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巳巳
陈格是由什么组成的?
许幸之回答说,树的姿态和蒙德里安的方格子。
这漫长的一生。
夏天总是过一个就少一个。
像消失在空气中的樟脑丸。
01
陈格想了想,还是决定听完那首歌后再离开。
那是一首民间小调,听不出来自哪个地区,旋律流畅,男人沙哑的嗓音让这首小调显得更加独特。陈格实在没有什么艺术细胞,只能模糊觉得该是一个羁旅他乡的故事。
歌有些长,他唱了好几段才唱完。那是个约莫五十岁的男人,脸颊瘦削,盘腿坐在地上,上身穿着破旧的夹克,有一只袖管空空的。
“大叔唱得很棒啊。”女生站在男人面前,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陈格很难不注意到那个侧影,她的T恤和五分裤都是粉色,连发色都是浅粉,整个人看起来和谐、单一。
男人又说了什么,女生和他道别:“不用谢的,再见。”
夜晚十点的风裹挟着凉意,这是座北方城市,快到国庆节了,广场上悬挂着小小的各式灯笼,喜庆、热闹,来往的行人脸上似乎都带着喜乐的笑容。
陈格起身离开长椅,步行回家。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粉色女生。她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些许局促,把垂到脸侧的一绺头发缠到指尖,又慢慢放开,像是在无意识地发呆。
陈格买完薄荷糖从店里出来时她还在原地,他多看了一眼,就被女生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嘿,你好啊。”她脸上的局促褪去,主动和他打招呼。
“你好。”出于习惯,他在说出这两个字时,有种想握手的冲动。
“小哥,认识你真好,我……实在太渴了,可是没带钱,能不能借你三块?我明天还你。”女生的语气犹疑,试探性地开口。
陈格才看清粉色波浪卷头发下的脸,肤色比较白,长相干净,唇角有一个闪着碎光的东西,他仔细辨认,才看出来是一枚唇钉。
在广场上时,他亲眼见她摸遍所有的口袋,把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两三个钢镚儿全给了那个唱小调的人。
陈格顿了一下,转身进便利店,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瓶水——有两块的矿泉水,如果给自己买,他会选两块的那种。
“谢谢你啊,你真是个好人。”
陈格随身带着笔,女生在他手心写下一串数字,是她的手机号。临分开前她再次道谢,陈格等到人消失在视野里,才想起他忘记了一件事。
大叔的歌是和思乡有关吗?他觉得她会知道。
02
陈格在大学主修法律,在两周前结束法考,之前为了备战考试在外面租了房。
出租房离学校不远,三人合租,厨卫和客厅是公共区域,室友都是男生。他在门口换鞋时,还能听到隔壁房间里打游戏的欢呼声。
出门前他忘了关台灯,书桌上有些凌乱,两三本书随意地摊开,没合上笔帽的笔夹在书里。他有些心烦才会去外面,吹完夜风好受了很多。他把桌面收拾干净,按灭台灯,隔壁又传来一声巨响,混杂着肆意的笑声。
房间隔音太差,陈格的眉毛皱起,他早该习惯了,却不知为什么今天觉得噪音特别刺耳。手机小幅度地振动了一下,有一条新消息弹出。
“小格,这次的法考怎么样?”
备注是许教授,他是陈格宪法学课程的老师,平时很关照他。
“题目难度适中,过程还算顺利。谢谢教授关心。”
陈格回复,他想起教授之前的话,希望他考研能考虑一下诉讼法学,结果他根本就不准备考。他在本科的几门主课成绩都很稳,有奖学金补助,但他还是缺钱。
决心已定,就很难再做出改变。
拿证后去律所先当实习律师,或者去做企业法务,二者之间选其一,然后开始朝九晚五的生活。这是陈格给自己的规划。
那晚过后又是新的一周,第二天下午陈格有一节选修课,上午就泡在图书馆。许教授最近在忙一件刑事案,案子来自一位老朋友的委托,很耗时间,陈格想咨询一下教授关于律所的事,最后还是作罢。
晚风在暮色四合时就会带上几分凉意,树叶簌簌作响,有一半被悄然染成了澄黄。陈格度过满满当当的一天,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想去附近园巷里的面馆吃饭,他刚过巷子的拐角,甫一抬头,看见一个人手里正拿着一罐喷漆。
涂鸦已经完成了,她还在填补一些不满意的地方。
脚步声愈来愈近,她才轻抬眼皮看了陈格一眼,又后知后觉地再看一眼,略微瞪大眼。
“是你啊,昨晚的小哥。”
胡乱涂鸦属于故意损毁公私财物的行为。
“你在做什么?”
“街头涂鸦,你没见过?”
她现在变成了短发,特别的雾蓝色,化了夸张的浓妆,还煞有介事地在额头上绑了一根黑色印花的带子。
“我这叫街头艺术家。”她一抬下巴,伸了个懒腰,因为穿着很短的露脐T恤,能清晰地看到两侧肋骨。
“涂鸦犯法。”陈格言简意赅。
她顿时苦脸:“你是法学生?”
“这栋旧居民楼马上就要拆除了,我以为没人看到。”
手上的数字已经被洗去了,但他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再见面——单就一瓶水的缘由,好像没必要打那通电话。
“我叫许幸之,幸运的幸。”
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理由是什么呢?
用许幸之自己的话说,就是“中奖两次以上很难得”。
03
许幸之发了一个微信红包,规规矩矩地把钱还了。
“垫付的钱当然要还,不在于是多是少。”
陈格收了,她才翘起嘴角,眼里漫起笑意。他注意到,她的头像是一团漆黑,一点儿也不像她易变的发色。
涂鸦事件一周后,陈格又毫无意外地遇见了许幸之。就像他突然打开了一条偶遇她的绿色通道,巧合一直不断出现。她不在这所大学读书,却能在校园里出名。
原因无他——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乐队里的主唱。那是连陈格也听闻过的乐队,由数学系的一个男生创建,成立两年,之前的歌手因病退出,新来的主唱就是许幸之。
周日夜晚的操场上,人群在乐队四周围成一个圈,陈格也在其中。许幸之还是短发,刘海被修剪得参差不齐,露出秀气的眉毛。她唱歌时并不看人群,脑袋随着节拍晃动,独自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热场的是一首英文歌,高潮部分架子鼓敲打出的节奏十分明快,她的嗓音被衬得十分清越,队员之间的配合也是默契十足,直到一曲终了,她向人群鞠了一躬。
陈格知道她看不到自己,就像一面单向透视玻璃,而他能看到发着光的她。忘了是第几首,许幸之唱了一首《勇气》,在前奏中,她手握话筒宣布:“希望这首歌能给你我勇气,遇到喜欢的人就表白吧——”
他离开操场时演唱还远远没结束,但他听完了《勇气》。
那晚的11:47分,陈格收到许幸之的新消息,她还照旧顶着黑色头像聊天。
“你去了操场对不对?我看到你了。
“我唱得好听吗?你以前应该没听过吧。”
陈格只是稍一思考的工夫,消息就变成了两条。
他回:“好听。”
下一秒就响起了语音电话的铃声,陈格接起时那边传来风的呼啸,许幸之说:“喂?真的好听吗?”
他低低地“嗯”了声。
“陈格,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我有啊,今晚表白了。”
陈格的隔壁一片寂静,今晚很巧的是舍友不在,没有噪音干扰,她略有些清冷的声音夹在夜风里,听得很真切。
“就是乐队里的鼓手,个子高高的男生,也是我们的队长。”
陈格没说话,也没必要开口。
“不过啊,他有女朋友了,但我还是想表白,所以结果是惨遭拒绝。”
许幸之喝下一大口酒:“我好惨。”
陈格问:“你在天台?”
“这都被你猜到了,这里的风好舒服。”
他能想到她正坐在高处俯瞰津城的夜景,她好像从不惧怕冷,总是穿着薄薄的衣服,正面迎接袭人的风。
他曾在许教授的办公室里见过一张合照,上面有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女儿,那时的许幸之眉眼青涩,剪着乖巧的娃娃头,对着镜头露出恬淡的微笑。
陈格想说她该回家了,却开不了口,只是听着对面的沉默。
04
那场语音通话也没有持续很久,冗长的沉默过后就被切断了。许幸之懊丧地看着没了电的手机。其实想说的已经说完了,酒也喝完了,她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下楼回家。
旧居民楼只有五层,她住在四楼,六十平方米的租房对于她来说刚刚好。津城的夏天很让人怀念,但她回来得不巧,今年的夏天已经过完了。
时隔三年再回到津城,周围的一切都或多或少地变得陌生了。因为和家里断了联系,许幸之甚至不知道搬了家,回来的第一晚是在公园长椅上将就的。后来硬着头皮找到父亲,她才回了家。
许律师不再是律所的金字招牌,转而去了大学教书,变成了许教授。不过许幸之不是一个能在家里待住的人,没过多久她就在外面租了房,要搬出去住。
对此许教授不置可否,许幸之就当他默认了。
这三年里许幸之去过很多地方,平均每两个月就换一个城市,等到她的脑海里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要回来看看,才发觉一晃已经过去很久了。
再过半年这幢楼就要拆迁了,城市规划里要将这里拆掉,新盖一座摩天商场。到时候人来人往,高悬的巨大的琉璃灯如一颗人造太阳,把商场照得辉煌而美丽。
到时候旧房子就不复存在。
但至少她这个房客还稳妥地住过一段时间。她坐在黑暗里,好像叹了口气,只是单纯地觉得丧气。四和七是她的幸运数字,回到津城的第四十七天,她专门去居民楼的外墙上涂鸦,却不小心被某个人抓包。
她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不过涂鸦已经完成了,所以没有同他多计较,她甚至把名字告诉他。不同于乐队鼓手的野性桀骜,陈格是挺拔直立的高树,但每一片树叶上是不是有锋利的锯齿,她还不知道。
许幸之在脑海里描摹那张脸,一双眼睛如黑曜石,眉骨有些高,配上一颗眉钉应该会很好看,唇形线条温柔,不冷冽,会让人有想吻一下的冲动。
身上有最干净的洗衣粉香气,她只觉得好闻,想不到用什么去形容它。现在她知道了,是五六岁时她吹出的洗衣粉泡泡,透明的气泡,一碰就破掉了。
胃里的酒精开始作祟,许幸之拍拍脸颊,滚烫的热意快把她融化了,意识逐渐被扯离这个空间,眼皮沉重,她不再挣扎,任凭无尽的黑暗将她吞没。
05
陈格没有等到电话再打过来。
不仅那晚没有再通话,连同见面也变得遥不可及。那晚的倾诉就像一个梦,从未发生过,许幸之好似生活在了另一个平行世界里。
许教授接的案子很棘手,陈格询问后才知道情况。
在一次和许教授的谈话中,许教授希望他能借着此次机会,跟着学一点儿实战经验,他也马上要就业了。他答应下来,这个刑案让许教授肉眼可见地疲惫了——一周有一半以上的时间要熬夜。
陈格在白天跟进案件,晚上空下来会开车跑滴滴。车子是向朋友借的,车体是银灰色,很不显眼的一款车,汇入车流里几乎不可能被发现。有一次凌晨他送完顾客,回家路上经过时看见了一幅场景——街灯昏黄,有几个青年嘻嘻哈哈地正在涂鸦一面墙,“许幸之”这个名字又蹿进了脑海。
他们还会再见吗?他突然有了这个奇怪的念头。
许教授过的是独居生活。陈格在这段时间里去过那个家三次,每一次都没遇到过许幸之,但是能在家里看到合照,有她的身影。后来许教授无意中谈起,才知道她本来就野习惯了,做父亲的管不住。
陈格听说许教授的妻子因发生车祸意外离世,他从未听教授提起过自己的女儿,更遑论妻子。痛苦往往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各不相同,感同身受本身就是谎言。
那年冬天过元旦时,津城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天空雾茫茫,从下午四点开始一直不停。陈格送完上一单,车子停到城北一条偏僻的街道,但还没停够两分钟就被敲了车窗。
“师傅回城吗?能不能载我一程?”她大概在外面冻狠了,声音微微颤抖。
陈格僵了有半秒,他还是听出是唱《勇气》给自己表白壮胆的许幸之。她上了车坐在后座,说:“小哥也是回城吗?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啊。”
陈格的眉眼藏在鸭舌帽帽檐下,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认出了自己,但“小哥”这个称谓不是专属,他发动车子回城。
回去的路程遥远,车上的暖气开得很足,许幸之的手脚被烘得热热的,她沉默地看着蒙着雾气的玻璃,没有再开口说话。
那是陈格用时最久的一次客单,中途时许幸之已经沉沉睡去。夜幕降临,雪下得小了,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两个人与外界隔绝,陈格不想叫醒她。
许幸之醒来时无意识地摸了一把脸,有一片湿湿的冰凉,她忘记了梦的内容,临到下车还在回想。
“陈格,原来是你啊。”许幸之轻声道,“学习任务应该很重吧?你还有车?”
“大四课少,这是朋友的车。”
她对他一无所知,大概也没有好奇的兴趣。
“最近好像都没怎么见你,改天我约你吃顿饭吧?”
陈格想,他应该拒绝,但话说出口变成了“好”。
“你住在哪儿?”他问。
“就在之前做涂鸦的那幢楼里,很近了,你还记得吗?”
“记得。”
陈格觉得她好似全无防备,坦然自若,大方得毫不吝惜。
许幸之在打开车门时突然笑起来:“陈格,你还真是个闷葫芦啊。话这么少,以后要怎么找女朋友?”
她没等他回答就从车里钻了出去。陈格一直看她消失在拐角才垂下眼,他捏住眉心,试图把刚才的念头赶出脑海。
06
在许幸之的字典里,“改天”不是一个推诿的词。
乐队经由队长纪前川的安排,他们开始在一家酒吧驻唱,晚上营业,但至少周日可以休息。许幸之就和陈格约好在下个周日。
陈格把案件上的工作都尽量做完,周日那天空出来,很早就到了约好的地点。那是大学附近的一条小吃街,他来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只身一人。
许幸之的头发还是之前唱歌时的雾蓝色,她说这不是假发,是自己的头发,较之前长了不少,刘海有点儿扎眼睛。
“带你去吃烧烤,是我前不久发现的一家店。”
烧烤店里人声鼎沸,外面还放着十几张桌子,他们就在外面找了空位。那天的许幸之似乎很开心,喝了很多酒。
“好吃吗?这家的孜然和辣酱真的很香。”
“你经常来?”
许幸之摆手:“没有,我总觉得不合适。”
看陈格露出疑惑的表情,她补充说:“烧烤就是得两个人吃,一个人冷清,三个人太多,多一个或者少一个都不行。”
每次她说话时,唇角的碎光总要闪一下,他的目光不由得就落在了那里。他也开了一罐酒,仰起头喝了一口,口感很涩的一款酒,是许幸之选的。
“那火锅适合几个人吃?”
许幸之愣了一下,伸出两根手指:“也是两个人啊。”
陈格陪她到十点多,那个时候她已经醉了,茫然地看着对面的人,视线不能聚焦。她大概是空着肚子来的,吃得满桌狼藉,手也油乎乎的。陈格去结了账,用纸巾给她擦手。
隔着薄薄的纸巾,她按住他的手不让动,突然出声:“陈格,你是陈格吗?”
“我是。”
“那我是谁?”
“许幸之,你是许幸之。”陈格慢慢说。
陈格送她回家,她走路有些踉跄却不许人扶,走得很慢,影子映在墙上变形,像一只拖着尾巴的小恐龙。
走到一半时,许幸之停下脚步,冲着陈格笑:“我们去你家吧?好不好?”
他的房间小得可怜,只有一张床,还有噪音,不是她该去的地方。见他摇头说“不好”,她又兴致勃勃地开口:“那我们去我家。”
陈格就说:“你走得太慢了。”
她皱眉:“那你背我吧,我走不动了,你有没有洁癖?”
陈格想说他有,但他还是蹲下身把人背起。许幸之的手环住他的脖子,两条腿晃荡着。她很轻,他背着她一步一步地上了四楼,颈间传来她温热的呼吸。
钥匙在门口的旧花盆里藏着,他按照指示找到它,打开门。
寒冬腊月的时节,房间里的暖气几乎没有,陈格把许幸之扶到沙发上坐下,她很自然地蜷缩起身体,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下周我要见不到你了,我们要去一座小城里参加音乐节,你会想我吗?”
她抬眼看向陈格。
“会的。”
“那你会喜欢我吗?”她咬字清晰。
07
小城的音乐节举办了三天,但因为队长要带女友游玩尽兴,他们五个人还是在那座南方小城待了十多天,再加上来回的时间,许幸之有二十天都不在津城。
许教授手上的那个案子就在这期间宣布审理结束,被告人涉嫌故意杀人罪,证据确凿,却还是经过二审判决才甘心。
众人的心头大石终于落下,那天下午许教授的老友请客吃饭,一桌人坐得很满,陈格对海鲜过敏,大部分时间只看不吃。许教授坐在他旁边,不知为何也没融入喜乐轻松的气氛里,闷声喝了不少酒。
那晚陈格把许教授送回家,正要走时却被身后的人叫住。许教授的声音透露着疲态,夹杂着一丝叹息。
“小格,待会儿再走吧。”
陈格说“好”,坐在了教授对面。
“你认识幸之吧?那天我见你们走在一起。”
陈格默不作声,等着下文。
“她是不是……性格有点儿怪?其实她原来很乖。”
大概有些事憋在心里久了,就想找个机会倾诉。许教授絮絮叨叨地讲起很多事,陈格只是听着。教授两鬓斑白,似乎苍老了十岁。
“幸之”这个名字是她的母亲取的,美好的寓意不言而喻,她也如同父母企盼的那样长大,学习成绩优秀,性格温和娴静,最喜欢画画。高中时她依旧在坚持画画,她之前的梦想是成为画家,受人尊敬,站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
她要出国上大学,受世界各地文化的熏陶,等到学有所成再回国。
“但是,你知道吗?她连大学都没读过。”许教授最后叹了口气说。
如果十八岁的许幸之能预知未来,她肯定不会相信那就是事实。许教授只是很快地略过那件事,用一句话说了结果。
“那场车祸很严重,我的妻子为了保护幸之受了很重的伤,最后没能抢救过来。幸之那年刚好高考,她放弃了考试,在医院待了一整年。”
津城的冬夜依旧冷得可以冻到耳朵通红,鼻子呼出白色的雾气,陈格孤身一人回到那个出租房。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想着许教授的话,一遍又一遍。他无法想象那一年中,她受了多大的煎熬才走出来。
不同于许幸之十多年的阖家欢乐,他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就算进了孤儿院也一样,他就自己学会洗衣服、系鞋带、刷牙,后来学会懂事。
就这样活到现在。拥有过又失去的感觉应该会更疼……吧?
陈格又想起那晚她语气认真的问题:“那你会喜欢我吗?”
他再也不敢回答,像丢掉盔甲的士兵般落荒而逃。
许幸之不止一次说过,她热爱随意自由,一个地方困不住她,总有她想走的时候。他不敢奢望能抓住她,所以他要避免开始。
可是她的话又那么直白,直白到他心头发烫。
08
陈格不喜欢扎在热闹的人堆里,尤其是耳边还伴随着沸腾的音乐。但他还是问过了许幸之她驻唱的酒吧地址,在一个无所事事的晚上推开了酒吧的玻璃门。
台上的灯光五彩斑斓,他有一瞬间没认出那副装扮的人是许幸之。
黑色皮革上衣和裙子,衣领上缀着铆钉,黑色系的妆容,每个手指都戴着戒指。现场音乐节奏强烈,地板都在震动。陈格的眼睛一直落在女歌手身上,她是真的很喜欢沉浸在音乐里,也许只有这种时刻她才可以做到纯粹的发泄。
中场休息期间,女主唱从台上一跃而下,台子不高,她的双脚轻盈落地,像一只猫科动物般轻巧。
“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看看。”
她转头向几位同伴招手,等他们到了近前,给陈格一一介绍。酒吧里的温度有些高,他们几个都穿得很薄,陈格和他们握手,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队长纪前川,纪前川只是很沉静地站在那里,却很有压迫性,手掌有茧,沉稳有力。
纪前川有近乎完美的五官,也不奇怪许幸之会对他表白。
“不要客气,今晚的酒水我包啦,要玩得开心。”
她对伙伴们和陈格宣布,笑得没心没肺,她花钱大手大脚,没有存钱的概念。虽然酒吧的待遇不错,但工资也经不起她折腾。
陈格第一次被众人簇拥着喝下几杯不知名的酒,好在度数不高,他好像没什么感觉。许幸之很快又上台了,唇角的碎光一闪一闪。
他找借口出去外面吹风,站了会儿才掏出手机给许幸之发消息:“我先回了,以后有时间再来。”
借着许教授的引荐,陈格在新年后的第一个月开始去律所上班,上班时间固定,来回路程又远。那天去酒吧找许幸之,他本想和她说一件事,但始终没有机会,日子慢慢地过,他们又有近两个月没见面。
漫长的冬天结束了,新一年的春天来去匆匆,陈格顺利拿到了法考证书,大学生涯也即将结束。四月很普通的一天,他接到许幸之打来的电话。
“陈格,最近过得还好吧?”
“还好,你呢?还在唱歌吗?”
“唱啊,粉丝越来越多了。”她半真半假地说。
沉默一瞬,陈格祝贺她:“那很好,恭喜。”
那边不出声了,陈格只好问:“怎么了?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下周六晚上你有时间吗?我们要给纪前川办一个生日会,他托我问你能不能来。”
陈格看了眼日程安排:“我尽量,应该有时间。”
“要是能来的话,告诉我一声。”
不巧的是那天下了雨,就算许幸之已经把地址发给陈格,她还是没等到他出现。他在微信上解释了原因,总之是不能赶到。
陈格因为被公事耽搁,跑去了郊区,等到回到城里已经快十点了。聚会结束时,许幸之最先告辞,她一出门就看到了不远处停着那辆灰色的车。
陈格显然也看到了她,从车窗里伸出手臂向她挥动。
09
许幸之这次坐在了副驾位上。
“等很久了吗?怎么不进去?”
“没有,刚到。”他单纯是因为她才会来。
“陈格,时间还早,我还不想回去。”许幸之觉得有些头晕。
“你猜我在里面见到了谁?是纪前川的女朋友,人家是青梅竹马,两个人很般配。”
陈格抿唇:“你还在追求他?”
“你觉得呢?我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许幸之不耐烦地皱起眉毛。
她今天穿了朋克风的服装,眼妆很重,浓妆下是遮掩不住的疲倦。但她还是继续开口道:“纪前川送给时厘的那条项链,很漂亮,我都形容不出来的好看……还没有人送过我项链呢。”
陈格盯住她的侧脸:“我可以送你一条。”
许幸之饶有兴趣地抬头:“真的?你答应要做我男朋友?”
“不,不是,我以朋友的身份送你。”
他锋利的叶片边缘还是刺伤了她。
许幸之的脸冷下来:“我告诉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里来的朋友?”
她的表情忽然又柔和下来,笑了:“我走了,咱们以后再也不见。”
“那你呢?你确定你喜欢我?”陈格隔着布料拉住她的手腕。
许幸之被气笑了:“我知道我的感觉是对的。老许说他的学生陈格心思缜密,可我看他根本是个笨蛋。”
“我……”
我两袖清风,孑然一身,没钱、没车、没房。
怎么喜欢你?
许幸之看他卡壳,语气凶巴巴地说:“你能不能别想太多,我等你够久了。”
从最开始的相遇到她的主动,再到从父亲那里了解他,都是因为她先认输罢了。关于过去的事,她已经在努力释怀,那场车祸是有人蓄意报复造成的,如果不是父亲的律师身份,他们一家或许还在一起。
只是没想到,那个愿意给她买水的青年以后也会当律师。她太懂得“及时行乐”的含义——
错过的人和事不能再挽回,才要大胆把握现在。
“我很穷,什么也没有。”陈格的声音很轻。
“我也是。”
10
那是一条戒指项链,陈格送给她的,素圈可以拆下来戴到手上,但大多时候藏在领口里,许幸之在所有人面前炫耀过。
陈格给它起名为“环形山的眼泪”,月球上的月坑很多,但从被命名的那刻起,它就变得有了意义。
在一起后,陈格有一次想起那个问题:“那晚在广场上的大叔给你唱的是一首什么歌?”
“当时你也在吗?那首歌讲了一个少年十年后回到家乡的故事,物是人非,等他的邻居妹妹已经嫁给别人了。”她的声音悠悠地回荡在空气里。
夏天又到了。
陈格是由什么组成的?
许幸之回答说,树的姿态和蒙德里安的方格子。
更新时间: 2024-08-13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