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榈
我遇到了那个最适合自己的人。
谢谢你,把他送来我身边。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锁麟囊》
01
马路蜿蜒的尽头,与天相接,两边是看不见任何生命的空旷沙漠,白色的指示线一直往前,指引着人一路往前,不要回头。
蒙珩有些犯困,眼睛扫着右手手腕上的黑表,下午四点。他已经开了九个小时的车,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沙粒被风卷起,打在玻璃窗上,撞击的声音在一望无际的路上反而添了生气。
熄了火,他跳下车,靠在车门上点了一根烟。
手机没有信号,按照地图上的标识,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到奇台县。蒙珩绕到车后,打开后备厢,饮用水已经不够两个人喝了。
他抬头看着天际翻涌的乌云,要下雨了,算算时间,得花上三个小时才能到奇台。
关上后备厢,他蹲在马路边上,风带起沙粒,吹得眼睛睁不开,耳朵还算灵敏,他听见车窗被摇下来的声音。
刚睡醒的声音蒙蒙的:“珩哥,你干吗呢?”
皮子是他在大理的一家青旅认识的。蒙珩登记的时候,是皮子接待的,她穿着花色的抹胸长裙,头发扎成双马尾,正呼啦呼啦地吃泡面。
皮子站起来的时候,围坐在一起打牌的男生对着她吹口哨,她扬起一本杂志飞了过去,问他:“要几人间?”
蒙珩从皮夹里抽出身份证:“随便,现在有热水吗?”
皮子办事利索,三十秒搞定手续,从抽屉里取出登记牌:“有啊,24小时供应,房间出来左手尽头就是洗浴间,女生在右手边。”
蒙珩洗了个热水澡。他在色达待了三天,赶上雨季,一身发潮,等手续一全,马不停蹄地西上,路况不好,只能转头在大理休息。
晚上的大理有种说不出来的静谧,像洱海一般潺潺流动。
他住的四人间,房间里只有两人入住,听皮子说,另一个现在还在洱海边上蹚水呢。
他笑了笑,听见皮子问:“不去看看?背倚苍山,面朝洱海,风景很不错的。”
蒙珩接过皮子递来的烤肉串,一口咬下去,肉油在嘴里滋啦啦作响,味道像极了在骑风营的肉串。
他摇摇头,不去。
02
到奇台的时候已经是快九点,路上碰见暴雨,雨刷都扫不净,中途休息了快一个小时。
皮子挎着包爬上楼,走到拐角的时候停下脚步。
“珩哥,先别睡,我给你烤肉串。”
蒙珩抬头的时候,皮子已经没影儿了。
柜台前的老板冲他笑,叼着烟的牙发黄:“你女朋友可真贴心,刚才还问我能不能借厨房。”
蒙珩低头想了想,没有反驳。
孤身女子跑这西北地方,有人结伴最好。
“现在有热水吗?”
老板递给他押金单:“得等十二点,你也知道我们这地方,热水稀罕得很。”
蒙珩点点头,提着包上了楼梯。
暴雨转小,蒙珩坐在三楼的阳台上,靠着石柱小憩了会儿。
睡得不太好,做了个梦。
梦里大火烧得凶猛,他埋头冲进仓库里。火势冲他而来,他身手好,一个翻身滚了过去,站起来的时候,看见刚刚站着的地方又冲进来个人,嘴里喊着他的名字。
他惊醒过来,险些摔下窄平的阳台,右脚使力定在地上,身子才平稳。
“身手不错啊。”
皮子两手抓着肉串,递给他,自己拎了一根先嚼了起来。
雨滴啪嗒落在地面上,水堆积在低洼处,映出蒙珩有些难看的脸。
皮子烤肉串的手艺,像极了那个人。
他掂着手里的竹签子:“皮子,你去过北京没?”
皮子摇头:“雾霾大,我这脸受不住。”
蒙珩闻言轻轻点头,应该不可能。
世上没有巧合,有的只有必然。
“咋了,你去过啊?”皮子从他手里又拎出一根。
院子里立着一把伞,微微侧起,冲蒙珩喊:“有热水了。”
蒙珩咬着两根肉串,剩下的全递给皮子:“拿去再热热。”
皮子看着下楼的背影,心想,蒙珩这人哪里都好,就是活得太讲究了。
凉了的肉串有股腥味,皮子是怎么能吃得那么香的?
蒙珩回过头,想起皮子问他的那句话。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这辈子都没去过那个地方,一生与骑风无关。
03
皮子是个背包客,江南姑娘水生水养,可是皮子不同,她爱往人少的地方跑。
遇见蒙珩的那家青旅,是她做义工的一家客栈。她看着柔柔弱弱,其实大方豪爽,听说她是杭州来的,没人信。
直到某个晚上,不知道谁爱好极其奇怪,专听程派京剧咿呀学语。皮子听了,坐在院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泪珠子圆滚滚的,像极了那翠色欲流的西湖水。
碰上蒙珩,应该说得上是幸运。他话不多,人实在,做事有理有条,最好的是,他有车。
更幸运的是,他也去五彩城。
所以蒙珩装箱开车的时候,皮子把行李包甩在车前顶上,没皮没脸地问他:“珩哥,能带我一起不,我也去五彩城。”
蒙珩面无表情地看她,她接着说:“我给你烤肉串。”
蒙珩会捎上皮子,是因为路上寂寞。
说来也像个笑话,一个大男人,身过八尺,此前过了六年的群体生活,现下一个人,居然有些怕了。
他看着皮子放光的眼睛,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皮子是个好同伴,一路上言语不停,蒙珩即使困得眼皮子持枪相斗,也能从她有趣的经历里保持清醒,有时还能跟她搭上两句话。
“珩哥,你知道吗,五彩城也叫五彩湾。听说以前那里是无人区,没人敢去,后来被石油勘探队发现,才慢慢变成景区。”
“听说从侏罗纪时代起,那里就被风雨侵蚀,这都几个世纪了,那得多神奇悲壮啊!”
“其实五彩城不止才五种颜色,据说,现在发现的就有深红、黄、橙、绿、青灰、灰绿、灰黑和灰白八种颜色,比七仙女还多一个颜色呢!”
皮子说的这些,他都听人说过。在黑夜的背景下,两罐啤酒下肚,喝醉酒的男人身体摇摇欲坠,可皮子还是拉着他喋喋不休:“我这辈子,就想去那里看看,我跟我男朋友说好了,蜜月就去五彩城,去看看我爷爷的亡魂。”
车开在大马路上,皮子继续说:“本来我跟我男朋友说好了一起去的,可是我跟他吵架了,我气他,说我先去了,看他哭不哭。”
蒙珩撇头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姑娘有趣又任性,水光盈盈的眼睛像是苗蛊,让他心里晃了晃。
04
奇台县到五彩城,全程二百二十公里有余。
蒙珩在奇台歇息了两天,皮子拉着他把奇台县逛了个遍。
逶迤连绵的雪峰冰川高耸入云,林海草原苍茫无际,平原田野阡陌纵横……两天下来,蒙珩累得喘不上气,时间又推了一天。
睡醒之后,他打开行李箱,用品齐全,手续也在,合上箱子的瞬间,头皮突然发麻蹲在地上。夹层里的信封不见了。
蒙珩突然提议要回大理。
皮子站在房间门口,听他解释了一番。
他这次来,是了却故人心愿的,现在身上不见了故人的相片,他得回去拿。反正已经到了奇台,他就不跟皮子搭伴儿了。
皮子静静听着,点头称好,说这不是小事儿,一定得办好。
蒙珩跟她道别,去柜台问老板借了台笔记本电脑。老板见他一脸急切,问他:“跟女朋友吵架啦?”
这一问,蒙珩有些不放心。
他转头看向楼梯,不知道皮子现在在房间里干什么,昨天回来的路上她累得双脚站不稳,还是他背回来的,她身子特别轻,头埋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轻柔的气息吹在他的耳边,他的心啊,就跟着荡呀荡。
蒙珩给老板多付了一个月的房钱,嘱托老板多多照顾下皮子。
老板摸着一沓厚厚的钱,心想,看来小两口闹崩了啊。
蒙珩查到青旅的电话,拨过去,信封还存在那里。
接电话的是青旅的老板娘,挂断前小心地问他:“皮子没事儿吧?没哭没闹吧?”
蒙珩愣神,会使哭闹的女生通通被他划归到胡搅蛮缠的一类,皮子俨然不是。
他说:“没呢,高兴得很。”
车子发动的时候,一个身影冲到车身前。
蒙珩掩额,是皮子。
“珩哥,其实我还没想好,你说我要是真去了,我男朋友可能真就跟我崩了。”她像是考虑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
“我还是不去了,你能再送我一程吗?”
皮子的要求不无理,他这趟索性也是回大理,再把她捎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而且,他也乐意皮子跟着他。
两个人从大理来,现下又往大理去,说是去五彩城,结果谁也没去成。
皮子也许是没了兴致,也不大爱说话了。车子歇在路上,蒙珩下车抽烟,车门没关,听见皮子喃喃的梦语:
“别去,回来,你快回来。”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你说,我做得好不好?”
一根烟燃尽,蒙珩钻进车里,车窗开着,残留的烟味被风灌进皮子的鼻子里,她抬手扫了扫,嘤嘤哭了起来。
“你怎么没跑出来啊?”
皮子是被蒙珩摇醒的,脸上干涸的泪水扯得皮肤发疼,她睁开眼,看见车窗外的半山荒坡,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她坐直身子,问他:“咱们到哪儿了?”
蒙珩看了眼地图标识:“定远。”
05
那天晚上,气象台发布最新天气预警,兰州一带有红色暴雨预警。两个小时后,播报紧急新闻,兰州受暴雨袭击发生较大规模泥石流,受灾区域广泛,现已发现一百一十五名伤者。
奇台县的客栈老板跟新入住的客人斗着地主,听见新闻,抬眼一想,昨天早上走的那小两口,今天该到兰州了吧?
皮子醒来的时候头很疼,伸手一摸,纱布不知道缠了多少圈。
她记得,当时她正跟蒙珩坐在车里吃晚饭,雨很大,路不好走。蒙珩是个男人,不好开口,雨声太大,她扯着嗓子说:“不然今晚就睡车里吧,你睡后面我在前面就行了。”
蒙珩摇了摇头,嘴里说着什么,声音很小,转眼脸上就变了颜色。她看见蒙珩向她扑了过来,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旁边的床上是个男人,看护他的女人见皮子醒了,问她要不要喝水。
不知道睡了多久,皮子开口的时候嘴巴特疼,手一摸,嘴唇裂开了。
“你是前天半夜送来的,刚吊完水,正巧就醒了。护士说没什么大事,补充些葡萄糖水就好了。”女人倒了一杯水给她。
皮子点头谢过女人,然后把房间看了一圈,十张床上,谁都不是蒙珩。
“你知道跟我一起送来的那个男人在哪儿吗?很高,长得好看。”
皮子说得没羞没臊,女人听了,笑着说:“那不知道,待会儿护士来了你可以问问。”
护士对蒙珩很有印象,当时抢救队去的时候,车子被掩了一半,副驾驶的车窗被盆大的石头砸开正好落在男人的身上,男人的腿被压着,好不容易拖了出来,才发现男人身下还有个女人,男人的身体掩住女人,女人只受了轻伤。
“当时我们护士长还说,男人肯定很爱你吧。整个身子都掩着你,要不是因为爱情,谁会肯这么不顾性命啊?”
皮子脑子里轰轰的,她想起出事前蒙珩说得轻飘飘的那句话。
皮子,虽然这样有些显得乘人之危,可是我舍不得让你屈身睡在这么狭窄的地方里。
护士说,蒙珩这种情况,还得观察两天,还不见好转的话,得送去北京治疗。
皮子坐在蒙珩的床边,他还穿着那身衣服,黑色的衬衣上被染上泥黄色。他那么讲究的人,要是醒了,肯定得发疯的。
拜托别人给蒙珩换了身干净衣裳,皮子打来热水,毛巾浸湿,想给蒙珩擦擦身子。
二十三四岁的成年人了,皮子没有多忌讳,把蒙珩的袖子挽了上去,却被吓了一跳。
被火灼烧过的痕迹,新肉已经长了出来,痂印却还在。皮子解开上衣扣子,痕迹一直从右手手臂延伸到后背上。
一路上的交谈串在一起,故人,五彩城,北京……
皮子抖着手给青旅的老板娘通电话,拜托老板娘把蒙珩留下的信封里的东西拍下发给她。老板娘支支吾吾地说这是别人的东西,不好擅自翻动。皮子哭着求老板娘,说那里面可能是她的东西,她就是想看看。
手机屏幕在那场泥石流里被砸得裂开,可是两张照片里的人,她都认得。
完整的那张照片里,是两个英俊的男人,穿着消防服,站在天安门前。右边面无表情的男人,是蒙珩;另一个笑得特别灿烂的男人,是陆明。
那张被烧毁一半的照片,是大一开学那年,皮子非拉着陆明拍的。陆明穿着校服,被烧毁的那一半上,是同样穿着校服的皮子。
那是他们,最后一张合影。
06
皮子的爷爷和陆明的爷爷交好,所以两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又长在一个大院里。小的时候,皮子的爷爷爱唱《锁麟囊》,一曲唱罢,便跟两个孩子讲当年在新疆勘测石油的经历。陆明的爷爷就是在五彩城勘测的时候突发心梗去世的。
陆明奶声奶气地说:“以后我也要去五彩城,去看爷爷。”
皮子应和他:“我跟你一起去!”
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个学校,他们的恋爱顺理成章,没有任何阻隔,却在陆明去北京上大学后变了味道。两个本来相爱的人,没有争吵,没有狗血的劈腿,感情就是淡了。提分手的是皮子,她不想让陆明做他们感情里的那个罪人,所以她选择承担。
“陆明,我觉得我们之间不是爱情那么简单,也许,会有更适合我的人,也会有更适合你的人,所以,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电话那头是轻轻的呼吸声:“好。”
昏迷中的蒙珩梦见一团火,烧在他的后背,后来意识模糊,醒来的时候就在医院里,身体没有办法动弹。队友说,好在只是烧伤,只要休养一年就没有大碍。他问:陆明呢?
蒙珩和陆明是大学室友,两人从学校一起被选入北京特级消防部队,骑风营。六年的同窗生活,蒙珩真把陆明当兄弟,陆明失恋,他陪着陆明在宿舍里喝酒,喝醉了的男人说了好多话,说没有可能的爱情,说为国牺牲的爷爷,说神奇悲壮的五彩城……
那场救援活动,陆明没有回来,大火烧掉他的生命,让另外两个人在两年后因他相遇。
07
终于抵达五彩城,是在三个月后。
蒙珩问皮子:“你不等你男朋友一起,不怕他生气吗?”
皮子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蒙珩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看着前方,心里波动翻涌。
在救灾区醒来的时候,扎针的护士看着出门打水的皮子跟他说:“你女朋友对你可真好,天天守在你床边,除了上厕所、打水,就没离开过这儿。”
蒙珩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摇摇头:“她不是我女朋友。”
一针扎进血管里,护士不大乐意了:“哄我呢?人家天天陪在你身边,没夜没日的,不是因为喜欢你人家图啥啊?”
后来去大理的青旅取信封,蒙珩问老板娘:“皮子的男朋友没来找过她吗?”
老板娘诧异:“男朋友?两年前就在一场大火里没了。”
到五彩城的时候,正是中午,五彩城炽热如火,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这里。阳光下的五彩城变换着颜色,又恢复原样,如此反复,一种原始的情感在这里生长起来。
蒙珩走在前面,皮子跑上来,牵着他的手。
“吃了六年的肉串,腻吗?”
蒙珩摇摇头,那股味道,以前在,现在在,未来也会在。
回去的路上,远方飘来京片子。
《锁麟囊》唱:“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皮子看着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抬眼往前,心中虔诚。
陆明,我遇到了那个最适合自己的人。
谢谢你,把他送来我身边。
更新时间: 2021-06-11 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