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霜降
你坦然得就像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好牵挂一般,这让我害怕,不是害怕你,是害怕从此再也没有你了。
1
我觉得我的人生在我十四岁那年冬天的那场大火中就毁掉了。
大火发生在半夜,我惊慌失措地往楼下跑时,在着火的楼梯上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爸爸和抱着爸爸哀号的妈妈。
我和妈妈合力想把爸爸往楼下拉,可是根本不行,一楼的杂货铺已是一片火海。
我们只好往楼上走,晕倒的爸爸非常的重,可我和妈妈都不愿意放弃他。
我丢下爸爸,跑上三楼发疯似的踹你的房门,时隔好几年之后,我又开始叫你哥:“哥!哥!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啊!我们家失火了!你快起来救爸爸啊!”
你喝醉了,睡得很死。我叫了很久,你都没有来开门。
我绝望了,只好跑下去继续和妈妈一起把爸爸往上面抬。
火势很大,蔓延得很快。妈妈因为在刚才的哭喊中吸入了过多的烟雾,不断地咳嗽,而咳嗽让她又吸入了更多的烟雾。
我拼命地用力,想救爸爸,也想救妈妈。我知道只要我们上了顶楼,就是有救的。我们家在小镇街边,房子都是相邻而建的,在顶楼可以爬过天台的栏杆从隔壁的天台逃生。
至于你,那时候我竟然有一个想法,你要是给烧没了,也就算了。
2
大概上天是要惩罚当时拥有那个恶毒想法的我吧。
二楼到四楼的楼梯似乎被大火烧成了峭壁,我和妈妈怎么也没有办法把爸爸给扶上去,妈妈呛得倒下了,我在大火中无助地哭喊,也慢慢失去了意识。
我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获救的,后来才知道是大火惊醒了邻居,他们砸了天台的门跑下来救了我,也踢开你的门叫醒了你,而父母都因为原本身体不好,又吸入太多烟尘而……
总之,那场大火的结果是,父母没了。我身上都是烧伤,你却活得好好的,连一点伤痕都没有。
是的,我在说你还活得好好的时候,有怨恨。
因为如果不是你,不会有这场火。
警方调查,抓到了纵火者,是一个与你有仇的小混混,他因打架输给了你,为了报复你,便半夜在我们家门前纵火。
你在大火中呼呼大睡,而父母在大火中离开了人世。
父母的后事,是我自己在邻居、亲戚的帮助下办的。因为你情绪激动,差点把纵火者打死,还打伤了来劝架的警察,所以你被拘留了。
听说你在那边的情况也很不好,一直都在发怒,情绪极不稳定,谁都不敢让你出来。
小镇风俗,女孩不能扶棺,就这样,爸爸妈妈明明有儿有女,最后却连一个扶棺的人都没有,就那样走了。
真要说我对你没有怨恨,怎么可能?
3
我的家因为那场大火而没了。
父母本来在一楼的铺面做些小生意营生。房都烧了,营生自然也没了,而积蓄,早就被你挥霍完了。
父母的葬礼之后,几个实在避不开的亲戚在商量,以后由谁来供我上学。
我成绩好,从小就是全镇第一名。但是,供一个孩子上学,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很想继续上学,但是看着大家互相推诿,我自己心里也觉得无比失落,恨不得赶快长大,这样就不必有求于人。但是,我才十四岁,能做什么呢?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无所事事混两年,然后出去打工吗?
可我就是因为不想过那样的人生,才一直努力学习的呀。
“我们也没这个义务呀,这事问问小冰吧,毕竟小暖是他捡……”大舅妈嘴快,说要去问你,但话说了一半,就不再说了。
我知道,他们是在提我是你捡回来的孩子这件事。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孩子。我的周围没有人敢跟我提一句这事。我曾经听到过的最离谱的说法是,我是你的孩子。
已经稍懂生理知识的我知道不太可能,当时我十四岁,你二十二岁,相差也不过八岁,哪有人八岁就当爹的?
4
我一直不相信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我的面相与父母还是有点相似的。家里能找得到我婴儿时期的照片,去问别人他们不会说。
对于我的身世,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八岁那年,有一个邻居的小男孩骂我是捡来的小妮子,说我父母根本就不是我父母,我哥根本就不是我哥。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十七岁的你,冲上去就把那个十二岁的男孩狂揍了一顿,男孩的爸爸来帮男孩,结果你竟连他爸爸一起打了。不是那对父子打不过你,而是打起架来,谁都没有你那种不要命的劲儿。
你站在街道中央,大声嚷嚷:“以后谁要是再敢编排杨暖不是我杨冰的妹妹,我就去把他的家给烧了!”
十七岁的你,已经是小镇里尽人皆知的混混头儿,别的不说,打架尤其凶狠。
我们的父母老实善良,不知怎么生出了你这样一个凶狠的儿子。反过来,我倒更像爸爸妈妈生的孩子,我长得像他们,性格也像他们,都老实本分到有一点懦弱,被别人欺侮时只忍着不吭声。
父母管不住你,没有人管得住你。有时候你惹了事被派出所抓过去,你就自己想办法,很快就出来了。你还没成年呢,却把社会上的那一套路子学得溜溜的。
可是这一次,大概谁都不想让你出来了。
5
亲戚们都不想要我这个负累,但谁都不敢直说不要。因为大家都知道你的性子,欺负你可以,欺负你爹、你娘或你妹妹,你都会炸。
你因为恶意伤人,被判了一年半刑。亲戚们暂时松了一口气,不久似乎心情又沉重了很多。
大家都在害怕你出来之后会找他们事儿,又期望你出来,快把我领走。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管我住在谁家,日子都不好过。
大舅二舅家在离镇上不远的村里,我每天都要帮忙做很多的家务活、农活,有时候只能吃一顿饭,而且是剩饭。大姑家没有我住的地方,表哥已经成年了,对我虎视眈眈。我在客厅沙发旁边打地铺,每天晚上心惊胆战的。因为我害怕表哥半夜忽然走出来,也害怕姑父忽然在我旁边躺下,向我伸出手。
幸好,我饿得又瘦又小,面色蜡黄,穿得很破旧,慢慢地,那些成年的男性不再总盯着我看了。
我每天若惊弓之鸟般地度过了一年半。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惊惶,我知道要努力学习才能改变现状,可是我又隐隐约约明白,我再努力也是不可能的。大舅、小舅、大姑,他们都没有想继续送我上学的意思。
我就像在一个深渊里,一直都明白要努力,要向着有光的方向爬,可是无论我怎么挣扎都看不到光。
6
我盼望着你出来,毕竟你是我的哥哥。虽然我们感情并不算好,虽然你被囚铁窗,我寄人篱下,但父母走后,世上便剩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
我又害怕你回来,怕你回来后,我会更惨。
你十二岁打架,被小学劝退,父母求人送礼,才把你送进了初中。又因为打架,十五岁的你初三还没读完就辍学了,从那以后就一直在社会上混日子。
不管是对父母,还是对我这个妹妹,你都非常的冷淡,除了叫父母给钱,叫我做饭给你吃,你几乎不会和我们说一句多余的话。与其说我们担心你,不如说我们害怕你,怕你疯狂起来会对家人动手。
你回来的时候正是大冬天,我在洗大舅一家的衣服。南方冬天的溪水冰冷刺骨,我脚上穿着破烂的单鞋,手脚上生的冻疮都烂了。
看到你,我没认出来。你瘦了太多,身上穿的衣服挺干净,看起来还是跟之前一样,没有什么差别,却又有一种无形的沧桑感。
你也没把我认出来。大概,你也不知道,之前那个受父母宠爱的,总是穿着小裙子像乖乖女一样的小妹,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大舅妈看见我停下了手,顺手抽了一根枝条一边骂,一边要打过来:“来个男人,你眼睛就直了不干活了?小小年纪不学好,就不应该让你来我家白吃饭!”
枝条落在我身上,疼得我跳了起来。我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像一只没有羽毛,哀号着求生的孤鸟。
7
你大概终于把我认出来了,伸手把我拉到身后:“谁说白吃你家的饭了?”
听到你的声音,大舅妈显然打了个冷战,然后她又破口大骂起来,骂你是败家子,害死了父母,还敢来他们家;骂你把拖油瓶妹妹丢给他们,拖累了他们,害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发家致富……
大舅妈是那种大嗓门的农村妇女,非常的泼辣,骂得也非常难听。
我站在你身后,不敢离你太远,也不敢靠你太近。我害怕你会忽然跳起来,过去把大舅妈打一顿,然后大舅妈和表姐、表哥会冲过来和你打成一团。我担心你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害怕你把他们打伤,再次入狱。
你没有反击大舅妈,但也没有静静地站在那里被她骂,你只是拉起我,转身就走。
我害怕你,但是我也害怕大舅妈。我只能任由你拉着我,离开了大舅家。
你拉着我走了一会儿,到路边的一个小餐馆里,让人煮了两碗粉,我一碗,你一碗。粉被端上来的时候,你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钱付给人家,对我说了一个字:“吃。”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粉了,而且是热的。我狼吞虎咽,想把每一点热量都吞进身体里,让身体暖和一点。
你吃了两口,把剩下的大半碗推到我面前,说了三个字:“没出息。”
你的语气充满了对我的蔑视和粗鄙。你抽出来一支烟,开始一边抽一边往外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那时候觉得,才二十三岁的你,那个表情一点都不年轻。
8
吃完粉,你又带我去买了一身衣服。看见我穿着新衣服走出来的时候,你似乎笑了一下,然后你骂骂咧咧地付钱给老板,说真贵。
之后你带我回了家,是我们原来的家,现在是一片断壁残垣的地方。地还是我们家的。可能忌惮你,两个舅舅和姑姑虽然一直在觊觎这块地,但是谁都不敢擅自卖出。我们在破败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你抽了很多烟,脚边有一小堆烟头。我没有说话,你也没有说话。
最后一根烟抽完之后,你把我带到了学校,让我在校长家门外面等你。
我等了两个小时,我不知道你在里面和校长说了什么,但是第二天,我可以免费住校了,还拿到了一套新被褥。
你把我送到女生宿舍楼下,从兜里掏出来一把皱巴巴的钱给我:“想要什么自己买,就待在学校里,好好学,谁家也不要去。”然后你就走了。
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出过校门,周末我也不回家,住在学校宿舍里。听说你把我们家的地便宜卖给了校长,换来了一个我假期也能寄宿在学校的机会。卖地的钱你还了债,剩的几乎全给了我。
你给我的钱不多,虽然我很省,但还是很快没了。
我饿肚子的第三天,校长把我叫了过去,给了我两百块,说是你寄给我的生活费。
我问他你在哪里,他说你在外面打工。
听到“打工”这两个字,我的心稍稍放下了。幸好,不是做别的事。
9
是的,我总期望着你不要再去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即使你只是安安分分地打工,赚很少的薪水,那也很好。
你寄回来的钱,我非常节省地花,一分当成两分。我知道,你挣钱难,我害怕我如果花多了,你会不愿意再供我上学,我怕惹你生气。
可是,第一个月你给了我两百块,第二个月是五百块,到了第三个月,就变成了一千块。
我求着校长,让我和你通了一次电话。你要我吃最好的,衣服也要穿好的,想买什么就去买,不用担心钱。
你说得财大气粗,可我却心惊胆战。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你:哥,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你沉默了一秒,吼了一句“小孩子别乱问”就把电话给挂了。
十几年前,一千块钱的购买力是现在的三倍。那时候,一个普通的打工仔的最高工资,也不过是两千块。
除了必要的消费,那些钱,我不敢乱花。我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人拿着刀对着我,让我把钱还给他们。
是的,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么一个哥哥。你给我和父母的回忆里,没有温暖和安宁,只有害怕、惊慌和担心。
10
镇上传出消息,说你在外面发了大财。大舅、小舅、大姑都在周末抢着要接我去他们家吃饭过周末,但我借口要复习都没有去。就像害怕你一样,我也害怕他们。
夏天的时候,我成为我们那个小镇中学里唯一一个考上市重点高中的孩子。
市重点高中特别难考,五年来,我们学校也就我一个考上了。校长安排了盛大的庆祝仪式,红榜贴到了街上,还兴高采烈地给你打了电话,所以你回来了。
你在酒店的包房请了大舅、小舅、大姑吃饭。大舅、小舅殷勤地给你倒酒,诉说着你不在的时候抚养我的那些不容易,姑父最终打破了场面话,开口问你是不是要给他们一些补偿。
你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我现在是有钱,但凭什么给你?我爸妈没死的时候,你们从我爸妈那里得到的好处少吗?你们去我爸妈店里拿东西,什么时候付过钱?三个表哥在我爹教书的学校上学,前前后后十来年,你们什么时候付过学费?”
你话说得横,语气也横,大舅和小舅都不敢吭声,大姑父动了动嘴,却被大姑拉了下去。
父母都是老实人,他们在世的时候,确实没少受大舅、小舅和大姑的气。
我心里隐隐觉得痛快,但是更多的是担心,就好像走在钢丝上一样,而你却非要拉着我在钢丝上奔跑。也许稍有一丝风吹草动,我们俩都会掉下去摔死。
11
没能要到钱,姑姑和大舅妈、小舅妈把你点的饭菜酒水全都打包走了。他们走了之后,你带我去了大排档,叫了两个菜、两碗饭。你拿起碗扒饭之前把筷子递给了我,还是只说了一个字:“吃。”
我没吃,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决定劝你:“哥,我花不了那么多钱,你做点正经的事吧……”
你很久很久不说话,默默地扒着饭,扒掉了半碗饭,才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谁告诉你,我干的不是正经事?”
我吓得全身都颤抖了一下,不敢再看你,也不敢再说话。
“快吃饭。”你又吼了一声,“看你瘦得跟猴子似的,小屁孩懂什么?让你吃就吃,让你花就花,让你学就学,别管其他事!”
我真的被你吓到了。当天晚上,我在梦里吓得号啕大哭而不自知,你一脚就把旅馆的房门给踹开,冲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棍子。
你把我拍醒,把手里那根棍子递给我:“哭什么哭?梦到什么,用棍子打他。”
我房间的门锁已经被你踹坏了,所以你和我换了房间。
你的房间竟然什么行李都没有。看到你的衬衣有点脏了,我一时睡不着,便把你的衬衣洗了放在空调底下吹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你来拿衣服的时候,似乎愣了一下。
你穿着干净白衬衣的样子,斯斯文文,真的特别帅气。
12
你在我的高中学校旁边租了一间小房子。交好租金之后,你又给了我两千块钱:“平时出入关好门,谁也不要相信,晚上睡觉,把棍子放在旁边,谁来打谁。”
那句“你就在市里打工不可以吗”在我嘴里转来转去。
“有话快说。”
你很不耐烦,把我剩下的话都吓了回去。
你走了,连再见都没有说,也没有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惶惑不安中开始了我的高中生活。
你每月打进卡里的钱都不少,但是我不敢花。我总觉得每一笔钱都是一包火药,它们一点一点堆积,很有可能就会堆积成一个巨大的炸药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点燃爆炸,然后炸掉我的人生,以及你的。
就像那场带走了父母和家的大火一样。
你一走,就是两年多。中间不管是我放假还是过节,你从未回来。
每个月都有钱按时打进我的卡里。你给了我电话号码,每次我打给你,你都接,但你语气总是很不好,都是粗鲁地问我有什么事,没事就挂了。
有好几次,电话那头给我的感觉好像你还是在打架的场合。你接了电话,对着我吼:有事快说,别打扰我。然后我听到有人叫:老大,对方人太多了,我们撤吧。
我简直不敢想象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择过那样的生活。
我试着在某一天你听起来心情比较好的时候,问你能不能回本市打工,你寄给我的钱已经足够我上大学了。你沉默了一会儿,吼了我一句:“少管我的事,好好读书别瞎想!”
你越是强硬,我就越是不安。
13
这种不安最终在我高三那年冬天到达了顶点。
从十二月起,卡里就没有再打进来钱了。我打你的电话没有人接,再打,仍然没有人接,后来就关机了,再后来就停机了。
我心里感觉很不好。
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照例去街角的电话亭准备打电话给你。有一个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孩冲过来把我拉到了角落里。我吓得奋力挣扎要跑,他声音沙哑地说了句:“你是杨暖吗?是你哥叫我来的。”
男孩塞给了我一沓脏兮兮的钱,上面好像还有一点血迹。男孩红着眼睛说你为了他进去了,你进去前嘱咐他把这点钱送给我,还让我不要对任何人说,好好上大学。
两年多的独立生活,让我的胆子大了很多。我要男孩告诉我你在哪儿,如果男孩不愿意说,我就把钱全部交给警察,让警察告诉我。
男孩妥协了。
高考完之后,我才去找你。
你又瘦了,剃了光头,左脸颊偏下处有一道刀疤,右耳上方也有一道疤,看着有些狰狞。我努力回忆起记忆中那个清秀少年,怎么也没有办法把他和现在的你重叠在一起。
“考上了吗?”见到我,你板着脸,问了这一句。
“考上了。”我心里的感觉是复杂的,对你有不屑,有鄙视,有怨恨,也有感激,还有心疼。你身无分文却背负着送我上学的沉重责任,一个年纪轻轻就坐过牢又没有学历的年轻人做正经事哪有那么容易呢,可不做正经事就容易了吗?
我知道你一定不容易,否则也不会才二十六岁就一脸沧桑,身上亦伤痕累累。
14
“别再来这里了,好好读书。钱不够,我会给你想办法,不要受别人家的气。”
你强硬地表达着属于你的关心。我听得懂,也感动,但是又觉得无奈和怨恨。
开始有人零零散散地往我的银行卡里面打钱,我猜测是那个来找我的男孩。
我知道那些钱是你在刀口舔血换来的。我几乎每花一分钱都有一种罪恶感,那感觉就好像是我在把你仅剩的善良和尊严一点一点地花出去一样。
我觉得只要我少花或者不花你给我的钱,我以后就有机会把你出卖的那些善良和尊严给换回来。
我第二次去看你的时候,告诉你,我在学校食堂里找了一份工作,并且每个学期都能拿到几千块钱的奖学金,让你告诉那个男孩不要再给我打钱,劝那个男孩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好好做事,过正常人的生活。
你看着我,那眼神好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又好像是惊讶,惊讶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孩终于长大了一样。
我始终记得,在你拼命地打那对嘲笑我是捡来的女孩的父子之前,你是一个笑容温暖、乐观可亲的哥哥。
那次打架之后,人人都说你凶悍,亲戚们也因为对你有所忌惮,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来欺负父母了。我猜想,也许是你尝到了强硬的好处,你开始尝试着用拳头说话。于是,你变成了今天的你。
可我不想要一个这样的哥哥。
我告诉你,我期待着我毕业之后工作挣钱,等你出来后,我们兄妹俩先租一个房子,然后赚钱再买一个房子,这样我们就又有了家。
那天是我第一次强硬地对你说话,也是第一次见你久久不说话后红了眼眶。
15
我大四的那年春天,我找到了工作,而你因为表现好得到减刑,提前出来了。
我高兴极了,就像看到了春天即将到来。
其实那时候,你的状态已经很不好了,人很瘦,脸色蜡黄,一点都不像一个不到三十的男子。年少的挥霍和过度的饮酒抽烟消耗了你的生命力,你能出来,不但因为你表现良好,还因为你已经到了肝癌晚期。
你拒绝了治疗,并且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那个去接你的男孩和看到你惊喜到发呆的我。
我们仿佛换了身份。七年前,你带着我在高中旁边租了房子一样,这次换我带着你在我大学的旁边租了房子。我交了房租,然后把剩下的钱交给了你,告诉你想吃什么就去买,不用省钱。
那个男孩对着我笑,似是想讨好我,你当着我的面,给了那个男孩一拳:“别打她的主意,你配不上。”
男孩原本发光的眼睛,被你的这句话说得黯淡下去了。
男孩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吃店,你便去店里帮忙,早上很早去开工,晚上再回来给我做饭。
你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柔软,我以为你每天都在男孩店里忙,直到你悄悄地出了一次远门,我才又开始担心起来。
你这一去,就去了三四个月,中间你只打了几次电话回来。我问你在哪里时,你说你在老家办点事,办完就回来了。
我问你办什么事,你不肯说。
我去问了几次那个男孩,他也不知道你去做什么。
我打算论文答辩一结束,马上去找你。我隐约觉得不安,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16
我买好了车票,你却回来了。和你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对消瘦斯文的中年夫妇。
他们一看见我就红了眼睛,那位阿姨还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我们的面前,我真的是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扶你,可你却怎么也不愿意起来。
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由母亲带着在外婆家的小公园里玩。母亲为了捡一个气球走得远了些,离家出走的你刚巧路过那个小公园。九岁的你渴望有个弟弟成为你的帮手,因为父母太过老实而时常被亲戚表哥们欺负,你一念兴起,把我抱了起来,悄悄地带回了家。
因为害怕被大人发现,你竟然把我藏在屋里,一藏就是三天。在这三天里,你偷偷地喂我牛奶,给我换尿布,然后发现我竟然是个女孩儿,不是你想要的弟弟。你想把我送回去,但是又没有了那个勇气。愧疚和不安使你把我抱到了你的父母面前,你父母看到从天而降的婴儿时手足无措,你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撒谎说我是你从路边捡的孩子。
你的父母相信了你,一直想要一个乖巧女儿的他们就那么把我养了下来。
你用低沉的声音说完了这些,最后你对我说:暧暧,对不起,哥对不起你。
然后,你就倒下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都还没来得及生气,都还没来得及考虑要不要原谅你,你就……
你太过分了。
17
被送到医院,你就进了加护病房。医生面色凝重地告诉我你时日无多的消息,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你已经病入膏肓。
你依靠止痛药去帮我寻找亲生父母的这几个月,透支了所剩无几的生命。
你撑不了多久了。
我很想骂你,骂你一时任性,将我带入了颠沛流离的命运,可是我张开了嘴,却骂不出口。
一个九岁的男孩能独自照顾一个婴儿三天,还让我这个婴儿的哭声不至于惊动父母,我想除了我自己天生不爱哭,性格内向之外,一定也因为你是一个很温柔细心的哥哥。
在你顽劣的少年时期,妈妈曾经无数次对我哭着说你小时候很乖巧、很温柔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四岁的孩子没有什么记忆,但是在记忆里,我确实有一个好哥哥,他经常抱着我下楼玩,在表哥、表姐捏我脸、欺负我的时候,他确实会护着我。
当我渐渐懂事的时候,你渐渐变得暴戾起来。小时候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后来渐渐长大,也渐渐知道那是因为你急切地想变得强大,想保护好我和父母,无奈弄巧成拙了。
一直以来,你都在尽最大的努力补偿你犯过的错误,甚至赔上了自己的人生。
你不上学,却把我送进了名牌大学,还让我考研究生。你让我吃了很多苦头,却又尽你最大的能力护着我走到了现在。
我知道我应该恨你,可是我却不知道要怎么恨你。
18
我只能看着你不发一言,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你却很淡然,你在器官捐赠书上签下了自己名字后,看向了我,脸上有笑容,那是我几乎没有在你的脸上见过的笑容。
你坦然得就像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好牵挂一般,这让我害怕,不是害怕你,是害怕从此再也没有你了。
我好后悔呀,在你对我笑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扭头便走呢?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好好地和你谈一谈呢?我为什么要让你在那天半夜里孤零零地离开呢?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你已经走了。发现你悄无声息离开的男孩红着眼睛递给我一张字条,是你写给我的。
暖暖,你是一个特别特别乖的婴儿,吃饱了就笑,从来不乱哭。我不是不想把你送回去,我是真不舍得。那时候周围的亲戚都很凶悍,对我笑时都带着算计,那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像我的名字杨冰一样,是一块冰。知道为什么我给你起名叫杨暧吗?因为世界有你便是暧。我有父母,有妹妹要保护,我发誓自己要变得强大,要保护你们,但我没想到……
暧暧,哥对不起你,哥走了。你以后跟着你亲生爸妈,好好的。这辈子欠你的,哥下辈子再来还。
我失控的样子,一定很丢人吧。我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谁说要你还了?谁说一定有下一辈子了?这辈子我都没能好好和你说清楚,谁说愿意下辈子说了……”
可是,我哭得再狠,你也再听不见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下辈子,如果有,换我做你哥吧。我一定要比你坚强,远离怨恨,远离那些伤害我们的人。我一定要一开始就和你好好做兄妹,我们一起好好的,像普通的兄妹那样互相扶持,过平凡的一生。
真的,做平淡温暖的兄妹,一起慢慢走完一生就好。
更新时间: 2020-09-08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