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当年故里飞花

发布时间: 2021-02-19 21:0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恰似当年故里飞花

文/孜黎

楔子

演唱会过半时,聂愉初挂在包上的钥匙扣掉在了地上。

她蹲下身去找时,刚好碰上音乐切换的节点,场内灯光蓦地暗下来,周遭只剩荧光棒发出微弱的光。她不得已摸出手机照明,摁亮屏幕的刹那,却是浑身一僵。

中学时代的好友发来消息问,陈宴今天结婚,她怎么没到场。

陈宴啊。

在异国他乡每一个难眠的夜晚,她脑海里浮现的、心里翻来覆去想的,无非是这个无声地支撑着她走过贫瘠岁月的少年。

可她知道,早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说了再见。

“我有事,先恭喜他了。”聂愉初口是心非地打下这几个字,却迟迟没有发送出去,指甲不知几时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等吃痛地回过神,她的眼前早已雾气氤氲。

台上主唱的声音涌入耳朵,竟是鲜少唱到的一首歌:“好后悔,好伤心,谁把我放回去。我愿意,付出所有来换一个时光机。对不起,独自回荡在空气……”

仿佛是在提醒她,过去的再也回不去,而她万里迢迢重归故土的举动,从一开始就是徒劳。

聂愉初就着那样的姿势蹲在地上,半晌,才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打字的手都在抖:“静静,我好后悔啊。”

我好后悔,在那个时候放开他的手。

Chapter 01

跨到千禧那年,街头巷尾都在庆贺新世纪的到来,只有十岁的聂愉初在绕着自家的小店青蛙跳。

她身量小,两边的马尾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乍一看,比起青蛙,倒更像只小兔子。“兔子”还一副认真的模样,嘴上一边计数,一边跳,就连有人靠近,也浑然不觉,看起来有些滑稽。

陈宴看一眼不远处牌桌上的聂父,礼貌地开口:“聂叔,我来买盐。”

男人置若罔闻地伸手摸牌,紧张兮兮地摊开手,忽地啐了一口,神情暴躁。聂愉初见状,主动站起身,噔噔噔地跑到柜台后:“我来,我来。”

她从货架上拿出一袋盐,连同找零一起递过去。陈宴静静地打量着面前那张小小的脸,轻声问:“你哭过了?”

“才没呢。”聂愉初嘴犟,一转头,从货柜玻璃上看见自己眼眶红红,鼻尖也红,伸手一摸,腮帮子上还挂着新鲜的泪痕,湿润润的。

她吐了吐舌头:“别让小胖他们知道了,不然又得笑话我。”

“聂叔又打你了?伤到哪里了吗?”

聂愉初摇摇头,伸出手臂给他看:“只这里破了一点皮,不疼的。”

陈宴伸手碰了碰,刚触到皮肤,她便咝地一下缩回了手。他秀气的眉头拧了拧,板正着一张脸,说:“现在提倡素质教育,他不应该打你。”

“他又不比陈奶奶,他不讲道理的。”聂愉初撑着脑袋小声反驳。

陈奶奶是退休的中学老师,说话总是客气、温和的。打聂愉初记事起,似乎就没见她发过火。

说到这,聂愉初顿了顿,又忍不住笑:“不过,你说话怎么这么像大人呀?”

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人时,带着点动人的天真。陈宴还不懂这些,可彼时她嘴里像大人的他,仍是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别扭地否定:“我没有。”

他还想说什么,蓦地被一道兴高采烈的女声打断:“爸,我回来啦!”

牌桌上的聂父应了声,交代她想吃什么,自己拿,出去买也行。

疯玩一圈回来的聂星悦娇嗔地说吃撑了,一脚踏进店里,故作惊讶道:“陈宴哥哥也在这啊,”她扭头又问,“姐姐,你青蛙跳做完了吗?”

话音刚落,聂愉初方才嘴角挂着的零星笑意彻底不见了踪影。

“做完了。”陈宴先聂愉初一步开口,抬眼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大概是要下雨的缘故,水泥墙上探出头的小草摇摇晃晃,仿佛风一吹就会断。

他收回视线,问:“想不想出去看风景?”

“好呀!”聂星悦飞快地接过话。

陈宴询问的目光却落在了聂愉初的身上,待她点点头,才淡淡地提醒聂星悦:“你上次数学没及格,最好是留下来做题。”

聂星悦到底是小孩心性,又是从小娇惯到大的,被这一句话噎得涨红了脸。偏偏对方是处处出众的陈宴,她想呛声都难。

一直跟着陈宴走到巷子口,聂愉初才扯了扯他的衣角,指了指街角的石椅:“你先回去吧,我在那里坐坐就回去。”

“不想去了吗?”陈宴回头问。

“啊?”聂愉初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我以为……你是为了气她。”

“笨蛋。”就连这样两个字,从陈宴嘴里说出来,似乎也带了温柔的味道。

聂愉初晕晕乎乎地跟着他走,等回过神时,已经穿过清水街,走到他们小学的门口,再一路绕到了学校后面的那座小山丘。

那个年纪想象力丰富,总能凭空编造出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连带着这座山也被罩上一层恐怖色彩,因此,聂愉初还是第一次去那里。

山不高,可风比平地更猛烈,陈宴扬了扬下颌,聂愉初循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惊喜得捂住了嘴。

几米开外,樱花开得正盛,风一吹,卷着粉白的樱花簌簌落下。她先前所有的不开心,似乎都消失在这样一场花瓣雨里。

Chapter 02

纵使紧着时间下了山,他们还是没能在大雨倾盆前回到家。

两人在一处老旧的平房的屋檐下躲雨,聂愉初的背抵在墙上,想了想,为表谢意,还是选择大方地和陈宴分享自己的小秘密。

不知她从哪里摸出一张拼凑完整的世界地图,小心翼翼地摊开来:“这是我好不容易集齐的地图卡。”

陈宴不解,直到余光瞥到左上角某个眼熟的商标,才恍然大悟道:“为了这个,你拆了很多零食,被聂叔发现了?”所以,聂叔才对她又打又罚?

虽是问句,话里却带了七分笃定。那时班上的同学大多在买一款软糖零食,课间还会比谁集的卡多。他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自然也就没有参与,但即便如此,他也晓得其中有两张卡片很难得。

“我爸不肯给我买新地图,说浪费钱,我看店里刚好在卖这个零食,就……但我也不算浪费,拆开的那些,我都以低价卖了。”她越说,声音越小,转而才想起重点并不在此。

“不管这个。”她大手一挥,抬手点了点某个地方,“你看,我们在宜城,王阿姨说我妈妈去了澳大利亚,在这里……”

她边说边飞快地挪动手指,仿佛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抵达聂母的身旁。

陈宴轻轻地嗯了一声,抬眼看看她,问:“你想离开宜城去那里?为什么?”

聂愉初耸了耸肩:“我觉得这里没有人喜欢我。”

爸爸不喜欢她,聂星悦更不喜欢她。关于“家”的概念,她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记起妈妈还在时,会把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会把家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后来,聂父因好赌和决策失误,经营的那家小厂房宣告破产,他索性拖家带口回到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盘了家杂货店度日。可即便沦落如此,他还是没能离开牌桌。

聂母年轻时是小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在众多的追求者里,她选择了聂父,却没承想她以为能相守一生的人,会变得那样无可救药。攒够失望后,她终于决定离开。

“我真的很像妈妈吗?”思及此,聂愉初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记得父亲喝醉时让她滚,说看见她这张脸,就会想起跑了的老婆,晦气。

而聂星悦则长得像聂父多一些,又很会撒娇,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所以比起聂愉初,爸爸似乎总是明显地偏爱前者。

陈宴对聂母的印象其实已经模糊了,可他仍是坚定地摇摇头:“你就是你,谁都不像。”

聂愉初闻言,仰起脸冲他笑笑:“像不像都没关系,等我存够钱,就去找我妈。”

说完,她蓦地想起什么,俏皮地弯起小指要同他拉钩:“在我成功之前,你千万要帮我保守秘密呀!”

陈宴垂下眼睑,犹豫着是否该告诉她,图上这短短一指的距离,于那时的他们而言,代表着无法跨越的山和海。

半晌,在小姑娘天真的目光中,他伸出手,同她钩了钩手指,到底什么都没说。

Chapter 03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十四岁那年,没等存够钱,聂愉初就提前开启了她的离家计划。

——结果当然是以失败告终。

她兜兜转转地坐大巴到达火车站,说要买去澳洲的票。售票员见她人小,没告诉她去那里只能坐飞机或轮渡,而是一边拖着她,一边通知了警务室。

最后,聂愉初是被车站的巡警亲自送回宜城的。

聂父这天难得没打牌,遣着牌友帮忙找人。一群人差点把清水街翻个底朝天,这会得知聂愉初是离家出走,他操起墙角的扫帚就要揍人。

“你个白眼狼,就知道去找你妈。找她干啥,你妈要你吗?”男人气急,一棍子打在她的膝窝。

毫无防备的聂愉初一个趔趄,直接跪倒在地。

他叉着腰,不解气地补充:“也不怕告诉你,她早就跟别人结婚、生小孩了,你对她来说,就是个拖油瓶!”

那年头,大多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细碎的砂石磨破了膝盖,不知是出于难过还是疼痛,聂愉初攥紧拳头,始终一言不发地紧咬着唇。

恰逢此时,聂星悦拿着一张信纸跑出来:“爸,你看,姐姐留的。”

信的内容,聂愉初当然记得。她说,她不喜欢这个家,再也不要留下来了。聂父只粗略扫到这一句,压根没注意到后半截的内容,那也是导致她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

前两天店里莫名少了钱,聂星悦向来不缺零花钱,那笔账就被聂父不由分说地算在了聂愉初的头上。

可事实上,她的钱不过是替同学写作业得来的。

聂父一把撕了信,冷笑:“行,不想待在这里了是不是?正好,老子少养一个轻松得多。”说完,他招呼聂星悦回了屋里,木板门被他砰的一声狠狠关上。

直到天黑,那扇门也没打开过。隔着一堵墙,聂愉初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动画片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周围人家的欢声笑语,终于没忍住,拼命地掉眼泪。

原来妈妈早就有了新家……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对她关上了门,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她谁都不找,谁都不要了。

可陈宴出现了。

早上去学校时,聂愉初骗他说身体不舒服,请了病假。他信以为真,回来才听奶奶说了来龙去脉。他将书包一放就匆匆跑来了这里。

这些年里,聂愉初长高了不少,可仍是瘦,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像小兽般发出呜咽声,听得人整颗心都拧成一团。

他蹲下身,笨拙地替她擦眼泪。

少年的掌心温热而干燥,聂愉初在冰凉的夜色里触到真实的体温,满腔情绪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眼泪怎么都擦不完。

最后,陈宴索性放任她哭,等她哭累了,才向她伸出手:“走吧,跟我回家。明天一起去学校。”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我和奶奶说过了。”

聂愉初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抽抽搭搭地问:“你、你怎么不问,我、我为什么走……”

“笨蛋。”陈宴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背部帮她顺气,叹口气道,“下次受了委屈,记得先来找我。”

聂愉初一怔,好半天,用手背抹一把泪,正准备站起身时,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幸亏陈宴手疾眼快,这才免了她摔个狗啃泥。

陈宴扶她站稳,问:“能走吗?”

聂愉初摇摇头,小声道:“腿麻,等会就好了。”

陈宴抿抿唇,背对着她蹲下:“我背你。”身后的人迟迟没有动静,他只得无奈地回过头,“奶奶在等我们,回去晚了,菜就凉了。”

少年人的背脊略显单薄,肩胛处硌得人有些疼,可聂愉初仿佛丝毫不觉,一张脸就那样埋在他的背部,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快到家门口时,陈宴却忽地顿住了脚。

背部传来湿润的触感,隔着一件棉质T恤,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片濡湿晕开的轮廓。

“陈宴。”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聂愉初忽然开口唤他的名字。

她抬起头,望着遥遥挂在天边的月亮,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喃喃自语:“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过很好很好的生活。”

很远的地方有多远?她不知道,也不急于确定,反正天高地阔,哪里都不是家。

Chapter 04

书上说,当你想要某种东西时,整个宇宙会合力助你实现愿望。

对于十几岁的聂愉初而言,她最想实现的愿望就是离开宜城,去到更广阔的天地,而摆在眼前的最佳也是唯一的路径,似乎就是用功读书。

而一直以来努力帮她实现愿望的,不是宇宙,而是陈宴。

入秋以后,宜城的气温陡降,聂愉初死活解不出最后一道数学题。没好意思打扰正在演算的陈宴,她只得独自趴在石桌上咬笔头,咬着咬着,鼻腔发痒,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感冒了?”陈宴抬起头,看着她身上单薄的外套直皱眉。

她体质不好,每到季节交替就容易感冒。冬天更是夸张,她一感冒基本就是持续一个季度,偏偏这样的人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聂愉初矢口否认,他摇了摇头,正要收回视线,忽地瞥见她仍然空了不少的卷面:“不会解?怎么不问我?”

“欸,我可是要参加竞赛的人!”聂愉初口是心非,骄傲地挺直了腰杆,半晌,这股气势又在陈宴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弱了下去,“当然,你也是……”

这一年他们升上高二,分了文理科,陈宴自然而然地选了理科,而她权衡一番,虽然很想追随他的步调,可一想到自己没眼看的物化生的成绩,还是保留理智学了文科。

好在她记忆力好,理解能力也过人。文理分科之后,少了几门弱势学科来拉低平均分,原本只能勉强维持在中游的成绩一下子提升很多,让她终于跻身优等生之列。

——当然,前提是陈宴帮她恶补了好长时间的数学。

毕竟,对于大多数成绩不错的文科生来说,就是通过数学成绩来跟别人拉开差距的,而得益于陈宴毫无保留的辅导,聂愉初已经自信到敢报名参加学校组织的数学竞赛。

她倒不是为了名次,主要是奖品诱人。

聂愉初权衡过,第一名的奖励虽然丰厚,但她没有把握,也不感兴趣。而第二名的奖品是一部MP3,她想要很久了,既可以用它来听喜欢的乐队的歌,又可以练习英语听力。

等陈宴讲完那道压轴题,她不知想到什么,偏过头问:“我们现在算是竞争关系吗?”

陈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头也不抬地回:“不算,文理科的题不同,奖项也是分开设置的。”

聂愉初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他接着道:“不过——”

“不过什么?”

话都到了嘴边,却到底没能说出口,陈宴抿抿唇,掩饰什么似的移开目光:“不过,你要是想拿奖,还得再努力一点。”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聂愉初纳闷地撇了撇嘴:“没关系,让我拿到第二就好。”

“第二?可……算了。”陈宴从小到大的人生信条就是“凡事做了,就要争取做到最好”,对于她的目标难免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那又如何?

只要她喜欢,什么都没关系。

Chapter 05

公布竞赛结果这天,恰好赶上聂愉初的十七岁生日。

一早起来,她便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地许愿:“第二,第二,拜托了。”

偏偏天不遂人愿,她解题失误,最终也只拿了并列第三的名次。好在陈宴意料之中地拿到理科第一,奖品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她那点失落瞬间荡然无存。与他并肩回家的放学路上,她笑吟吟地问:“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申请蹭坐了?”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可陈宴难得闪躲。她看似大大咧咧,因成长环境所造就的心思却比常人细腻。那一瞬,她不知想到了哪里,很快也沉默下来。

直到两人快分别时,陈宴才叫住她,递过去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生日快乐。”

“不小心拿了第一,我和别人换了奖品,所以……没有自行车了。”

不小心?这样的话,旁人说来或许欠揍,可从陈宴的嘴里说出来,似乎是理所当然。

聂愉初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很快回过味来,原来他最初就是奔着实现她的小心愿去的,害她刚刚还以为他真的嫌自己笨,不愿意骑车载她上下学……

她心底泛起又酸又胀的热潮,连带着眼眶也有些发热。下一秒,她却拧巴地侧过脸,低声嘟囔:“做这样的亏本买卖,到底谁才是笨蛋啊。”

气氛有些微妙,陈宴耳朵一热,顾不得和小寿星计较,一把将礼物塞给她,重复道:“生日快乐,明天见。”

说完,他转身便走。

昏黄的路灯光下,少年清瘦的身影脚步匆忙,似乎带了点落荒而逃的味道。聂愉初看着看着,眼角眉梢流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夜里躺在床上,她小心翼翼地戴好耳机,才发现里面早已下好了她喜欢的歌。她翻个身,浅淡的月色透过窗户匍匐满地,似乎昭示着无限光明的未来。

却不知,眼下或许已是小半生里的最好光景。

时间晃晃悠悠,眨眼就到了高三。那个阶段已是大浪淘沙,成绩依然保持在前面的学生成了全校师生的重点保护对象,聂愉初是其中之一,陈宴更是。

只是,谁都没料到,好不容易熬到高考,偏偏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的时候出了意外。

那一届,宜城中学的理科生留在本校的考场,文科生则分到了外校的考场。是以,在交上最后一科的答卷回到家后,聂愉初才知道,陈宴缺席了第二天的所有考试。

“陈宴哥哥出门时,陈奶奶突然晕倒了。他着急忙慌就把她送医院了,哪里还顾得上考试啊。”高二放假在家的聂星悦转着笔同她转述,说完又嘟囔一句,“没分到一个考场,你就烧高香吧。就你那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破德行,指不定今年你们俩得双双落榜。”

聂愉初全当没听见,只问:“在哪家医院?”

待聂星悦报了一个地名,她拔腿就往外跑,自然没听见身后那句:“欸,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落榜,也没用……”

Chapter 06

陈奶奶的年纪大了,那日清晨是突发脑出血,幸运的是,陈宴在家,送医及时;不幸的是,老人也因此患上系列并发症。

昔日身子骨还算硬朗的人,仿佛说倒便倒了。有时看陈宴搬过一张小板凳,耐心地坐在轮椅对面,哄小孩似的一勺勺地将流食喂给老人,聂愉初会有一瞬的恍惚。

好像陈奶奶笑眯眯地为他们下厨的场景就在昨天,他们都还小,她每天最想做的就是快点长大好离开家。如今她似乎就快实现愿望了,而陈宴,他好像被困住了。

这天,聂愉初如往常一样来医院探病,刚碰上门把手,老人含混不清的声音便隔着门板传来:“大学……嗯……读书……”

陈宴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您不要担心,我和学校申请了延期入学,先在家照顾到您痊愈为止。”

是了,陈奶奶的思维虽然迟滞了不少,却总惦记着陈宴的高考。他怕老人有心理负担,就骗她说是托邻居送她去的医院,自己考得还不错。

聂愉初攥紧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慢慢挪到门外的长椅旁,整个人像是忽然失去力气,顺着灰白的墙壁一点点地滑了下去。

她再清楚不过,陈宴这么说,代表着他放弃的是什么。

病房的门忽然吱的一声从里面被推开,少年拎着热水壶出来,看见她,明显一怔:“你来了?”

聂愉初眼眶通红地仰起脸,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宴忽地瞥见她身侧露出来的那抹红,心下了然:“是目标院校吗?”

“是B大,”聂愉初吸吸鼻子,忍住满腔酸涩,“可我不想去了。”

“别说胡话。”陈宴皱了皱眉,转念想到什么,喉咙有些发涩,“我可能……暂时没办法去学校了。你就当是替我去看看曾经梦想的校园,好吗?”

可他好像忘了,他原本也是可以去的啊。

聂愉初心底垒起的堤坝轰然倒塌。她咬了咬唇,难堪的心事在心底翻腾发酵,却始终未能宣之于口。

——那时的她处在偶然得知真相的崩溃边缘,可陈宴的处境亦丝毫不比她轻松,因此,她始终没说,这么多年父亲唯独对她不好,原是另有隐情。

“店里收入就这么点,上大学开销大,我是没办法同时供你们俩了。你妈把她丢给我这么些年,我也算仁至义尽了,让她找她的亲爸去。”那天,聂愉初把自己关在小卧室里看书,刚从外边回来的聂父不知她在家,同聂星悦的对话就这么一字不落地落入她的耳朵。

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突然发觉自己没有立场责备任何人,包括不喜欢她的爸爸,还有总爱同她呛声的妹妹。只是,她仍想找到妈妈当面问一问,何必生下她?

陈宴见她久不作声,担心她太过冲动,正要再劝,她终于动了动嘴,就像十四岁那年决定离开宜城一样,她再度下定了决心。

“好。”她听见自己这么说,抱着微弱的期待,哽咽地强作笑意,“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来呀。”

从知道真相那天起,聂愉初便没再花过家里一分钱。

她抓紧时间在暑期做兼职,又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多趟,终于申请下来助学贷款,勉强解决了学费的问题。

开学以后,聂愉初的日常也和同龄人不太一样。除了上课、吃饭的时间,她总是在忙着赚钱。时间长了,同宿舍的室友都难免和她生了隔阂。有时就算她在寝室,也融不进她们的讨论。小兔子的睡前故事

她以为自己不在意,可难得和陈宴通话时,隔着微弱的电流声,听见他声音里难以掩饰的疲惫,她都有落泪的冲动。

好像这个世界上尽是欢声笑语,只有他们如同被关在牢笼里的小兽,成日惶惑不已,困顿不前。

而两个人偏偏隔了天涯海角,就连相互取暖都是奢望。

Chapter 07

转折发生在来年的暮春时节。

听说陈奶奶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偶尔能自己转着轮椅活动,而聂愉初凭借过往的努力,拿到一笔不菲的奖学金,同时也顺利争取到了两年制交换生的名额。

机会难得,回国之后,发展前景也相当不错。

十岁那年没能搭上的航班,在二十岁时终于对她打开了舱门,可隔山隔海的那一头,大概不会有第二个陈宴。

“还记得你送我的那部MP3吗?”聂愉初握着话筒,声音里的愉悦盖过了迟疑,“里面都是同一个乐队的歌,我才知道你也喜欢他们。”

陈宴一怔,过了一会才想起来,里面的歌是他私底下问过她好友后,特意为她下载的。原来她一直误会了。

“下周他们在C市开演唱会,你陪我去看,好不好?”聂愉初没等他回应,考虑到陈奶奶需要人照顾,飞快地说,“不会耽误太久,拜托了,顺便……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说。”

具体是什么事,她在电话里无论如何也不肯讲,甚至难得耍起小性子。陈宴拿她没办法,盘算了宜城往返C市的时间,到底是应下了。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从他答应过去的那一刻起,聂愉初就将留下或离开的决定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可惜,演唱会当天,聂愉初顶着春夏交接的湿热,在偌大的体育馆门口等,等到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等到广场随着人群开始检票进场变得空旷,一直到开场半小时,也没能等来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不信他会放自己鸽子,找了公用电话打过去,手里的钱币投了一枚又一枚,却始终被提示无人接听。

记忆里,她守到演唱会散场,不知是怎么回的住处,再混沌着回到学校。

接下来好几天,陈宴的电话都再未响起过,而院里催着他做抉择的日期一天天临近。

聂愉初到底是选择了离开。

Chapter 08

“是我以前小看你了,陈宴哥那时候那么苦,你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聂愉初怎么也想不到,几年后,她竟是从聂星悦那里意外得知了当年陈宴没赴约的原因——小平房的线路老化,起了火,陈奶奶被困在屋内,而他从新闻上看到这条消息时,刚准备过安检。

那样大的火势,左邻右舍一盆接一桶的水根本浇不灭。巷子又过于狭长,消防车进不去,好半天才铺设好管道。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毅然冲进火场的陈宴。

他拼了命把老人带出来,可浓烟入体,陈奶奶早没了生命迹象。他也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醒来时没有亲人,没有家。

聂愉初不敢深想,从她记事以来,就没见过陈宴的父母。他们祖孙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倘若换作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可在那个时候离开的人也是她,而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是聂星悦。

“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果……”她的辩解苍白而无力。

聂星悦轻笑着打断她:“没有如果,你明知陈宴哥不会无故毁约,如果实在放心不下,你大可回去看看,可你没有。

“因为你心底早已做出了选择,不是吗,姐姐?”

聂愉初紧紧地攥着手机,突然不知该如何反驳,因为聂星悦说的其实不假。

她只是自私地假借陈宴的缺席,给了自己远走的理由。

“看时间,陈宴哥快回来了,我们还要商定嘉宾名单,就先不跟你说了。”似是嫌这样还不够痛快,聂星悦哎呀一声,“忘了问,姐姐,请帖给你寄到哪个地址啊?”

“不必了,”聂愉初望着远方灰败的天色,极力平静道,“祝你们幸福。”

“姐姐这么大方的话,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聂星悦的声音低了下去,转而又故作轻快,“你走后,陈宴哥一直在为高考做准备,他原打算安顿好陈奶奶,就参加第二年的高考,和你报考同一所大学的……”

后面聂星悦还说了什么,聂愉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余脑海里一片嗡嗡作响。

回国后,聂愉初工作的城市恰好有多年前那个未能看到现场的乐队举行演唱会,正是陈宴举行婚礼的那天。

她毫不犹豫地买了票,一个人去了现场。

——静静,我好后悔啊。

几乎是她发出这句话的同时,好友发来陈宴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他丰神俊朗,是她曾想象过的模样,可身边的人不是她。

聂愉初手上不自觉地松了力道,包里的东西立时被摔得七零八落。多年前陈宴送的那部MP3也在其中,屏幕蓦地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来。

这么多年,她始终将它带在身边。略显陈旧却保存完好的旧物,从这一天起,也彻底同她告了别。

她无暇去捡,只把头往胳膊更深处埋了埋,借着满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紧咬着唇,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像极了多年前蹲在家门口哭泣的那个小姑娘。

只是,这次,再无人向她伸出手,对她说一句:走吧,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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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1-02-19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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