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界尽头奔向你

发布时间: 2019-12-03 21:1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从世界尽头奔向你

文/塔塔猫

A

2007年,夏天。

蝉鸣在耳边的声调还未降下,十六岁的陆南便只身来到青岛。

他的父母离婚已久,他一直与母亲生活在四季怡人的南方。陆南的记忆里对父亲没有半点印象,只知道他是竞技帆船运动员。又或许,他皮肤还有些黑。也不知母亲是着了什么魔,非逼着他与父亲共度整个暑假。

“那边有没有人打war3?会不会无聊?”

“成天只知道打游戏,如何能从男孩变成男人?还是去看一眼大海吧。”

“看了大海就能变成男人吗?”陆南反驳,颇有些不屑一顾。

“那是你父亲说的话,不明白就问他去。”

“你怎么能信他的鬼话。”说归说,最后他依旧拗不过母亲,只得来了。

父子俩长年不见,气氛有种说不上来的尴尬,除了“你母亲身体如何”、“她很健康”之外,便只剩沉默无语。

第二天,陆父带陆南去看自己的“梦之号”,他指着那艘40英尺的竞技帆船对陆南说:“在不久的将来,我会驾驶它环游世界。”

呵,不过是十二米左右的小船,能环游什么世界?

陆南敷衍地笑笑,在蓝、白色居多的帆船前拍了张照片,便索然无味地去别处逛了。

天色将沉,他正准备返回时,听到有人在身后问话——

“那船是你的吗?”

陆南闻到淡淡的烟草味,有点苦。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她穿着松松垮垮的绿裙子,头发很长,烫出一个又一个纤细的大卷,看上去蓬松极了。额前垂下几缕稀松卷曲的刘海,掩不住明亮的双眸。她的皮肤白皙,涂着极艳的口红,夹着香烟的手指细长,每一个修剪圆润的指甲上都涂着不一样的颜色。

陆南有些看呆了,不自觉地按下手里的相机快门。

闪光灯一闪,她眉头一皱,似笑非笑,“你刚刚是在拍我?”

“不,不是……”陆南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慌乱地摆弄着相机,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注意,乱按的。”

她环抱着手臂,笑问:“小孩,我问你,我漂亮吗?”

“漂,漂亮。”

“那行,你拍吧,小孩。”

她用夹着香烟的手去揉他的头发,又问:“那船是你的吗?”

“是,不是……是……”

“到底是不是啊?我要去海的那一边。”女人指了一个方向,笑嘻嘻地说,“我去给朋友送份礼物,回头还坐你的船回来。”

陆南有些为难地说:“船是我爸的,我不会驾驶。”

“没问题,我会。”她说。

女人带上船的是一只素净的花圈,垂落在两侧的挽联上写着:何照林先生,音容宛在。

陆南仍站在岸上,战战兢兢。他晕船、吃海鲜过敏、连游泳技术也是平平,若此时迈出一只脚,便是平生头一回站到大海之上。

看着那个动作灵巧地解索、升帆的女人,他有些期期艾艾,“好大的风,可能不适合出海。”

她回头看他,浓密卷曲的长发在海风中扬起,笑道:“没有风,帆船怎么前进呢?”

“今天天色晚了,你可以明天一早去。”他看了一眼白白的花圈,又说,“我可以借你电话,你先打过去慰问一声。”

“慰问?慰问什么?”

他指着花圈,“你说那是送朋友的,我猜想他家或许有丧事……”

女人靠着主帆哈哈大笑,说:“那人是我的前男友,叫何照林。他前阵子说父亲去世了,没心情谈恋爱,便和我分了手。临走前又跟我借钱,说是给父亲择墓地。结果我同学却撞见他今天和别人订婚,他父亲还穿了喜庆的新装。我不送点‘礼物’给他,又怎么能体现我们俩的‘交情’呢。”

陆南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嗫嚅道:“这是什么狗血剧本啊。”

“谁知道是谁写的剧本!算了,不跟你一个小孩说了,免得你日后不敢交女朋友。”

“你别左一句小孩右一句小孩的,我已经十六岁了。”

“我二十岁,比你大四岁。”说完,她向他伸出雪白又花哨的手,“我叫苏荷。你呢?”

“陆南。”他像个成年人一般与她握手,紧接着便却被一股力道扯上了船。

他一头撞在桅杆上,伸手摸了摸鼻子,竟然有些出血,不禁气愤地抬起头。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他便看见即将沉沦入海的太阳,将最后一抹金黄色的阳光洒在她纤细挺拔的背上。

那一刻,陆南有种无法言喻的意乱情迷,只觉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隐隐作痛。

这时,苏荷指向一侧,问:“陆南,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少年转头只觉一望无垠,不禁喃喃反问:“那是什么?”

“那是大海。”她淡淡地说。

B

苏荷将帆船驶得平稳且快,两人没花多长时间便到达了目的地。

她跳下船,长长的裙角被海水沾湿,忙把花圈抱到一旁,说:“等我一个小时。”

“若你一个小时没回来呢?”此时已经是七点左右,想必不久后父亲的电话便会一遍遍来催。

“那便是我回不来了,你用我教你的方法把船开回去。”

“你只教了一遍!”陆南愤怒道,他尚分不清球帆与主帆。即便是一篇课文,老师也会讲解数遍,学生才能融会贯通。

“那就等你父亲过海来接你吧。”

苏荷走后,陆南躺在船上小憩,最后竟然睡着了。一直到星光洒满海面,他才忽然惊醒。此时已过八点,调成静音的手机里全是父亲的电话和短信。他拿起手机,犹豫着是否要拨一通电话给父亲,便远远看见一抹纤细的身影踏着星光而来。

“快走!”她拉着陆南的手跳上船,急急地吼。

“可现在是逆风!”

“没事,走‘之’字路,我来控帆。”

说话间,平稳的船身猛地晃荡了一下,便开始逆着风徐徐前行。驶离岸边一段后,便有几个人拿着手电筒追了上来,有个年轻男人首当其冲地跑出来,对着她破口大骂,言语甚是不堪。

陆南有些听不下去,腾地一下站起来,“闭嘴!”

“骂什么?你那轻飘飘的话,半个脏字没有,骂出去也没有力度。”

“那就干巴巴地听着?”少年憋屈地问。

“就听着呗,你总不能阻止狗吠吧。”

苏荷一边控帆,一边笑得肆意张狂。只不过她的左脸微微有些红肿,巴掌印刺眼得很。

“没见过你这样的,挨了打还笑得出来。”

“挨了打,但做了痛快的事,好歹也值了。”

陆南看她那样倔强,心没来由地软了几分,走过去说:“我来吧,你教我控帆。”

苏荷仔细教了他一遍,便放心地将船交给他,自己则躺在船身上看星星。

“我外公也是帆船手,他喜欢大海,他说海不似人们口中说的那样漂泊不定。船与海都如同情人一般,你对他好,他便会对你好。”

陆南回头,看见星星一颗颗落到她的眼睛里,莹莹闪闪地冲他笑,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连忙转过头来,讷讷地问:“那你也打算当帆船手?”

“我?我只是个会画画的穷鬼,住在十几平方米的出租屋里。”

“你没有家吗?”

“有,坐出租车十分钟便到了。”

陆南回头,想问她那么近为何不回去。忽然,一阵猛浪打过来,他本就手生,一个不稳,便一头栽下了船。

在冰冷的海水将他吞噬之前,他仿佛看见“梦之号”雪白的船底,在深海中泛着森森的莹光,就像是深海注视着情人的眼睛。

第二天,陆南在医院醒来。

陆父站在床头为他调整输液调节器,对他受伤坠海的前因后果只字不问。

当陆南问起苏荷时,陆父淡淡地锁眉,问:“她是你的朋友?”

他默默点了点头,他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

陆父告诉他,她见到他便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还坚持垫付了抢救费和住院费。今早她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似乎是有急事,便离开了。

少年拿起床头的相机,反复摆弄着,有些怅然若失。

出院那天,陆父没带陆南回家,而是直接开车去到海边,然后扔给他一条泳裤。

“走,教你游泳去。我的儿子怎么能怕水呢。”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陆南学会了游泳,也随父亲驾驶帆船行驶了近千海里。广阔的天地里,只有父亲与他,只有天和海以及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蓝。

陆南指着前方,问:“如果一直朝着那个方向,最终会到哪里?”

“会回到这里。”父亲说,“然而你却绕了地球一周。”

绕了地球一周,多么玄妙的说法。

少年站在球帆前,海鸥与他擦肩而过,他定定地凝视着父亲手指的方向,只觉得深深震撼,无法言语。

暑假即将结束,陆南背着来时的行囊返回苏州。

在他的相机里,全是一望无际的海和父亲站在帆船前不苟言笑的脸。但有一张拍得十分模糊的照片却被他仔细收藏起来。在那张照片上,女人的脸模糊不堪,唯有嘴角的那抹艳丽与绿色的裙角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在十六岁的那个夏天,他曾遇到一个叫苏荷的女人。

或许,这一生再也不会遇到了吧。

C

2009年的高考,有人金榜提名,有人名落孙山。嬉笑怒骂,世间百态都集中在一张小小的录取通知单上。

陆南不负重望地考入上海交大,只是母亲还来不及为他喜悦,便因重病入院。

病床前,她对陆南说:“也没什么好难过的,我原以为自己撑不到你十八岁,还想把你交托给你父亲,现在看来老天还是眷顾我的。”

陆南眼圈发红,狠狠地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来。

大一下学期,母亲病重,昏昏沉沉地喊陆父的名字。她的笑容甜美,仿若自己还是少女,她说:“你说要一个人环游世界,那便去吧。但在我老之前,你可要记着回来。”

陆南将母亲交托给舅舅,连夜赶往青岛,要将父亲带回母亲身边。

只是陆父当时正在比赛,归期一拖再拖,等到两人收拾行装准备返程时,舅舅打来电话通知陆南,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

十九岁的少年冲到海边,放火烧了父亲的赛船。那一天,成为他记忆里最黑暗的一页。

当熊熊大火吞噬整艘“梦之号”时,滚滚浓烟将天地都熏染成黑色,响彻天地的爆炸声一阵又一阵地炸响在陆南的耳边。他一步步走向即将被吞噬殆尽的“梦之号”,大声质问它有什么魔性,竟然可以让父亲无视母亲,甚至罔顾她死前最后的心愿。

绕地球一周,多么丧心病狂的梦想!

他在那艘燃烧的船前一遍遍地嘶吼,直到爆炸声令他短暂失聪,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后来,陆南曾问过父亲:“为了那么不切实际的梦想,抛下母亲,你后悔吗?”

父亲说:“我后悔没能善待你的母亲,却从不后悔有过这个梦想。”

这是他们父子间的最后一次对话,在2010年那个阴云密布的夏天。

那一天,陆南的青春也戛然而止。

一年后,陆南在上海接到从青岛打来的电话,对方是父亲的同事,问他要了地址,几周后便有人通知他去邮局取信。

信封里装着一张报名表的复印件,右上角贴着陆父的近照,依旧是那般不苟言笑。

原来,就在上个月,他已向世界纪录委员会递交申请表,报名参加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是很久之后,陆南才知道这种航行的艰难。因为它要求驾驶者朝着一个方向,在不停顿、不靠岸、无后援、无供给的情况下,航行超过两万海里,最终回到出发的地点。

信封里还有父亲写的信,他问起陆南的学业和近况,说自己秋天曾去为陆母扫墓,在那里陪了她很久,说了许多话。但后面的内容陆南却连一个字也不愿再看下去,只是随手将信揉成团,连同那张报名表一起扔进了垃圾筒。

当他走出邮局时,这座平时难得下雪的城市居然有雪花飘舞,一片片白雪吸引住人们的目光。他停下脚步,突然看见有个年轻女人站在公交车站旁看雪。她穿着米色大衣,齐耳的短发,侧脸泛着微微的柔光。

停靠在路边的公交车司机忍不住出声催问她还上不上车。

女人转过头来,对司机说:“上车。”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静得只有雪花飘落和他的心怦怦跳动的声音。

公交车缓缓驶离,陆南终于回过神,他如一头小鹿般矫健,飞快地冲向马路旁,在车身与自己几乎擦肩而过时,用力捶打着车门。

“苏荷!苏荷!”

小小的车窗打开,女人漂亮的脸露出来,声音中饱含欣喜,碎碎念道:“陆南,居然是你,真是好久不见。后来我又去过青岛几次,却再没能遇见你或是你的父亲,你头上的伤还好吗……”

陆南上了车,薄薄一层雪随着他的行走倾洒下来。他越靠近她,步履便越是缓慢。曾经只有淡淡的记忆,却随着时光与眷恋一点一点变得浓烈、深刻,她的形容便是如此跳脱出记忆,鲜活地站到他的面前。

这令他感觉不可思议。

他伸手捏她的脸颊,又摸了摸她贴在耳侧的短发,感觉它们不再是茸茸的触感,摸上去十分光滑。

苏荷终于笑了,上前一步,拥抱住比自己高出十九厘米的陆南,深深地感叹:“陆南,我很想念你。”

是吗?

我也很想念你,苏荷。

D

2011年,冬天。

陆南搬到了苏荷的隔壁。

起初苏荷并不知晓。她只是觉得住在隔壁玩摇滚的女孩终于安静下来,或许是交了新男友,因为阳台上总是晒着干净的衬衫和牛仔裤。鞋子通常会晒在花盆旁边,那盆兰草从几年前隔壁搬过来便一直是枯萎的。如今被人连根铲去,种了一把小香葱。

还有她每次出门时,总是等到电梯门只剩一条细缝时,才能从隔壁半开的房门间,瞄到一抹瘦高的身影。

直到某一天,她在微波炉里加热两个生鸡蛋,引发了小型“爆炸”事故……

陆南来敲门时,鸡蛋的焦煳味顺着门缝、窗隙一丝丝地往外逃。苏荷及时用画板挡住了脸,但一幅即将完成的画作上却沾满了蛋花,也足够令她感到沮丧了。所以当她见到他时,也并没有多么喜出望外。

陆南脱下羽绒服将她罩住,自己则走进一片狼藉的房间里打扫战场。

等苏荷自怨自艾结束,一回头便看见房间被收拾得干净又整齐。陆南用保鲜膜包住脏兮兮的微波炉,抱去楼下的电器修理铺。

她披着他的羽绒服坐在楼道口的台阶上等他。雪一点一点大了起来,每个经过的路人都会在薄薄的雪上踩出一个印子,只消片刻,便泥泞肮脏不堪。

陆南穿着浅色毛衣,从路口转进她的视线。他身上落着绒绒的碎雪,有一些雪落到他的脸上,很快便融化了,只留下一些透明的水珠。

他抱着修好的微波炉,几个大步便迈到她的面前,“为什么不进去等?坐在地上就不怕感冒?”

苏荷静静地看着他,问:“你只穿一件毛衣出门居然不冷?”

“经你一提,这才觉得有些冷。”他站在台阶上抖了一下,细雪落了一地。

她起身,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开,包住他的一条手臂,挽着他往里走,说:“以后谁做了你的女朋友,那她真的是走运。”

陆南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进电梯,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

上海的冬天雪少,却十分湿冷。

苏荷喜欢在暖气充足的客厅里穿着单薄的衣物,罩一件长度到小腿的工作围裙,拿着油画笔认真作画。当她望着画板发呆时,总有些黄黄绿绿的颜料会沾在她的脸上。

有时她也会把画笔一扔,转身推开阳台的玻璃门,惊呼:“好冷,好冷。”

陆南听到声音便会从房间里出来,隔着阳台撵小鸡似的撵她,“回屋去,穿上鞋子和羽绒服再出来。”

若刚好遇上他做饭,他便会把沾着炒蛋的锅铲伸过去,问:“要过来一起吃吗?”

“又是番茄炒蛋?”

“嗯,又是。”

“这真是一道神奇的菜,再好的厨师也做不到顶级美味,再笨的男人也做不到有多么难吃。”说完,她会穿着棉拖鞋,一阵风似的冲到他家门口,将门板拍得“砰砰”响,“快开门,冻死了。”

一进屋,她一定免不了要抱怨,“省那点暖气费做什么?存钱娶媳妇吗?”

她穿上沙发上的羽绒服,那衣服必然是他刚刚脱下来的,暖暖的,还带着淡淡的男性身上的气味。

陆南会做的菜极少,左右不过是番茄炒蛋、炒青菜、炒莴笋之类的,而且口味极淡,连蔬菜的甜腥味都能吃出来。苏荷若吃腻了,便会买些新鲜蔬菜,直接在陆南家里吃围炉,也不放作料,全是清水煮,就蘸着麻酱吃。

阳台上的小香葱一个月便长大了,被陆南切切剁剁做了一盘葱油蛋饼。苏荷吃上了瘾,便在自家阳台上栽了一堆韭菜、香葱什么的,结果三天两头忘记照料,它们便成了阳台上的一堆烂草,还招来许多虫子,最后还是陆南帮她收拾干净的。

天天聊着吃吃喝喝,转眼便到了新年。家家户户不是热闹非凡,便是大门紧锁,一派冷清。

两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陆南夹了一颗鱼丸给她,问:“你和我不一样,又不是无家可归,坐出租车十分钟便能到家,为什么不回去?”

“回去就会被父母和亲戚啰唆,问完工作问男友,他们总是很热心,想将我的婚姻、生育和下一代教育都打探清楚。还不如用工作忙来打发了,等过完年再回去看看父母。”

晚饭过后,楼下有人开始放烟火,热闹得很。透过小小的窗户看去,深色苍穹竟也烟花烂漫。

他们坐在双人摇椅上,她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懒洋洋地问:“新的一年,你有什么心愿?是想当钢铁侠拯救地球,还是做背包客游遍世界?或者简单一点,只是想在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

陆南沉默良久,说:“吻你。”

苏荷以为自己没听清,连忙坐直身子看他,却见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看着烟花。

她默了默,道:“再说一遍。”

陆南依旧那般坐着,说:“吻你。”只是手心的汗一点一点沁出,令他不得不紧紧握住。

一阵沉默后,她淡淡地笑开,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好,我让你如愿。”

说完,她温暖的唇凑到他的发间轻轻一落,然后倚靠在他的肩头,静静睡去。

E

后来,谁也没有提过新年夜的那个吻,仿佛那只是彼此心中旖旎的梦。

苏荷的画在春展时被来自德国的画商看中,受邀去柏林进行交流。

回国那天,机场里拥入很多记者,争相对她进行报道。她在一位年轻男人的护送下,与前来接机的陆南擦肩而过。

自那天起,陆南便不常见到苏荷了。

他每日都熬到很晚,实在难忍便在客厅里假寐,一听到隔壁落锁的声音便会惊醒。可当他走到门边,听到似有说话的声音,像是互道晚安,却分不出男声女声。这时便会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开门。

这种日子一久,苏荷便仿佛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一般。

某次上大课,前排两个男生聚在一起刷屏,说起某某美女画家时,总带着一种浮想联翩的语调,讨论起三围、潜规则或是绯闻时,更是津津有味。陆南直接抽了一本书砸过去,砸得对方嗷嗷乱叫。一回头看是眼神凌厉又高大的陆南,只得悻悻作罢。

陆南拿出手机来看苏荷的报道,上面说她与德国画商暧昧,也说些其他不靠谱的绯闻。有一则报道还翻出她二十岁时的照片,一袭绿裙子站在海边,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那天晚上,他把收藏多年的照片和那张绿裙子照对比,心头软软的角落又开始隐隐作痛。又是深夜十二点,又是钥匙拧动门锁的声音……

这一次,陆南打开了房门,看见苏荷正和一个陌生女人互道晚安。

苏荷转头看到他,眼圈有些微微发红,她张开手臂不由分说地抱住他,似是埋怨:“居然这么久才能看到你,你是转性了,天天去学校做好学生了?”

陆南听得鼻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回抱着她。

她又说:“好想念你做的小葱饼。”

“我现在就给你做。”

说完,两人便一起挤进陆南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出租房里。

他在厨房里打鸡蛋,听她踢掉高跟鞋抱怨脚痛,听她说只是喜爱画画,哪里想到也会有这些琐事。

“你都想象不到,开一间绘画工作室竟也有那么多烦恼。那些赞助真不好拉,人人都劝我喝酒。

“说起绯闻我就更生气了,他们也不找些好看的人来与我凑堆。那德国画商已经六十多岁了,我这么年轻貌美有才华,又怎么可能看上他!”

她东说一句,西说一句,细碎啰唆,但陆南却一点也不觉得厌烦。

他做好食物端出来时,她早已昏昏沉沉地蜷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说:“陆南,背我,我脚痛。”

陆南撕下一小块葱饼给她,然后背起她在狭窄的房间里一遍一遍地绕圈子。他能感觉到她的重量,她温热的呼吸,她与他之间触手可及的距离。

后来她就真的睡着了。

陆南把她放到床上,用热毛巾热敷她的双脚,忙碌到凌晨两点多才困倒在沙发上。

第二天他醒来时,她已经离开了。

她在他的白衬衫上画了一棵树,将它们挂在阳光下,空白处写着:它生长于德国柏林的蒂尔加藤公园,我将它移栽到中国,请你好好照顾。

苏荷的绘画工作室成立以后,那些关于她的绯闻也渐渐淡了,人们又被新一轮的谈资吸引,再没人想起她。

隔几日,陆南带她去了南京偷闲。他们去到那条被万人传遍的情人铁路,沿着一个方向从天亮走到天黑。

最后,精疲力竭的苏荷趴在陆南的背上,问:“陆南,你能背我走多久?”

他认真地思考,然后回答:“一辈子。”

一辈子或许很长,又或许只在弹指一挥间,有她相依相偎,他便心满意足。

返回上海那天,陆南在火车站买了一份报纸,他在社会版的豆腐块上看到一则新闻:一名四十四岁的中年男子,冲入坍塌现场救下七岁男童,后被断裂的钢筋戳伤颅脑。

那名男子正是陆南的父亲。

F

听父亲的同事说,他原本下个月便要启程的。他说自己前半生已经没能对妻子信守承诺,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对儿子失信;他说想陪儿子过一次新年。

之后,他便遇上那场火灾。起火原因是一楼饭店的厨房爆炸,火势起来的时候,三楼有个七岁的男孩推开窗户哭闹。旁人根本拦不住陆父,只是有人在他冲进火场之前,听见他说:“当年我离开他时,他便是这么大,相信全天下的父亲的心都是一样的,不忍看到孩子遭遇不幸。”

那句话后,他便再也没能实现心中的梦想。

一场大火在多年前烧掉了支撑住他全部信仰的“梦之号”,又在多年后将他余下的梦烧了个干干净净。

也许,世事皆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陆南去青岛接父亲,看见他像个孩子般地和看护人员哭闹。

安静下来时,他会用手指在玻璃窗前画上一个圆,对着空气说:“你看,这里是青岛,这里是好望角,这里是合恩角。我在这里绕一个圈,最后会回到你和孩子身边。你们是我的起点,也将是我的终点,但我却可以把这个世界打开给你们看。”

他一遍遍地说,浑然不知这世上还有旁人。陆南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站在父亲身后哭得像个孩子。

后来,陆南卖掉了父亲的船,将他送进环境更好的疗养院。只是没过多久,他便开始瘫痪、卧床,最后连语言能力也丧失了,再不能对这个世界呐喊出什么声音。

2013年4月,陆南突然听到“郭川”这个名字。

网上关于他的消息铺天盖地,因为他是第一个完成环球航行的中国人,而他所驾驶的帆船正是父亲所说的40英尺。

陆南在地球仪上定位他的路线,当一个圆串起所有的定位点时,他颓废地跌坐在椅子上。

因为那也是他父亲计划的旅程,是被他狠狠地嘲笑、摧残,到最后再也无法完成的梦想。

几天之后,陆南的父亲就在沉睡中安然故去了。

苏荷收到消息赶到时,陆南拿着那个画了线的地球仪站在床前,他的表情太过阴冷,以至于准备整理病房的护工迟迟不敢上前。

“陆南。”她一步一步靠近他,轻声唤他。

他终于有了反应,回过头定定地看她,说:“我错了,父亲不在了。”说完,便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然后整个人跌坐在地,久久不起。

苏荷哭着跪到他的身旁,说:“不,这不是你的错,陆南,这绝不是你的错。”

他没回答,只是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

父亲的葬礼过后,陆南整个人消沉下来。他家阳台上的花草一盆盆枯萎,苏荷便再买些新的来,红红绿绿的,也想让他跟着精神一些。

工作日里,她也会推掉和画商的应酬,照着菜谱做些简单的晚餐,哄着陆南吃一点。晚上她会拖着他一起看星星,若他窝在家里不出来,她便会一遍一遍地敲他的门,直到他把门打开。

某天早上,她下楼去买他爱吃的小笼包,然后便再也敲不开他的家门了。

陆南去了青岛,父亲的故居。

他卖掉了父母的房子,花光身上的最后一分钱,重新买回了父亲的“梦之号”。

从船上跳进大海里,他深深地注视着雪白的船体。那来自于他记忆深处的刺眼的光芒,让他不禁热泪盈眶。

当他浮出海面时,看见苏荷半伏在船身上,她的头发已长过耳际,被海风吹得凌乱。那双如夜空星子般的眸子,总有一股能够洞察人心的力量,温暖而柔软。

“走得这么急,连你最爱的小笼包也不吃一口?”她笑意盈盈地跟他说话,似乎她只是早起出来晒晒太阳,又刚巧遇见了他。

陆南的眼睛更加酸涩,模糊了泳镜,他转过头潜入水底。

不一会儿,便见她也潜了下来,两人在深海里默默相望。直到彼此的气息用尽,才肯浮上海面。

苏荷抓着船舷,眼圈有些红,她说:“陆南,你若想去便去,但记得要在我老之前回来。”

那句话,陆南的母亲曾对她的丈夫说过,那个男人到死都牢牢记着,却没能做到。

如今,苏荷又对陆南说了一遍。

陆南的眼泪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她抱住,放声大哭。

他说,我会在你老之前回来。

他说,我会从世界尽头奔向你。

他说,苏荷,等我。

苏荷静静地回答:“好,我等你。”

G

2015月12月6日,陆南终于启程了。他依旧遵循父亲的航线,驾驶着十二米长的“梦之号”,驶向神秘莫测的大海深处。

这一年,苏荷二十八岁。她在陆南的“梦之号”上画了一只大雁,等待着他们一起从世界尽头归来。

那一天,她一定会穿上初见时的绿裙子,笑意盈盈,不曾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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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7-20 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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