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虽然经历无数的摔打，他还是那个踏上列车的少年，在复杂的生活中，努力保持着单纯和善良，还多了稳重和成熟。
文/刘汀
1)
我上初中时，老弟读小学，成绩很差。父亲在老弟的学习上并不很在意，他希望这个儿子留在身边养老。
老弟升到初中，那个中学离家40多里路，条件极差。他成绩依然不好，又远离父母管教，在玩闹中终于把初中读完了。
老弟中考那一年，已经是我的第二年高考了。父母和老弟商量放弃中考，想让他直接停学，回来和老叔学开车。老弟说，报名费交上去了，连考场都不进太亏了。考完之后，他填了几个中专的志愿，打包行李回家，做好了当一辈子农民的准备。
在我收到一所专科学校的通知书一周后，邮递员给家里送来一个信封，老弟竟然被呼和浩特的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家里马上陷入一种紧张的气氛：父亲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借钱，他觉得这一年我无论如何也能考上大学了。我却不想到这个学校去，父亲犹豫着，这笔辛辛苦苦筹措起来的钱，究竟是还回去，还是把它作为老弟的学费，送他上学。我们开了个家庭会议，结果是同意老弟去读这个学校。
从老家去呼市，要先坐火车再转车。父亲、老叔一起送老弟去坐火车。那一年老弟16岁，从没出过远门。他们把老弟送到火车站，看着他一人踏上绿皮火车，再看着老旧的内燃机车缓慢地驶出站台，父亲突然脸色雪白。可能是在那一刻，他才突然实实在在意识到，自己这个刚刚成年的、准备留在身边养老的小儿子，孤身去外面那个他一无所知的世界闯荡了。
这年冬天，我还在复读班的最后一排鏖战。一天门口的同学喊，有人找我。我出去，两个人破天荒地拥抱了一下，问他啥时候回来的，他说刚下火车。他长高了，也更强壮些，板寸头发，最重要的是，我看见他嘴唇上有了黑黑的胡茬，只不过半年工夫，他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
2)
3年后，老弟毕业，和几个同学被人介绍到当地一家牛奶公司去工作。在那儿，他几乎什么活都干过。收牛奶时，因为不愿意收掺了水的奶，还被人追着打。毕业工作的3年，他没回过一次家，因为他自己心里暗暗发誓，要做出点成绩来再回去。
那是我和老弟都已离家千里，父亲下定决心装了部电话。一个除夕夜，给老弟打电话，他说他刚刚加班回来，母亲听完就掉眼泪了。老弟后来告诉我，交房租后身无分文，他从同事那儿借了100块钱，买了一只烧鸡一瓶白酒，回到他们那个阴暗冰冷的出租屋里，吃完烧鸡，喝光白酒，倒头就睡。为了抵御饥饿，他过年的几天，基本上都是在冰冷的床上度过的。
2002，我在北师大读书，五一假期去呼和浩特去看老弟。我住在同学的宿舍里，第二天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公交到了老弟公司。下了车，我四处打望，终于看见蹲着抽烟的老弟。我来之前就知道，老弟生活得并不好，但看到他的憔悴和颓废，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带着我在工作地转了转，然后去他和一个同事合租的小屋子。那是一间破旧、低矮的平房，屋子里很暗，大概只有六七平米，靠墙的地方摞了4摞砖头，砖头上搭了几块木板，木板上铺一床褥子，褥子上是被子、枕头和军大衣。这就是老弟抵御黑夜时所能有的一切。靠门口的地方，有一个小炉子，是用铁皮桶自己做的。屋子里很冷，老弟说，咱们去吃饭吧，饭馆里热乎。
我们到附近的小饭馆里，要了砂锅和米饭，闲聊着吃完。我问他的打算，老弟说，先干着看吧。我又问他今年过年回不回去，他没出声，点起烟，吸进去，吐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到时候看吧。”他依然封存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我知道，他不想让我为此担心，不想把自己现在穷困的生活和迷惘的未来给我看。他努力营造着一种“我很好，至少还行”的氛围，我不能去破坏这个。后来，老弟把账结了，我想去结这顿饭钱，但忍住了，抢着掏钱，会伤害他的自尊心。
返程的车就来了，我坐上车，没敢回头看挥手的老弟。虽然不曾看见，但之后的若干年，我的脑海里都有一幅画面：透过斑驳的车后窗，我看见老弟单薄而倔强的身影，一手掐着烟，一手向我挥舞；在他身后，是一整片尚未开发的土地，远方的山在5月的风中仍毫无绿意。他的脸是模糊的，我的也是，我们这一次见面，前后加起来不超过4个小时。
3）
回到北京，我向父母报告这次行程，只说老弟在那儿还行，让他们放心。年龄渐长，我才发现内心深处的愧疚，因为在很大的程度上，是我的存在，剥夺了老弟过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而他也接受了家庭所给予的命运，甚至在努力想靠自己去改变家庭的命运。
第二年，父亲喊上二舅，两个人坐火车去看老弟。老弟想让农村来的父亲和舅舅能在呼市好好玩一下，提前借了些钱，带他们下馆子，带他们去呼市的景点，三个人的门票花了100多块钱。两位长辈心疼的不得了，老弟当然很清楚这些景点并没什么可看的，但他还是要带他们进去，不是为了看，只是作为儿子想让远道而来的父亲有一个值得的旅行。他是多么迫切地想向他们展示：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老弟那时的收入，一个月1000块左右，除去房租、伙食费，剩下的大部分钱他都花在了网吧，下班之后就玩游戏。因为除了游戏，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在那种环境下给他宽慰和快乐，即使这宽慰和快乐在本质上虚妄又短暂。
干了几年，老弟的收入好了点，可他也渐渐明白，在那儿待下去毫无发展。我在网上和他说：“今年回家过年吧，你不知道一家人多想过团圆年。”老弟说，他本来还在坚持做出点成绩来才回家，可我的那番话，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请假回了家，和家人一起过年。年后，他又到呼市去，想把握住一次极好的转岗机会，可惜他不愿意求人，最后只能打包了行李，彻底回家来了。
那一年，父亲求亲戚给老弟介绍个工作，是到东北的一座矿上，老弟又一人去了。干了半个月，他打电话说想回去了，矿区在山上，非常冷，他手脚都长了冻疮。父亲总在电话里说，先干两天吧，开春就好了。老弟不愿再让他们担心和操心，就在那儿干了下来。他告诉我，自己什么活都干，从去那儿到现在的7年时间里，他没有节假日。
老弟去矿上后，常和我在网上联系。有一天，老弟给我发来他写的小说和诗歌。他的文字和思考都很稚嫩，但我欣喜不已。我欣喜于他在山沟里，在举目只有石头和树的矿井周围，能培养起这样的爱好，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从自己的体验里深深地知道，他喜欢这个，就不会彻底陷入枯燥生活和无聊工作的悲苦之中，就会将坚硬的现实的壳，凿开一个小小的孔，透过它呼吸到另一种空气。
我鼓励他也发到网上去，他发上去，从很多网友那儿获得小小的认可。他写的东西越来越成熟时，我想，他的内心也一定越来越强大，再有了迷惑和困难，知道去哪儿寻找答案和力量。
多年的辛劳与坚持，让他终于有了稳定的生活，现在已经是一对儿女的父亲了。虽然经历无数的摔打，他还是那个踏上列车的少年，在复杂的生活中，努力保持着单纯和善良，还多了稳重和成熟。
更新时间: 2013-10-31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