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烟
如果做不成爱人,就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我要在身边给你留一个位置。
1
“岁月不饶人啊,”我妈说:“你看这大过年的,外面鞭炮四起,朋友圈里饭香四溢,虽然说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但如果能有一个优秀的男朋友也不错,你说是不是?”
我无力反驳,也无需反驳,我说:“那自然。”
于是,大年初三,我乖乖奔赴亲妈安排的相亲局。工作以后,我每年只回来两三次,加起来在父母身边也住不上半个月,相亲就相亲,既遂了他们的心,也权当认识新朋友了。
我连相亲对象姓甚名谁都没问——我妈也很厉害,居然一字不提。不过我相信,这人能走到相亲这一步,我妈肯定已经多方面了解过了。我的心态很好,连粉色长大衣和白色高跟小皮靴也穿上了,还抹了眼影、擦了口红,让我妈觉得很满意。
前天夜里下过一场雪,路边仍有残留的白雪薄冰,我穿着高跟鞋,走得小心翼翼。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我遇见了一个熟人。
是的,宋煜。至于宋煜是誰,稍后再说。
其实,当视野里出现那台黑色吉普车时,我已经在心里暗叫不好了。果然,车窗玻璃降下,宋煜扶着方向盘,叫我:“梁今卉!”
也许是错觉,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种守株得兔式的欢快,他说:“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我倒是真希望他没认出我来。我的手指在衣袋里尴尬地抠着掌心:“真巧。”
他笑:“巧吗?”
我也只好笑笑,“我还有事,再见。”
他笑开了,仿佛一朵太阳花,问我:“你做什么去?”
我做什么去?你管我做什么去。
我起身向前走,没想到才走出几步远,脚底下就踩到了一块碎冰,我用可以想见的难堪姿势,重重地滑倒在地,。
大衣摔脏了,靴子溅了雪水,手掌也擦破了皮,宋煜跑过来,“你没事吧?”
他扶我,我借力想要站起,没想到脚底又是一滑,我一慌就抱住了他的胳膊。
我整个儿无语住了。此时此刻,我就想给我妈打个电话,问问她,我不去相亲了,帮我取消见面,行不行?
宋煜替我拍打着大衣上的污渍,又抓着我的手腕查看我脏兮兮的手掌,感慨着:“哎哟我的妈呀!脏死了,疼不疼?找个诊所处理下吧?”
他这是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问他:“车里有湿巾吗?简单处理下就行,我还有事。”
我是掐着时间出来的,再耽误下去怕是要迟到了。
在车上,我一边用湿巾擦手,一边朝手掌吹气,别说,擦出血丝的地方还挺疼的,宋煜皱着眉:“我帮你吧?”
车里空间有限,他又离我太近,我那该死的慌张和羞涩第一百零八次蹿上来,只好勉强开个玩笑:“要不你去把路上的冰雪铲铲?”
他可真是得寸进尺。他笑着叹口气,就捏着我的手指,用湿巾一下一下地擦,他问:“你说实话,你做什么去?”
他低着头,于是我只好看着他的发旋儿,如实回答。
他笑了笑:“看你如临大敌似的,这么看重这个人吗?”
我再次如实回答:“我是为了取悦我妈,我连相亲对象是人是狗都不知道。”
宋煜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穿着褐色毛衣,露着白衬衫挺括的衣领,看起来真是洁净清爽,差不多三秒钟后,他说:“你可真是个好孩子!”
他的脸离我很近,这不太好。我朝旁边挪了挪,“那我走了?”
他不置可否,却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相亲对象未必会在餐厅里等你?”
怪我反应太慢,我啼笑皆非:“那正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谢谢他了!”
宋煜笑着摇头,又问:“阿姨没告诉你跟谁相亲吗?你连这都不问?”
“和谁相亲结果都是一样的,成不了。”
宋煜欲言又止,我侧过头看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会是你吧?”
他搓搓鼻子,默认了。我心里的恼火像细弱的小草一样拱出来,忽然有了长成参天大树的潜质,我问他:“有这个必要吗?”
他也有些恼火:“为什么就成不了?怎么就没必要?”
我挑衅地看着他:“因为我旧情难忘,怎么样?”
他暴躁起来:“你能不能把他从心里抠出来,扔掉?”
抠什么?扔什么?这个人真是没救了。
我要下车,他不让,他攥着我的手腕:“别走。哪怕是为了完成任务,咱们把程序走完,行吗?”
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2
我认识宋煜七年了。他爸是一家校外辅导机构的负责人,我读高二那年,宋煜读大一,那年寒假的第一节课,他来分享高考经验,后来就监督我们上自习,也给我们讲题答疑。
宋煜看不上我。他是个理科学霸,我是个数学渣渣,我一做题就想睡觉,全靠身边的小男友一次次撞着我的胳膊肘提神。
是的,那时候我有个小男友。宋煜很有师长风范,他目光如炬,眼风从我们俩脸上掠过时,像是带着嫌弃的冰碴。
那年寒假和第二年的暑假,足足一个多月,我没有向宋煜请教过问题,甚至没有单独和他说过话。他目光冷淡,我有些怕他。
我的男友名叫沈卓阳,很聪明乖巧的一个人,他满足了我对初恋的大部分想像。那时候他对我说,我们现在一起上课、下课,将来还会一起上班、下班,拥有同一个家。
少男少女的小情话,轻轻浅浅,点到为止,轻而易举地就红了眼眶和面颊。
沈卓阳每天都给我带小零食。我把习题本朝他面前推一推,他就放下自己的本子向我凑过头来。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悄悄拉一下对方的手。
这差不多就是初恋的全部了。七年后,宋煜扯着我的腮帮子,他说:“天天在我眼皮底下谈恋爱,瞧你那点儿出息!”
我踹他:“你好意思说我?当我没见过你的前女友?”
当然,这是后话。当时的宋煜愣充老成模样,课间聊天说的都是大人话:“好好学习,考不上同一所大学的话,现在再怎么卿卿我我,过后也得分道扬镳。”
一语成谶。沈卓阳的大学与我南北相隔,为了消弭地理距离,我们说过很多誓言,只可惜止于语言层面。我们的对话越来越少,共鸣更加显得稀缺,仅仅半年之后,除了向我抱怨辣死人的当地菜之外,他似乎有了言辞阻塞之感,也可能是他的那些好听、动人的话语,拐了个弯儿去了别处。
再后来,他的社交网络里开始出现一些照片,都是多人合照,但那些照片里除了他自己之外,总有同一张女孩子的脸。
分手是我提的,我告诉他,我不想继续异地恋了,不快乐,没意思。
隔了大半天,沈卓阳回复我:“对不起。”
我答:“没关系。”
我们终究是走散了。没有恼恨和怨怼,我们不再联系,却也没有互删,不再点赞、评论对方的朋友圈,并且默契地一起将往事折叠,设置为三天可见。
舍不得对方吗?根本算不上。留恋那段感情吗?好像也不是。
翻看长长的聊天记录和朋友圈里嘻嘻哈哈的对話,我们舍不得丢下的,其实是过去时光里那个明亮而快乐的自己啊。
后来有一天,沈卓阳给我打电话,他说:“这一次,我得把你删掉了。”
我不无尴尬地笑:“删吧。”
他也笑:“以前的聊天记录被女朋友看到了,她差点儿想要我的命。”
天地良心,这一回我笑得真心实意:“你活该。”
事实上,如果现任踢翻醋坛子的话,删与不删都是酸。网络空间里零零碎碎的痕迹,就像了无香气的褪色干花,非但不能装点四壁,还显然有些碍眼。
相比之下,我就更难了。宋煜是我和沈卓阳的共同好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一边提起沈卓阳,一边琢磨地看着我的脸。
我都快要自闭了。
3
我相信缘分的存在。两人之间的步履契合,像齿轮相啮,像一曲圆舞。
我和宋煜的学校在同一个大学城里,入校第一天,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他的话说得简单直接:“这是我的手机号,微信没删吧?有事找我。”
他像一条鱼,冲出海面冒了个泡儿,就又消失不见了。直到国庆假期之前,他发微信问我是否回家,要不要一起。可我没和他一起回家,因为我爸妈过来了,陪我度过了整个假期。
再见到宋煜,是在新年的同乡聚会上。当时,我与沈卓阳的分手结局已经初见端倪。
宋煜坐在我身边,他话不多,不开玩笑不喝酒,身边坐着这么冷淡无趣的一个人,连带着我的情绪也高不了。饭吃到一半,他说:“沈卓阳给我打过电话。”
“他让我帮忙照顾你。”宋煜笑了笑,接着说:“我告诉他,你把一切都应付得很好,恐怕不劳别人操心。再说了,他的女朋友,凭什么要我照顾?”
沈卓阳大概是怕我发现他的新恋情之后情绪失控,再做出什么傻事吧。我想,我才没那么缺心眼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冲宋煜竖了竖大拇指,低下头认真吃饭。
然而宋煜没打算放过我,他问:“你们俩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我嘴硬:“没问题呀。能有什么问题?”
宋煜又笑:“童话书再好看,小孩子长大了就不会再看了,这很正常。你说是不是?”
我真想装作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很遗憾,我居然听懂了。
隔了一会儿,宋煜说:“有事找我,任何时候、任何事,把我当学长、朋友,或者老乡,怎么都行。”
“谢谢。”我点着头,心里缓缓溢出了暖意。那是我第一次,发觉他的坚定和靠谱。
春天时,我见到了宋煜的女朋友。我去给他送东西,恰好他们在争论什么,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听见女孩一直在说,而宋煜话不多,声音低沉却冷淡。当时我悄悄地想:有个这样的男朋友可真压抑。
宋煜转头时看到我,就大步走过来攥住了我的手腕,拉着我出门了。
他个子高,迈开了两条长腿,拉得我一路小跑。我一脸懵,边走边压低了声音反抗:“你这是干什么?会让人误会的,我可不想在你们的关系里扮演这么不光彩的角色!”
“脑洞还挺大。”宋煜停下脚步,声音里有了笑意,“找我做什么?”
我们正站在春芽萌发的校园甬路上,阳光明媚绚烂,身边经过的小情侣穿着相同款式的白色针织衫。
我将纸袋递给他,有些得意:“咱们老家新华路上那家店里的香酥鹅,我爸今天来过!”
宋煜拨开袋口,深吸了一口气,“嗯,真香!”
“那我走了?”
他叫住我,“这么大一只,你还有吗?”
我把小谎话说得溜溜的:“我又不喜欢吃。”
“你爸可真宠你。”宋煜笑起来,他的眼神很柔软,“那你回去吧,路上慢点!”
我也笑,冲他摆摆手。心想他也没有多高冷嘛,一只香酥鹅就让他笑成了一朵花。
直到夜里睡不着,我才忽然反应过来:我爸大老远过来,怎么会给我买不喜欢的东西?那还能是我亲爸吗?
是呀,我爸带了不少吃的,不过香酥鹅只有这一只。我记得宋煜之前在朋友圈里发过香酥鹅的照片,他爱吃。
我白天时的得意全都变成了丢脸。天哪,我一夜都没睡好。
4
那女孩名叫程苗,是宋煜的初恋,他告诉我,他投入过热情和真诚,可是两个人还是渐行渐远,毕业成为最光彩的分手理由。
我不爱听他说这些,他这个双标男,吃起醋来很起劲,洒起醋来没心没肺。我装傻充愣地听,我说:“哦,她真好看。”
他拍我一下,笑:“别那么浅薄。”
我反应过来:“你才浅薄。”
宋煜工作之后,我们常常联系,一起吃饭、看电影,有一回约好了去附近的一个景点,结果他临时有工作,要去一趟邻市,他打电话过来,他说:“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我谈事的时候,你就在附近转转,怎么样?”
他的提议让我很开心,一路上我都兴高采烈的,结果乐极生悲了。
回来时,我们出了个小车祸。为了躲避一只突然窜出来的小狗,宋煜开的车险些撞上对面飞驰过来的一辆车。他猛打了两下方向盘,车前轮就掉进了路边的壕沟。
尽管系着安全带,我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向他倒过去,我的鼻子撞上他的手肘,酸疼得我一下子流出了眼泪。我杵在他身上,一时半会儿没爬起来,眼泪鼻涕就抹在他的衣服上。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害怕,宋煜却觉得我是被吓哭了。他努力直起身,伸手拍抚我的后背,抚摸我的头发,他给我擦眼泪,他问:“你碰到哪里没有?哪里疼吗?没事的,你别怕,你看,就算车身再倾斜一点,也有我垫在你身下,是不是?不哭了,乖。”
他的衣服上有我熟悉的淡淡的洗衣皂的清香,他的手上有汗水的潮热,他低低说话的声音——我肯定是疯了,这时候居然有心情感受这些。他叫我:“今卉,你看着我,说句话?”
我终于神魂归位,我撑起身子,乐观而诚实地说:“我没事,我是碰到鼻子才流眼泪的。”
宋煜舒口气,放下心来,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失望?
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说:“好疼啊,撞了个大包,你摸摸看?”
我忽略了他的盛情邀请,因为我刚才又擦眼泪又擦鼻涕,实在是下不去手。再说我现在心跳得快要撞出来,再多一点点刺激,我都怕自己会猝死。
全靠好心的路人帮忙,车子才重新上了公路。剩下的路程,我们没怎么说话,我还拒绝了他一起吃晚饭的提议。在宿舍楼下,我问他:“那只小狗跑掉了吗?”
他笑了笑:“没跑掉的话,你这鼻子不就白疼了吗?”
他抬手大概想碰一下我的鼻子,我后退一步避开了。我低19B08iVm78Kdmx6L1D8Plg==着头,没有抬眼看他,因为早上出门时我是化了妆的,现在早就不像样子了,我不想给他看。
然而,宋煜不这样想,他不懂我的心思。
那天之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面。这说明,他的心思,我也根本不明白。
5
那年秋天,我在一家新媒体公司工作,每天编辑着以“震惊体”开头的文章,疲惫和厌倦让我的情绪变得不可控。
我和宋煜住得不远,我加班的时候,他常来给我送饭,我用筷子戳着寿司,抱怨着:“不想干了。”
“嗯。”他看着我,云淡风轻地应着,“不想干就不干了,没关系。我在这儿呢,还能让你吃不上饭、睡大街不成?”
这安慰让我五味杂陈,他像是说了很多话,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我继续戳寿司:“我得坚持下去,工作是我自己找的,这么快就打退堂鼓,多打脸啊。”
“就算是行业里的大牛,刚入职时也经历过困窘。如果你觉得入错了行,就离职不要犹豫,不然的话,可以试着再坚持一下。”
我吸了口冷气,问他:“那样的困窘,你也有吗?”
“当然有。别的不说,突如其来的加班,还开车把你带沟里这件事,已经让我觉得很丢脸了。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受。”他看着我,“我怎么觉得你的右脸比左脸大?”
他这一问,我的眼泪差点迸出来:“智齿发炎,肿了。”
“吃药了吗?”他调整了坐姿,离我近了些,“来,我看看。”
开什么玩笑。我推他一把,埋头吃饭,“看过牙医了,消炎之后才能处理。”
“下次我陪你去。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我刚摇摇头,他就笑了:“你拒绝得这么快,让我怎么接话?”
我实话实说:“你陪我去,我更紧张。”
他的语气似有不满:“紧张什么?你十七岁的时候怕我,现在都二十三了,还怕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捂脸逃避:“嘶……好疼啊!”
“你怪我当年对你态度不好,是不是?可是今卉,你说好好的自习课,你们俩偷偷摸摸在那儿拉小手,哪个老师看见会忍得了?也多亏是我,要是我爸,他得拿板尺抽你们!”
真丢脸啊,我冲他嚷嚷:“你能闭嘴了吗?”
他横了我一眼:“傻子!”
如果说称呼对方“傻瓜”和“笨蛋”有着宠溺意味的话,那么“傻子”听起来是不是显得很嫌弃?
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问吧,别问得太难,我怕答不上来。”
他的声音很轻:“你不肯回老家,愿意留在这里,和我有关吗?”
宋煜啊,你把这问题接在刚才那句让我无颜面对的指责后面,会得到诚恳的回答吗?
显然不能。我说:“也可能,是我单纯地想要证明自己?”
宋煜笑起来,似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事实上,很多时候我们心意相通,很有默契。
他问:“这么辛苦,后悔吗?”
我实话实说:“偶尔有一点,不过大多数时候都不会,甚至有些庆幸。”
“比如?”
“現在。”
四目相对,我们都笑了,眼里全是热切与真诚。
“谢谢。”他说:“我也有过艰难时刻,丧得不行,幸亏你在。”
“我会努力,给你填补‘偶尔’。”他说:“沈卓阳这个王八蛋,他是个傻子吧……”
他一边唠叨,就一边起身拿过了手机,然后他的话就是对着手机那边说的了:“智齿发炎用什么药效果好一些……不是我……嗯……”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这个时间段不是用来表白的吗?如果你不想表,我先表也没问题,可是你给我看个后背是什么意思?
所以,宋煜啊,到底谁是傻子?明明是你,就是你!
6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觉得我和宋煜之间真的有问题,好不了了。
春节前的那段时间,宋煜白天忙工作,下班后又有聚会和饭局,尽管他的酒量不好,也还算克制,但总归是清醒回家的时候不太多,至于我,基本退化成了他的网友。
我想念某一年新年聚会上,不开玩笑不喝酒的宋煜。然而我知道,那样的宋煜再也回不来了,这是成年人的世界。
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今卉,来接我,好不好?”
宋煜喝醉了。我一出现,他就过来扶住了我的胳膊,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耳际,开口时带着少有的撒娇语气:“你怎么才来啊?”
我一抬眼,满腔柔情消散殆尽,餐桌旁那么多张人脸,中间那个妆容精致的女子,不是宋煜的前女友是谁?
然而,这是成年人的世界。我的脸上带着笑,拍着他的后背告诉他:“好了,我们回去。”
我用亲昵的语气嗔怪他:“你站直一点啦,我扶不动。”
可是我心里很生气。我不想理他了,等他清醒了,我就再也不理他了,我发誓。
到家后,宋煜吐了一回,弄脏了被单、外套和地板,说了两三句废话,要了一次水喝,接着人事不知。
第二天早上,他看到躺在沙发上的我,居然还表现出了惊讶:“今卉,你在啊?”
“不然你以为是谁?你的前女友吗?”
“不是,我以为你回去了。”他有些惭愧,看了看身上干净的睡衣,又问:“你帮我换的?”
“不然你以为是谁?你的前女友吗?”
他的脸上带着宿醉后的憔悴和迷茫,我跳起身,“下次你再喝醉,不要给我打电话!”
他拦住了我的去路:“你误会了!今卉,你听我说……”
“你不是很自律吗?为什么有她在,你就喝醉?暗潮涌动了是不是?心怀澎湃了是不是?”我嚷着,声音抖得像被大风吹过:“你总说我忘不了沈卓阳,一次两次三次地挖苦我、试探我,可是谁没有年轻过?你没有吗?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和他摸小手了,怎么了?你嫌弃我、看不起我,你觉得我没出息,你心有芥蒂,是吗?随便你!”
我可能是疯了,我说:“你和程苗在一起喝多了,让我去接,你怎么想的?戳我肺管子吗?向我示威吗?为什么?我告诉你,宋煜,我讨厌你那张冷漠的脸,我讨厌你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你去找程苗好了,不要再来和我暧昧——是的,就是暧昧!你这个自私鬼、胆小鬼,我烦透了!”
嗯,好吧。就这样吧,结束了。
后来,宋煜打过电话给我,被我恶狠狠地挂断了,接着是拉黑删除一条龙服务。是的,如果一生中,没有这么一个需要咬牙切齿地拉黑删除的人,简直是白活了。
我圆满了,谢谢你。
7
据说只要经过六个人,就可以找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在我们住熟了的老家小城,宋煜只通过三个人,就成功地和我相了回亲。这三个人分别是:他妈、我姑和我妈。也不知道他把我们之间的破事儿说了多少,我妈怕我不肯和他见面,居然连他的名字都没提。
大年初三,晴天。餐桌靠窗,落满了温暖阳光,给宋煜的头发镀了一层淡淡金色。他唇角紧抿,眼珠深黑。一周多没联系了,我承认,我想念他。喜欢一个人,可真是犯贱的行径。
我们对视良久,未发一言,我们俩的情商放在一起可能是零加零等于零吧。
他终于开口了:“我的心意,你还是不懂?”
我看着他:“不是很懂。”
“我喜欢你。”他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他说:“梁今卉,这样懂了吗?我爱你!”
我快要笑了,赶忙扭过脸:“没有说服力,我不信!”
宋煜深深吸气,“我把我的心放在这里,铺平了、展开了,我向你剖白,我给你解释,不留一个死角,行吗?小祖宗?”
小祖宗?我看了他一眼,他笑了,伸手揉乱了我今早刚做的发型,真不是人。
“可你不该那么骂我。”他说:“我承认在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上,我的态度不够明朗,可是你的态度就明朗吗?我不是要和你暧昧,我不知道恋爱香吗?你的工作那么辛苦,我怕有一天你会撑不住离开,我想自己能变强大一点,我希望我有能力照顾你,我想要郑重一点,让你爸妈能够放心让我们在远离家乡的地方生活。也许是我的顾虑太多了,你可以说我古板,说我愚蠢,但不要质疑我的诚意。”
让我生气的不是这个,我问:“你和前女友藕断丝连的,怎么说?”
“用词不当。”他说:“程苗和她老板在一起了,一心要做老板娘,我干嘛和她‘藕断丝连’?去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再说了,如果我心里有什么的话,怎么会让你去接我?”
他的目光愈发柔和,“那天我确实有很多感慨,我坐在那里,想着这几年的人和事,心里都是我那个怂唧唧的小笨蛋,我想和她在一起,哪怕她偶尔会想念她的小男友,我也不计较。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才喝了没多少,后来认识你的同事开始起哄,我本来酒量就不好,又有你来接,心一宽,就大意了。”
“能不能不提小男友?”我恨不得捶桌:“这是我们俩的事,你不要总提沈卓阳!”
说起这茬我就生气,不小心提高了声音,接著我就看见前方的屏风后露出半个脑袋,说道:“谁叫我?”
这就是小地方,没办法。那半个脑袋跟着探出身来,不太确定地唤我:“梁今卉?”
沈卓阳。几年没见,不得不说,他很帅,眼睛里星光闪烁。然而,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宋煜这个醋缸,怕是会把我淹死。
好尴尬啊。简单寒暄之后,我就没话说了。宋煜揉了揉我的后脑勺,亲昵得像真的一样,他说:“不生气了,听话。”
又对沈卓阳笑道:“闹小孩子脾气呢,哄半天了。”
沈卓阳离开后,我给了宋煜一拳:“影帝,给你颁座小金人!”
宋煜笑起来,贱兮兮地问:“什么感觉?”
“尴尬啊,你别再提那三个字了。”
他点点头,从善如流:“我错了!”
他说:“我想明白了。这两年我们中间根本就没有别人,是我们对彼此不够坦诚。准确地说,是我。我拿不起放不下,一腔热情无处安放,变得猜疑、妒忌、患得患失……”
“好啦!”我忍不住笑:“除了不解风情、乱吃醋之外,你倒也没那么多缺点。”
“不解风情?”
“不然呢?”
“我承认。不过你吧,也不是很解……”
8
大年初六,天刚亮我们就踏上了返程的路。除了我自己要带的东西,爸妈又装好了两个行李箱,还有几个大包小包,把后座和后备箱塞得满满的。
在路上时,我妈发微信过来,她说:“我和你爸爸都觉得宋煜很好,你们俩要好好的,照顾身体,不要吵架,遇事多沟通,不委屈自己,但也要替对方着想,记住了吗?”
我怎么刚从家里出来就又想家了呢?我抽纸巾的时候,宋煜扭头看了我一眼,他说:“你看,天空是粉色的。”
我吐槽:“你一点儿都不浪漫,那叫玫瑰色。”
“说得对。我不浪漫,我连一枝花都没给你买过。以后你不满意的地方我都改。”宋煜笑着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发现自己喜欢你的那天早晨,天空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觉得他是在哄我,他说:“是很久以前了,有一天夜里,我梦见战争和洪水,我拉着你的手拼命地跑,可是跑着跑着一回头,却发现你不见了。我转身回去找你,大声叫你的名字,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吓死了,我气坏了,醒了心脏还砰砰跳,真想打电话骂你一顿,问你为什么不拉紧我的手,为什么要乱跑。后来睡不着,就那么看着天色慢慢地亮起来。”
这样的宋煜难得一见,我美滋滋地抬手给他顺了顺毛,“我下次不乱跑了,你辛苦了!”
他笑起来,却问:“我们俩开车掉沟里那次,我的脑袋撞了老大一个包,让你摸摸看,你为什么不肯?”
“我紧张啊,我不敢。”我实话实说:“我对你有非分之想,又不确定你的心意。”
彼此坦诚是高效沟通的不二良法,宋煜笑够了,他说:“我也是。我不想要昙花一现,我想要天长地久。”
废话说得连绵不绝,我说:“你给我买束花吧?一进市区就买。”
“嗯。”他笑,这一路上他笑了太多次了,“还想要什么?”
“还想吃小酥肉,就是我妈在家常做的那种。”
他指了指后座,“等会儿回去翻翻,说不定哪个袋子里就有。”
“可我想吃新做的。”
“好吧。”他说:“不过只有男朋友牌的,行吗?”
我就像一个傻瓜,笑到停不下来。
车子走走停停,他前看后看,手指弹着方向盘,“这条路啊,以后我们还要走无数次。”
“那不是挺好的吗?”
他看了看我,笑:“有一句话你一直没说,怎么办?”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笔直的高速路上,车子塞在车流中间,已经好一会儿没动了。我欠身亲吻了他的脸颊,告诉他:“我喜欢你,从十九岁那年夏天开始。除了你,我心里早就没有别人了。我不是怂唧唧的小笨蛋,我是想,如果做不成爱人,就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我要在身边给你留一个位置,我不能轻举妄动。”
车流动了。宋煜没有看我,他的喉头动了动,隔了足有十秒钟,他说:“知道了。”
似乎很煞风景,可我忍不住笑了。
玫瑰色的天光已經收起来了,日阳高照,入眼处一片璀璨光芒。宋煜抬手替我放下遮阳板,他说:“你的确不是怂唧唧的小笨蛋,你是我的女王。”
更新时间: 2022-08-12 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