——修复清乾隆时期的一块紫檀嵌玻璃画宝座屏风。

因为工程量巨大,大伙儿的工作地点从修复室搬到了宽阔敞亮的保和殿。

傅清明爬上梯子为屏风除灰,闻秋汀就在下面端详玻璃上面的绘画。从下往上的角度能看到他认真工作时略显严肃的脸,眉心的川字仿佛沟渠似的,她忍不住笑了,莫名其妙的傅清明以为脸上沾到了东西,使劲地用手肘擦。

那是八十年代的故宫,游客远没有现在那么多。

站在保和殿外眺望,可以看见太和广场上稀稀落落的游客,历史悠久的紫禁城总是让那些举着相机的老外惊叹不已。望着天空中的几只沙燕风筝,闻秋汀忍不住想起大洋彼岸的母亲,不知道那边的天空是否也和老北京城的天一样蓝?

十七岁的闻秋汀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安徽庐山,是母亲单位组织的旅行。沿途奔波加上晕车的不适,导致她对那次远行并没有留下太多美好的回忆。在母亲与父亲分开前,她的愿景依旧是永永远远、安安稳稳地在北京这座古老又温情的城市过一辈子。

待到母亲离开的那夜,她的坚持才开始有了动摇的裂缝。她不明白母亲为何会选择放弃当下安逸的生活,放弃他们。她也想有朝一日,能够去她向往的国度看看。

可她不确定那天假如真的来临,自己会不会舍得离开这座城,舍得离开充满了无限回忆的故宫,和教会她许多东西的傅清明。

心思重重的女孩禁不住对天空发出了一声喟叹。一身深蓝工作大褂的傅清明不知何时走到了近旁,闻秋汀转头认真地询问:“如果再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想过另一种生活吗?”

闻秋汀原本以为会很快得到答案,意外的是,傅清明居然怔愣了半晌,仿佛同她一样找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良久,她听到一声迷茫的呢喃:“这个,我倒真说不好……”

005

很久之后见到秦朝歌这号人物时,闻秋汀才恍然明白傅清明反常的原因。

高中二年级的暑假,闻秋汀照例随闻道之来西三所报道。傍晚起了风,她牵着在宫外头那家老字号风筝铺买的绢布沙燕,趁傅清明不注意,悄悄松了牵绳。

自行车在前头带路,后头风筝低空飞舞,仰头还能望见胭脂色的夜幕下几只晚归的大雁。

就在她沉浸于这无边的美景之时,傅清明一个急刹车在院子前停了下来,闻秋汀越过他的肩背望去,瞬时被惊得瞪大了眼睛。

她记得那天秦朝歌穿着一袭薄纱黑裙,发丝全部用一根缎带束上去,露出细致描绘过的脸庞和洁白纤细的脖颈,就像那画里的人似的。

曾经她也想象过什么样的女孩才能配得上他,直到秦朝歌出现,那些想象都失去了颜色。

傅清明拍拍她的脑袋:“走,去找你猴哥玩儿去。”

闻秋汀不甘心地望了那对四目相视的人一眼,转头跑进屋里。

那晚傅清明和秦朝歌足足谈了有两个小时,心不在焉的闻秋汀与猴哥下着棋,不知道输了多少次。猴哥看在眼里:“瞧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来,叫声哥,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和普通的爱情故事没有什么不同,秦朝歌和傅清明是大学时期公认的金童玉女,开始很浪漫,结局却多少让人有些唏嘘——极具舞蹈天赋的女孩选择前往国外留学深造,而男孩选择了一份安稳的工作,留在了北京。

也许大多数的爱情都是以通俗结尾,闻秋汀似乎有些理解他说的,感情并不是单方面的。

但很显然,那位秦小姐并没有领悟到那句话的含义。

因为那之后,她出现的次数增多了。

她把傅清明的工作台收拾得干净整洁,有时上面还会摆着清凉解暑的冰饮,但她很静,坐在角落里闻秋汀曾经霸占的那张椅子上,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专注于眼前工作的傅清明。

闻秋汀的难过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专座被人抢了,她难过的是秦朝歌和傅清明在一起时的画面,连她自己都觉得分外契合。

所有的忐忑,终于在某个微风乍起的傍晚破壳而出。

她缠着傅清明陪她去逛潘家园,三人各怀心事地边走边逛,秦朝歌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的假期快结束了,买了明天飞回日本的机票……”

离开前,她想约傅清明看最后一场电影,最后一次尝试挽回他的心。

电影是看了,只不过多了闻秋汀这只电灯泡。

影院开往平安里的公交车,在夜色中颠簸起伏,没一会儿闻秋汀就困了,她恹恹地靠在傅清明的肩头,昏昏欲睡中听见秦朝歌带着希冀与胆怯的声音。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在那之前,我会在机场等你……”

闻秋汀悄悄睁开眼睛,看见秦朝歌的手覆在傅清明手背上,心中五味杂陈。

006

1983年8月,北京气象台发布了英仙座流星雨预报。

灯火通明的西三所在为那块宝座屏风做着修复的收尾工作,而闻秋汀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腕表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是在等流星雨,还是在等一直都未曾出现的傅清明。

他是下午忽然起意的。闻秋汀紧张地观察了他很久,就在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的时候,他匆匆拿了外套便往外走去。那一刻,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紧紧揪了起来。

流星雨到来前,她出神地望着漆黑如墨的天空,脑中混杂着太多东西,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思考。直到瞥见暗处那道踱步而来的身影,闻秋汀才恍惚回过神来。一身白衫便装的傅清明像极了古画里晚归的儒雅书生,双眸明亮而清澈。

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答案。

流星划过夜幕的刹那,迸发出白亮闪耀的光芒,修复室内的老师傅摘下眼镜望向窗外,感叹这大自然的馈赠。而闻秋汀和傅清明则站在外头的杏树下,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傅清明不解地看向她:“怎么不抓紧时间许愿?”

闻秋汀恍然大悟般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在他收回目光后又偷偷睁开了眼睛,用目光细细描绘他英朗清俊的侧脸轮廓,通红的眼眶逐渐湿润了。

那场流星雨终结了少女闻秋汀散漫而冗长的青春时代,如果可以,请允许她将那个来不及许下的愿望保留在心中,就当作是,未来的礼物吧。

果不其然,隔日傅清明便递交了辞职信。

他说年华短暂,既然失去过一次,那么这次该为自己的幸福做出努力了。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一次争取,竟改变了他的一生。

离开那天闻秋汀没有去送他,她蒙着被子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呆呆坐在窗边,望向外头天空中飞机驶过后拖出的一条长长的尾迹云,不知是不是傅清明乘坐的那趟。

夜里闻道之将一个崭新的雕竹笔筒交给闻秋汀。那次逛潘家园时她看上了一个清代的象牙竹刻笔筒,奈何价格实在太高,只好作罢。傅清明安抚她说:“真那么喜欢?回头我给你做一个,保管比那个更好看。”

她以为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他当真记在了心里。

闻秋汀摩挲着那只精巧秀气的笔筒,故宫的夏天啊,转眼就又快过尽了。

抵达日本后不久,傅清明给她寄来了第一封信。

内容非常简短,另附着一张照片——古韵悠长的大阪街头,英俊的中国男孩蹲在台阶下,温柔地抚摸着一只流浪猫,略长的发丝遮住了眼睛,但闻秋汀能想象到他的眼神多么缱绻。

那之后,他们两人始终保持着断续的书信往来。

课业愈加繁琐,彼岸的来信为乏味的日子增添了许多亮色,但他从不曾提起秦朝歌,闻秋汀便也不问。她只知道,他并没有找到一份满意且适合的工作,但为了那份来之不易的爱情,他们彼此都在努力磨合。

年末时闻秋汀收到了猴哥从相机里冲印出来的照片。那些关于夏日的记忆,全部浓缩在了小小的纸片里。闻秋汀最喜欢那张不经意间拍下的照片——不知是院里哪只淘气的野猫把一株黄杏苗给踩折了,大伙儿抄着家伙围成一圈,寻思着拯救的办法,猴哥蓦地喊了一声,四五双茫然的眼睛纷纷朝他望去,快门“咔嚓”按下。

007

那张照片被闻秋汀放在相框里,摆在了书桌上,见证窗外春夏秋冬的交替。

冬日十月的北京迎来初雪,红墙绿瓦的紫禁城顷刻间被白雪覆盖。裹得像个肉粽的闻秋汀揣着那封从邮递员手里收到的录取通知书,可她最先想要分享这份喜悦的人,却不在身边。

那张录取通知书来自于伦敦艺术大学。

报考前,她如当初料想的那样百般犹豫,最后还是傅清明为她指明了方向。他在信中说,人生的答案,总该自己去追寻,才算不枉此生。

是啊,即便追寻答案的代价是他们之间相隔的那一万四千公里的距离,又或许,他们的距离早在他决定追随秦朝歌而去的时候,就已渐行渐远。

那年的首都机场,好像专门爱上演离别的戏码。

机场广播持续催促着还未登机的乘客,闻道之不厌其烦地又为她清点了一遍行李,嘴里念叨着诸多注意事项。闻秋汀始终不敢正眼看他,对他的嘱咐却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转身的刹那,他从后头叫住了她,闻秋汀眼眶红红,上前轻轻抱了抱父亲。

夜雾弥漫的希思罗机场,她见到睽违多年的母亲。

她的新任丈夫叫威廉,是个地道的英国绅士。除了在一家旅游杂志社担任摄影师外,他业余也是一名划艇教练,幽默风趣的性格和木讷的闻道之比起来,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

他们去康沃尔郡的海滩,咸湿的海风拂过闪耀迷人的海滩,转眼蔚蓝高远的天空被胭脂色的晚霞替代,静心聆听,仿佛还能听见远处渔港小船上飘来嘹亮动人的情歌。

也是在那动人之时,母亲主动提起了那段曾经带给闻秋汀无限怅惘的过往。

“我与你父亲深深地爱过,不爱了以后,各自选择追求更好的生活。我没法说爱情是不是真的有期限,但我从不曾后悔,也万分珍惜老天爷把你赐给了我们。”

从康沃尔返回学校后,闻秋汀拿起听筒给大洋彼岸的那头拨去了电话。她终于释然。

为了赚取生活费,大一下学期她开始去一些画廊打工,每天忙碌而充实的生活让她快要忘记有多久没有收到傅清明的来信了。闻秋汀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也好,总好过深夜里要为信里的每个字、每句话辗转难眠。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伦敦的金秋时节,再度见到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那天她背着画板和同学回学校,身旁人带着暧昧的眼神撞撞她的肩膀,她这才发现不远处立着道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衣连帽衫的傅清明朝她温柔地笑,难以置信的闻秋汀快步走到他跟前,微风晃动衣衫,她紧紧牵住他的手,傅清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闻秋汀从未想过傅清明那双修复过无数文物的手,竟会有连锉刀都拿不稳的一天。

他是在日本的家具工厂工作时受的伤。摩娑着掌心那道丑陋骇人的疤痕,闻秋汀甚至不敢想象当时的状况有多惊险。傅清明却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但从他的笑容里,她看出了落寞与颓唐:“在日本治疗的半年,效果不太理想。主任医师建议我来英国做复健,临走时他满怀希望地告诉我一定不要放弃,所以我便来了。”

008

然而现实比想象更为糟糕,医生说想要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也许得付出十万分的努力。

傅清明在曼彻斯特积极配合治疗的那段时间,闻秋汀有空就会去探望他。他们面对着湖光落日,分享彼此空缺的时光里发生的故事。他说富士山比他想象中更静,新干线沿途的风景仿佛未曾修饰过的电影画面,日本所有的风物都是那么自然而有序。

但他从未提起这个故事最重要的人,秦朝歌。

闻秋汀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远处落日压在海平线发出最后一点光芒,傅清明的眼里好像闪过几点星光,又好像没有。

那天夜里闻秋汀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八三年北京那场绚烂的流星雨。

她向天空许下迟来的愿望,是希望傅清明能够痊愈。

幸得老天眷顾,闻秋汀的愿望在五个月后实现了。

当接到消息的她匆匆赶到医院时,傅清明正坐在窗边认真地完成一幅画,画上的人是她。

闻秋汀将那幅画宝贝似的珍藏了起来。夜里两人背着护士小姐偷偷溜去露台对月酌酒,微醺的闻秋汀顽童般晃荡着双腿,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在故宫无忧无虑的时光。闻秋汀望着他,望着望着,眼眶却红了。

十七岁初识于故宫,转眼她已经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而他们除了面临一次次的分别,好像就只剩下了相顾无言。傅清明揽过她靠在自己肩膀,低低说道:“不用说,我都懂。”

那是他们再度分别前度过的最后一晚。

寒冬到来前的希思罗机场,闻秋汀送走傅清明,登机广播响起的刹那,她笑着挥手离开。这一次,她决定要做先走的那一个,因为这样他就不会看到女孩满脸泪水的丑模样。

之后闻秋汀用打工赚取的薪水进行了一次短途旅行,旅途中,她将许多张纪念照寄回了遥远的祖国,傅清明则回复她一张西三所同事们在院子里拍摄的集体照片。

人生中第二场流星雨是在伦敦公寓的窗外遇见的。

那时闻秋汀正一边赶着毕业论文,一边歪头煲电话粥,电话那头的傅清明提醒她,这次可千万别忘记许愿了,她笑着答好。

1987年英国的冬天格外冷,闻秋汀结束答辩后,接到一通闻道之的电话。

四月北京春光烂漫的好时节,傅清明收到一项特别的任务——带领远道而来的英国小朋友参观故宫,并为他们讲解古物的历史与修复历程。

隔着众人,他看到人群中来不及躲闪的闻秋汀,二人禁不住相视而笑。

闻道之在一次体检时被查出多年眼疾,挂掉电话的时刻,她唯一的想法便是回北京,回她爱的以及爱她的人身边。

她婉拒了导师留校的提议,接替闻道之进入书画修复室工作。

盛夏到来前,她坐在父亲曾经的位置上,与猴哥成了同桌。

那会儿西三所已经有了夏天的爽朗之气,她揉揉酸涩的眼睛,踱步走出门去。

院子里的黄杏苗不知何时生长出了茂盛的枝叶,甚至越过了墙头。闻秋汀站在树下,感受北京城初夏的熟悉味道,回头望向那扇绿漆斑驳的窗后,傅清明低头的侧影。

这一次,她终于能与他一同等到杏树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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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1-05-11 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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