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虎小鲸
小时候,看着满天的星星,当流星飞过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长大了,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还是来不及。
01
北国的冬天格外萧瑟,几道闷雷之后,天色瞬间暗了下来。
屋内,她躺在床上,浑身直冒冷汗。
慕犀又做梦了。
梦里,她见到了他。他站在一片光束里,背对着自己,像是一场破碎的美好旧梦。
“周颢?”她走上前唤他,“你怎么不说话?”
她想要看清他的模样。明明他此刻近在咫尺,她却怎么也抓不到他的手。
那双模糊的眼睛,像是被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再度沉入她格外悠长的记忆之河里。
如同石子,如同流星。
慕犀第一次见到周颢,远比他以为的那日要早许多。
那是一个到处结着冰的冬天。慕犀坐着第一班大巴,一路风尘仆仆从县城赶到江阴。
正值寒假,长期在外打工的父母想要接女儿来城里到处走走看看。深知自己在女儿成长的路上没有给女儿足够的陪伴,就想要努力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给予孩子更好的生活条件。
收拾好行李已经是傍晚时分,慕犀看着出租屋里被重新组装的床架开始发呆。她忽然之间就开始向往在城市里生活,从小没有出过县城的她,第一次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
慕犀循着天边的最后一缕光,走在破乱不堪的胡同中。
天色渐渐昏沉,没有温度的日光终于落入无边无际的夜幕大网之中。
在巷子拐角处,她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前面不远处的小卖部门口。他的个子比她高出许多,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戴着一顶棒球帽。侧方的路灯打在他的脸上,轮廓分明而又完美。他微笑着接过老板手中的汽水,打了一个响指,然后骑上山地自行车。
她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无端地心里突突一跳。
慕犀走出巷子,马路对面是一所学校——“江阴一中”四个闪闪发光的大字似乎像梦一样遥远。
江阴一中是全市考入名牌大学最多的中学,每年的文理科状元多半出自这所学校,升学率每年节节攀升。只在教育专栏报纸上看到的学校如今就出现在眼前,慕犀理了理额前歪歪扭扭的刘海儿,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
学校的学生都已经放假回家,慕犀很轻松就进入学校里。当看到操场边停放着刚才见到的山地自行车时,她无意识地扬了扬嘴角。
篮球场并不大,慕犀身量小,蹲在草丛中,定定地望着那群男孩子。
此时的他已经摘下棒球帽,脱掉外套,和周围的几个男孩子嬉戏打闹。
慕犀远远看着男孩子们这个年龄独具的青春朝气,是这样的蓬勃向上。
篮球撞击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慕犀却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下一秒要跳出来一样。
他也在这里上学吗?他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慕犀脑子里小小的火花亮了一瞬。
“啪”的一声,篮球滚到少女的脚边。慕犀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被吓了一跳。
“同学,你没事吧?”一个温柔而又略带沙哑的男声传来,这是青春期男生独有的变声阶段。
慕犀有些心虚,眨巴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小声地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没事”,还摆了摆手,连忙把一旁的篮球递给他。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伸出修长的手想要拉起她。
慕犀看到他的手腕上绑着一个红色的结。
她一愣,男孩儿的脸就这么映入她的眼帘。
她看到他衣服胸前印着“江阴一中”的字样。
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她望着那双琥珀般的眸子,明亮而清澈,没有一丝杂质,仿佛有某种魔力让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周颢,快来,在那儿干什么呢?”他背后的男生大喊。
周颢,原来他叫周颢。慕犀在心中默念。
“颢气清如许,全钟在木犀。”
很久很久以后,慕犀在给老师整理文献资料看到了这首诗。
原来,他和她的名字竟还有这样的缘分。
在回家的路上,慕犀路过小卖店,看着摆在冰柜里的橘子汽水,掏出兜里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瓶,却不舍得喝,紧紧地抱在怀里。
可真冷呀。慕犀搓了搓冻红的双手,哈出一口热气。
她回过头看着那四个大字,又看看天边那一轮明月,忽然觉得它们似乎并不遥远。
从此以后,许多年慕犀都只喝橘子汽水。
02
所有人都说慕犀变了。她开始苦练普通话,变得阳光起来,不再像以往那样封闭阴郁。
她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离他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她没有天赋,但想试试,一个普通人怀有梦想会是什么样的。
终于在慕犀十六岁这年,如愿地考上了江阴一中,周围的同学都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只有她似乎毫不在意地倒背着手看向窗外,但攥起的手心早已微微冒汗。
新生报到在九月份,躁闷酷热的暑假过去,新的学期又开始了。
校门口围满了学生家长,喧闹声此起彼伏。慕犀一个人走进校园,只觉恍如隔世。她用手挡住倾泻下来的暖阳,阳光调皮地从她的指缝穿过,落在她的脸上,感觉痒痒的。
慕犀慢吞吞地走在校园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慢慢拉长,感觉自己是如此幸福与快乐。
学校很大,慕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女生宿舍楼。
她拖着行李箱,长舒一口气,正准备上前,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长高了,头发短了一点,似乎也变瘦了,穿着黑色的短袖,和一个女孩子说着什么。那个女孩子背对着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背带裙,她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
她揉了揉眼睛,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想要大声叫他的名字,可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隔得太远,慕犀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想了想,总归是在一个学校的,能这样见到他,也挺好的。
他手里似乎攥着一个什么东西,他在故意逗那个女孩儿。慕犀看到他稍稍抬高手臂。
女孩儿又急又恼,干脆踮起脚去够他手里的东西。偏偏少年比她高出许多,她跳起来也够不着,只能抓住他的衣袖使劲,想把他的手臂拉低。
少年气定神闲,懒洋洋地看着女孩儿折腾,眉眼间浮出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只在逗弄猎物的猫。
最后女孩儿得偿所愿,跑进宿舍楼里。
但是他没有走,他看着她的背影,眼神认真而含有笑意。
她有些怅然,手臂竟微微发抖。
慕犀想,一定是行李箱太重的缘故。
台阶很高,她十分费力地拖着行李箱,慢慢地挪向寝室门口。
“我来帮你吧。”
忽然,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慕犀的呼吸一窒,放开手,任由少年帮自己把行李箱搬到台阶上。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局促。
“谢谢你。”慕犀小心翼翼地说道。说罢,她的眼眸微动,起伏的胸膛归于一片安宁、沉寂。
“你是高一的新生吧?你好,我叫周颢。”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天生为了读睡前童话而生的。
慕犀的脑子还蒙蒙的。
“我叫慕犀,爱……羡慕的‘慕’,犀牛的‘犀’。”她想了想,回答道。
“你的名字真好听,感觉很有深意。”少年的声音纯正、真诚,是发自内心的赞美。
犀牛的视力很差,对待所有事物都很盲目、冲撞、不顾一切。
而她就是那头犀牛。
后来慕犀又从同学那里了解到,周颢比自己大一届,是学校本部保送上来的数学竞赛生,更是众多女生眼中的优秀男生。而那个女孩儿叫黎音,为了能够和她上同一所高中,他可谓是一路穷追不舍,听说他们还是青梅竹马……
原来她所看到的他的优秀,都是他为另一个人努力的结果。
这个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平白而生的,站在光里,背后就会有阴影。
深夜里的一片寂静,是因为内心已经足够强大。
03
慕犀尽量让自己忙起来。她开始参加各种活动,竞选学生会主席,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年级大榜上,再也没有人把她与几年前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儿联系起来。
因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自欺欺人、笨拙地努力着。
每当同学八卦地说起有关周颢和黎音的故事,慕犀都装作满不在乎。
他会有很好的未来。慕犀心想,也许释怀一切才能让自己的星河长明。
可是慕犀在很多很多的瞬间想起他。在路过篮球场的时候,在经过教学楼的时候,在画辅助线时无意识地标出Z和无数个闭上眼睛的时候。
每个夜里慕犀都在床上翻身,辗转反侧,梦里出现的却是少年骑着单车的背影。
她努力追赶,却于事无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行渐远。
她有种预感,这辈子似乎只能追逐他的背影。
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次高三模拟考试结束总会安排高二的学生去打扫卫生。
同学们都怨声载道,只有慕犀暗自欣喜。
慕犀悄悄去看值日安排表,高三(五)班。
是他们班的教室。
一下午慕犀都心神不宁,心里既兴奋又紧张,还隐隐夹杂着一丝不安。
临近期末,各科老师都不放过课下的时间,开始拖堂。
看着周围昏昏欲睡却强打精神的同学,慕犀心里慢慢地焦躁起来。
等她一路小跑赶到高三教学楼的时候,楼道走廊只有零星的校服身影。
慕犀有点儿失落,却隐隐期待奇迹发生。
还好终于找到了高三(五)班。慕犀长舒一口气。
明明是冬天,她却浑身滚烫。
她推开门,没有意料之中的桌椅摆放杂乱景象,黑板被人擦净了,讲桌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慕犀有些讶然,愣在门口不知所措。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响动。慕犀回头,却撞上了少年有力的胸膛。
看清来人是周颢,慕犀有些吃惊。
“同学,你没事吧?”忽地,她想起很多年前的篮球场上,他也曾这样问过她。
慕犀的眼睫快速地颤动着,愣了一瞬才摇头道:“我是今天来这里值日的,以为人都走光了呢。”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镇定,但唇齿间的颤动使得她的话语不甚清晰,她不确定他是否能听清自己的话。
“啊,这样啊,卫生我都打扫了,教室太乱了,”他径直走到书桌前收拾书包,然后说,“高三生可真是重点保护对象啊,每次模考后怎么总要高二的来打扫呀?”
他扬了扬眉毛,似是不解。
慕犀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没错。
“慕……犀?”少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那一刻,慕犀竟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她高兴他还能记得他。就为他那一句“慕犀”,她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们见过面,你忘了吗?寝室楼下。”少年仰起头,冲她笑了笑,“我经常在年级大榜看到你的名字。”
慕犀一怔,抬头看着他的侧脸。
少年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空气都在微微震颤,让慕犀的心脏处微微发麻。
“嗯,我想起来了,你叫周颢是不是?”她故作惊讶地道。
霎时,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如同落了星火似的亮起来。
他们一起走在操场上,落日的余晖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竞赛题可真难呀,什么时候才可以脱离苦海呀?”少年脸上带着盈盈的笑,那一刻,他仿佛撤掉所有的光环,像是和熟识多年的好友一般随意发着牢骚。
他穿着灰色高领毛衣,柔软的黑色头发,夕阳下,整个人显得毛茸茸的,侧面看像极了一棵挺拔的小松树。
虽然慕犀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和松树一样,这可真是一种奇怪的比喻。
“只有学习,我们才会有无限可能。”慕犀的脑子一抽,下意识地说道。
这话仿佛是在给自己一个答复。
他没有反驳,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么。
慕犀想要有无限可能。
只求心花终于盛开,再没有别的期待。
04
夏到秋的转变总是那样突兀。一阵秋雨,满树的银杏就映满了眼帘,一朵乌云飘过,山花就烂漫了整个校园。
自古逢秋悲寂寥,古人说的不外如是。
升入高三的慕犀变得忙碌起来,当学校门外的横幅上挂着周颢的名字,后面紧跟Q大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仅此而已。
偶尔想起周颢的时候,她的心还是会沉一下。
在无数杯速溶咖啡的刺激下,她依然活蹦乱跳。当她穿过黑暗的黎明,走向教学楼时,她在想,她是不是在透支生命。
现实却给了她一巴掌,并嘲笑她说这些算什么——如果只是离他再近一点儿。
所以当慕犀拿到Q大的录取通知书后,她毫不意外。
不是所有的坚持都有结果,但总有一些坚持,能从一寸冰封的土地里,培育出怒放的十万朵蔷薇。
那些年,《恋爱的犀牛》几乎被各大高校演了个遍。慕犀对话剧并不太感兴趣,但室友情有独钟。
“慕犀,你有喜欢的人吗?”室友发问。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问过她。她慌忙摇了摇头,脑海里却全是少年的脸庞。
她深吸一口气,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
新生门票是有优惠活动的,室友抢到了两张票。慕犀拗不过室友的请求,陪她同去。
就在进入剧院的时候,慕犀看到了周颢。
一个女孩子挽着他的胳膊,笑意盈盈。
慕犀机械般地被室友拉着走路,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她隔得很远,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垂下的眼里仿佛落了星星。她感觉他在发光。
剧院的白炽灯明晃晃的,投下的阴影在他们之间划出若有似无的界限。
她坐得离舞台很近,近到仿佛能够感受到演出者的呼吸。她屏息,认真地看着话剧逐步上演。
当男主角近乎哀求地说着:“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犀牛一样乖乖地去新馆享受生活呢?为什么你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顺从命运,从生活中攫取简单而易得到的东西,就这样过活呢?”
慕犀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水无声地从脸颊滑落。
室友诧异地转头看向她。
仿佛那一刻她就是犀牛,在自认为有趣的生活中兜兜转转,使出浑身解数,在爱情中横冲直撞,面对爱与痛近乎疯狂、偏执。
什么样的感情能够抵得上青梅竹马的情谊?
她就因为他记得自己的名字,竟然妄想以后云云。
也许自己喜欢的早已不是他,而是对他付出的热情。
是她不愿承认,自欺欺人。
慕犀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宿舍的,路过楼下的小卖部,电台在放一首歌。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
慕犀皱了皱眉。
室友在旁边大声地问她要喝什么,她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汽水,橘子味的!”
“生命像鲜花一样绽开,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
慕犀的呼吸一窒。
一生中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候,内心早已经兵荒马乱、天翻地覆,表面却依旧若无其事。
——我贪恋的人间烟火不偏不倚,四下皆是你。
这场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老板,这首歌怪好听的,叫什么名字呀?”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05
又是一年冬天,一层薄薄的白雪,像巨大、绵软的羊毛毯子,覆盖在这广阔的校园,闪着寒冷的银光。
初冬并不太冷,只是在早晨气温稍稍低了一些,但冷得挺有精神,新鲜空气吸进肺里,清清凉凉的,如冰水般沁人心脾。
原来没有刻意遇见,偌大的校园里,他们终是没有再见。
偶尔听别人提起周颢的名字,慕犀的思绪总是飘忽不定,就像踩在棉花糖上,久久不能平静。
那一刻,她的心仿佛不属于自己。
后来又得知他和女朋友分了手,专业课总是早退,绩点也并不太理想。听说系主任拿着他的成绩单连连叹气,感叹说浪费了一个出国留学的好苗子。
世间一切全凭努力,唯有相爱全凭运气。
他的痛苦与伤心,慕犀无法为他承受半分,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仿佛被针扎一样疼。
慕犀有时会特意在教学楼下给流浪猫喂食物。
猫全身几乎是银白色的,只是背上有几处淡黄色,两种颜色配在一起,有些好看。
慕犀无比爱怜地抱着猫儿,手指屈起,指尖在它的头顶轻挠,觉得做一只猫似乎也不错。
冬天很冷,她抱着猫慢悠悠地朝寝室楼下走去,那里有一个学生们自发创建的流浪猫聚集地,可以供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们过冬。
在路过学校超市的时候,慕犀看见了周颢。
他举着两根火腿肠,阔步向她走来。
“我说这猫怎么这么肥,原来是找到主人了呀。”
周颢蹲在慕犀身边,接过猫,亲昵地蹭蹭它的鼻尖。那一瞬间,慕犀想到自己最初要做一只猫的想法,不禁莞尔。
那是慕犀第一次仔细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漂亮,像是残存着孩童的圆润稚气,眼尾却又好像微微上挑,显出几分近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味道,简直是顾盼神飞。靠得这么近,慕犀甚至发觉他的眼底沉着细碎的金色,像是浅色的琥珀里揉了一把金粉。
那天,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仿佛这条路并没有尽头。
他笑着说自己喂了半个月的猫胖得好快,而她也默契地没有问他的近况。
他们那天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慕犀说他们院里的非专业课划水的人实在太多;过几天天气还可能会转冷;她还准备计划开春给流浪猫们搭一个小窝;小时候吃过邻居阿姨家从北城带回来的花生酥糖,甜丝丝的……
他们仿佛真的像是一对平常的恋人,对他分享自己的琐碎日常,慕犀竟有瞬间的恍惚。
末了,周颢向她道谢,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聊过天儿了,他很开心。
可大多时间都是她在一旁眉飞色舞地说,甚至手脚并用地比画,他偶尔转过头,垂下眼帘,安静地倾听。
雪扑簌簌地落下来,慕犀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一瞬间觉得好笑,却没笑出来,反倒感觉到睫毛发颤,抖落了细细的雪。
“长路浩浩荡荡,万事皆可期待。”慕犀最后同他讲。
大三这年,各学院纷纷开始下发保研的资格通知,慕犀有些茫然。
又是一年六月,又是一个离别的季节。
各学院之间组织联谊会,都想要抓住毕业的尾巴赶紧脱单。
室友为慕犀隆重地打扮了一番,开玩笑说赶紧把她嫁出去。
慕犀踩着一双高跟鞋艰难地走着路,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滑稽极了,因为就连路上的行人都纷纷侧目。
赶到餐厅的时候,包间内挤满了人,众人起哄说慕犀是最晚到的,应该接受惩罚。
慕犀的面上蓦地有点儿发热,不好意思地低声说着“抱歉”。
同学们依旧不依不饶,慕犀硬着头皮接过递来的杯子。
“我来晚了。”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慕犀吓了一跳,没来得及答话,周颢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坐在离她不远的位子,周围的男孩子笑着说这天不尽兴绝不放他回去。
旁边好像有人叫她。
慕犀应声,僵着身子,转身,急匆匆地往外走,走出餐厅的门,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外边的冷风让她有些许的清醒,可仍觉得脑袋昏沉沉的。
她一转身,看到了周颢。
两个人傻愣愣地对视一会儿。他想了想,轻咳一声,道:“我要去港城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醉意,神色自若,眼睛清澈,只眼尾浮着些红。
“嗯,一路顺风。”这是她能送给他的最后的话。
06
周颢没有回头。他坐了最早一班的飞机前往港城。
借着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借着不言而喻的不见。
他忘不掉慕犀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她叫他的名字,说:“你总是要重新开始的,为什么就不会是我呢?”
不明的心绪突然涌上来,他该嘲笑她不懂,但他说不出口。他的喉咙像是被掐住,舌根都微微发麻,他只能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
这座城市总是苏醒得太早。昨夜的浮尘还未来得及平定,暗下的路灯似是仍有昏黄色的灯光要透出来,细看时却是晨曦的折射,并没有太多人会注意到这样的场景。
他坐在双层大巴上困得要命,眼睛都睁不开,脑子里混混沌沌,耳边一时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喧闹,一时却是慕犀轻柔的声音。
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她用手轻轻地把头发别在耳后,微风拂起她鬓角细短的碎发,扭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她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笑容和日落不归属任何人,但又是每个人向往的浪漫。
看车厢里人间烟火,车窗外晚霞浪漫。所有这些温柔时刻,他都想与她一起度过。
又过了两年,周围的亲戚朋友都在劝他赶紧找一个女朋友,趁早成家立业。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黎音才这么多年孑然一身。
周颢只是望着天,没头没脑地露出个淡淡的笑。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心里一笔一画都藏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同门的师弟拜托他去机场接一位来自内地的朋友,他恰巧无事,便一口应承下来。
看到来人是慕犀,他一愣,旋即笑起来,一笑又有点儿少年时阳光活泼的潇洒,眉眼间的疲态也扫了几分。
他接过慕犀手中的行李,说着“好久不见”。
凌晨的机场人很少,周围的情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跟在他的身后,他不敢回头去看她。
机场外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
他开车带她去港城繁华商圈体验港城人的早市生活,去吃大名鼎鼎的一兰拉面,他为她在维多利亚港拍了很多很多照片。
拍完照片他们就坐在一个喷泉旁边。
慕犀愣愣地看着合照,无端地想要落泪。
一个弹琴卖艺的老奶奶过来,说要为他们弹三首歌,祝他们的爱情甜甜蜜蜜,还用粤语对慕犀说“生得真系靓”。
“嗯,”周颢笑吟吟地说,“我也觉得。”
慕犀不解,抬头望着他。
“你真漂亮。”
慕犀一愣,微烫的脸全红了,风一吹,脸上的热度格外明显。
话音刚落地,像是应和他的话,夜晚第一支烟花升上天空,远处的烟花亮起,变成一个彩色的点,然后再一点儿一点儿地坠落消灭。看见漫天星辰坠落,守在大道上的孩童欢呼雀跃。
“慕犀,”周颢扭头去叫身边的女孩儿,道,“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他开口时感觉夜风吹过唇齿,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慕犀当然也听不见。她也在看烟花,眼里是无数星辰。
天空终于归于平静,慕犀转过身,深深地望着他,抿抿嘴唇道:“我要回去了。”
他可能忘了自己少年时的模样,但他始终记得那个夏天,周围人的喧闹和放肆招摇的烟花。
青春是一本仓促完成的书,单薄的纸页间满满的都是成长的痕迹,一读再读,即使再不甘也只能选择放下。
他不再拥有那样的夜晚,也终于和曾经的自己作别。
07
他从港城回来,经过导师推荐去了北城的一所大学执教。
又是一年开学季,他走在去实验室的路上。
新生们熙熙攘攘,可他只觉得吵闹。
周围的长辈、朋友都夸他年轻有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许多科研课题的项目带头人,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的内心,各种名誉头衔都让他觉得自己活得空洞又无趣。
后来辗转听说慕犀回到江阴教书,这么多年依旧是一个人,朋友开玩笑说着:“你们可真般配,干脆凑在一起过得了。”
时隔多年,没有想到他们竟都是因为单身而被相提并论。
他有时会喝酒,觉得只有醉生梦死间才能看得清她的身影。
清澈的银光在屋里流出道不宽不窄的河,慕犀就像是浸在月光里,长发和睫毛都淌着微微的光。她抱着猫,像许多年前那样,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周颢浑身一颤,胸口剧烈地起伏,细细的汗珠自额头滴落。
走在他前边的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费力地拉着一个行李箱,跟在男孩儿身后慢慢地走。
突然,那个女孩儿停住脚步,瞪了男孩儿一眼,又垂下眼帘,声音闷闷地说:“帮我拉一下好不好?”
男孩儿含笑瞥了女孩儿一眼,没有答话,却自然地接过女孩手中的行李箱。
女孩儿蹦蹦跳跳地走到男孩儿身边,也欢喜起来。
周颢自嘲般地勾起嘴角,心里更加苦涩。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也是一个这样枯燥烦闷的九月。
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她,但又想不起来。她的笑清清浅浅,映得眼瞳有薄光。
可是那时的他竟毫不在意,现在想来年少时的欢喜大抵就是那样,简单但有温度。
远处的云雾轻拂过黛山,橘黄的日落点缀其间,原来他早已失去了此生挚爱。
他买了一张回江阴的机票,临行前想去买花生酥糖带给她。
车上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周颢听着张信哲深情款款地唱着:“不问你为何流眼泪,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且让我给你安慰,不论结局是喜是悲,走过千山万水。”
——多么希望能与你能走过山川湖海,写温柔的字,拥抱坦荡的爱。
一首歌毕,车内是良久的沉默。
手机铃声响起,他想要去拿手机,却意外打落在副驾驶座的座位下。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弯腰去捡,随即与一辆逆行而来的大货车迎面撞来。
刺耳的刹车音,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场面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伴随着金属刮擦和撕裂的声音,周颢握着方向盘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慕犀,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话剧《恋爱的犀牛》吗?
“我也不相信一个人的愿望可以大到改变天空的颜色和物体的形状,使梦想具有真实可触的力量。
“不,我偏不,我偏要爱她。”
这是他最喜欢的句子,在无数个黑暗给予他前进的力量。
他闭上眼睛,许下最后一个愿望,愿她此生平安喜乐。
远在千里之外的慕犀还什么都不知道,此时的她正安静地睡着,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儿,嘴角还带着一丝恬淡的微笑。
她梦见了一场踩起来嘎吱嘎吱响的大雪,有路灯下昏黄模糊的暖光、有趴在桌下酣睡的猫咪、有热热的烤地瓜、有一壶暖胃的酒、有本想看的书、有窗上的雾,还有记忆中的少年带着一身冷气走进来笑着说“我回来了”。
她冲上前抱住他,就像抱住了整个世界。
08
维多利亚港的夜景美不胜收。站在太平山的遥望台上,可以看到港城的全部夜景。无数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从天而降,闪着迷乱的光,迷了人眼,乱了人心
许多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坐在他的副驾驶座,看着马路上一串串明亮的车灯,如同闪光的长河,奔流不息。
她没有告诉他看到了后备厢放着的一束娇艳玫瑰,他也始终没有和她说一句“我爱你”。
一辈子究竟有多长?
小时候,看着满天的星星,当流星飞过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长大了,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还是来不及。
来不及勇敢,来不及挽回。
总以为岁月漫长,他和她还有大把的时间。
原来,一生已尽。
更新时间: 2022-11-28 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