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霜降
那是黎浅溪第一次知道,哭还是有用的。哭可以用来表达喜悦。
1
你会喜欢上自己的军训教官吗?
黎浅溪觉得自己不会。她费了洪荒之力才考上了这所全国排名前三的C大,为的可不是喜欢一个小兵头。
被派来大学做军训教官的,能是什么出息的人?多是大学都考不上,初中毕业就去当兵的士官,连军官都不是。
黎浅溪真的是一个特别冷静理智的女孩子,嗯,或者说,她是一个被原生家庭折磨到只剩下理智的女孩子。黎浅溪的母亲是一个漂亮却没什么脑子的年轻女人,为什么说她年轻呢?因为她十九岁就生下了黎浅溪,到今年,也不过三十七岁而已。黎浅溪的母亲与父亲是情人关系,她的父亲有另外的完整的家庭,她从小就看多了母亲用哭泣与生气来争宠,然而随着母亲年纪的增长,那渐渐没有什么用了。父亲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连黎浅溪的抚养费都不怎么给了。黎浅溪从上小学开始就很用功,不管学什么都争第一,而且很会讨老师喜欢,父亲去开了一次她的家长会,她与他那顽劣的儿子不同,得到的全是表扬。父亲觉得与有荣焉,从此为了她,才又多与她母亲走动。
所以黎浅溪从小就知道哭没有用,哀求没有用,痛苦也没有用,只有拼命努力拼命努力地变得优秀才有用。
黎浅溪看不上母亲,她发誓过绝对不要过母亲那种依靠男人为生的生活,她要找一个绝对优秀的男人,才会付出自己的爱情。
所以,班上的女生们都对教官周焕野怦然心动的时候,黎浅溪目不斜视地走开,像一只骄傲的小鹿。
2
周焕野确实与其他教官不一样,他完全没有其他教官的那种严肃与粗鄙,与其他班那些高大强壮的教官比起来,他看起来甚至有一点儿弱――他是高挑白皙型的,脸又长得太过俊秀,于是看起来没什么教官应该有的粗犷野蛮,反而更像是宣传画册里那些英俊得过分的解放军模特。
黎浅溪有一个不好的想法,那就是,像周焕野这种人设,在那些意淫的网络同志小说里,大概属于受的那一类吧?
因为有了这个想法,黎浅溪就更看不起周焕野了。
重点大学大约是为了突出重点,军训时间也和别的学校不一样,别的学校都是一周,在C大,生生变成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的军训时间里面,黎浅溪一句话也没有跟周焕野说过。
班上的其他女生叽叽喳喳,总找机会往周焕野身边跑。黎浅溪不,她有时间就拿着手机在旁边静静地刷考研知识点,或者拿一本书在角落里看。
她总是离人群很远很远。
继承了妈妈的容貌,黎浅溪长得非常漂亮。一个漂亮女生,又是学霸,很难不吸引人。
准确点来说,能来C大的,大多数是学霸。但是黎浅溪这个学霸不一样,她是他们省的高考状元。刚出高考成绩的时候,她还上了电视采访来着。她的父亲异常高兴,父亲家族的人还特许她进了黎家的祠堂去拜祭。
黎浅溪的母亲还为黎浅溪能认祖归宗狠狠地哭了一场。
黎浅溪早已厌倦母亲的眼泪。但那一刻,心硬如她,也有一些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3
广东重男轻女的现象很普遍,女孩一般是不能进祠堂的,特别是像黎浅溪这种没有身份的女孩。她甚至连黎这个姓都是偷偷摸摸地挂在母亲名下的。
黎浅溪能进祠堂去,她知道是因为自己成了广东省的高考状元。而母亲也因此得益,父亲分给她一套房子。母女俩终于不用为房租而发愁了。
但是黎浅溪知道自己拼命努力,为的并不是要进父亲的家族里面去。她变得优秀更优秀,以前是为了得到父亲的抚养费。现在她仍然在拼命地努力,因为她想长出结实强壮有力的翅膀,然后远远离开她的原生家庭。她没有空恋爱。即使有空,她也没打算让恋爱来阻挡自己的脚步。
所以黎浅溪即使在见到周焕野时也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跳,她也坚持没有看周焕野一眼,当然,她更没有看任何一个向她示好的男生一眼。
有路过的男生开玩笑一样喊她冰山美人,她不冷漠也不恼怒,反而对着那群男生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真有些令天地失色的美。时常有男生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她声音温柔动听地拒绝:“不去。谢谢。”
黎浅溪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她还是特别优秀的女孩子,军训时别的女生会做错的动作,她永远标准。她不看周焕野一眼,周焕野却说了很多句:“黎浅溪出列!”“黎浅溪示范!”“黎浅溪归队!”
是因为她太优秀了吧,周焕野很少叫其他女生的名字,却叫了她的名字很多次。
4
军训结束了,女生们都哭着在周焕野的笔记本上留言,那个本子是皮质封面,普通得很,却特别秀气,有点儿像周焕野这个人。
本子转到了黎浅溪手里的时候,还带着别的女生手心的温度,黎浅溪像被烫着了一般,只碰了一下便递给了旁边的女生。
黎浅溪一个字都没有给周焕野留。她甚至没再看那个笔记本一眼。
周焕野离开前那天晚上,全班同学在操场上一边哭一边笑地联欢,男生们说:“教官你终于要走了,我们班女生的眼睛可算是有空看我们了。”
周焕野也笑:“不好意思呀各位同学,我长得太帅气,所以已经上交给国家了。”
有个女生说:“也不是每个人呀,黎浅溪就没有觉得教官帅,她都不看教官的。”
很快有人附和。
连别的班、别的系的女生都来偷看的周焕野,黎浅溪却一眼也不看,让人不印象深刻都难。
“黎浅溪,长成我们教官这样的你都不喜欢吗?”竟然有人为周焕野打抱不平,觉得黎浅溪看不上周焕野是黎浅溪的不对。
“长什么样,是喜欢的理由吗?”黎浅溪是这么回答的,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操场的灯光下,那微笑又动人又智慧,灵动得让人眩目。
“说得好。”周焕野赞同了黎浅溪的观点,他黑色的眸子在黑色的夜里却显得分外清澈明亮。
活动结束的时候,黎浅溪拿起自己的书要走的时候,发现多了一本。那本书的名字叫《他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扉页笔迹苍劲地写了一个野字。
是周焕野的书吗?黎浅溪本来想将它丢在那里的,最后却假装没发现一样把它带了回去。
5
都一个学期过去了,很多女生还三不五时地传着与周焕野有关的消息。
有人说他是军长之子,在普通兵营锻炼。有人说他已经像许三多一样因为是兵王被选去了特种部队。也有人说,周焕野因为太优秀,所以进了特警队,负责保护国家元首。
没有人知道这些消息是真是假,但女生们说起的时候,都是一脸思慕崇拜的神情。
黎浅溪本不应该在意与周焕野有关的任何消息的,她也知道,这些消息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就把与周焕野有关的消息给筛选了出来并且记住了。
就像她记住了那些学习点与公式一样。
其实黎浅溪这时候很忙,她一个学期就把一年的科目全都修了,而且是要求自己全A学分的那种修。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即使她每天都飞奔在去上课的路上,仍然会缺勤。她缺勤的话,下一次课老师就会点她的名字让她回答问题。要想全A,自然不能答错,黎浅溪不但不会回答错误,还会答得非常完美。一个学期还没过完,整个学校都已经知道大一化学系的那个黎浅溪了。
只有黎浅溪自己知道,获得这些结果的前提是,她每天的睡眠都控制在五个小时以内,因为她还尝试着写论文投向国内外有名的专业杂志。
她很明白她这种没有财富、没有背景的女孩,想要走得更远、飞得更高,就要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才能一根一根地长出羽毛。
她不认为谁能阻碍她往自己想要前往的方向走,她心里还念着的周焕野也不能。
6
周焕野给黎浅溪寄来的第一本书,叫《三杯茶》。黎浅溪用三天里挤出来的零碎时间把书看完了,作者用细碎而平静的文字记录自己的战地经历,并没有什么震撼之处,但是,有一些细节还是打动了黎浅溪,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合上本的时候黎浅溪还不知道是谁寄来的书,她继续投入自己的学习中,用了她全部的热情与能力。
第二本书寄来的时候,快考试了,黎浅溪忙得都没来得及拆开,等她去拆开的时候,书已经寄到第四本了。
第二本书是《水知道答案》,文字很少,用一张又一张的图片来表示,水能感受到人周围的环境或者情绪。
对于黎浅溪来说,这当然是闲书一类,所以她翻了几页,便丢在一边,看她的专业书去了。
第三本是《时间简史》,这本书,黎浅溪在高中时候就已经看过了,她连翻都没翻开,就把它塞进了书架。
书有的是直接从购书网站寄来的,有的是匿名从陌生的城市寄来的,都没有购买者的任何信息,起初黎浅溪以为不过是图书网站的宣传,或者是谁的恶作剧,或者是谁干脆马虎得寄错了。
第十本书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黎浅溪又看过了。浮夸又脆弱、敏锐又执着的盖茨比,命运是一直向下的河流。这本书也曾感动过她。但是,书寄来的时候,黎浅溪盯着那书的封面足足看了一两秒,才忽然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笑了一声,这还没完了?
还真就没完了,书每周寄来一本,雷打不动,照样没有署名、没有购买者的资料。收到二十本书的时候,黎浅溪给网站打了个电话,让对方不要再给自己寄书了。
对方查了半天说:“黎小姐,这是付过款的书呢。”
7
是谁这么附庸风雅给她寄书?她虽然爱看书,但也不至于是买不起书的人。黎浅溪抱着一堆书,跑到了罗子轩面前:“你长得不够帅、不够有能力、不够有钱,我看不上你,我不可能和你交往,所以,不要做这样无聊的事情了好吗?”
当时罗子轩还在教室里,周围有不少同学。
黎浅溪在学校里很出名,而超级执着地追求黎浅溪的富二代罗子轩自然跟着出了名,听说还有人开了赌局,赌到毕业的时候罗子轩能不能追上黎浅溪。
罗子轩有钱,所以他追求黎浅溪的方式就是送礼物,巨大的花,整个宿舍女生都吃到吐的巧克力,新款的包、外套、首饰,他全都送过。
黎浅溪从来没有收过他的礼物。罗子轩让她想起了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一样地看似人模人样,一样都是绣花枕头,一样地依附他们的父亲,让她充满了厌恶。
她不要过母亲那样的生活,也不要过父亲的妻子那样的生活。
她要变得有钱,有很多的钱,然后和一个她喜欢的也喜欢她的男人在一起饮酒作乐,享受人生。
她不要为爱情苦,更不要为爱情伤。
黎浅溪把书扔给罗子轩后就走了,她研究生考试正在关键时刻,她要一击即中。
她不要被那些总是莫名其妙地让她想到周焕野的书影响了心神。
8
黎浅溪重新见到周焕野,是在军训的两年后。
“黎浅溪同学。”
听到这个声音叫自己的名字的时候,黎浅溪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一下,疑心自己在脑子里想起周焕野的次数太多了,所以才会觉得在校园里都能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回答,假装听不见,低头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在背着一个冗长的化学公式。
身后有脚步轻又稳地跟着她,步履轻快,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点欢快的笑意:“黎浅溪,我是周焕野。”
“你是教官!”黎浅溪猛然收住脚步,回头对着周焕野吼出这一声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愤怒从哪儿来,但是她就是觉得生气呀。她觉得周焕野在勾搭她,而她并不想搭理这种勾搭,她觉得作为教官的周焕野来勾搭作为学生的她相当……没品。
“两年前就已经不是了。”周焕野穿藏青色衬衣配浅咖啡色长裤,除了那小平头,确实没有什么地方看起来像军训教官。黎浅溪偷偷地想象过周焕野穿便装的样子,但是,她没在现实中见过。周焕野是那种穿着冷硬的军装都显得过于温柔俊秀的人,眼下换了便装,便更显得他的眼神柔成了一汪清泉。
黎浅溪只觉得自己的心从周焕野那水一样的目光里经过,那些硬长出来的所有棱角与尖刺都变得柔软了一些:“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本来想告诉你我是来看我女朋友的,但显然不是。”周焕野那笑容更深了些,黎浅溪赶紧别开眼睛,她怕自己溺进去。
黎浅溪觉得,周焕野比起两年前更有魅力了。
9
黎浅溪没有接周焕野的话,她飞快地说了一声“再见”就跑了,而且跑得飞快。
这一次,那轻而沉稳的脚步没有跟上来。
那个周末,黎浅溪收到了第一百本书,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写的是一个婚姻幸福的中产男人为了艺术而出走并死去,体现现实的孤独与灵魂的自由。
黎浅溪早看过这本书了。一般寄来的书里,如果是她看过的,她便不再翻开了。但那一天,她忽然起意,翻了一下。
她发现这是一本旧书,因为扉页上写了一个字。那个字她见过,笔迹苍劲的“野”。
黎浅溪的心像打雷一样响了一会儿,最后她到底没忍住捡起包裹看了一眼地址,果然,上面并不是网站的地址,而是广州市。
黎浅溪把能找着的书都找了出来,一本一本地翻看书里有没有这个字。
有的有,有的没有。
这些书是周焕野给她寄的吗?周焕野是什么意思?嫌她没文化,所以给她寄书看?可为什么有时寄他看过的旧书,有时候却是在网站直接买?
黎浅溪从来平静如死水的心忽然泛起了一分焦灼:周焕野这是在表达在意她,或者是喜欢她吗?
不行,她是时候表明她的态度了。
黎浅溪从看到那个“野”字的那一刻开始,便铆了劲儿似的想着等见到周焕野的时候一定要和他说清楚,就像她和罗子轩说得那么清楚一样。
——周焕野,你长得不够帅、不够有能力又不够有钱,所以我不会和你交往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样的话,黎浅溪觉得自己应该也是能说出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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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直到黎浅溪把那句话在心里憋得都没了劲儿,她都没有见到周焕野。
又是一年过去了,她的论文在国外杂志发表,她申请到了一个有奖学金的留学机会,父亲又极是觉得荣耀地在老家摆了几席,答应负责她的路费与生活费。
大四一开学,黎浅溪就手忙脚乱地准备出国了。
而三年光阴过去了,学校里终于没有几个人再提起周焕野的消息了。黎浅溪走之前,拉长了耳朵听同学舍友的八卦,可关于周焕野的消息,一星半点都没有收集到。
走的那天,黎浅溪从北京出发,一个人拎着简单的行囊去了机场。母亲在广东,也未能来相送――她奔向自己想要的前程,也不需要母亲哭泣的相送。
黎浅溪没想到会在机场见到周焕野。周焕野穿着迷彩长裤、军绿色上衣,像是军装,但又不是很正式。
黎浅溪不知道他是来送别人、刚下飞机,或者是也要去哪儿。她只知道她在见到周焕野的那一瞬间,需要狠狠地深呼吸一下,才能压住狂乱的心跳。
她这么一慌张,手里的一本书便掉到了地上,是她收到的周焕野寄来的第一百二十本书,《苏菲的世界》。如何看待世界以及如何坚持自己,书里没有讲得很明白,而黎浅溪好像也不是太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慌了,因为,她带着周焕野给她的书的时候,被周焕野看到了。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尽管她一直都下意识地告诉自己要远离周焕野,可是,那些书却都是她没舍得抗拒周焕野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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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浅溪,要出发了?”周焕野像没看到那本掉在地上的书一样,问得很自然。他似乎在她面前从不客气寒暄,他的行为像上次见面时一样,有点没头没尾:“给你这个电话,有什么需要可以打过去,也许可以帮上忙。”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你在调查我吗?你是不是有病?这是谁的电话?我不需要。我没有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我们以后不需要有联系。
黎浅溪好想有骨气地说出这些话,可是,还不满二十二岁的她马上要去异国他乡独自打拼,她心里也慌张,甚至感觉自己比以前更像一片飘萍。她让已经刻进骨子里的理智与现实接管了意志,她接过那张卡片,很冷淡地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她逃也似的想跑,结果行李箱却被周焕野一把拎起:“走吧,送你到安检口我就走。”
黎浅溪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的行李箱,觉得自己要是去抢过来,便更显得矫情与尴尬,而且他也不至于把自己的行李箱给拖走。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安检口,周焕野果然什么也没有说,只跟在了她后面。
到了安检口排队的时候,周焕野没有说话,黎浅溪也沉默,幸好很快就轮到她了,周焕野把行李箱轻轻推到她的腿边,才说了一句:“一路顺风。”
黎浅溪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声谢谢。
她太过理智,显得性情冷漠,大学三年竟然没有交到一个朋友,这种天高海阔之别,竟然能有周焕野来相送,她真是忍不住有点眼眶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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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浅溪过了安检,从里面向外望的时候,还能看到周焕野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像一棵高挺秀气的树。
他是特意来送自己的吧?
黎浅溪这样想了一下,她出国的具体时间,除了母亲、学校里的几位舍友以及一两位对她多有提点的教授,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她不知道周焕野是如何知道的。但是,她现在似乎能确定了,周焕野一直在打听与她有关的消息。
为什么要打听呢?黎浅溪没有深想,毕竟,周焕野什么也没有说过。毕竟,她现在在奔赴她的新生活。
黎浅溪用自己的聪慧、勤勉与冷静、理智,很快就适应了紧张的留学生活。半年后,她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语言障碍,并因为成了教授的助手而得到了一间小小的单独的宿舍。
一位来自上海的学长和美国同学安道尔在追求她,她在得知学长无意留美后,拒绝了学长,与安道尔进行了几次似是而非的约会。她其实不想恋爱,但是她与学长不同,她不要再回到母亲身边去,也不想回到父亲的家族,任由他们影响自己的命运与人生。她走到了这里,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黎浅溪希望自己能得到一张绿卡。安道尔很认真,已经在计划圣诞假期请她一起去他父母家做客。
不管是教授还是同学,对安道尔的评价都很好,黎浅溪虽然心里仍然有些不安,但是她说服了自己,任何得到都有可能是失去另一些东西来交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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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之旅,让黎浅溪用到了周焕野给的那个电话。
安道尔一家人都非常欢迎她,一开始的时候,黎浅溪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热情。如果不是她无意中听到安道尔与哥哥商量着今晚如何一起溜进她的房间的话,那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假期。
黎浅溪冷静地提出有要事要离开,她的态度非常坚决。但是,安道尔及他的家人都没有同意,理由是太远了。
安道尔父母家离市区确实非常非常远,黎浅溪向他们借一辆车被拒,随后她想到公路边拦顺风车,结果是,安道尔的朋友又把她捎了回去。
黎浅溪没再尝试独自逃跑,她假装妥协留下,偷偷地打通了那个电话,并且给对方发送了她的位置。
一位姓周的大使馆工作人员,还有警察在三个小时后赶到了。那时候,安道尔全家刚刚结束了晚餐,黎浅溪被灌了好几杯酒,已经有些晕了。但她意志强大地撑着,给警察放了安道尔与朋友们对她意欲不轨的录音。
在回程的路上,黎浅溪坐在车里,终于忍不住瑟瑟发抖地掉下了眼泪。
开车的是那位周先生,他是个中年男子,看起来严肃而古板。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终于没忍住,说了一句:“你不用害怕,我是周焕野的父亲。你可以给周焕野打个电话。不过他现在在阿富汗,不知道能不能接电话。”
黎浅溪摇头说:“不用,谢谢。”眼泪却掉得更凶猛了。她此刻觉得自己已经欠周焕野许多,又有何颜面给周焕野打电话?此刻她已觉得自己太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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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浅溪逃过大难,她崩溃时没有给周焕野打电话,过后,她也没有打。周焕野在大使馆工作的那位朋友把周焕野的电话给了黎浅溪。可是她将那个号码都看得刻进了心里,也没有拨那个电话的勇气。她要说什么呢?说周焕野,你怎么会预知我的野心会给我带来劫难?说周焕野,如果不是你,我就完了?
不,黎浅溪觉得不管是什么,她都说不出口。
她没有主动给周焕野打电话,周焕野也没有联系她,她没有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过周焕野,她想,也许是因为这样吧。
回到学校的安道尔做出了一副被黎浅溪误会后失恋痛苦的样子,戏很足。黎浅溪有些恼怒,便将那段把她称为中国婊子的录音群发到了很多人的邮箱里。
黎浅溪这样做的时候,只是想揭穿安道尔的面目,她没想到那段录音最后会引起一次轰动全美的反对种族歧视的大游行,因为在录音里,安道尔和他的朋友不但歧视亚洲人,还骂了黑人。
黎浅溪抓住了机会,她进行了一次演讲,内容是我们同样努力,同样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为何却因为我的肤色而比别人缺少机会?
黎浅溪第一次去白宫的时候,就很大胆地向白宫顾问提出了好几个建议。随后,她收到了一间著名的制药公司的工作邀请,对方承诺会很快解决她的绿卡问题。
父亲第一次给她打了越洋电话,说看到了她和总统握手的照片,还说,让她不要接受绿卡,一毕业了就回国光宗耀祖,说她答应的话,就给她寄一万美金。
那是黎浅溪第一次对父亲说了不。
15
从此之后,黎浅溪没有了父亲给的生活费,如果说当时她一点都没有后悔,那是假的。
但因为没有了退路,她便不得不前进。做教授助手的时候,她承担了更多的工作,教授也多给她开了一些薪水。她还抽出时间去打工。
她终于试着自立了。她离自己有很多很多钱的目标还很远,但是她忽然发现,她不再惧怕自己会依附任何人了。
父亲断绝给她生活费的第一个月顺利过去后,她终于觉得,自己原本光秃秃的翅膀上真正长出来了第一根羽毛。
黎浅溪决定给周焕野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在全美最大的制药公司的实验室实习了,是教授推荐她去的。同事们都很友好,称她为美丽又聪明有趣的东方女孩。
黎浅溪用自己的钱租下了一处公寓,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中央公园。
她想,她可以给周焕野打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的地址,如果他恰巧来了,他们可以一起吃个饭。
这时候,离她与周焕野在机场的那次见面,已经又是四年过去了。黎浅溪不知道周焕野是否还喜欢自己――如果他曾经喜欢过自己的话。她现在仍然没有很多很多的钱,但是,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喜欢一个人的资格,她不用因为钱而担心被对方抛弃了。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冰冷的机械女声重复了好几次,黎浅溪才回过神来:周焕野的电话停机了?什么原因?忘记交话费吗?
黎浅溪试着给那个号码交一点话费进去,然而,她再打的结果仍然是一样的。
黎浅溪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忽然之间就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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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浅溪去了两次大使馆,终于见到了周焕野的父亲。周先生的面色依旧严肃而冷峻,即使说起周焕野的死亡,他也没有一分动容:“他在去年的一次任务中牺牲了。”
“什么任务?”黎浅溪迫切地问出了这句话之后,才忽然想到,会让周焕野牺牲的任务,大约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周先生果然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你和你小时候长得不太像了。”
“你如何知道我小时候长什么样?”
周先生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张照片给她看:“他十五岁的时候,去了一次夏令营回来,说认识了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他那时候长得瘦小,你可能不记得他了。”
黎浅溪看了一眼那张集体照,好一会儿才认出来站在最后一排左边的那个瘦高个儿女孩是自己。那年她才十二岁,以满分的成绩被省内最好的初中录取,父亲给她报了一个英语夏令营。那里有很多来自不同学校的少男少女,她一心一意背单词,并不知道那些人里有一个叫周焕野。
她甚至在照了这张照片之后,都没有将它带回家。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周焕野就已经认识她了。
“他十七岁就去当了兵,后来考了军校,进了特种部队。”周先生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一句,“他眼光不错,喜欢优秀又难追的女孩。”
周先生的意思是,周焕野喜欢她?
一时间,黎浅溪只觉得脸热,眼也热。那么喜欢她的周焕野为什么不等一等她?至少,应该等到她有回头找他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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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浅溪毕业前就拿到了绿卡,但是毕业的时候,她签下了国内一间大制药公司的合同,回国了。
她甚至没有将自己回家的消息告诉母亲,只是抽了几天假期回去看了母亲一次。母亲现在沉迷于麻将,久坐让她胖了一些,但是她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爱哭了。她告诉母亲自己回国工作了,母亲也没像她想象中的那样马上去给她的父亲打电话,而是兴高采烈地对几个牌友说:“我女儿回来了,以后我谁也不靠,就靠我的女儿就行。”
黎浅溪不是很情愿成为母亲的依靠,但是她知道那是她的责任。而且,成为别人的依靠,总比依靠别人好。
黎浅溪去了周先生给她看的那张照片里的风景区,正值暑假,景区里有好几个夏令营,少男少女们在进行各种活动。
黎浅溪试图在那些孩子的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也试着找一个像照片里的周焕野那样瘦小的男孩。
她坐在合照中的那棵树下,看看那些青春灿烂的笑脸,她想,自己十二岁的时候不会这么笑,所以才显得特别吧,所以,才会被周焕野记住吧。
黎浅溪看着看着,她几乎不怎么掉眼泪的眼睛,竟被眼泪充盈了。
透过眼泪,黎浅溪好像看到一个男人向自己走了过来,他高挑笔直,很像周焕野。
然后,就像每一次周焕野没头没尾却理所当然地出现并和她说话一样,她听到了周焕野的声音:“如果你知道了我这样骗你回来,你是不是会逃跑?”
黎浅溪什么也没有说。她忽然痛哭起来,哭得要命的那种哭。
那是黎浅溪第一次知道,哭还是有用的。
哭可以用来表达喜悦。
更新时间: 2020-07-23 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