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逢月白渡星河

发布时间: 2020-06-27 16:06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偏逢月白渡星河

文/东吴

楔子

又是一年冬至。

他独自开车去到海边,海边没什么人,有风将那股淡淡的海水咸味吹进鼻腔,却也是好闻的。

他抬手拢了拢裹在身上的大衣,从后备厢内里拿出几支烟花棒和一罐可乐,挑了个空处盘腿坐下,侧身挡着风点燃了烟花棒后放在地上。

易拉罐的拉环被他毫不费力地拉开,他送到嘴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青白色的烟雾缭绕,尚能清晰地看到对岸城市的灯火通明。

烟花棒燃到尽头,手中的可乐喝得见了底,腿因为坐得久了有些发麻,他费了好半天劲才站起身来。

他转身上车,明晃晃的车灯亮起,漆黑寂静的公路上,他将车开得飞快,车内舒缓的音乐声响起。

他忽而叹了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小姑娘,生日快乐。”

“要进来坐坐吗?”

黄昏时刻有秋雨倾落,岑迟走到一家旧书店前停住脚时,这雨已经下得有些大了。

街上有撑伞匆匆而过的行人,不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下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由红转绿……

她裹着风衣,一点一点将这些细节记在脑子里。

六十天,她已经整整六十天没有过灵感了。

也不知她站了多久,街对面有声音响起,将她的思绪骤然打断。

有车从她面前飞快驶过,将他的声音掩了下去,她听得并不真切。街对面站了个人,街道边的昏黄路灯光不甚明亮,她还没来得及去细看,那人又先出声叫她:“小姑娘。”

字字清晰,夹杂着淅沥雨声入耳,她一下子反应过来。

江逾白撑了把黑色雨伞,穿在身上的风衣挺括,隔着一条街的车水马龙,四目相对,他指了指身后的书店,又再次轻声问:“要进去坐坐吗?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

有风吹过,凉意更甚,从屋内透出来的橘黄色灯光温暖人心,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失声答了句:“好。”

书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桌上的电脑还放着电影——

女主用枪抵着头同男主打赌,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从屋外落进来,四下安静的房间,女主红着眼说:“里昂,我爱你。”

是那部经典的《这个杀手不太冷》。

“把头发擦擦,别着凉了。”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条干毛巾递给她,冲好的感冒灵递到她手上,“当心感冒。”

刚冲好的感冒灵热气弥漫,那股温暖从杯壁传到她掌心,直直地流到她心底去。

她愣了片刻,防备之心一点点升起来,脑海中闪过无数人贩子拐卖人口的案件,端着杯子却没动。

见她没动静,他回过头来看她,似是看出她的顾虑,无端地轻笑开,像是同她解释一般:“我在隔壁川大读研究生,从天津来这儿学医,偶尔来书店做兼职,绝对不是拐卖离家出走小姑娘的人贩子。”

许是被戳破心事,她一瞬间有些尴尬,开口却不知如何解释,索性学着他的口气回他:“你不是人贩子,我也不是离家出走的小姑娘。我在川大念大一,兼职是个不入流的作者,今天出门,不过是想找找灵感。”

话音刚落,他许是自知理亏没再答话。电脑屏幕上的光线落在他身上,是温柔的一片,无端给人一种信任感,她仰头将那杯感冒灵喝了个干净。

岑迟挨着他坐下,电影放至高潮,四周安静至极,隐约能听见屋外的淅沥雨声。电影结束已将近夜里八点半,她向他道谢,转身打算离开。

“等一下。”他出声叫住她,关了电脑起身,“我送你吧,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

街上没什么人,空气中还残存着些许寒意,他同她并排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大学生活适应吗?”他问。

“还好,比高中好很多。”她浅浅地答。

“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想成为厉害的作家,平步青云,处处留名。”

已是深秋,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她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他没再接下去,小区的轮廓闯入视线,她才又开口:“我到了。”

他顿住脚,轻轻地应了一声。

她背对着他往前走,半晌后又突然折返回来:“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岑迟。”

少女的右手伸到他面前,昏黄的路灯光落下,是隐隐约约的一片。

他略微勾了勾嘴角,伸出右手轻轻回握住:“我是江逾白。”

指尖相触,他的手有些凉。

她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十八岁的少女犹豫片刻,才终是开口:“我以后还能去找你吗?”

他无端地轻笑开,冲她摊了摊手,夜色寂寂,她听到他说:“小姑娘,欢迎你来。”

岑迟再去到江逾白兼职的那家旧书店,距离那个深秋黄昏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学校的事太多,等到她真正腾出来时间,已经到了跨年夜。

江逾白一个人守在书店里,见她来,忽而起身关了店,拉着她往外走去。

“我这才来,怎么又走了?”她被他的动作搞得有些糊涂,出声这样问。

他没答,抬手给书店落了锁。

目的地是一家不甚惹人注意的清吧,她不明就里:“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他没答,走在她前面推开清吧的门,回过身来看她:“你先进来。”

清吧内的布置别具一格,岑迟挑了个空位坐下,舒缓的音乐声在清吧内流淌。台上的歌手唱着一首小众的情歌,声音虽有些沙哑,却也是好听的。

江逾白从前台拿了两瓶汽水过来挨着她坐下,分出其中的一瓶来给她。

一曲终毕,他才忽然开口问:“喜欢吗?”

她点了点头,伸手拧开瓶盖,汽水味道弥漫开来,她小小地抿了口:“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前些日子无意中路过注意到的,想着对你找灵感有帮助。”他这样答,停了片刻后又接着问了句,“你灵感找得怎么样了?”

“还好吧。”她答,“我写了个暗恋很多年都没有结果的故事。”

“暗恋很多年都没有结果?”他低声重复道,侧过身来看她,“这样的故事会不会过于无望了些?而且,应该没人能坚持下来吧。”

她没急着答,仰头灌下一大口汽水,咬着瓶口含混不清地问:“可如果那个人是我呢?”

他一下子沉默了,清吧内没什么人,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

长达三年无疾而终的暗恋,再见面时对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了,某个夜晚在奶茶店回过身时撞到他,临别时借着夜色颤抖着说出的那句“对不起”,就是故事的全部了。

“这些年我拼命追着他的脚步走,却还是赶不上。”

“很久之前看到有人提起那个陪自己走完整个青春的人,可是我没有,我只是追着他的背影,跑过了整个青春。”

话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快难过得落下泪来。

良久的沉默后,终是他先抬手揉了揉她的头,率先开口打破尴尬,他说:“抱歉。”

她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后开始嘲笑自己话多。她和他不过刚刚认识,她一口气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饶是他再有耐心,也该会觉得厌烦。

可是他没有,他只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孩子可以喜欢一个人到这种地步。”

他停了片刻,又接下去:“可是感情最好的状态是与对方旗鼓相当,而每个女孩子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清吧内的光线昏暗,明灭之中望向她的一双眼睛澄澈至极。他出声叫她:“小姑娘,若是以后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要折了自己的傲骨,丢了自己的尊严。”

她握着汽水瓶的动作一滞,残存的汽水味道充斥在口腔内还没散去,良久的沉默后,她才答:“好。”

时针快要跨过十二点,透过清吧的窗户尚能看到街道上的嘈杂人群。广场上也不知谁先带的头,有人开始轻声倒数。

“……三、二、一。”

烟花炸开,是绚烂的一片。

他握着汽水瓶举到她面前,彩灯闪烁,他轻笑着开口:“你好啊,2017年的岑迟。”

她笑着回应他,汽水瓶碰撞发出的响声清脆,她浅浅地回了他一句:“很高兴认识你呀,2017年的江逾白。”

跨年夜一过,紧接着就是农历新年了。江逾白回了天津,却也依旧和岑迟保持着联系。

过了正月十五,学生陆陆续续地返校,得知他回来,岑迟一早就去了旧书店等他。

江逾白回来得很早,岑迟去的时候他正在收拾东西,也不知装了些什么,整个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你来了。”他见她来,封箱子的动作没停,抬头这样说了句。

“你这是做什么?”她问。

手里的箱子被小心封好,他拍了拍手:“有人让我给寄点东西过去,我这不是突然才想起来吗,走,咱们先去邮局。”

从邮局出来时天色渐晚,她终是没能忍住好奇心,问他:“你那么多东西是寄给谁的啊,女朋友吗?”

像是被戳中心事般,他颇有些不好意思般挠了挠头,没答话。

她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沉默地走着。

那晚是情人节,街上拥堵着许多人,游乐场的灯光明亮,照得如同白昼。他忽然停住脚,回过身来问她:“突然想起来,我还欠你新年礼物,要不请你去游乐场吧。”

十几岁的女孩子,什么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欣然同意,拉着他去坐摩天轮。

摩天轮缓缓上升,整个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无端地,她轻声问:“你在天津坐过摩天轮吗?”

他停了片刻,才终于开口:“当然坐过,著名的天津之眼,要是你以后去天津,我还能带你去,说起来,我大一那年的表白还是在天津之眼上说的……”

他这话说得不经意,她鼻子却在那一刻有些发酸,她抬手用力捏了捏才好了不少。

他后面的话还在说着,她却没继续听,别过脸去没再看他。她装作看夜景的样子往外看,却从玻璃上看到眼圈有些发红的自己。

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在心里忍不住骂自己:“岑迟,你真的丑死了。”

游乐园有捞金鱼的小摊,隔着不远的距离,尚能听到小贩的吆喝。

她心里赌着气,没再跟他说话,从摩天轮上下来后直奔捞金鱼的地方。

小摊前围了许多人,她心里像是被石头压着,从小贩那儿拿了个渔网,手忙脚乱地开始捞。

渔网放进水里,还没开始,那薄薄的纸渔网却先破了。

她心烦得厉害,接连试了三次都是如此,她赌着气,再次掏钱买了个渔网。

“你太心急了,小姑娘。”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轻声同她这样讲。

没来由地,她被扰得慌乱的心绪忽然安定下来。

“捞金鱼呢,最重要的是耐心,然后还得看准时机……”他这样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一下子愣住了,脑袋有些发蒙,她侧过脸去偷偷看他。

明灭的灯光落在他眼底,握住她手腕的掌心温热,周遭人声嘈杂,她在那一刻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情人节寄出去的那个包裹没过多久就被退回来了。

接到江逾白的电话,蜀地落了第一场春雨,他似是难过得厉害,在那头含混不清地问了句:“小姑娘,我是不是糟糕透了?”

岑迟赶到书店时雨已经小了些,店里没什么人,江逾白在一旁坐着,退回来的包裹原封不动地摆在了桌子上。

她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说到底不过就是异地恋分手的故事。

她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良久,她终是走到他身边,犹豫半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你别难过啊。”

他没动。

她一下子有些词穷,绞尽脑汁也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些什么,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什么地方的火锅味道飘过来,很香。

某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于是她说:“我请你去吃火锅吧。”

见他没反应,她不依不饶地伸手拉他:“快点,我跑来找你,到现在都还饿着肚子。”

他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妥协,去了当地的一家火锅店。

铺满辣椒的红汤火锅被端上桌,他不是地道的四川人,只握着筷子,迟迟没有动手。

她看不下去,夹起一大筷子的毛肚不由分说就放进他碗里。

他几乎是快被辣出眼泪来了,吃一口火锅就要喝下一大口的饮料。她忍不住笑他:“原来你这么不能吃辣。”

他被辣得失去知觉,灌下一大瓶的凉茶后回过神来看她,“控诉”她的恶毒行径:“明明是你请我吃饭,我却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她自知理亏,却还是理直气壮地回他:“你得客随主便嘛。”

吃完火锅已是夜晚,街边停放着共享单车,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非要骑车载他回去。

他有些不信任,却还是坐上后座,她没什么力气,才蹬了几步就控制不住方向,摔了个人仰马翻。

下过雨的街道还有些湿润,他衣服上沾了些泥泞。她也不再吵着要骑车,反而安静下来和他一起走着。

街道两旁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他忽而开口:“谢谢你啊,我好像没那么难过了。”

她有些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浅浅地应了一声。

转过街角是一条小巷子,少有人走,月光落下,是温柔的一片。什么人家的门外种了一大簇白蔷薇,香气弥漫,也是好闻的。

她忽然顿住脚,回过身问他:“要不要当一次采花大盗?”

他点头,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有人从屋里推门出来。她听到动静,率先反应过来,伸手拉着他跑远。

夜凉如水,也不知跑出去多远后,她才终于停了下来。他累得不行,索性直接坐在一旁的花坛边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偏过头去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彼此,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颇觉得难为情:“抱歉啊,没能送你花。”

“没关系。”她轻笑开来,伸出右手摊开,一枝白蔷薇赫然躺在手心,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摘的。

月色温柔,她额上还沾了些薄汗,少女声音明朗:“那我送你好了。”

几个月后,岑迟系里组织爬山野营活动,同系的女孩子带了男朋友同去,说不上来是什么心理,她叫了江逾白一起。

他那日正好没事,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山路崎岖难行,她那天穿的鞋子不好走,黄昏时分下山,她不知怎么忽然崴了脚。

她脚肿得厉害,每走一步都疼痛难耐。他索性在她面前蹲下身去:“你上来,我背你走。”

仅有片刻愣怔,她犹豫着爬上他的背。二十几岁的男人,脊背不算宽厚,却很温暖。

山路难行,他背着她走得很慢,却依旧不忘再叮嘱她一遍:

“以后出门记得穿好走一点的鞋,不会磨脚。”

“受了伤记得要及时擦药,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万一瘸了怎么办?”

她被他的话逗得发笑,却还是忍不住轻声同他顶嘴:“哪有那么容易就瘸了。”

他板着脸训她:“那你试试?看看从这儿摔下去能不能瘸。”

他这样说着,作势要把她扔下去。

她胆子小,伸手扯着他的衣角服软:“好了,好了,我错了。”

走到营地时,队友已经搭好了帐篷。他将她安顿好,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只烤鸡腿递给她,拿出药来给她处理伤口。

药水喷到伤口上有些疼,她忍不住缩了缩,许是察觉到她的反应,他的动作不由得又轻了几分。

“我听你们系的同学说,晚上的活动是互说真心话,你有什么想问的吗?”他垂着头,大半张脸掩在夜色里,她看得不真切。

鬼使神差地,她问:“我能听听你的过去吗?你的前女友。”

他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正常,在她身边坐下,头一次提到他的过去。

十几岁的男孩子少不更事,又恃才傲物,他在无数次征文比赛中拔得头筹,随便一写都能超出别人一大截。少年意气风发,却在十八岁的时候遭遇人生的第一次滑铁卢——他的前女友尤惜。

在写文章上的无数相似之处让他们越走越近,他们是朋友,是战友,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后来高中毕业,两个人都有各自的梦想,她选择前往浙江,而他独自奔赴蜀地。这一别,就是多年。

他在山顶微凉的夜风中轻声说着话:“其实无论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们都应该努力成为那个最好的自己。”

她没答话,良久才终于开口,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原来你还会写文章,很想跟你比一比啊。”

“很多年没写过了。”他轻声答,是不经意的语气,“不过这么多年,唯一能让我全力以赴对待的对手,也就只有一个尤惜。”

有些话如鲠在喉,她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天上繁星点点,偶尔能看到飞鸟掠过的影子,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给她。

她打开来看,白底黑字,他写:“我隐于地平线的深处,而你矗立云端,却也如此温柔地俯瞰世界。”

“小姑娘。”他抬手揉了把她的头发,“你得努力啊,你会平步青云,处处留名。”


夏天刚来的时候,江逾白和岑迟去了一趟荔波。

他们住的那间民宿是在乡下,挨着的后山上种了许多荔枝。

民宿的主人是一位阿婆,因为腿脚不方便,想让他们帮着去摘一篮荔枝。

初夏的季节,红透的荔枝压在枝头是沉甸甸的。树旁放了几架梯子,她一下子来了兴致,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树。

他忍不住在树下轻声叮嘱她:“你当心点儿,可别摔下来了。”

她倒是不管不顾,反而从树叶里探出半个脑袋,颇有兴致地叫他:“你也上来啊。”

话音落下,她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摘下一大串荔枝扔到他怀里:“接着。”

他被扔到怀里的荔枝吓了一跳,愣了片刻,从一旁拿了个篮子把她摘下的荔枝放进去。

已是黄昏,落日的余晖洒满山头,是温柔的一片。几个篮子都快装满了,她摘荔枝的动作却没停,他失声叫她:“够了,都快装不下了。”

她停了动作,侧过身踩着梯子从树上下来。

“你看,我爬树很厉害吧。”她这样同他讲,颇带着几分得意,脚下却没留意,一下踩空,整个人都向下跌去。

电光石火之间,他眼明手快地拉过她,顺势往怀里一带,却因重心不稳摔了下去,接着滚了好几圈。

他的胸膛炽热,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几乎像是灼烧到肌肤,近在咫尺的距离,尚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土壤上的余温还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果香和青草味道,耳畔是聒噪的蝉鸣,将人的思绪拉得好远。

终究是她先回过神来,伸手推开了他。

他自知失礼,轻声同她说了句:“抱歉。”

她背对着没看他,脸在那一刻烫得厉害。她垂着头,捡起放在一边的篮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没关系,我们走吧。”

天渐渐暗了下来,他们将采好的荔枝给阿婆送过去。

不远处小卖部的灯光明亮,他说要买点东西,让她在原地等他。

村子的广场上坐了许多纳凉的人,围坐在一起看一部颇有些年代的电影。

江逾白回来时电影放至高潮,广场上的路灯下飞着好几只飞蛾。他提着零食,伸手递过一瓶果酿给她:“走了。”

月亮慢慢爬上来,他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往回走,有夜风拂过,将他身上的白色T恤吹得鼓起来。

她坐在后座上,小小地抿了一口果酿,香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不远处河里渔船的灯火闪烁。

“江逾白。”她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

“嗯?”他这样应。

“你知唔知,我好中意你啊。”

话音刚落,他却忽然沉默了。四下安静至极,他的喉头微动,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到她再次接下去,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哎?你没看过刚才那部电影吗?这是台词啊。”

他无端松了口气,心却沉了下去,半晌后像是想起什么般轻声开口。

夏夜草丛里有蟋蟀声响,她听到他说:“小姑娘,我可能要走了。”


他在那年夏天研究生毕业,从荔波回去后,他就开始收拾行李回天津。

离开那天她去送他,广播里传来提醒登机的通知,他抬手揉她的头:“小姑娘,以后来天津记得找我。”

她垂着头,别过脸去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句。直到他的背影快要消失不见,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又恍然间喊出了口。

“江逾白!”

他听到动静,回过身来看她。

有些话堵在喉咙里,她踟蹰着,却到底是不敢开口。末了,她忽而轻笑开:“祝你,一路平安。”

此后的两年,她跟他都没再见过面,除却逢年过节发过去的祝福,其他的联系几乎寥寥无几。

岑迟得知尤惜要结婚的消息,是在平安夜。朋友圈的动态提醒,她看到他发的新婚祝福。

说不清楚是什么缘故,她当即订了去天津的机票。

飞机落地时已是次日清晨,她打电话给他,借口说来天津学习,却没想到弄丢了钱包。

他出现时已近黄昏,他向她道歉,说因为一些事耽搁了。

她没生气,目光扫过他拿在手里的喜糖盒,只说:“没关系。”

他带她去吃饭,她却不肯,不依不饶地说要先在这座城市逛逛。他拗不过,只好妥协。

空中不知何时落了雨,著名的天津之眼暂停对外开放,他颇觉得遗憾,却又不忘安慰她:“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

她浅浅地应下。许是怕她不高兴,他带着她去电玩城夹娃娃。

他那晚手气极好,夹中的娃娃被她抱在怀里,多得险些落下,他伸手想帮她,她却不肯。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啊。”他这样轻声笑她。

他们去吃烧烤,透过餐厅的落地窗,能清晰地看到这座城市的全部夜景。

几杯果汁下肚,她的脸有些发红,她提及尤惜结婚的事,用不经意的语气问:“你应该很难过吧。”

他没说话,反而夹起一大片烤肉放到她碗里。

“你……”她踟蹰着,颇带着几分犹豫不决,“你有想过放下过去吗?”

他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垂着眼没看她,沉默片刻,他答:“没……没想过。”

眼眶有些发热,她匆忙垂下头去,慌乱中吃下几大口菜。

那顿饭吃到很晚,奔波一天,他许是累极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了。

正值圣诞节,餐厅里挂了许多彩灯,时针跨过十二点,空中有烟花炸开。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来,男人的脸近在咫尺,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没来由地忽然伸出手去。

果汁香气和烟花燃尽后的淡淡硫黄味混在一起,他像是说梦话般轻声呢喃:“小姑娘。”

她的动作一顿,他又轻声接下去,似是叹息:“可我还是觉得好难过啊。”

悬在空中的手堪堪垂下去,她无端想起很久之前在他某本书里窥见过的写给尤惜的话,他写“相见无事,别后常忆”,他写“我只会在两个时候想起你,一个是白昼,一个是黑夜”。

相识数年,他们是朋友,是对手,就算时隔多年,她已嫁为人妇,他或许也始终没有真正放下过。

她早该明白的。

空旷安静的餐厅内,她忽然就落下泪来。


又是一年过去,岑迟大学毕业,她开始写书出书,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再见到江逾白,是冬至日。

她那时刚买了菜回家,小区门口站了个人,路灯坏了好些天也没人修,她看得并不清楚。

还没来得及去细看时,他却是先出声叫她:“小姑娘。”

蜀地难得落雪,也不知他在这儿等了多久,肩膀上留下了薄雪化开后的浅淡水痕。

眼眶有些发热,她几乎是快落下泪来。

“你怎么来了?”她这样问。

“来给你过生日,顺便庆祝你毕业快乐。”提在手里的蛋糕纸盒递到她面前,他出声同她这样解释。

话音刚落,她愣了片刻,很快又恢复正常。

好半晌,她忽地笑开了,垂着头没看他,轻声说了句:“距离我的二十二岁生日,已经过去三天了。”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气氛瞬间有些尴尬,他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也并不在意,带着他去吃饭,原先开在那家旧书店旁边的火锅店早已关了门,她有些沮丧,索性带着他去逛夜市买小吃。

路旁有小贩吆喝,莲子羹的味道飘过来,很香,她拉着他去买。

刚做好的莲子羹滚烫,她把它小心地捧在手里,合江湖里的水灯一盏一盏地亮起。

良久,她终于听到他说:“小姑娘,我要去俄罗斯了,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机会来蜀地了。”

她沉默地听着,过了好半晌才轻声答了句:“知道了。”

她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听说尤惜离婚后移民俄罗斯的消息,她在那时就隐隐觉得他一定会找过去,但没想到的是,会这么快。

心里有什么念头疯长着,她费了好大努力才将它强压下去。

“呼——”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弥漫在夜色里,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应该也不会再去天津了。”

有水鸟从河上掠过,她又淡淡地接了下去:“好遗憾啊,还是没能跟你去坐一坐天津之眼。”

他忽然停住了,侧过头来同她四目相对。

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有风吹过,将她额前的发吹得有些乱。她抬手胡乱拨了拨,举着用塑料杯装着的莲子羹遥遥敬他:“多多保重啊。”

夜色寂寂,她无端想起这些年来,身边的朋友劝她向他表明心迹,她们说:“你连尝试都没有,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呢?”

她笑着岔开话题,却始终没跟朋友提过,跨年夜那晚是他告诉她“最好的状态是与对方旗鼓相当”;也是他说“女孩子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要折了自己的傲骨,丢了自己的尊严”。

后来去野营,在山顶上她说想要和他比一比写作时,他说这些年来唯一让他全力以赴的,都只有尤惜一个人。

她不敢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这些年来,她发疯般想要做到最好,她想平步青云,她想处处留名,她也想沿途光风霁月,风尘仆仆地去到他面前,摊开手送他一枝白蔷薇。

可他却始终没有放下过去。

那年她去天津,看到他来接她时手里拿着的那盒喜糖时,她就明白了。

她明白一切。

太晚见过天地,太晚领略这世界,太晚闯进那家旧书店,太晚遇见他,就再也走不到他心里去。


凌晨四点半,天津。

床头的灯还亮着,也是江逾白第四次惊醒了。他最近老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记不清是哪一个夏夜,有人拉着他跑过长长的巷子,伸手递给他一枝白蔷薇。

他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段经历。

凌晨时分天津大雾弥漫,少女清朗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他听到她说:“你知唔知,我好中意你啊。”

往事渐渐清晰,他在那时踟蹰犹豫,却始终忘了答一句“我也中意你”。

十几岁的少女心思细腻,以为他或许根本就不喜欢自己,三两句话就岔开了话题。

是真的不喜欢吗?还是真的不在意?

他只是不敢开口罢了。

他那时不过二十几岁,却早早地患上了阿兹海默症,情人节那天本该去给尤惜寄一份文件,他到最后却大包小包地寄过去一大箱土特产,险些耽误别人一生的前程。

后来尤惜提了分手,他那时虽然难过,但觉得这样也挺好。十几岁的小姑娘安慰人的手法并不高明,却还是把他逗得发笑。

有些情感悄悄滋生,竟连他自己也毫无察觉。

尤惜于他而言,是对手,是朋友。可岑迟呢?他说不清楚。

那晚隔着月色递来的那枝蔷薇花让他心头微动;野营山顶上祝她平步青云,处处留名,但没说出口的下半句是“希望我能一直陪着你”;荔波那晚骑自行车载她回去,她说的那句电影台词无端地让他失了神。

他嗫嚅,踟蹰,无数次鼓起勇气时想起自己的记忆障碍差点毁了尤惜,他到最后就真的怕了。

他或许会毁了她,又或许会这一辈子都不再记得她。

于是他回了天津。两年后她来天津,他在接到她电话后换衣打算去接她,可收拾完毕后却忽然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

他在家里一直坐到中午,直到尤惜打电话过来让他去参加婚礼,他又风尘仆仆地去到酒店。

做好的菜端上桌,饮料瓶被打开,荔枝果酿的味道钻入鼻腔,他忽然间想起来了。

他接她去吃饭,某次给她夹菜时他抬起头来,却忽然忘了对面的人是谁,她问他“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他忘了他最喜欢的小姑娘,他怎么能不难过啊。

后来他的病渐渐严重,他再也没去过蜀地。某个深夜他忽然惊醒,想起次日是她的生日,连夜飞去给她过了生日,却还是记错了日子。

他知道他的小姑娘在想些什么,以为他没放下过去,以为他心里只有尤惜,以为……他从来没喜欢过她。

江逾白,就这样吧。他在心里跟自己这样说,别耽误她,别让她难过,你的小姑娘啊,她值得更好的人生。

黎明时刻,远方天光微明,透过窗户尚能看到天津之眼的一角。

他翻开她新出的书,看到她的书的后记中,最后一句话写道:

“我从他的光里,有幸窥到了这世界我未曾见过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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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6-27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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