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之后,此生再无惊鸿一瞥。繁华人世,纵有千万花开,我却心有偏爱;纵有风情万种,却只甘愿为你一人饮尽悲欢。
离思五首
〔唐〕元稹
自爱残妆晓镜中,
环钗谩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燕脂颊,
一朵红苏旋欲融。
山泉散漫绕阶流,
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
水晶帘下看梳头。
红罗著压逐时新,
吉了花纱嫩麹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
些些纰缦最宜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寻常百种花齐发,
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
可怜和叶度残春。
你左右环顾镜子里脸上残留的红妆,娇羞一笑,头上插着的钗环也跟着微微颤动,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此时太阳已初升空中,阳光照在脸庞上,你原本就涂了胭脂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那种青春美态就像是一朵被唤醒的红花娇艳动人,在静谧的阳光中绽放。
周围的环境极其清幽,山泉水叮咚作响,小楼被错落别致的桃枝掩映,显得格外精致。
虽然你已经起身梳妆,可日光正好,我还慵懒地躺在温暖的床榻上,手上悠闲地翻着道教书文,眼睛却透过水晶帘帘缝望向正在梳妆的你,这个画面美得不可言喻。
你在房里新布置了红罗轻纱,增添了几分情调。因这红罗总是追求别致的花样,这次纱布上又绣了鹦鹉般的鸟儿,生动有趣。
你一边理头上的发钗一边回头和我说,这种红罗虽然看起来材质薄,但偏偏这种看得见经纬脉络的料子舒适度最好!
曾经的温存时刻历历在目,惯性般地回闪在脑海。
一个人如果曾经领略过苍渺的大海,就觉得它的浩瀚与辽阔是无法超越的;如果曾经仰望过巫山头顶的云霭,就算别处的云再洁白也都黯然失色。
纵有百花齐放,我却心有偏爱,只摘了一朵洁白的梨花插在你的头上。只有它才能形容你的美,洁白如玉,尘中不染。
这一切仿佛如昨,却美好得凛冽。
如今我却像江边那三三两两的树木一般,它们彼此不说话,不拥抱,不闻也不问。只有默默轮回的春秋、满树梨花凋谢后的叶子,伴我一起度过残春。
文中的“我”是元稹,而“你”便是元稹的爱妻——韦丛。
元稹写这几首诗时,他的爱妻已去世多年。这几首悼念之诗,不言伤而更显伤,不言欢喜却处处显现出两人恩爱的画面。
世间纵有千般好,却只许你一人在我心头徘徊;人间纵有万艳可寻,却再也无法激起心中波澜。而这一切,都是在遇见你的那天开始的。
元稹,字微之,河南洛阳(今属河南)人。
元稹自幼聪明好学,颇有才华。据称,他“九岁能属文,十五两经擢第,二十四调判入第四等,授秘书省校书郎,二十八应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登第者十八人,稹为第一”。如此这般,评价其才高八斗也不为过。
《旧唐书》有记载:“稹性锋锐,见事风生。”可见于才学、于为人、于出身,元稹少年相对得意,堪称人生盛时。
为了闯荡出更好的前途,一展雄心壮志,无数文人骚客跋山涉水奔赴长安,元稹自然也不例外。
他自信满满地离开家门,怀揣希望,踏上了求取功名之路。白日赶路,夜里挑灯,此时已有些名声的元稹只为一朝中举。数载苦读,他终于迎来入试的时刻。
然而,令元稹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一朝落榜!
这对于少年得志的元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怎么也想不到苦读的自己,会迎来这样的结局。他的才华横溢在当时已是公认的,不少文坛大家也有耳闻。如此一朝应试,却名落孙山,他不禁感到又滑稽、又讽刺,不觉间心生郁闷。
然而世事难料,彼时的长安落榜,却意外地为元稹开启了另一段人生旅程。
太子少保韦夏卿,听闻一位才学过人的年轻人不幸落榜,细听来发现正是自己颇为中意的少年英才元稹,心头不禁一震,也为之惋惜。
已是过来人的少保大人生性豪爽不羁,十分开通。他认为年轻人一时遭遇坎坷不是坏事,反而是人生难得的宝贵经验。于24岁的元稹来说,壮志未酬,但来日方长,这种历练断不可少。
少保早就看出元稹其家族虽然没落,但身上仍有大家风范。对元稹的欣赏与偏爱,让少保此刻顿感如获至宝,便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女婿。
此时少保家中小女韦丛正值双十年华,遂将心中珍爱的小女韦丛许配给元稹为妻。他告诉女儿,元稹绝非等闲之辈,前途不可估量,相信他是一个有未来、值得托付的人。
父母之命,女儿自是顺从,更何况所许之人有才有德。
元稹听了少保之意,不禁受宠若惊。堂堂少保大人的千金,自己何德何能得其芳心?但此事一经提出,元稹亦是欣然允下。此中,元稹不免有些许政治上的私心,一朝落榜的他确实也想借少保的朝堂地位为自己的仕途铺路。
同时,元稹心中也明白,韦丛贵为名门千金,精通琴棋书画,那自然未必擅长持家,也可能不及寻常女子那般体贴入微。元稹甚至认为,她从小锦衣玉食,与此刻的自己和没落的家族有些门不当户不对。
不过,这些都没有影响他迎娶这位千金小姐的决心。24岁时的元稹一身喜服,终于将他的新娘娶回了家。
一处是堂堂韦府,一处是没落家族;一个是千金小姐,一个是落榜书生。
新婚之夜,元稹有些踌躇,迟迟未掀开新娘盖头。他曾拜访过韦府,知道它有多么华丽,可如今将新人娶进自己的家里,他实在羞于掀开她的盖头,因为就连这眼前的新房,也不免有些寒酸。
蜡烛已燃半。元稹一声不吭地坐在桌前,新娘也无只言片语,端坐在床头。元稹满心担忧,怕这盖头一掀,这位千金大小姐会失望至极,甚至会后悔嫁过来,那是何其狼狈的局面!
或者,新娘虽然顾及大家礼仪,不哭不闹,但如果她流露出失望和恐慌的神情,也必然会如利刃一般刺伤自己敏感的自尊心。
此时,端坐了几个时辰的新娘仿佛撑不住了,她手微微紧握,轻轻揉了几下僵麻的腿,虽然动作轻微,但都被元稹看在眼里。
元稹终于鼓起勇气站起身,他走到新娘面前,轻轻试探着掀开了盖头。
只见韦家千金朱唇皓齿,眉清目秀,她的容貌让元稹看得出神。她不是国色天香,也并非倾国倾城,却像一股清泉一般,使得这个夏天的夜晚都变得清凉。
新娘抬起头,目光与元稹的目光交汇,羞涩含笑。
而后如元稹预料的一样,她环视四周,目光中显得对一切都有些陌生。
是的,她当然要看看,这里将是她与夫君共同生活的地方,每一处都将属于自己的地方……
“家道中落,自然与韦府不能相比。这里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成群的侍女……”元稹愧疚又试探地说着。
新娘韦丛慢慢起身,浅浅的微笑挂在嘴角,她看着玉树临风的元稹,不住地摇头,她告诉元稹她所要的一切都在眼前。
元稹大喜,紧紧握住韦丛的双手。
婚后两人十分恩爱,韦丛也非常地体贴,夫妻恩爱百般,这是元稹始料未及的。
而在韦丛的心里,受父母之命嫁于元稹后,韦丛发现父亲所说不假,元稹确实才华横溢,她每每都会被深深地吸引。
渐渐地,韦丛在女从父命式的婚姻中找到了心有所属的微妙感觉,她对这个少年郎有着极大的好感,而恰恰自己是他最亲密的枕边人。
韦丛和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满心满眼全是心爱之人的一举一动,幸福的滋味慢慢地浸润着她的心头。
韦丛热烈的爱也感染到了元稹,他发现这桩被安排的婚姻,不单在政治上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使他的仕途也变得更加坦然,这婚姻也让他充满着惊喜。
他惊喜于韦丛骨子里大家闺秀的韵味——能谈诗,能抚琴,却也能随着自己过清贫的生活。
韦丛初学打理生活中柴米油盐的学问,家里不但没有鸡飞狗跳,反而乐趣横生,这大大超出了元稹的料想。得妻如此,元稹如获至宝,两人的婚姻也从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开始变得更具烟火之气了。
韦丛乐此不疲地为丈夫研墨,两人一起探讨诗词歌赋,共赏风花雪月。
时光如梭,七载光阴转瞬即逝。二人在这七年中伉俪情深,元稹的仕途也顺风顺水,一路高升。
然而,天道忌全。正待岁月静好时,二人婚后的第七年,年仅27岁的韦丛突然身患重疾。
元稹四处求药,花光家当,寻遍京城内外名医却依然于事无补,最终还是无力回天,年纪轻轻的韦丛留下了孩子和她深爱的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元稹的悲恸可想而知。
日日夜夜,他不断地回想着和妻子曾经的美好画面,深陷于对亡妻的思念之中,痛苦之感犹如万箭穿心。
酒醉酒醒中,元稹挥笔留下篇篇巨作,却仍然不能诉尽对亡妻的想念。
你是韦丛,于别人是平凡的姑娘,于我,却是心中挚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你之后,此生再无惊鸿一瞥。繁华人世,纵有千万花开,我却心有偏爱;纵有风情万种,我却只甘愿为你一人饮尽悲欢。然而,你已离去,世间从此便没有未来可期了。
更新时间: 2022-10-10 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