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越安安
1.
2018年秋，姜知予如愿转到岳城一中教英语。
南方的秋天经常是湿漉漉的，容易让人产生伤感情绪。她在校门口接到主任的电话，说是临时有事，不能来接她，他叫了一个学生过来。
姜知予刚想说她自己能找到路，迎面跑过来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穿着整齐的校服，鼻梁上架了一副细框眼镜，看起来学生气十足。
“是姜老师吗？您好，我带您去办公室。”大概是跑得太急了，她还微微喘着气。
这个年纪真的让人羡慕，青春蓬勃，稚气的声音传进耳中，姜知予觉得天空都明亮了几分。她哭笑不得：“我也是一中出来的，来这儿就跟回家一样。你不用带路了，快回教室吧。”
女生不肯，非要把她带到办公室才肯罢休。
一路上，姜知予跟她杂七杂八聊了很多，快到办公室的时候，女生站在楼梯口迟迟没有往前走，姜知予回头，出乎意料地看见她眼角通红。
她咬着嘴唇说：“姜老师，你是一中2011级一班的学生，那你认不认识一个人……”
姜知予脚步一顿，高跟鞋在瓷砖上留下最后一声响。
“他叫方迟。”
2.
“他叫方迟，方圆的方，迟到的迟。”同桌林巧往后看了一眼，虚掩着嘴小声说，“是个怪胎，你别理他。”
姜知予点点头，却在上课铃响起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转过头。
不怪她好奇，这个男生实在太奇怪了，大夏天穿着长袖，额前的头发像是很久没修剪过，姜知予只是看着都想问他扎不扎眼睛，此时他正在本子上画着奇怪的方格……总之，他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不对劲。
男生的手倏地停住，猛然抬眸，姜知予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眼睛。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那双深棕色的眼眸泛着透明的琉璃色。那眼中透着凉意和防备，姜知予心里“咯噔”一下，她猛地转回身去，很久都没缓过来。
林巧说得没错，还是不理他比较好。
下课铃响了，姜知予跟着班主任去领新教材。她是昨天才从外省转来一中的，教材跟这里用的不是一个版本，需要重新领取。
高二的教科书一共六本，加上各类教辅资料，搬在手中一直抵到了姜知予的下巴。老师见她抱得很吃力，特意问了一句需不需要找别的同学帮忙。姜知予摇摇头，她才转来，人都不怎么认识，哪能一来就麻烦别人？
好在教室距离办公室不远，姜知予并没费多大劲。走到教室门口时，她一眼看见了擦完黑板正要回座位的方迟，视线甫一交会，她就仓皇错开来。偏偏就这一瞬间分了神，她没注意到旁边的桌脚，左脚被绊住。
失去平衡的那一刻，姜知予看见面前的方迟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想着，这个情况他怎么着也该扶一把吧？眼看着离方迟越来越近，后者脸上只闪过一瞬间的犹豫，然后……
方迟让开了，姜知予狠狠地跌在地上，教材及资料散落了一地。
“方迟！你怎么又这样？！都不知道扶一把？”林巧推了方迟一下。
“行了，别说了，他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姜知予，你没事吧？”
姜知予扶着桌子站起来，不用看也知道膝盖蹭破了皮，她一咬牙扯出一抹笑来：“我没事。刚才他离我还挺远的，估计想扶也来不及。”
几个女生慰问了几句，这段插曲就算过去了。姜知予抱着书回座位的时候路过方迟的座位，似乎感觉到了一道探究的目光，她侧目看去，只看见男生略显厚重的刘海。
伤口摩擦着布料引起一阵疼痛，姜知予发誓，以后一定一定不要跟方迟打交道。
3.
姜知予是真的没打算再跟方迟有交集，她刻意忽视他，不主动和他说话，不特意看他，课堂上要求四人交流他们是三人，偶尔要往后面传试卷，她也只动手，从不回头。
就像……班里其他人一样。
而方迟，一开始还偶尔悄悄打量她，后来对她和对其他同学也没什么不同，依旧孤僻且奇怪。
看起来他们的人生应该是两条平行线，一个走在太阳底下，一个走在阴影深处，泾渭分明，互不干扰。姜知予万万没想到，先越过这条线的，是方迟。
那天是周末，姜知予吃过午饭拖了张躺椅放到自家院子里躺在上面晒太阳，暖洋洋的阳光照得全身像是浸在温泉水里一般舒服，她渐渐起了困意，睡了过去。半睡半醒间，她似乎看见有人爬上了围墙，霎时清醒了，猛地站起来喊：“你做什么！”
那人穿着连帽衫，宽大的衣服遮住了大半张脸，听见姜知予的话，他一顿，坐在围墙上摘下了帽子，是方迟。
姜知予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方迟指了指围墙边的那棵树，神色有点儿赧然：“我的猫在上面。”
男生的声音意外地好听，带着少年气，很是清冽。
姜知予凑近了才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正趴在自家树上睡懒觉。
“奶糖。”方迟抬头唤它，“下来。”
姜知予“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竟然给它取了这么少女心的名字。”
“一开始叫奶牛，它不喜欢，就换了。”
姜知予低头抿着嘴笑。方迟喊了半天，上面的猫都无动于衷，可能还嫌他太吵，拿爪子捂住脑袋又换了个姿势。姜知予拍了拍手，学着猫咪叫了两声，然后向奶糖伸出手：“奶糖，下来。”
这次小猫格外乖巧，在树杈上跳了两步，然后扑进姜知予怀里。
方迟垂眸静静地看着它，喃喃地说：“它喜欢你。”
姜知予没听出他语气里隐隐的失落，她揉了揉猫脑袋，挑眉笑道：“那当然，我可是人见人爱，猫见猫也爱。”
旁边半晌没有声音，姜知予抬头，对上方迟神色黯淡的眸子，后者赶忙躲开，匆匆道：“把猫给我，我要走了。”
他从围墙上跳下来，伸手就要来抱猫，奶糖突然尖叫了一声，一爪子抓过来，幸好方迟躲得快。
“你的力道怎么能这么重？”姜知予微微蹙眉，“轻点儿。”
她把猫放进方迟怀里，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背，后者像被电了一样，微不可见地一颤，接着两只耳朵都红了起来。他抱着猫就跑，姜知予刚想提醒他轻点儿，门外便传来猫的尖叫声以及方迟的痛哼声。
周一早上，姜知予看着方迟缠着纱布的手哭笑不得。等她笑够了，才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要是把你的非主流刘海剪掉，我就教你怎么养猫。”
周围皆是倒吸气的声音。时间似乎停止了，姜知予咽了一口唾沫，她想着，要是三秒后还没人说话，她就说自己在开玩笑。一秒……两秒……“……好。”
4.
方迟换了发型来班里的第一天，掀起了一场风波。
全班同学的目光跟随着他从门口一直到座位，许久都没人说话，最后还是一个男生打破了平静，他阴阳怪气地说：“哟，方迟都会打扮了。”
“别瞎说，他这样比之前好多了。”前排一个女生怼了一句，说完脸还红了。
的确，剪过头发的方迟相貌要比之前清爽得多，他五官立体，额头饱满，剪去厚重的刘海后，那双眼睛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整个人的气质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方迟对调侃无动于衷，依然低着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只有离他最近的姜知予看见了他微红的耳尖。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见课堂气氛太沉闷，干脆提前十分钟结束了课程，留出来的时间用来做英语游戏。以往她从不会找方迟，因为他根本不可能配合，不是站着不说话，就是其他学生不愿意跟他搭档。今天她看见了方迟的新发型，鬼使神差地叫了他的名字。
这个游戏又叫默契游戏，一个人写下某个单词的形容词，另一个人来猜正确单词。见老师叫了方迟，底下的学生全部低着脑袋，祈祷别叫自己，要不然上了台也只有尴尬的份。
姜知予不知道这些套路，一个不察就跟老师对视上了，然后光荣中奖。
林妙双手合十：“为你默哀。”
“怎么？”
“方迟他压根不会睬你，你只会在讲台上尴尬地站十分钟。”
姜知予心里“咯噔”一下，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方迟一眼。对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在黑板前站了几秒钟，一咬牙写下一个单词——toffee（奶糖）。
方迟蓦地睁大了眼睛，他直直地看向讲台上的女生，对上那张明媚张扬的脸。这个单词让其他人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联想到什么单词，没多久有人就说姜知予又要一个人尴尬了，方迟却在嘲讽声中举起了他写的那张纸——cat（猫）。
“为了报答你没让我尴尬的良好表现，我决定收你做我的关门弟子，把养猫的诀窍都教给你。”
放学后，熙攘的林荫道上，姜知予话一出口就觉得前半句话太像讽刺了，她偷偷去看方迟的脸色，还好，他没什么反应。
“其实我以前也有一只猫的，它叫圆圆，长得可胖可胖了，后来……”姜知予的声音低下来，“后来得病了，没能过五岁生日。”
方迟猜到了，姜知予对猫这么了解，肯定是养过猫，但肯定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姜知予没心没肺，她突然对方迟挑眉笑道：“比起你，你家奶糖一定更喜欢我，要是被我拐跑了，你可别急。”
女生脚步轻快，渐渐走到了方迟前面。方迟脚步一顿，视线落在女生晃荡着的马尾辫上，他垂眸，把笑意敛在眸中。
“它喜欢你。”他说。
5.
姜知予养猫很有经验，不仅知道怎么抱猫咪它才会乖巧，还知道猫咪的不同叫声代表了什么心情。方迟听得一知半解，虽然还不太懂奶糖，但至少抱它时不会被挠了。
一晃到了梅雨时节，姜知予一换季就容易皮肤过敏，这次因为换了新环境，过敏程度比往年都要严重，没过多久就请假在家休养了。
皮肤过敏不是什么大病，但需要时间休养，姜知予在家待着自学，除了学习只能看电视解闷。
“喵。”隐隐约约有猫叫声钻进她耳中，姜知予还以为是错觉，一转头看见窗台上露出一颗小脑袋。
“奶糖！”她又惊又喜，把猫抱进来后就把头伸出窗子张望。果然在院门口看见了那个靠在墙边，用脚踢石子的少年。
“方迟！”她戴着口罩跑出来，声音闷闷的，“你怎么来了？”
闻言，方迟脚尖一顿，眼神有些躲闪，指着奶糖说：“我来找它的，它自己跑掉了。”
“我就说嘛，它肯定喜欢我。”姜知予捏了一下奶糖的耳朵，开玩笑地说，“以后它再跑来，我就不还了。”
话是这么说，奶糖后来又跑来了几次，姜知予不仅没忍心扣留它，还被坑去好多零食。
半个月后她回学校上课，没想到第一天就觉得不对劲儿。
一开始只是有好几个外班的学生在教室门前晃荡，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但他们指点的方向是方迟所在的位置。后来班主任过来把方迟叫走了一趟，他是低着头回来的，连姜知予都没理，回了座位便径直把脸埋在臂弯里。
再后来听班上同学议论，她才隐隐约约知道了事情的原貌。
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堵在巷子里抢了钱，还被打了，方迟是目击者，女生当时哭着向他求助，可他不仅无情地走了，连外援都没有帮女生找来。
女生的家长已经报警了，班主任找他是询问他有没有看清事情经过，他目击一切，却“见死不救”直接走开的行为，一早就在隔壁班传了个遍，传遍整层楼只是时间问题。
姜知予听着众人热火朝天的讨论，觉得指尖发凉。她将手握成拳，指尖的凉意让她想起第一天来班级，领书回来被桌子绊倒的时候，他明明可以扶她一把，却无动于衷。
这些天方迟在她面前的表现差点儿让她忘了这件事，可经这次的事情一牵引，姜知予突然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方迟。
这一天方迟是睡过去的，至于真睡假睡姜知予无从知晓，毕竟如果是她，耳边皆是对自己的嘲讽，那她肯定睡不着。
放学时，他们心照不宣地留到了最后。
“为什么没帮她？”她向来直白。
方迟把头抬起来，衣服上的帽子遮住大半张脸，他说：“对面有三个人。”
姜知予理解他，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得先自保，但是……
“为什么离开后不找外援？”
很奇怪，方迟明明没有动，但姜知予总觉得他在尽力把自己缩小，似乎这样她就看不见这个胆小又怯懦的方迟了。可姜知予不仅看见了，她还想到，或许那天方迟做完逃兵后，还高高兴兴地抱着奶糖去找她玩了，真是讽刺。
姜知予觉得胃有些泛酸，她沉默了很久，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6.
姜知予觉得这样的方迟太凉薄。
她开始把方迟从自己的生活中剥离出来，从熟悉变得陌生，似乎一切都变回了一开始的样子，唯一回不去的只有方迟。
他习惯看着前排女生的背影，习惯听她跟别人嬉笑打闹，也习惯了奶糖赖在她怀里。
又一节英语课，有了上一次的好开头，英语老师又找了方迟，并让他自己挑搭档。方迟的目光迟疑了一会儿，落在了姜知予身上。后者只愣了一瞬，便把头转向窗外无声拒绝了。
方迟在台上站了十分钟。他没有觉得尴尬，只是心脏那地方，像是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第二天，他在姜知予的桌上悄悄放了一颗奶糖。上了半天课，它仍然放在那里。
第三天，姜知予在桌上又看见新的糖，静静躺在那儿的，那是方迟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手指微蜷，到底也没碰。
当晚姜知予刚洗过澡，出乎意料地看见了藏在阳台上的猫，它在角落蜷缩成一团，水汪汪的眼睛似乎写着“求收留”几个字。姜知予心神微动，也不知道为什么，环顾四周的时候竟带着些期盼，可方迟并没来。
不仅如此，方迟第二天也没来上课，听说是请的病假。
“啪——”转着的笔掉在桌面上，姜知予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大半节课。
她以为自己已经把方迟从她的生活中剥离了，原来，只是她以为的啊……方迟不在的这些天，姜知予上课常常走神，以至于每次放学后都要在教室回顾上课的内容。正因为晚归，她偶然间听到门口的保安说，几天前曾有个男生过来说有人抢钱，等他们过去的时候却什么也没见到，还以为单纯是男生在搞恶作剧。
不是的！姜知予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反驳。她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方迟确实找过外援，只是他从未替自己辩解过。
方迟回来上课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本来就立体的五官像是覆着寒霜。
他躲避着所有的目光回到座位，看见姜知予背着手偷偷递过来的一颗奶糖时，一切武装都支离破碎了。
他们和好了，但冥冥之中，有什么不一样了。
7.
临近期末，姜知予的理科成绩怎么也上不去，无奈只能求助方迟。他虽然性格孤僻，但成绩一向是班里最好的，听到姜知予想让他教她，方迟整个人愣在原地：“我没教过别人……”
姜知予已经翻开了资料：“没关系，我聪明着呢，一点就通。”
“嗯。”方迟应得一本正经。
自夸归自夸，有人应和就是另一回事了，偏偏这人还是这么一副一本正经的语气，姜知予不知不觉便红了耳尖。
距离考试时间太近，他们只好自己加了晚自习，跟高三同步。姜知予学得很认真，可惜方迟实在没什么讲题经验，一道题磕磕绊绊讲好久，最后还是姜知予自己给琢磨出来的。
那段时间姜知予学得格外认真，方迟讲题也尽量用她能听懂的思路，作为回报，姜知予顺便拉了一把方迟惨不忍睹的英语。
这天他们从教室出来已经八点多了，姜知予接过方迟递过来的一颗糖，刚塞进嘴里就发现楼梯口站着一个女生，诧异地盯着他们。
方迟的脚步有片刻迟疑，他从女生身边经过时猝不及防地被叫了名字。
“喂，方迟。”她嗤笑了一声，“你这种人也有朋友啊？”
糖在嘴里似乎没了味道，姜知予怔了怔，听见女生说：“你知不知道方迟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想的？跟他做朋友！”
这句话是跟姜知予说的。她还没说话，方迟却突然开了口：“对不起。”
姜知予大抵明白了，这是那个被抢了钱的女生。奶糖在嘴里化开，她却觉得嘴里充斥着苦味，从喉咙浸到心肺。
女生的话带着刺，却像扎在了棉花上，她说了几句就想走，没想到灯光昏暗，她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
是方迟在紧要关头拉了她一把。女生涨红了脸，站稳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空气又恢复寂静，姜知予仿佛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一个在等待，一个在挣扎。
“我会改变的。”方迟突然开口，从姜知予的角度，能看见他的肩膀稍稍塌了下去。短短一句话，他像是在宣誓一样。
“抬头。”姜知予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拍上他的背，“挺胸。”
她不知道方迟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但至少她看到的方迟是一个孤独腼腆，内心温柔的人。
而且……
“刚刚有点儿帅哦。”她对上方迟诧异的目光，眨了眨眼睛。
他至少学会了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拉对方一把。
8.
窗边的柳树抽出第一枝嫩芽的时候，姜知予获得了去省外参加英语竞赛的资格。
那天，天空雾蒙蒙的，还下着小雨，方迟到火车站送她，宽大的外套里藏着个小不点。临到发车时间，方迟指着怀里喵喵叫的奶糖说：“它说它会想你的。”
姜知予笑弯了眼睛，用手指戳了戳奶糖软乎乎的肚子，漫不经心地问：“那你呢？”
“什么？”
“没什么！”姜知予拖着行李箱就跑，末了，朝他一挥手，“别忘了来接我！”
姜知予在邻省待了三天，一路过关斩将，挤进决赛，获得了国家一等奖。她回来那天买不到白天的票，只好买了晚上十点多到达的票。明明已经跟方迟说过不要他来接了，但姜知予一出站，看见坐在出站口昏昏欲睡的方迟时，心里还是欣喜万分。
“你想考哪所大学啊？”昏黄的路灯下，姜知予问了一个问题。
半晌，方迟格外郑重地说：“等我想清楚，我再告诉你。”
彼时天气乍暖还寒，风却温柔。
这个奖项含金量高，班主任让姜知予考虑一下高校自主招生，她答应了。她每天除了日常的学习，还要为自主招生做准备，回家的时间越发不固定。可雷打不动的是，方迟每天都等她一起走。
四月初的某天，方迟因为家里有事，请了半天假。姜知予时隔许久一个人回家，竟然不适应了。
校外的长街路灯昏黄，此刻只有零星几个人，姜知予越走心越慌，看见后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影子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不安究竟来自何处。
她越走越快，后面的几个人也越跟越紧，姜知予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像在倒流，她一时没注意，在转角处撞在一个结实的胸口上。
尖叫声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她就听见了方迟的声音：“怎么了？”
“方……方迟？”
姜知予脑中紧绷的弦立马松下来，可身后那几个人也跟了上来。其中一个看见方迟还愣了一下：“嘿，这小子不是上次在巷口的那个吗？”
他朝方迟扬了扬下巴：“喂，上次都跑了，这次也圆润点儿走呗。”
方迟搭在姜知予肩膀上的手陡然收紧，他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天的场景太混乱，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也不知道那一声声沉闷的声音是打在了谁身上，姜知予只知道方迟从背后护住了她，还蒙住了她的眼睛。
直到有路人低喝，扬言要报警，打斗才止住。
那些人早就跑得没了影，姜知予吓得浑身发抖，却感觉到方迟的气息喷洒在她颈脖上，她听见他说：“这次我有没有再帅一点儿？”
她眼角湿润，挤出一抹笑来：“也就，那么一点儿吧。”
第二天方迟没来上课，听说他是请了病假。姜知予转念一想，也对，他受了伤，的确需要休息。可一连五天方迟都没出现，周五放学前，姜知予实在坐不住了，正要去问方迟的家庭地址时，班主任宣布了一个消息——方迟要转学了。
像一道惊雷在脑中倏地炸开，姜知予整个人愣在原地，感觉周遭所有的声音都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要转学了，她跟其他人一样，是从老师的口中听说的。心脏像是扎进去一根刺，扎在最柔软的地方。
方迟的妈妈在第二天过来收拾他的东西，这还是姜知予第一次见她。她穿着干练，一看就是在职场打拼的女人。
姜知予问了很多，方妈妈避重就轻地答了一些。末了，姜知予突然说：“阿姨，您能帮我带句话吗？”
“什么？”
“跟方迟说，我在大学等他。”
女人脚步一顿，似乎被粉笔灰迷了眼睛，伸手揩了一下。姜知予等了许久才听见回答：“好。”
9.
“老师？
“您在想什么？”
姜知予回过神来，她看向女生的眼睛，似乎又通过那双眼眸看到埋藏在时光深处的记忆：“我在想，如果时光能倒流，方迟护着我的那个夜晚，我一定会跟他说……
“方迟，你简直帅爆了。”
2014年夏，姜知予跟团队在外校参加一场辩论赛，赛前看见了大厅播放的时事新闻。屏幕上熟悉的名字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喉咙像是充斥着血腥味，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旁边同伴唏嘘道：“才二十岁，好可惜啊，为了救落水的小女孩自己溺死了。”
不，他会游泳的！姜知予想说话，却听见同伴惊呼道：“知予，你怎么哭了？！”
眼泪夺眶而出，姜知予再没了一丝力气支撑自己，靠着墙滑落在地，在所有人探究的目光中泣不成声。
方迟逝于2014年夏，姜知予匆匆赶回去后才知道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这几年一直待在医院里，也才知道……他不是溺水，是在水里突发心脏病。
方迟的心脏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小时候隔三岔五就要进一次急救室，他的心脏远比旁人脆弱得多。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受刺激，不能大喜大悲……连医生都隐晦地说过，他能长到成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方迟从小就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在这个世界长住，而他只能匆匆来一趟，像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撵走的短租客。
他没有赖账的权利，但他怕这个世界太过美好，他一旦爱上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于是把自己裹上一身刺，伪装成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他拒绝跟别人接触，拒绝去建立友谊，他以为自己会在某一天安安静静地离开，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曾经存在过。
他不是懦弱，只是太惜命了，因为这条命有时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老天收回。
可他遇见了姜知予。
他第一次萌生了热爱这个世界的想法。在姜知予问他想上什么大学之前，方迟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未来，那一刻他想到了，他的未来希望有她在。
病情是在受伤之后开始恶化的，进了两次ICU，医生建议住院，方迟的身体不再适合正常上课。他积极配合治疗，想着痊愈之后他一定一定要去找姜知予。
碰见那个落水的小女孩纯属偶然，小女孩在水里挣扎呼救，眼看着声音越来越弱，岸边站着的人却在互相推诿，方迟恍惚间似乎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原来一个懦弱的人，这么可悲。
他还穿着病号服，却义无反顾地跳下了水。
那一刻他只是在想，等以后见到了姜知予，他一定要告诉她，他没再退缩了，他现在……是不是更帅了一点儿？
10.
女生抱着姜知予泣不成声：“他把我救上来，自己却没能
上来。姜老师，我清醒的时候听见了他叫你的名字，对不起……”
姜知予缓缓拍着女生的背，轻声说：“你不用说对不起，他只是……自己选择了离开的方式……
“并且有人会记得他。”
可那个会说她好看的方迟，终究再也回不来了。姜知予没有去参加方迟的葬礼，因为她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泪。她在返校的火车上疯狂掉眼泪时，接到了方妈妈的电话。
她说：“方迟他尽力了。”
为了去大学找她，他真的尽力了。
姜知予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她想起女生最先问她的问题——老师，您认识一个人吗？他叫方迟。
“他叫方迟，方圆的方，迟到的迟。
“他的脸是冷的，血却是热的。
“我在初夏遇见他，他是我淋过的一场雨，雨过天晴，万物美丽，可我将永远记得他。”
更新时间: 2020-10-21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