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兰溪三日
如果在少女时代,你遇到一个带你在滨海公路上飙车枪战的少年,那么于以后的漫长红尘岁月里,你的眼中还入得了旁人吗?
“雪梨,你一定要在七点之前回来,晚一分一秒都不行。”
真理盯着白色墙壁上的挂钟,七点过了,人没回来。
她就知道雪梨不会听话。
真理坚信,这世上不会有人比自己更懂雪梨了,她乖巧又叛逆,自傲又自卑;她是豌豆上的公主,也是丛林中的荆棘鸟。
为什么她会如此了解雪梨?
因为她就是雪梨。雪梨是真理十八岁之前的名字。
1
雪梨的妈妈是考古学家,在雪梨十岁生日当天,妈妈把她从四九城带到了南非。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霍南亭。霍南亭的家族世代在南非搞投资,名下有几十家工厂,还在伊丽莎白港买了一大片土地建了别墅、独立酒庄、临海豪宅、私人码头……泼天富贵,大抵如是了。
霍南亭一度是雪梨憧憬的对象,他有钱却不蠢,熟练地掌握英语、法语,以及南非当地的好几种语言。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他都能迅速地与他们熟稔起来。
他们一个是住在金色宫殿中优雅聪慧、谦逊有礼的小王子,一个是喜欢化石且不爱说话的阴郁丫头,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两人可能一生都不会有交集……
轰隆!
雷声把真理从短暂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不会忘记那一天。便是在那天晚上的九点,十六岁的她在学校图书馆的钟楼里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她一直以为纤尘不染的小王子霍南亭正同十几个男孩、女孩吸烟、酗酒。他们都是学校里光明会的成员,白天,他们都是彬彬有礼的精英,到了夜晚就摇身一变,开始群魔乱舞。
“这里是学校。”古老钟楼里,哥特式大吊灯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亚洲少女大义凛然地指向正在弹管风琴的霍南亭,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前凸后翘、金发碧眼的白人女孩。
“你们在做什么?”
话音方落,钟楼里一阵寂静,继而,笑声如同暗夜中一朵一朵炸开的烟火,最后连成一片,此起彼伏。
嘲笑声中,霍南亭慢慢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就像是拎小兔子一般将她拎了起来,紧接着用暗红色领带绑住了她的腕子,将她扔到了隔壁杂物间……
经过这个奇妙的夜晚,雪梨对霍南亭的憧憬在降到谷底后,竟然转化成了喜欢,他那自由的、堪称放荡不羁的灵魂像国会大厦前的罂粟花一样吸引着她……这份隐秘的喜欢扎根于心底,发芽抽枝,沿着血脉,攀上四肢百骸,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成了她日后悲剧的根源。
也许是上天垂怜,六年前,二十六岁的真理在一个雨夜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伊丽莎白港。在这里,她遇到了十岁的自己,并假借远房表姐的名义,留在了母亲常年到野外作业的小雪梨身边。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自己的时空,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看着小雪梨平平安安地长大,不要重蹈自己爱而不得,最后在霍南亭订婚那日,因为心神不宁而遭遇车祸的覆辙……
可如今,七点早就过了,雪梨还没有回来。
2
叮咚,门铃响了。
真理急忙打开门,小雪梨就站在门外渐小的春雨中。
“怎么才……”真理的话没说完,因为她越过雪梨的发顶,看到了站在雪梨背后的少年。白衬衫、暗红色的校服领带,带笑的眉目干净得宛若北欧神话中的精灵王子,是十八岁的霍南亭。
雪梨指了指放在霍南亭红色老爷车后备厢里的脚踏车,告诉真理,她在回家的路上看到霍南亭的车子轮胎爆掉了:“我帮他换了车胎,就像我们在克鲁格国家公园时那样。表姐,我很棒吧。”少女微扬着下巴,骄傲地道,“作为感谢,他送我回来。”
真理的身子挡着门口,她本不想让霍南亭进来,无奈少年道:“打扰了,我的车子没油了,可以借用下电话吗?”谦和恭谨的霍南亭举手投足都完美极了,若不是真理亲眼见识过他人前无善不为,人后无恶不作的疯狂残忍,即使是二十六岁的她,也必然会被他制造出来的假象所欺骗。
在霍南亭同家里通完电话,等待司机到来的那段时间里,他展示出了超凡的亲和力,纵使雪梨拿着图册和化石喋喋不休地从敦煌说到埃及,从白垩纪的有孔虫说到侏罗纪的恐龙,他也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笑着给予回应。
最后,他还对雪梨说:“我家里也有很多化石与古董,你可以去玩。”
真理在一旁看得牙根直痒痒,她藏在袖中的双手握拳,松开,再握起,再松开。她十分清楚,此时的霍南亭瞧着被他骗得团团转的雪梨,心中一定得意极了。他就是这样,喜欢骗人,从蛊惑对方的真心中得到成就感。
雪梨到二楼取新画册时,霍南亭的视线便落到了放在一旁壁炉上面大大小小的相框上,那里是雪梨各个时期的照片:“雪梨真是从小可爱到大。”
对于霍南亭的称赞,真理只当他是虚伪的客套,毕竟在这天之前,他同雪梨仅仅是学长与学妹的关系。另外,他是不可能喜欢雪梨的。
然而,真理高兴得着实是太早了。
3
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五是霍南亭的生日,学校里绝大多数人都收到了邀请函。
请帖是直接寄到家里的,牡丹暗纹的素纸上镶嵌着八颗钻石,组成了耀眼的南十字星。真理只看了一眼,就把它撕碎了,转身扔进了抽水马桶里。
当年的真理用积攒了多年的零花钱买了一对在她看来十分昂贵的袖扣,当她小心翼翼、满怀期待地将它们送给了霍南亭之后,转天就看到了它们别在霍家司机的袖口上……
这个派对,真理是不会让雪梨去的。
万万没想到,黄昏时刻,在真理正准备晚餐时,霍南亭来了。
“表姐好,我正好路过,就想顺便带雪梨去参加生日聚会。”门外的少年温顺得无可指摘。他还从善如流地学着雪梨的方式,称呼真理为表姐。
路过?真理在心中冷笑,他们两家完全是两个方向,少年,你路过的方式还真是别致。
“谁的生日啊?”喝着仙人掌果果汁的雪梨从真理背后探出头,嘴角还沾着些紫红色的果汁。
“我的,你没收到请帖吗?”霍南亭问雪梨,眼角余光却似无意地扫了真理一眼,“可能是被淘气的野猫叼走了吧。”少年绅士地侧身,露出一条铺满阳光的金色的路,“小梨,上车吧,晚宴结束后,还会展示古董和化石。”
瞧着满目憧憬的雪梨,最终,气愤于霍南亭拿化石做诱惑的无耻行径的真理还是坐上了霍南亭老爷车的后座。她必须去盯着雪梨,以免这小丫头在某个瞬间芳心大动。
红色老爷车行驶在春日的海滨公路上,温暖的夜风带着花香,还能看到鸵鸟……
突然,车后响起了枪声。
据不完全统计,南非每年都要发生几十起针对华人的枪击以及绑架事件,很明显,作为当地华人富豪独子的霍南亭成了他们这次追击的目标。
相比于神情凝重的真理,少年则显得镇定异常,他只偏过头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雪梨:“会开车吗?”
雪梨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她就清楚了他们的处境:“会。表姐带我在东非草原上开过越野车,连狮子都追不上我们。”
霍南亭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带着这温柔的笑意,他抬起右臂,把雪梨抱到自己腿上,将方向盘交给了她:“看到南十字星了吗?朝着它的方向一直开就好。”而后,他从挂在座椅旁的黑色袋子里抽出了一支AK47,打开车窗,双眼微眯,一枪打爆了对方那辆车的车胎。
劫匪爆胎的车子在他们车后与旁边的车相撞,巨大的爆破声中,火光冲天,好似在庆祝生日的烟火。不久之后,警车、消防车也鸣着刺耳的警笛声跟在他们后边。
两侧是繁花白浪,前头是穷途末路。纵然真理看不到雪梨的表情,她也感受得到雪梨兴奋的心跳。
不太妙。
如果在少女时代,你遇到一个带你在滨海公路上飙车枪战的少年,那么于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你的眼中还入得了旁人吗?
4
九月的第二周,霍南亭邀请雪梨去玛赛尔湾看新出土的恐龙化石,雪梨很想去,可真理不准她离开伊丽莎白湾。真理说:“你忘了上次的枪战吗?跟着他,你只会陷入危机。”
霍南亭来拜访过雪梨好几次,不过全被真理用敷衍的理由挡在了门外。
谎话说多了,总有穿帮的时候。这天,真理刚用“小梨在睡午觉”打发了霍南亭,不远处就传来了少女的笑声。霍南亭循声望去,现在应该躺在床上的雪梨正穿着一条白裙子在追鸵鸟。
霍南亭看到了雪梨,雪梨也看到了霍南亭。
在南半球这条离春天最近的街道上,四目相对间,两人眼里都有闪闪发光的东西。
霍南亭没有拆穿真理的谎言。同真理告别时,他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映了一小块阴影,那副善解人意又谦和恭俭的模样让真理有一种自己在欺负小孩的错觉。但是她不久之后就知道了,那的确是她的错觉,大魔王终究是大魔王。
那晚,真理又做噩梦了,与其说是梦,说是回忆可能更准确。在梦里,她看到了那个在霍南亭身边逡巡十年,眼睁睁地瞧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女友,却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深夜的四九城飙车,因为抑郁而休学的自己……在年少时喜欢上一个太过精彩的人,不是上帝的恩赐,而是魔鬼的盛宴。
午夜,一身冷汗的真理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下意识地拿起烛台去看雪梨。等她悄悄打开雪梨的卧室门时,穿着白色蕾丝睡裙的少女已经打开了窗户。不等她阻止,雪梨就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然从窗台上飞落下去。
真理吓坏了,急忙冲过去。楼下罂粟花圃中,穿着黑色衬衫的少年张开双臂抱住了雪梨:“就说我会接住你吧。”霍南亭揉了揉雪梨的头,动作轻轻的,很温柔,然后他抬头向眉毛蹙成小山的真理致礼,“表姐您好,我带小梨去玛赛尔看恐龙化石展览。”他声音平缓,却硬是让真理听出了挑衅的味道。
就算霍南亭保证雪梨会很安全,真理还是追着他的车狂奔,鞋飞了,她就赤脚跑在冰凉的公路上。她一边追,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宋雪梨!下来!”
“宋雪梨,你要是跟他走了,就别回来了!”
雪梨自然没有听见,因为两人一上车,霍南亭就把音乐开到了最大。
午夜,公路,摇滚音乐,晚风甜甜的,带着些仙人掌果的味道。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旅行,也是一次预谋已久的诱拐。
真理一夜未睡,转天日出时,她终于说服自己了,雪梨是不会爱上霍南亭的,因为在之前的轨迹里,自己是在看到霍南亭黑暗的一面时才动了心,不是吗?
“真理,不要太敏感,”她对自己说,“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事实上,事情很有可能就像你想的那么糟糕,还有可能变得更糟。
因为看完恐龙化石展览回来后的雪梨踮起脚在她耳边道:“表姐,霍学长向我表白了。”
5
“你们不能在一起!”
真理很想大喊出这句话,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小梨,你遇到的男孩子还少,很容易分辨不清什么是仰慕,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雪梨托着腮想了想,而后笑弯了眼,她抱住了真理的腰,道:“我听表姐的。”她活泼话多,这一晚,她把自己同霍南亭在玛赛尔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真理,包括他们在看恐龙化石时,他忽然说喜欢她的事情。她说得绘声绘色,可每个字对真理来说,都是一根淬了毒的银针,扎得真理的心不停流血,而后被腐蚀,变溃烂。
霍南亭真的喜欢雪梨吗?真理不解。在原来的轨迹里,霍南亭不喜欢自己的,最后他还和那个人订婚了。他怎么可能喜欢雪梨呢?
这个问题,不仅真理不懂,伊丽莎白湾的女孩们也不懂。她们知道霍南亭对雪梨告白了,一部分人祝福她,但大多数人诅咒她,并且想给她点颜色看看。
因为之前的枪战,霍南亭的生日宴会没有如期举行。九月的第三周,他的朋友们决定为他补办一个海滩派对。女孩们的手段既简单又粗暴,她们要雪梨在派对上出洋相。
巧的是,这个计划被真理听到了,然而,真理并没有告诉雪梨,她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也不会发生一般,只看着雪梨高高兴兴地准备赴宴的衣服,还有礼物。雪梨挑来选去,选了一块琥珀。
在那个瞬间,真理有些恍惚,为什么雪梨没做同自己一样的决定?为什么雪梨没买昂贵的袖扣?用一块石头做礼物,霍南亭恐怕瞧都不会瞧一眼吧?
按着女孩们的计划,穿白裙子的雪梨刚到沙滩就会被侍者“不小心”用托盘里的红酒弄脏衣服,接着会有好心人给她一条可以更换的裙子,然后她就去了沙滩上的简易更衣室。
她哪里知道这个更衣室早就被做了手脚?
“啊!不要!不要看!”
惊恐的雪梨慌乱地用裙子捂住身体,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她根本不知道更衣室四边的木板是怎么倒下的。南十字星下,全沙滩的人都望了过来,笑着看着她的身体指指点点……
真理也隐匿在人群中,她紧咬下唇,告诉自己,霍南亭的告白只是开玩笑的,所以她要让雪梨清醒,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雪梨好。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晚上的最后,是霍南亭把雪梨抱上车的。绚烂的烟花在他幽深的眸子里绽放又消失。
他这种怒极却无声的样子对真理来说十分陌生。
曾几何时,少女时代的真理也被女孩们这样欺负过,只因为她们发现她暗恋霍南亭。当啦啦队队长拽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墙上撞时,众星捧月的霍南亭正从不远处的花树下走过,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顿,脚步却没有停留。
直到现在,真理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霍南亭穿着云朵一般柔软的白衬衫,风一过,蓝花楹就簌簌地落在他的衣襟上,一片、两片、三片……一共落了十三片花瓣。
当时他无视她的目光有多么无情冷漠,如今他在乎雪梨的目光就有多么匪夷所思与荒谬可笑。
6
失魂落魄的真理比雪梨他们早一步到家,她没开灯,只把自己隐藏在二楼厚厚的天鹅绒窗帘后。她瞧见霍南亭的老爷车停在栅栏外,霍南亭先下了车,然后把披着他西装外套的雪梨抱进了房间,放在沙发上。他们以为真理已经睡了,怕惊醒真理,便没打开大厅的灯。
身材颀长的少年微微弯腰,道:“我答应帮你保守今晚的秘密,不告诉你表姐你被欺负了。可你知道的,我从来不骗人,为你破例,我其实很为难。唉,”他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嘴,佯作为难地道,“要甜甜的东西才能彻底堵住我的嘴……”
霍南亭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雪梨忽地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这应该是他们的初吻,一个慌张羞涩,一个惊讶悸动。其实霍南亭只是想从雪梨那里讨一颗水果硬糖,但最开始的想法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得到了这世上最甜美的糖果。
子夜十分寂静,躲在楼梯拐角处的真理甚至可以听到自己那错乱的心跳声。此刻,雪梨那张可爱的脸庞在她看起来竟有几分狰狞。她不懂,自己在雪梨那个年纪时连直视霍南亭都谨小慎微,雪梨怎么……怎么敢去吻他?!
黑夜很好地掩饰了雪梨红透的耳朵,她本打算马上捂脸逃回房间,可霍南亭没给她这个机会,他像是克鲁格国家公园里最勇猛凶恶的那只幼狮,一个闪身,就把猎物压在了身下。此时此刻,他完全可以做更多,可他只是轻轻吻了她的额头,用抚摸蓓蕾的姿态抚摸着她,小心翼翼,如获至宝。
“我的回礼。”他说。
这两个吻无疑让真理确定了两件糟糕的事,一件是雪梨和自己一样,喜欢上了霍南亭;另一件是,霍南亭对雪梨的告白也许并不是在开玩笑。
第一次,真理疑惑不解,现在的雪梨与自己真的是一个人吗?如果是一个人,为什么当年霍南亭没喜欢上自己?
霍南亭把雪梨送回卧室后才准备离开,可他刚走回客厅,就连初吻后那颗悸动的心还没恢复原来的跳动速度,他就瞧见黑暗里站着一个人。
漆黑一室里,真理将手机对着他,屏幕上是今晚在沙滩上发生的意外。众目睽睽之下,雪梨惊恐的脸庞是那样清晰。
“我不同意你们交往,你给小梨带来的全是灾难。”真理说。
强烈的明暗对比让霍南亭微微眯了眯眼,短暂的怔忪后,他立刻掏出手机,连续拨了几个号码,等他关上手机时,真理再去刷新页面,新闻已经被撤掉了。
“表姐,抱歉,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霍南亭道歉的样子一点都不敷衍,可就是这样的真诚让真理从脚底凉到头顶。
作为一个合格的暗恋者,真理十分清楚霍南亭喜欢戴着谦和斯文的假面,但他从来不会说“对不起”,因为这是他的底线。可现在呢?他竟然为了雪梨向自己道歉?
对于霍南亭的道歉,真理没有表态,只是在他离开后,给那个人发了一封邮件。
附件是霍南亭抱着雪梨的照片。
7
第二天,雪梨主动把自己的心事坦白给真理。
“表姐,我觉得我大概是喜欢霍南亭的,他明朗干净得像是春天的太阳。”陷入初恋的少女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甜蜜的气息。
在厨房里倒麦片的真理手指微微一顿,麦片撒了出来:“明朗干净的人很多。”
雪梨趴在小碎花的餐桌上,撇了撇涂着草莓唇彩的嘴,道:“可他们都不是霍南亭。”
真理望着窗外逐渐西沉的红日,猛地转身拉起雪梨的手,大步地向门外走。她的速度太快,雪梨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表姐,你带我去哪儿?”
真理没回答,径直把雪梨拉到了学校图书馆。今天是光明会聚会的日子,身为会长的霍南亭一定在那里,那就让雪梨看看她喜欢的那个“明朗干净”的人究竟是哪种货色。
噔噔噔,真理拽着雪梨一路冲到钟楼门口,猛地推开门。奇怪的是,里边竟然是熄着灯的,没有酗酒、抽烟的人,也没有群魔乱舞。
“砰!”随着一声巨响,玫瑰花雨簌簌从钟楼天花板上落下,紧接着,光明会的成员们从黑暗中走出来,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支蜡烛。霍南亭从他们身后走出来,他的脖颈上戴着那块琥珀,眼睛澄澈,一如天使庇佑的圣子,他说:“上次的表白不够正式,这次补上。”他半跪在雪梨面前,手里捧着一枚钻戒,“宋雪梨,你愿意做我现在的女朋友,日后的妻子吗?”
日后的妻子?真理几乎要笑出声了,她说不清是愤怒,还是一种恶劣又隐秘的情绪达到了临界点,冲昏了她的头脑。
在雪梨张嘴之前,真理捏住了她的腕子,冷嘲道:“宋雪梨,别犯傻!”真理说着,还把她推搡到镜子前,“你看看自己,学习成绩,身材脸蛋,家世财富,你有什么值得霍南亭喜欢的?有点自知之明可以吗?他根本不喜欢你,他只是玩弄你。”
真理在那面镶着贝壳的镜子里看到了小雪梨难以置信的脸,雪梨的眼睛红红的,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一样,还有自己那张狰狞、陌生的面孔。话说出口,真理就后悔了,她是入魔了吗?她怎么会对雪梨说出这样刻薄的话?
不等真理软下调子,她就猛地被一股巧劲推开,额头磕在小天使雕像上,纯白的加百列立刻被鲜血染红。
霍南亭虽然刚刚成年,却比二十六岁的真理高出一个头,他把雪梨护在身后:“表姐,我喜不喜欢小梨,恐怕我比你更清楚,我……”
他推开了真理,而后被雪梨推开了,一向温顺的雪梨宛如奓毛的小猫:“霍南亭,你疯了吗?!你伤到我表姐了!”
璀璨的钻戒掉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刚刚表白心意的小情侣转眼就剑拔弩张。只不过,雪梨是愤怒多一些,而霍南亭是失落多一些。但无论如何,这样的结局是真理所满意的,毕竟雪梨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然而回到家,雪梨在为真理包扎好伤口后说:“表姐,南亭他不是故意的,我代他向你道歉。”
真理明白了,她代他向自己道歉,说明她还是要和他在一起。
窗外刮起了大风,雪梨新栽的铃兰花被连根拔起,吹得高高的,然后啪的一声砸在窗户上。
真理站起身,走到窗前,瞧着一地鲜花的残骸,缓缓道:“物理学中有一个命题,说物体的速度超过光速就能逆转时空。现在想想,一定是那晚我出车祸飞出挡风玻璃时的速度超过了光速,所以我才能再见到你。”
皎洁月光下,她转过头,笑得凄然:“我就是你,十年后被霍南亭抛弃的你。”
8
“小梨不理我了,一定是表姐对小梨说了什么吧。”在真理向雪梨坦白一周之后,她在从比勒陀利亚开往开普敦的“非洲之傲”列车上被霍南亭捂着嘴拉进了皇家套房。他眼角有浓密的红血丝,看起来过得并不好。
真理不答反问:“那白恩静呢?你不是也同她说过要她做你的新娘吗?”
列车在南非原野上奔驰,一时间,真理又想起了自己当年为了多看霍南亭一眼,偷偷坐上了这列火车,瞧着他同那个女孩并肩坐在一起,既甜蜜又心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他为了雪梨做了和以前一样的蠢事。
霍南亭一怔:“恩静和我只是朋友,至于新娘的事,说那话时,我还不到五岁。”
白恩静是霍家世交的小女儿,韩国大财团的继承人,也是在真理的人生轨迹中,同霍南亭订婚的对象。
见真理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霍南亭又道:“没错,如果我没遇到小梨,我会按着家族的安排同恩静订婚,可是,”他的目光落到车窗外奔跑的羚羊身上,随着它一同在春日的原野上跳跃,“从小梨给我换车胎的那个晚上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你的意思是,你对小梨一见钟情了?”可笑,自己在他身边出没十年,他都没爱上自己,反倒对小雪梨一见钟情?
“是的。”霍南亭眸光清澈,态度真诚,“既然上次表姐能带小梨去钟楼,就一定察觉了我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良善。很多人都说小梨配不上我,事实上,是我配不上她。她有一颗表里如一的赤子之心,纯粹,热情,善良。我……”
话还没说完,套房的门忽然从外边被打开了,穿着红裙子的少女微扬着下巴站在门口。他们用流畅的英语,有时还掺杂着一些法语开始对话,似乎是在争吵。真理就在这时离开了霍南亭的套房。她知道白恩静会来,毕竟霍南亭与雪梨的亲密照片是她亲自发给白恩静的。
真理回到自己的车厢时,列车开始减速,站在车窗旁的雪梨笑弯了眼睛,她向真理招手道:“表姐,快过来看。”原来车窗外有一面湖,湖边有成群的火烈鸟。碧水青天,不时还有粉色的火烈鸟飞到湖面上。
“听说火烈鸟是一夫一妻的动物,一旦认定了伴侣,就会至死不渝……”雪梨双手撑着车窗,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或者说,她一开始的兴奋就是在强打精神。虽然时空交错的事情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可她相信了,连真理拿出的DNA报告她都没有打开。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变了,变得安静,笑不露齿,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雪梨注视着火烈鸟,口中问着真理:“你们……不……我们后来为什么会分开?他不再喜欢我了吗?他渐渐发现我其实配不上他是吗?你说得对,我没有一样是值得他喜欢的。”
雪梨自怨自艾的模样令真理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有好几次,她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阻止他们在一起?为什么在两人相爱的情况下,她还是要说谎,要在他们之间制造各种矛盾?这一切,真的只是不想雪梨受到伤害吗?可如今,让雪梨受到伤害的人不就是自己吗?
重重迷雾后,真理不敢去仔细想的答案,还是在夜深人静时,随着火车轮运行时发出的哐当声,慢慢攀附上了真理的心头。
是嫉妒。
她在嫉妒雪梨,嫉妒那个得到霍南亭喜欢的自己……
列车在到达金伯利站时,做了短暂的停靠,而在参观钻石矿坑时,意外发生了。之前的匪徒并没有在那次枪战后收手,他们盯上了私自离开伊丽莎白、没带保镖、出现在金伯利的霍南亭。
9
这次绑架本来与雪梨没有关系,可发现端倪的她偏偏自不量力地想去救霍南亭,结果她被绑匪拎着领子,扔进了另一列火车的货仓。其中一个绑匪还打算一枪灭了她,但被绑着双手的霍南亭硬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用她听不懂的南非当地语言同绑匪交涉,最终在绑匪颇有兴趣的笑中保住了她。
货仓门被铁链子从外锁好后,霍南亭用下巴蹭了蹭雪梨的发顶,安慰道:“小梨,别害怕,他们只是要钱,不会伤害我们的。毕竟只有我活着,他们才能再绑架我、勒索我,不是吗?”
黑暗里,他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她问:“我不怕,但是,你刚才同他们说了什么?”
“我说我是属火烈鸟的,而你是我的未婚妻,要是你死了,我就会殉情,他们就连十个兰特都拿不到。”
“你真聪明,他们被你耍了。”雪梨的声音没有颤抖,这六年里,雪梨在真理的陪伴与照看下,从一个懦弱、不爱说话的女孩长成了勇敢热情的少女。
“我没撒谎。”少年的嘴唇向下寻找,在一片漆黑中准确地吻到了雪梨的鼻尖,随后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宋雪梨,绑架你都不害怕,还怕我的喜欢吗?”
“我……”雪梨红了脸,“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十年后订婚了,但订婚对象不是我。”
“胆小鬼。”霍南亭无奈又宠爱地咬了咬她的唇瓣,“不要相信梦,也不要相信别人,相信我,相信你自己的眼光。”
没有光亮的车厢里,他们不知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更不知时间流逝。因为在恋人的身边,松懈下来的雪梨很快就睡着了。突然,车厢的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有人低声道:“你以前对小梨有印象吗?在爆胎之前。”
短暂的惊讶后,霍南亭很快分辨出了这是真理的声音:“表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真理早在雪梨发现绑匪之前就察觉到了不妙,而她也立刻被绑匪控制了起来,被绑了手脚扔在这节车厢里,只不过车厢中间堆着货物,霍南亭并没注意到她。
在听了真理的情况,知道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后,霍南亭才回答了她的问题:“虽然以前我和小梨在一个学校,但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同胞,胆子小又不爱说话,像只小兔子一样。直到现在我才清楚,我当时的想法是个错误,她哪里是小兔子,她是一只小老虎。”
书上说,这世上有三件事无法掩饰:喷嚏、贫穷和爱。霍南亭的一言一行都透着对雪梨的喜欢,可奇怪的是,这种喜欢并没有让真理觉得难过与嫉妒,反而是欣慰。也许刚刚看到他保护雪梨,对雪梨说了那句“不要相信梦,相信我”时,真理就已经释然了。
原本没有父母照顾而性格阴郁的小雪梨在遇到真理后变得开朗起来,也变成了霍南亭喜欢的样子,所以,真理是雪梨,也不是雪梨;霍南亭喜欢的是她,也不是她。
真理站起身,凭借着方向感找到了车厢门,然后用一根铁丝打开了外边的大锁。霍南亭来不及诧异,松开绑绳后,他背起晕晕乎乎的雪梨跳下了车厢。雪梨的身子很热,大概是前些日子她的内心很煎熬,现在一下子得到解脱,她发了高烧。
三个人跑在原野上,跑出了很远,停下来休息时,霍南亭才注意到真理的手上全是鲜血。他马上就猜到了,真理是用血做润滑剂才挣脱了绑住她双手的麻绳……他把昏迷的雪梨放在树下,随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真理:“表姐,你包一下。”
这块极为普通的白手帕却令真理伸过去的手猛地一顿,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绑匪们的叫喊声。
真理接过手帕,镇定地道:“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小梨跑得远远的,朝着南十字星的方向跑。”
“这怎么可以?!”霍南亭不是傻瓜,他知道真理的这个决定代表着什么。
“我是大人,你得听我的。还有,这次逃跑后,我就直接回家了。如果小梨问起我,你就这么说。”留下这句话,真理转身朝着反方向跑去,她跑过时,惊起了一群火烈鸟。
真理奔跑着,手中紧紧攥着那条手帕。那是她小时候偷偷放在打球时摔破膝盖的霍南亭桌子里的帕子,原来,她对于他,也是留下过痕迹的存在啊……
不久后,枪声响起,霍南亭身子猛地一震,但他没停下脚步,只把背上的雪梨向上托了托,继续向着耀眼的南十字星奔跑……
又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落下,朝阳在生机勃勃的南非原野之上升起。
九月结束了。
尾声
病好后的雪梨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确定自己忘记了什么,譬如,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住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可当她问霍南亭时,他却揉着她的发辫说:“没有,你一直都是你自己。”
很奇怪,每个人都忘记了她,就连绑匪都说那晚只抓了他和雪梨两个人,可他还记得她,记得那个眉眼同雪梨有八九分相像,与雪梨一样勇敢的她。
她说她要回家去,她真的已经到家了吗?
作者的话(新浪微博@兰溪三日)
人生总是有很多遗憾,如果回到过去,就能够改变命定的轨迹吗?川端康成说:凌晨四点醒来,看见海棠花未眠。生活是一种机缘。那么,曾经的遗憾未必不是一种机缘。毕竟长大后,我们应该学会的道理之一就是同自己和解,原谅自己,对不对?
——兰溪三日
更新时间: 2019-11-15 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