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忧
一
宁南川第一次听到林沈沈这个名字并不是见面那天,而是在一个初秋的早上。那天朝露打湿了他的鞋,他采了一捧野花站在客厅,他手指缝里都是泥,活像是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
母亲从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看看你,就像只野熊,哪还有半点宁家人的影子?总有一天林沈沈那个丫头会取代掉你,会拿走你这一切。”
宁南川真正见到林沈沈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那年各地兴起了野游,宁南川那个喜欢新鲜事物的父亲就是在一个尚未开发的景区遇了难,和他在一起遇难的,还有他的新夫人。
宁家的公司虽然是父母亲联手经营,但这些年都是母亲在管理,父亲的离世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多大的变故,倒是林沈沈的出现像是一颗惊雷。
林沈沈出现的那天,宁家公司研发的新手机开上市发布会。那天的发布会很成功,宁夫人邀了全城大报记者在家开庆功宴。
宁家的大厅里衣香鬓影,宁南川也被迫穿上了西装。宴会进行到一半,宴会厅的窗帘被风卷了起来,空气里有潮潮的味道,是要下雨的征兆。他想到了后花园里被自己从花棚移出来的多肉,顾不上母亲会不悦,急忙跑向后花园。
等他到了后花园,却发现有人正在往花棚搬着多肉。那是个短发女生,她看到他,笑着说道:“这些多肉长得真好,被雨淋了多可惜。”
宁南川没答话,只以为她是园丁钟叔的亲戚。比起这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孩,他更在意的是那些翠绿的多肉。他抱起一株胖胖的仙人球时,因为心急,手不小心撞到了球上的刺,发出一声痛呼。
听到他的痛呼,那女生跑过来抓住他的手。她修长的手指握着他的指尖,宁南川一抬眸便猝不及防被她的目光吸住。清冷的路灯下,她的脸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被仙人球刺到了吧?我帮你拔出来就不会疼了。”
一定是他涨红了脸的样子让人觉得尴尬,拔完刺女孩忙松开他的手。
宁南川绷紧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微微笑道:“你是钟叔的亲戚?”
女生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眼角微扬,有种说不出来的灵动:“我是林沈沈,常听宁叔叔提起你,他说你是一个温柔的人。”
“是你?”两人面对面站着,宁南川不笑的时候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你的宁叔叔已经不在宁家了,你来做什么?”
提到已经离世的人,十八岁的林沈沈脸上并没有凄楚之色。她看出宁南川对她的厌恶,放下多肉从他身旁越了过去。
宁南川警惕地跟在她身后,只见她径直穿过宴会厅,走到他的母亲前,摊开手里的一张纸:“阿姨好,这是宁叔叔生前写的遗嘱。”
宁家曾经的主人竟给一个小女孩留下了遗嘱,现场的记者忙把摄影头对准宁夫人:“这小女孩跟您曾经的先生是什么关系?”没人注意到门口站着的宁南川,他抱着一盆多肉,脸上是笑容,眼神却是冰冷的。
宁南川听到母亲镇定的声音:“你也算是半个宁家人,以后跟着我生活,宁家会负责你的学业。”
第二天的头版头条,宁夫人慈爱地笑着,一旁十八岁的林沈沈也笑得十分灿烂。
二
林沈沈的出现是宁南川人生里的第一个转折点。
宁南川从小就喜欢植物,他讨厌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也讨厌迎合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和花草为伴就可以免去这些烦恼。偏偏这个突然出现在宁家的女孩,她智商颇高,会好几种语言,还带来一纸遗嘱。
林沈沈搬到宁家的第二天,母亲给他抱来一大堆书籍:“从今天开始,你养的那些花花草草我都会给你铲掉。这些书读完后,交给我一份读书报告。”
从那天开始,宁南川成天被关在三楼的书房里,除了私教老师,外人不得随意进出。上课上得累了,打一个盹也会被人报告给母亲。
林沈沈不似他这样有人管教,他时常透过窗户看到她的身影,她大多数时候安安静静地坐在花园里。
他跟林沈沈的僵局是被一只小猫给打破的。
那天他照例在楼上书房上课,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东西落地的脆响,随即是管家惊恐的叫声。
宁南川下了楼,才看到罪魁祸首——不知哪里窜出来的小猫,打碎了母亲珍藏的瓷器。
母亲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哪里窜出来的野东西!扒了它的皮也赔不上我这些瓷器!”
宁南川刚想出声,忽然瞥见了窗户外面的林沈沈。她趴在窗台上,贴在窗玻璃上的手微微握成了拳,眼睛里隐隐有雾气。
宁南川拦住管家,护住那只猫:“都说猫是有灵气的动物,放了它吧。”
他吃准了母亲有所顾忌。她这些年信佛,“灵气”这两个字便成了小猫的护身符。那只猫最终逃过了一劫,被管家拿去放了生。
宁南川转身上了楼,窗户外林沈沈一闪而过。他没想到她会来道谢。晚上他照旧在书房练字,窗户突然被人推开。
望过去,竟是林沈沈骑在树上。她捧着一盆花,从窗外递了进来:“听说你最喜欢兰花,我跑了好几个山头才挖到的。你读书读得累了,看一看它就好了。”
宁南川并没有领情,他眼角眉梢都蕴藏着讽刺:“又是我父亲告诉你的?”
林沈沈点点头:“宁叔叔说你最喜欢植物,连睡觉都恨不得睡在花园里。”
“那是以前,我从现在开始讨厌花了。不只是花,被你碰过的东西我都讨厌。”宁南川作势要去关窗,树上的林沈沈哀号一声,宁南川眉头微微一皱。
“挖花时弄伤了手。”夜色里林沈沈仰着头望他,她眉头轻蹙,是说不出来的楚楚动人。
“那是你活该。”宁南川拧紧眉头,不去管窗户了,垂下头继续写字。可是他笔下的字笔画怎么看都有点飘了。
“伤口真深,不会感染吧。”林沈沈举着手,坐在树枝上自言自语道。
宁南川不耐烦地抬起头看过去。她手上的伤口是很深,应是被利器割伤的吧?
“你不是智商过人吗?怎么连铲子都不会用?”宁南川蓦然抬高声音,幽黑的眼眸直视她,那里头情绪太复杂,她看不懂。
她说:“我就是想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我带来的那只猫也许就活不成了。”
宁南川怔了一下。“你等着。”他朝她丢下三个字便转身出去。
林沈沈等了几十秒,便看见他捧着一只小药箱过来,他对林沈沈说:“把手给我,伤口太深,不上药会感染。”
林沈沈的脸颊透出葡萄酒一般的绯红:“我就知道,对待植物温柔的人,对人也会一样。”
树上的小姑娘,笑容剔透,如同水晶,他拿着药膏的手微微一抖。他勒令自己硬下心肠,把药膏塞到她手里:“自己拿去擦吧。”
三
过完了暑假,宁南川进入学校后才发现林沈沈竟也在这个学校读书。
学校的迎新晚会上,宁南川成了最受欢迎的男生。许多少女指着他窃窃私语。最后的跳舞环节,他更是所有女生的心仪舞伴。
林沈沈毫不客气地扒开那些热情洋溢的女生,大刺刺地挽住宁南川的手:“他的第一支舞,我已经预订了。”
“林沈沈,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林沈沈一点都理会这少爷的怒气,反而瞪着眼看他:“你不晓得,为了练跳舞,我吃了多少苦头啊。”
宁南川嫌恶地拨开她的手:“你不知道我讨厌你吗?谁会和自己讨厌的人跳舞?”说着,便转身离开。
周围的女生非常解气地哄笑起来,林沈沈却不依不挠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校门口,宁南川气极地转过身,一开口就冷漠至极:“你再怎么讨好我也是没用的,我一看到你这张脸就讨厌。”
林沈沈也不恼,用脚来回摩擦着鞋底的石头:“你不喜欢我跟着,我不跟就是了。”
听了这话,宁南川失控地朝她吼道:“为了在宁家生存下去,你就不要自尊了吗?”
林沈沈微微一顿,没有答话。
她大约是没心没肺的吧。宁南川想起她出现的那天,明知道宁家人通通都看不起她,她还能若无其事地求收留。
只是宁南川没想过,她这种人也是会哭的。
林沈沈在宁家住了大半年,很快就到了宁南川父亲的忌日,小报照旧狠狠地扒一通宁家的八卦。
宁南川心里有结,他没有跟着家人去墓园祭拜,而是躲到了效外的小教堂。原以为教堂偏僻,不会有其它人,走进去却看到长椅上放了一只碎花包,而周围不见有人影。
宁南川在教堂坐到快要关门的时候,才准备起身回家。未走到门口,便隐隐听到啜泣声。他循声来到了教堂的后花园,在旧旧的围栏下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她头上还有几片被风吹掉的树叶,一定在这里待了很久。
宁南川看着她的侧影,脱口说道:“真是幼稚,竟偷偷躲起来哭。”
“要你管?”她埋头回应道,声音非常沙哑。
哭了很久吧?一种全然陌生钝痛感在宁南川心里蔓延:“喂,教堂要关门了。”
林沈沈没有动。
宁南川走过去轻轻戳了戳她。
蜷坐着的林沈沈慢慢地抬起头来,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的眼睛,此刻如同两汪冰冷的泉水。大约是哭了太久,脸色是几近透明的苍白:“报纸上都是乱写的。我母亲认识宁叔叔那年,他已经和你母亲离婚两年多了。她不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宁南川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父亲原本是个写童话书的作家,却被家人逼着经商。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幸福。和母亲的离婚官司打了整整三年,就算没有林沈沈的母亲,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复合的可能。
“你再哭教堂就真关门了,你出不去,我可不会替你开门的。”
原本宁南川只想提醒她回家,谁料到她却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那些报纸为什么要乱写?”
林沈沈看起来瘦,吊在他身上,竟是沉沉的。
这一次宁南川没有推开她。他微微偏开头,不敢闻鼻翼处的清香,怕下一刻自己筑起的墙会崩塌。
四
宁南川真正和林沈沈缓和关系是在那年的秋天。当时林沈沈的班上组织了一次登山活动。
没有人知道林沈沈对高山有恐惧症。在登山途中她走得极慢,很快她就落在了最后面,等老师注意到少了一个人,已是队伍下山后的事了。
老师的电话打到了宁家大宅,接听电话的宁南川没有等老师说完,就甩下电话冲了出去。
林沈沈还在山上,山林本来就黑得比较快,天一暗下来,她的恐惧感更深了,几乎再也无法走动。她绝望地蹲在一棵树下,正胡思乱想时,忽然蹿出一道黑影,她吓得大叫起来。
“是我。”手电的亮光照向她。
是宁南川,他拿着一根登山棍,劈头就骂道:“不是读书很厉害吗?爬个山都能把自己搞失踪。”
林沈沈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我只要一看到山,就会联想到宁叔叔和我母亲遇难的场景。他们的遗体是我去认领的。”
宁南川一瞬间没了言语,整个山林里只有她的声音:“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忆起往事,她内心的委屈、恐惧再次汹涌而起,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宁南川忽然觉得有些不忍,他脱下自己的开衫披在她的身上:“别怕,我不是来了吗?”
林沈沈几乎不敢置信:“你不讨厌我了?”
宁南川慢慢扶起她:“我这个人接受能力差,学什么东西都慢,学着讨厌一个人也是一样。”
那天之后,林沈沈渐渐发觉到他的改变。两人再遇到时,他不再视而不见,而是会朝她点点头。只不过两人鲜少碰头,宁南川放学后都待在书房里,偶尔会站在窗前透透气——自从母亲铲掉那些花草后,他就不再去后花园了。
林沈沈倒是喜欢在后花园坐着温书。那天下午她捧着书照旧坐在后花园里,忽然起了风,刮走了她腿上放着的练习册。
她是在捡练习本时发现围墙上的一角有一盆花的,那一定是宁南川瞒着宁夫人偷偷藏起来的。它迎着风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砸下来时,她丢掉练习册扑了过去。
这一幕恰被站在窗边的宁南川看见,他匆匆跑下去,看着她手里抱着的花盆,再看向她的额头:“你被砸到了?”
“我没事,它也没事。”林沈沈轻松吐出一口气。那眸子黑白分明,含着笑,水汪汪的,就像他案上的墨。
宁南川心里忽然一动,他伸手拨开她额上的发:“还说没事,都渗出血丝了。”
林沈沈站着没有动。她睫毛微颤着,脸上的赤色一直蔓延到耳根后面,感觉像做了一场温暖又真实的梦。
五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迟,直到春节的前一天才下起来。
早上,宁南川一推开窗,就看到了后花园中一片莹莹白雪。雪地里,林沈沈正在堆雪人,堆好的雪人怀里抱着一个彩色盒子。
宁南川下楼走进雪地。
林沈沈指着雪人怀里抱的盒子:“送给你。”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十分土气的羊毛衫。林沈沈解释道:“你的衣服上次下山时弄坏了,赔给你一件。”
宁南川心中一软,嘴上却硬邦邦地说道:“以后别做这种蠢事了!宁家什么样的衣服买不到啊!”
“宁家是什么都能买到,可这件不一样,是我第一次做手工织的。”林沈沈执意要把毛衣套在他身上。
她的手工并不好,那件衣服套在他衣上显得大了,空荡荡的。
宁南川撇撇嘴:“好像很丑。”
“那脱下来吧。”林沈沈有些羞愧地说道。
“不过,我这种颜值穿什么都好看。”
林沈沈转头看向宁南川,他温柔似水的表情,他唇边扬起的弧度,都让她意识到他之前那些话都是口是心非。
宁南川穿着那件毛衣迎新年。
“怎么一点形象都不要了!”母亲看着宁南川,“被记者拍到像什么样子?”
“穿起来暖和就好。”
母亲审视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不是买的吧?”
“别人送的。”宁南川转过身,静默不语了。
母亲换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你不是糊涂人,不要做糊涂事。”
“知道了。”他答道,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寂寥。
同往年除夕一样,陪母亲看会儿电视,他便回到卧室去休息了。睡得正熟时,恍惚听见林沈沈在窗外喊他:“宁南川,出来看烟花。”
宁南川迷糊地睁开眼睛,窗外正好有烟花“砰”一声炸开,把林沈沈的脸颊映成了彩色。
他推开窗子,林沈沈跳了进来。
两个人偷偷溜到了阁楼上,坐在窗前看烟花。
宁南川忍不住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来宁家?”
林沈沈略一踌躇,反问道:“你觉得呢?”
宁南川看着她的脸,忽然就有些茫然。他别扭地偏过头去,身子往后一仰,枕着双臂,闭上眼睛。
林沈沈见他半天不说话,低头一看,他竟在地板上睡熟了。微张着嘴的样子,更显得温柔。林沈沈看着他沉睡的脸,着魔般地伸出手:“大家都以为我喜欢宁家的财富,可珠宝钻饰再美丽也不过是矿物质,名表包包再耀眼都是没有灵魂的。我只喜欢你。”
其实林沈沈第一次遇到宁南川早在那次庆功宴之前。
那年她刚到这座城市,坐地铁的时候遇到了咸猪手,她急得满脸通红。那时宁南川也在那趟地铁上,正好看到这一幕。他一把拽住那人的手,一用力,林沈沈就听到了胳膊脱臼的声音和冷冰冰的男音:“大男人欺负女孩子,不懂廉耻的家伙!”
林沈沈羞得躲到了一边。
到了下一站,帮她的少年正准备下车,她这才想起谢他:“喂……”
只不过他已匆匆走出地铁了。
“你叫什么名字?”林沈沈略有遗憾,小声问道。
那天晚上,妈妈介绍自己的新婚丈夫给林沈沈,那男人笑起来很儒雅:“沈沈,宁叔有一个儿子,他模样文静,脾气也好,你跟他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宁叔叔打开钱包拿出一张照片,林沈沈看了一眼,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林沈沈还来不及跟他相识,她母亲和宁叔叔就在旅途中遇了难。
她原本是想离开这座城市,可是想到地铁上遇到的宁南川,她改变了主意,来到了宁家。
宁南川果然不记得她,他还很讨厌她,脸上总是挂寒霜。
没关系啊,下雨的天空也会有出现彩虹的希望。
六
宁南川在母亲的眼皮底下和林沈沈越走越近。
放假的日子,母亲照旧给他布置了读书任务。他坐在书房写写画画,林沈沈骑在窗户外面的大树上伸头看过去,他草稿纸上竟是一张旗袍的样稿。她眯眯一笑:“原来并不是在写读书报告啊。”
宁南川笨拙地解释道:“你不是在作文上写,最喜欢看女孩子穿旗袍吗?”
林沈沈“嗯”了一声,急急地岔开了话题:“那是说我母亲,我喜欢她结婚时穿的那套旗袍。”
“你送我毛衣,我送你一套旗袍吧。”宁南川真诚地说道。
原以为宁南川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那个周日清晨,他竟在窗下喊她起床:“林沈沈,快点,那个老师傅很难预约的。”
宁南川找了一家旗袍店的老师傅帮他打样,那旗袍店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巷。两人赶到的时候,老师傅正在替其他客人量尺寸。
宁南川把林沈沈拉过来,伸出一截手指,学老人家那样一寸寸在她肩头移动:“你看你的肩膀,宽得像堵墙了,再不减肥就迟了。”
留下了尺寸,两人便在家等老师傅的通知去取旗袍。
只不过林沈沈并没有拿到那件旗袍。在拿旗袍的几天前,宁南川被他母亲支去了外祖父家探亲。
那晚宁夫人第一次走进林沈沈的房间,递给她一个信封:“这里面是我请私家侦探收集离婚证据时的资料,里面也有你的资料。你母亲不顾一切争取到你的抚养权,是怕你想不开吧?”
林沈沈眼睛里起了淡淡的雾气,她的身体开始发抖。她怕上山是因为母亲在山上遇难,她怕黑是因为自己曾经受到过醉酒邻居的侵害。所以在地铁上她被人欺负时,挺身而出的宁南川,就像她曾在黑暗里祈求过的天使。
宁夫人慢慢抬起头,脸上毫无表情,声音里却含着警告:“我家南川从小就喜欢植物,他的心性跟植物一样单纯。他知道这些后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你。可他的内心呢?一想起这件事就会很难过吧。”
林沈沈沉默着抬起头,一张机票递了过来:“走吧,以后别再回来了。”
林沈沈红了眼睛,却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她不记得是如何走出房间的,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后花园。
远远就看到了宁南川曾经养多肉的花棚,虽然那棚里已经没有了植物,她却仿佛看到他对着植物时那神采熠熠的脸。
她在心里想道,宁南川这样的人,是这样好,让她几乎要忘记了曾经的噩梦,世间的残酷不应让他看到。
七
宁南川是在管家那里看到那张机票的,是飞往澳洲的航班,机票上“林沈沈”三个字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推开林沈沈的房门质问她:“这是什么?”
“你不识字吗?机票啊。”
“你要去澳洲?”宁南川上前抓住她的手,“去澳洲哪里?我跟你一起。”
林沈沈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我出国跟你有关系吗?”
“林沈沈,我想问你,你喜欢过我吗?”
“是你以为我喜欢你吧?”林沈沈抽了抽鼻子,压制住自己悸动的心,发出一声哼笑,“你把人都当成植物去喜欢了,你忘记了人除了爱,还应该有恨的。宁南川,我到宁家来是带着恨来的。若不是你母亲咄咄逼人,宁叔叔和我妈就不会用挑战野外极限来缓解压力。我一开始就想方设法地接近你,为的就是像甩一块抹布一样离开你。”
“林沈沈,喜欢一株植物它会回报你茂盛的枝叶和芬香的花朵。为什么那么喜欢一个人,却只会让自己这么难受?”
林沈沈看到他眼中有水光流动,那是他的眼泪吗?她的眼眶也有些发涨,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哭出来:“因为我不是植物啊。”
宁南川看向她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不是想报复吗?那么恭喜你啊,你做到了。”
林沈沈第二天就搬离了宁家,她将自己的东西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片纸都没有给他留下。她坐车离开的时候,正下着雨,宁南川淋着大雨追了好几里路。
从雨里落魄回来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母亲一边替他擦拭脸上的水,一边缓缓地说道:“连母亲去世都不在乎,一心想混进宁家的人,你以为她会有真心?”
宁南川很想反驳,可母亲的每一句都戳到了他的痛处。她不正是凭手段走进自己封闭的心吗?那一夜,宁南川发了一场高烧,烧得糊里糊涂,睡梦里一遍又一遍问一个人:“你喜欢我吗?”
“我怎么会喜欢你呢?我这种人是没有心的。”
宁南川烧得正糊涂的那晚,宁夫人坐在书房里,管家交给她一封信:“林小姐果然留下了信,这信怎么处理?”
宁夫人蹙紧眉头:“一把火烧了吧,只有化成了灰烬才会让他死心。”
管家轻轻叹了一口气:“少爷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你这都是为他好。”
宁夫人坐在窗前,看着远方:“我当初收留她只不过是因为当着媒体的面骑虎难下,没想到她竟把主意打到了南川身上,这是不可饶恕的。小丫头一个人在澳洲,怕是很难熬下去吧。”
宁南川烧了一夜,第二天就恢复了常态。病好之后的宁南川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转性,发起狠来钻研那些他曾经念不下去的商业课程,竟也能悟透。
接手家里的企业后,宁南川把宁家的生意都迁往了更发达的城市。从那以后,他和林沈沈的一切过往,都被自己抹得干干净净。
虽然宁南川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却还是以简朴的形象示众,一件灰色的羊绒毛衣一穿就是好多年。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始终住着一个人;也没人知道,他心里一直恨着一个人。
八
林沈沈没想到她会穿着旗袍当嫁衣。
她的未婚夫是澳洲华裔。
当年她被赶出宁家,独自坐上了去澳洲的飞机。她一到澳洲就生了病,原想着就那样病着,身体上痛着,就会忘记心里的疼。没想到房东是位执业医生,见她那样不爱惜自己,天天热心地替她问诊。见她求生欲望那样低,他着急地握住她的手:“沈沈,不管你曾经历过什么,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只有活着才能一直看下去。”
那时候的林沈沈形如槁木,房东的话像一阵春风把她慢慢吹醒了过来。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留念,可是还有宁南川啊,就算不能在一起,只有活下去才能有几机会看见他啊。
林沈沈留在了澳洲,年轻房东成了她的私人医生,她慢慢接受了他。因为她发现,他微微一笑的样子很像宁南川。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未婚夫的家人为他们筹划婚礼时,未婚夫痴情地看着她:“沈沈喜欢旗袍,我们要回中国办中式婚礼。”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旗袍?”
“你常常拿着一张旗袍图样看。”
林沈沈回到了当年读书的学校附近那间小旗袍店,没想到老师傅还没有退休。看到林沈沈,老人推了推老花镜:“要结婚了吧?”
林沈沈点了点头。
老师傅翻出一件花哨的旗袍:“当年我通知你们来拿,你们一直没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特意保存,没想到你们真会回来取。”
“师傅,这花色不好看,我要换一套。”
老师傅叫来小徒弟替她量尺寸,皮尺一点一点地在她身上移动,曾经也有人这样用手度量她的尺寸,还特别傲娇地跟她说:“你该减肥了,到时候给我做新娘撑破了旗袍,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将会是你的丑照。”
现在呢,她要结婚了,新郎不是他,他结婚时,报纸的头版头条也不会是她。林沈沈忽然就落下泪来。
正在替她量腰围的小徒弟听到她的啜泣声,不解地问道:“做新娘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吗?怎么可以哭呢?”
林沈沈还来不及回答,窗外传来一阵口哨声,分外响亮。小徒弟趴在窗前,挥舞着手里的皮尺:“再等我一下,就快要下班了。”
林沈沈从窗边望去,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只脚支在地上,另一只脚横在单车的支架上。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前尘旧事扑面而来。林沈沈仿佛看到了那一年,十八岁的宁南川在楼梯上看到了她的恐慌,轻轻一句话护住她带来的那只猫。
十九岁的宁南川在山上找到她:“别怕,我不是来了吗?”
二十岁的宁南川说要带她去做新衣服,他站在她的门外催她:“林沈沈,那个做旗袍的老师傅好难预约的,你再不快点,我就跳进来用麻袋掳走你。”
林沈沈站在那里,看着这对小年轻眉角眼梢要溢出来的幸福,不晓得是哪里疼,或许是到处都在疼。外面阳光耀目,她却冷得抖了抖。
这世间,有一些人的遇见是彼此成全。而有一些人呢,才开始就走散了。地铁上,她是已经皱巴巴的玫瑰,他还是鲜美的少年。
最开始他们间的距离就已蓬山路远。
更新时间: 2021-02-09 2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