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若怀特
她就在此刻理解了命运,或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和他的故事会有不一样的续集。
01
滨城家家户户有船,海港小镇,船比车多。一到傍晚,出海船只陆陆续续返航,橙紫色的落霞跌成灰色。
陈苏家的船买的时间晚,尺寸比其他人家的要小一点,但船身的料子很好。木板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蓝色油漆,幼年时她揣着收音机,常常跟着父亲出海,捕来一整网的鱼虾蟹,大部分都要拿去批发市场。
有一天放学陈苏从学校回去,看到她妈蹲在地上哭。客厅的地上堆满了礼物,八宝粥、电热毯、饼干盒、厚大衣。她愣了一下走过去问,这才知道自己家的船被偷了,这些东西是左邻右舍送来的慰问品。
汗涔涔的发丝绞在一起,T恤上深一块浅一块的,陈苏忽然觉得一点也不热了。
滨城一旦沉船或是丢船,就不能继续下海,这是风俗不可弃,那之后父母供养陈苏读书并不容易。
十八岁的那年暑假来得格外早。空气中尚有挥之不去的咸味,陈苏紧张得一夜没睡,顶着高温跑去学校查分。她对着电脑,激动得把可乐打翻在键盘上:“太好了,终于解放了。”
陈苏一直向往香港,她不想再闻着院子里晾晒着的咸鱼干味;不想每天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不想枕着海里货船的发动机的轰鸣声入睡。她听说香港是全球最繁华的港口,每周都吞吐几百万个集装箱到世界各地,空气是香的,处处皆显新秩序。
可香港不易去,只要能离开这里,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北京的学校一向竞争激烈,陈苏很快便收到录取通知书,专业那一栏是她拿来凑数的第三志愿。
中文系出了名的男女比例失调,陈苏的班里,学中文的男生只有两个,被老师捧在手心,处处优待。倒是女生之间竞争激烈,关系格外紧张。同寝室的室友之中,只有她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有些排挤便悄然滋生。比如早晨起来发现热水壶里的水不知被谁用完了;比如她的桌子下总是会多出一些来路不明的垃圾;比如公用的柜子留给她的空间只有一点点。
“你们对我有意见,可不可以直接说?”有一天晚上,寝室里所有人都在,熄灯睡觉之后,陈苏在黑暗里幽幽地吐出这句话。
有一些轻慢的笑声传过来——
“没什么,你别多想。”
陈苏开始后悔,如果她当初不是执念黄伟文“忘掉种过的花,重新出发吧”,不会把中文系当成是备选项的。可事已至此,也没有退路了,只是有机会,她还是想去看看那条夕阳红金炯炯的喜帖街。
02
进中文系是错误,是意外,是不得已才退居二线,但遇到黄译纶不是。
社团纳新时,为了两个学分,陈苏架不住话剧社几个干事的软磨硬泡入了社。话剧社是学校艺术团里的大社,各种晚会上的一半节目都是他们出的。陈苏分配到合唱团,唱中声部,发的是五线谱,看上去像蝌蚪,唯独看不出和音乐有半点联系。
陈苏挤在一群女生中间,不同系列的香水味交织在一起,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北京的女生很时尚,早早地烫头染发,黑靴配丝袜,和陈苏身上的厚高领毛衣很不搭。
纵使是合唱,陈苏的声音也是突兀的,涩涩地挤出不和谐的调子。辅导老师脾气不好,让他们来来回回唱了十几遍,训练结束时,陈苏被不怀好意地一推,就往台阶下滑。有人扶了她一把,是坐在教室门口弹钢琴伴奏的男生,背脊挺拔优雅,手指在琴键上跳动。
“陈苏,你要不要学五线谱?”
“你认识我?”陈苏抬头,满脸惊讶。
“虽然我经常逃课,但我们好歹也是同班同学吧,我叫黄译纶。”
陈苏这才想起,班级名单上有黄译纶这个名字,只是很少见到人。跑调这种丢脸的事情居然连钢琴手都听出来了,陈苏点点头:“成交,以后你缺课时我帮你答到。”
黄译纶有自己的琴房,他教陈苏弹琴、玩吉他,灵感爆发时也爱作曲。陈苏学会了C大调,也学会了和弦,她终于不再唱走音,抱着琴谱问他:“你为什么不去音乐系呢?”
“家里人不让,”黄译纶有点委屈,“只好偷偷玩。”
陈苏想,没有选择和必须选择究竟哪一个更遗憾?答案竟是没结果,只好安慰他:“光明正大也不一定就能如愿以偿。”
中文系的学生有大把大把时间,大家都擅长培养爱好。陈苏的爱好是去学校对面的旧书店租碟,学校不准新生带电脑,陈苏一口气租六张碟,周末带去琴房看。黄译纶借来投影仪,在昏暗的房间里用架子鼓当支撑,墙变成一块巨大的幕布。
陈苏看了很多有关香港的故事,歪歪扭扭的镜头还原了真切的香港。在轩尼诗,穿着黄色短衫的汤唯为了躲避相亲,刻意扮丑赴宴,没想过会爱上说“我懂得怎样哄她笑”的张学友。在旺角,二十岁出头的张曼玉穿着藕色吊带长裙,以为那个说“我宁愿做一日英雄”的刘德华真的会回来找她。在中环的地下巷子里,一头粉紫色的春娇遇到“有些事不用赶时间”的混账,曲曲折折走了八年,终于等到他求婚。
黄译纶按下暂停键,背着光对陈苏说:“陈苏,两个中文系的在一起要排除万难,但我们为什么不能试试?”
他从怀里拿出一块铜制怀表送给陈苏,耳朵贴近表盘,秒针转动的声音清脆悦耳,“这块表是请上海的老工匠做的,这么多年我带在身上从未停过,我们也会长长久久在一起。”
陈苏收下表,同时按下播放键。电影里维多利亚港上空的烟花在燃烧,电影外陈苏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下拥抱了黄译纶。
03
黄译纶是典型的上海男生,爱穿衬衫皮鞋,过得很有仪式感。他家里是做生意的,把国内的茶叶运到南美。他从没获得过体验贫穷的机会,天生聪明,不爱读书,期末考试前突击一下也总能混个及格。
他的日常是背着一箱子乐器,坐绿皮火车去全国各地的青年旅舍当义工,跑到当地书店办的文化讲座上提一些古怪的哲学问题,特地选工作日去人迹罕至的美术馆,用胶片机记录喜欢的几幅画。
每个人都想有资格任性,但陈苏不敢做这些事。她兢兢业业地不敢错过每一堂课,连着拿了三年的奖学金。
自由恋爱的学生时代,看似不可能的两个人都能成为情侣。陈苏和黄译纶谁都没有刻意要去改变对方积年累月的脾性。
毕业那年,其他系的学生都早早地签好了三方,其中不乏光鲜的大公司。中文系则要萧条许多,一半人跑回家考公务员,另一部分人则选择读研深造。大家忙着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寝室钥匙还没交,行李已经打包寄走了。
陈苏想,只要不够坚定,时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败我们。
散伙饭上,黄译纶喝多了,搂着陈苏摊牌:“我知道你不想去上海,但我们一定一定要坚持下去,证明给所有人看。”
世界持续荒腔走板,负面新闻霸屏,但也有一些好事。挪威宣布全面禁止皮草养殖场,狐狸和貂不再被屠杀;伯利兹为了保护西半球最大的堡礁,无限期暂停海洋的石油勘测;一个黑客入侵了十万台路由器,帮陌生人打补丁,免受恶意攻击。还有陈苏,她进了北方系的一家媒体,人事承诺她有外派的机会去香港。
上海是黄译纶的,而香港迟早会是陈苏的。一千五百公里的距离不算什么,狄更斯早就说过:如果你爱一个人,随遇而安,让他自由地飞,如果最后他还是回到你身边,那就是命中注定的。
04
报社在二环,陈苏在通州租了地下室,成为北漂族里的一员。黄译纶进了上海一家著名的广告公司做创意,月工资甚至还不如他的一条皮带贵。他们没说这样的选择是为了梦想,因为这两个字在时代的车轮前,轻飘飘得不值一提。
每个月的第二个周末,陈苏不用急着出刊,他们便轮流去对方的城市。不到半年,就攒出厚厚一捆车票。陈苏提前买好酒和零食,白天的压抑都被夜晚的雀跃擦掉。在黄译纶来之前她裹着毯子打开门,让新鲜的冷空气循环一下死气沉沉的霉味。
周五适合醉酒后谈人生,黄译纶立志要成为翻云覆雨的广告人,陈苏说未来想去九龙开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铺子。至于为什么是九龙?那里矮楼连栋,小巷交错,原始又颓丧,最重要的是租金一定够便宜。
黄译纶叼着酒瓶,笑得有点无情:“这算什么梦想,你难道不知道,九龙很快就要被拆掉了吗?”
陈苏拆了包薯片,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是吗?那我得抓紧时间了。”
媒体的黄金时代早已没落,陈苏的办公室里座位空了一大片。曾经抢破头的特稿记者岗位,现在无人问津。前任主编因为重要稿件上的别字,触怒了领导被革了职,整个部门也都做鸟兽状逃散,只剩下几个默默怀揣新闻理想的老编辑还在坚持。陈苏跟着老编辑写了几个月的稿子,很快就安排她去跑新闻了。
这活儿是之前的记者留下的,去东莞工厂跟拍记录年轻的打工者。前任记者去暗访,没藏好摄像头,被车间主任打了一顿后赶出了工厂。
老编辑给她买了去深圳的机票,之后再坐特快去东莞。陈苏穿过候机厅,看着离香港只有一步之遥的深圳,也许下一次真的就去了。她发定位给黄译纶:“第一次出差,打个卡。”
收到的回复是:“我在忙,你好好的,加油。”
进入工厂后,陈苏很快进入封闭式培训,被收了手机。生活恢复前所未有的规律,早上八点到晚上五点,在机器旁手动挑拣不合格的面板,扔到处理器里粉碎,机械得让人疲倦。周末的娱乐活动,也不过是去附近市场闲逛买衫。
宿舍治安很差,有几次陈苏都听到门外有人在撬锁,晚上得放两把凳子抵着门口才敢睡。工友被机器向外弹出的零件扎伤了眼睛,拿了几千块的赔偿乖乖走人。还有很多把身份证押给公司,拿日薪的廉价散工。
陈苏放弃了工资,带着资料逃回北京。她忙着写特稿,发布后反响很好,帮她拿到了新闻界重磅的奖。陈苏很久没有和黄译纶见过面,她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喜讯,他在那头声音沙哑说着恭喜。
“这次你坐几点的车来北京?”
“我爸做生意赔了,我现在欠了债,我们分手吧。”
说要长长久久的那个人,提前宣告这段关系仓促结束。
陈苏在网上搜到了近期的新闻,一艘货船在圣保罗岛附近的白令海与一艘渔船相撞沉没,看到配图的陈苏有点难以置信。渔船的船头有她当年恶作剧泼上去的红色涂料,正是她家失窃的那艘。渔船已经易主,掌舵者是个南美人。
北京起风了,陈苏想倘若命运硬要动刀,也只能躺倒任它胡来,这样伤口说不定会好得快一点。
05
陈苏很快辞掉了报社的工作,原本只要再等一年,她就能去香港了。做特稿记者是一件危险系数很高的事情,这只是陈苏干不下去的原因之一,更多的是为了黄译纶。
老编辑惜才,知道陈苏爱香港,临行前送了她西西的《我城》,还要替她联系工作。陈苏接过了书,婉拒了他的好意。
上海是一座笑里藏刀的城市,和北京完全不一样。陈苏没打招呼,去黄译纶的广告公司的咖啡吧等他下班。她看到黄译纶陪着女客户谈笑风生地从公司门口走出来,帮她拉开车门,服务得无比周到,等车开走了才走上去喊了他的名字。
黄译纶愣了几秒:“我知道你会来,没想到这么快。”
陈苏比他淡定得多:“换工作了,就来了上海。”
“不想去香港了?”
“暂时没有打算。”
“那一起吃个饭吧。”
坐在日料店里,陈苏看到黄译纶以前食指中指上被琴弦磨出的茧不见了。这双曾经用来拨弦演奏的手,如今变成敬酒、敲键盘、打印文件的手。
黄译纶看到她的目光,坦荡地干了杯子里的酒:“你看,我现在是个合格的广告销售了,但再也不会是个称职的男朋友了。就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刚刚看到的,可能会是我未来的女朋友。”
黄译纶拿起陈苏的手机,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全部删除,也当着她的面删掉了手机里所有关于她的信息和照片。
两个忧郁又脆弱的成年人哭着完成了这项分手仪式,尽管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他们热恋期就互相背过手机号码。
陈苏把那块铜制怀表甩在桌上,表面的玻璃碎了一小块,指针真的就不走了。想起以前黄译纶言之凿凿地说会永远爱她,没想到却和这块表一样短寿。
黄译纶收好表说:“陈苏,你别哭了,世间不能善终的感情太多,不只是我们。”
“可凭什么偏偏是我们?”陈苏假装不经意地问。
陈苏剪了利落的短发去拍卖行面试,老板看中她的文字能力,招她过来做拍卖师。这份工作提成很高,就是昼夜颠倒很辛苦,陈苏白天给拍品写文案,把历史背得滚瓜烂熟,半夜盯着电脑出价。
如果一个女孩突然决定努力了,那多半是因为心里真的失望了。
这一行水很深,灯光下虚情假意的笑容太多,低买高卖,给相熟的客人退差价,她都做过。陈苏觉得不可思议,前后两份工作竟然会是两个极端。若她还在做特稿记者,现在说不定已经把这个拍卖行起底得一清二楚。
在拍卖行干了两年多,陈苏没请过年假,生病了就胡乱吃点药,靠抵抗力熬过去。她是最赚钱的拍卖师,手底下带了七八个人,她攒了很多钱,银行卡上有六位数的存款,但不知道够不够帮黄译纶还清债务的。
陈苏晚了一步,黄译纶要结婚了,他没问她要地址,就寄来了喜帖。和喜帖一同寄来的还有那块斑驳的怀表,喜帖背面写了一行小字——
命中注定原来有两种意思,遇见你,失去你,最后错过你。
06
陈苏过年回滨城,发现幼年的伙伴几乎全都组建了家庭,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安定下来。除夕之夜门前的空地上有了一批陌生的新小孩放鞭炮,只有她还在漂着,像被人遗忘的孤岛。
她和黄译纶,算来算去,不知不觉竟然耗干了彼此最好的七年。
公司投票决定团建去香港,耽搁了这几年,陈苏心里反而没那么在乎了。去了香港她才发现,这里根本不缺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步行五分钟就有一家,没有电影里的那么梦幻。中环是办公楼,旺角的建筑旧了,轩尼诗大道在维修,喜帖街有了新名字,到处都很挤。团队里年纪最小的男生还在实习期,事先策划了一场求婚,带着女友一起去香港,在人声鼎沸的庙街掏出戒指下跪。
他们把照片发在朋友圈,陈苏想,年轻真好,不过在这个年纪随随便便就结婚,真的是要用勇敢来形容的。
陈苏住在铜锣湾的海景酒店里,从八十多层的玻璃窗里望出去,半个香港的浮华全拓在眼里,密密麻麻的摩天楼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过如此。
她就在此刻理解了命运,或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和他的故事会有不一样的续集。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