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无色
你遇见过一个少女,她视全世界为仇敌,只对你友好客气,但你在一个有日出的清晨放开了她的手,于是你们连后来也没有资格拥有了。
作者有话说
前天我去参加朋友订婚礼,她也有很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染过一头阳光下分外耀眼的天青色头发,也曾鼓起勇气想要成为对抗全世界的女王。那时我们都规矩胆怯,唯有她带风行走,而如今她甘愿成为一个泯然在红尘中的大人,成为我们之中最早成家的那个。哪怕今日的她笃定平淡是真,我也想把她少女时期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01你见过青春吗
深夜23点59分,陆子川咬了一口硬硬的面包,匆匆整理好文件后,拖进邮箱里,点了发送。
陆子川连夜赶工,神经衰弱,伴以每天四个半小时的劣质睡眠,火热的七月因为这个广告项目变得漫长起来。当初投资方出价甚高,多家工作室一哄而上,陆子川做足功课,在一个月前的洽谈会上拔得头筹。
他记得那天下了一场雨,大老板做巧克力生意,要用近日大火的青春题材为巧克力品牌包装,一支微电影广告开出了行业内令人咋舌的价格。大老板穿着意大利手工缝制的西服,踩着一双路易威登皮鞋,腕上一块金表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他张开一口钻石牙问:“你们知道什么是青春吗?”
陆子川在心里冷笑:我连鬼都没见过,怎么有资格谈论青春这种奢侈又虚无的东西。
“青春是一棵永不凋零的常青树,陪伴我们走过那漫长孤苦的岁月后依然屹立在我们心头。”地中海大龄青年整理了下西服的边角,站起来作答。
“人傻钱多,幼稚无聊。”务实又接地气的白衬衫大叔一定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
陆子川是第八个,他拨了拨湿漉漉的短发,微笑着站起来:“大逆光、小鲜肉、颜值高的前提下给侧脸一个大特写,一排被阳光照亮的榆树,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喊着‘我要青春,我要解放’。”陆子川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向大老板,双手支撑在桌子上,“年轻人喜欢看这个,这就是他们要的青春,有情怀的人都会买账。”
本已兴味索然的大老板一拍大腿,定了陆子川。
临行前老板的左手上夹了一支雪茄,右手去拍陆子川的肩膀:“我觉得你的想法很适合我们公司,有没有兴趣跟我学做生意?”
陆子川干笑了半天,直到裤兜里一个火影的小泥人被他手心的汗打湿了大半,他也没能做出答复。
送走大老板,陆子川转身要冲进疾风骤雨里,无意间瞥向斜对面的杂货店,穿蓝白相间校服的小姑娘扎了两个马尾辫,伏在板凳上写练习册,圆珠笔绕着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意识到有目光袭来,她隔着雨幕抬起头,视线正撞进陆子川的眼睛里。
素净的脸和厚重的校服,明亮的眼睛总不盯着黑板,从教室的铁窗户里看出去时就像自己被困在监狱里,苦苦挣扎也打不过一本黄冈试题,从来没时间好好整理过去。
这才是陆子川的青春。
还有呢?在陆子川的记忆里,还有一个叫柏杨的姑娘,在无数个清晨站在家对面的杂货店里,与他遥遥相望。
02那个叫柏杨的少女
十年前的冬天下过一场很大的雪,陆子川对于那场雪的印象,是他绝对不敢只穿棉质睡衣就下楼扔垃圾,以及因为大雪封了公路,他比往常迟到一个半小时。
奔跑过一片琅琅读书声,陆子川推开教室的门,哈着一口寒气打算对老师说抱歉,抬起头来,却看见讲台上站着正在念检讨的柏杨。她停下来瞥了一眼陆子川,看向站在窗边双手抱胸的班主任:“老师,我迟到了念检讨,陆子川比我还晚,他是不是得去操场上跑圈?”
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陆子川住在北三环,雪都下到膝盖了,你家住学校对面,你跟人家比?”
柏杨眯了眯眼睛,把检查拍在讲台上:“你这是搞歧视,我要是住那么远,你肯定会问我为什么不提前两个小时从家走。”
“那你也住过去试试?”班主任冲陆子川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到座位上去,同时对柏杨说,“顺便这次期中考试也考个年级前三出来。”
全班憋得辛苦的同学总算是破了功,拍着腿哄堂大笑。陆子川坐回去,用围巾挡住扬起的嘴角,明知嘲笑他人弱点是不道德的行径,还是忍俊不禁,毕竟柏杨作为两个火箭班八十七个同学中唯一砸钱进来的活宝,是这残酷高考前紧张气氛里仅存的笑料了。
柏杨拍着讲台一侧的铁板喊:“你们笑什么笑,还听不听检讨了?”
然而这并没有制止群众的笑声,笑声甚至比刚才更大了,她对台下翻了一个很有技术的白眼。
柏杨是个非常奇怪的人,在陆子川看来。
他第一次在办公室见到柏杨的时候,她染着一头红发,校服围在腰上,黑色的T恤上印了个欧洲美人。省中名校,打着灯笼都找不出一个能把叛逆发挥得这么淋漓尽致的姑娘。教导主任丝毫不留情面地教育她:“要不是看见你的校服上别着三班的班徽,我还以为是哪颗星球跑来的ET,差点就报警,把你捐献给国家。”
柏杨晃着腿,指着窗外的化学实验楼说:“那栋楼是我爸捐的吧。”
教导主任把她的手打下来:“你爸今年还打算给学校捐个室内体育馆,但你的头发还是要染回来。”
柏杨没脾气了,在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突然指着陆子川喊:“他,他挑染,还是十六班的,怎么你们不说他啊?”
十五班和十六班是校总部在高三开学时新成立的火箭班,集结了省内成绩最优秀的同学,连班徽都比别的班多一层黑边。陆子川看向她:“你好,同学,这个叫少白头。”
陆子川耳侧有一缕头发天生发白,医生说是因为伤寒贫血,后来他彻夜读书,使得那一片的头发都隐隐有发白的趋势,但因为分布极其不均匀,以致柏杨一时看错了。她摸着后脑勺道歉:“不……不好意思啊。”
陆子川回以一笑,柏杨的目光在他脸上挪不开了,还是教导主任把她的思绪喊了回来:“你就知道挑别人的错处,你也学习学出白头发来,我保证不让你染成黑的。”
柏杨像是被一道闪电砸中了天灵盖,嘴角扯出一个极大的弧度:“这可是您说的。”
第二天的大课间做完操,柏杨就被教导主任拎到了大讲台上念检讨。
陆子川在烈日下把手背搭在眉间朝上看,柏杨的脑袋上倒是不红了,挑染了一大片花白,她抓着麦克风喊:“我这是熬夜学习出现的少白头,学校就是这么对待努力学习的学生的吗?”
优等生和叛逆少女在这栋迷宫一般的教学楼里狭路相逢的概率实在太小,陆子川再见到她是几个月后了。那是学期里鲜少不被其他课程占用的体育课,陆子川带队踢足球,一个不慎,前锋将足球踢出线,砸中了隔壁班跳绳的女生,女生捂着脚踝当即就蹲下了。
陆子川连忙上前询问:“感觉怎么样?需要送医务室吗?”
话音落地,他被一只手推开,柏杨语气不善:“你说疼不疼?我要是你,现在就背着她走了,居然还在这里问?”
陆子川认出刚才挥绳子的人就是柏杨,二话不说立即背起女生往医务室跑,坚持帮她冰敷消肿。医务老师笑着看他:“我记得以前你额头磕破了都贴完创可贴就跑,生怕耽误了课程,这次倒是耐得下心。”语气里多有暧昧。
女生红着脸去抢他手里的冰块:“我自己来吧。”
“伤员就休息好了。”陆子川微微皱起眉头,“学习好就可以自以为是了吗?就可以砸中人却不负责任了吗?我不能让她得意地说这些话。”
女生脚踝消肿之后,陆子川扶女生回去上课,路上听见有人在楼道里争执,停下步子,说话的人果然是柏杨。
“也就是你们班长陆子川反应快,背着人走了,那个砸人的呢?”
十六班的体育委员说:“我已经替他道过歉,人也送到医务室,你不要再不依不饶了。”
柏杨更生气了:“我让你们把砸人的那个交出来,你替他道歉算什么?”
这时仿佛有人扯住柏杨,对她说:“他们是十六班的,你别招惹了,就算他们班长今天没有背着倩倩去医务室,学校也不会偏袒我们的。”
体育委员不再作声。
不作声就是默认,默认了十五和十六班地位高于其他班级,可以获得更多的资源、更多的偏袒,在发生任何冲突时永远不必担心处于弱势。当时场面混乱,那个球到底是谁踢出去的,大概只有班里自己人看见了,可是他不能站出来,他怕在全优的档案里添下抹黑的一笔。体育委员自然帮忙遮掩,陆子川甚至能够想到此刻他平静的神情,那是被教育体制训练出的优等生的骄傲,不骄不躁,谁也挑不出他的错来,可这不意味着好。
陆子川皱了皱眉,女生也听到了那些话,她突然推开他的手,从他面前一瘸一拐地扶着墙离开,他却不敢再跑过去扶她一把。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楼道里,柏杨的声音响起:“十六班是吧,你等着。”
再然后,柏杨坐在了陆子川身后。
他还记得新学期她进班那天,拍着桌子对体委说:“哟,十六班的高才生,今天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你高兴吗?”
体委看着她:“又不是凭真本事进来的。”
柏杨冷笑:“那你们踢了空球的那个,倒是挺有真本事的。”
其实在他们发生争执的第二天,陆子川就带着踢球的同学去私下道歉了。女生好脾气地原谅他,柏杨却依然进了这个班级。后来他想,如果她能忍气吞声,不让全世界看到她有多么不好招惹,她就不是柏杨了。
窗外的雪花飘得急,阳台上扫完一层积雪,又落上一层。柏杨念完检查,并承诺自己再也不会迟到,从讲台上下来,一拍陆子川的肩膀,递来一份纸笔,眼睛眯起来,笑意里带着阴谋的味道:“听说你住在北三环?”
03我也曾想要对抗全世界
一周后,柏杨就买下了陆子川家小区门口的杂货店。
这样在下一次迟到的时候,她就可以指着陆子川对班主任说:“我也住在北三环,就是他家对面,迟到也情有可原,老师你不会差别对待吧?”
天生喜欢与人作对,柏杨的行动力强得吓人。
陆子川贯彻老好人作风,带柏杨去吃早餐,排队买煎饼果子,刚转过身,柏杨就把头凑过来,在他的煎饼上咬了一大口,然后声音含混地问:“这个你还吃吗?”
陆子川摇了摇头,又去买豆腐脑,一大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刚被端上桌,柏杨便扔掉手里的煎饼纸,捧着一只空碗坐在陆子川对面:“可以分我一半吗?”
陆子川没想过柏杨会跟在他身后蹭吃蹭喝,一蹭就是一个月,可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你能买下一个杂货店,却连早饭钱都要节省下来?你家的司机呢?他和那辆凯迪拉克失踪了吗?为什么你的发卡已经一个月都没有换过了?从前同样的发卡不会戴三天的柏杨呢?陆子川不敢问,他怕柏杨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发卡戴三天就要换一个?到时候陆子川说什么呢?他还没有想好一个足以隐瞒他的小心思的答案。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被贴在墙上时,陆子川的总成绩比第一名低了1.5分,这是对他而言不功不过的成绩。柏杨的分数惨不忍睹,垫底垫得太严重,十六班的年级排名被十五班赶超,锦旗让了出去,同学们的愤怒如潮水一样向柏杨涌来。
有冷嘲热讽的:“砸钱进了一个好的班,然后拖全班的后腿,这不正是对我们的激励吗?我们得特别努力多考两分才能把她落下来的分数给补上去,大家说是吧?”
还有怨声载道的:“为什么有些人就能安心地待在班里,完全不把集体荣誉放在眼里?我们辛辛苦苦考到这所学校来,就是给太子陪读的?我要是她就赶紧离开,不要浪费别人的努力。”
也有公报私仇的,体育委员把柏杨不及格的英语卷子拍在了黑板上,当众念她拼写错的单词,还津津有味地点评和猜测她原本想拼写的是什么。
唯有陆子川维护她:“大家别说了,进了我们十六班,就是自己的同学。”
学委冷笑了一声说:“班长你这好人做得过头了吧,是不是每天和她一起上下学,还日久生情了?”
陆子川皱着眉头:“这种玩笑你也开?”
陆子川鲜少斥责人,学委不再开口,体委接上了茬:“那我能不能理解为,开玩笑你能接受,说真话戳到你的痛脚,你不能接受呢?”
讲题的时候他们不能举一反三,这种时候都伶牙俐齿了,陆子川正要再反驳,一直沉默的柏杨开口了:“体委你好,我知道你一直是班里前五,对我的英语水平做出的指正我完全接受。我诚心地请教你一个单词的拼写成吗?”
体委明知是坑,还是跳了:“你问。”
柏杨把钢笔往桌面上重重一敲:“Bitch。”
回家的公交车上,陆子川对柏杨说:“你今天没有气得摔东西,进步很大。”
“要不是离家出走没人撑腰,别说发火了,我能把十六班掀了。”这时要经过一段坡路,公交车摇晃得厉害,陆子川扶稳把手,柏杨打了个哈欠,“也就是你脾气太好,才让他们被保护的时候理所当然,讽刺你的时候毫不嘴软,不过我没关系。”她轻轻一笑,“你们学霸就是这点好,连欺负人都这么隐晦,这么有文化,这么放不开,完全不具备能伤害到我的攻击水平。”
陆子川“扑哧”一声笑出来。
柏杨还是个非主流少女的时候,连教导主任都拿她毫无办法,何况是班里那些成日埋头苦读的同学!公交车到站,柏杨揉着肚子问:“陆子川,你饿吗?”
为了让陆子川不饿着肚子下晚自习,妈妈每晚都会在家里备好夜宵。陆子川看见柏杨亮晶晶的眼睛,说:“走吧,我知道这条街上有很好吃的粉。”
柏杨的嘴角扯出一个笑:“说好了,我没钱。”
陆子川说:“我知道。”
二月末的寒风从窗外呼啸而过,柏杨哈出一口白气,从柜台取了一只碗和陆子川分食牛肉粉:“为了报答一个月的饭和今天上午帮我说话,我给你讲个故事,嗯……你听说过鸣人吗?”
陆子川说:“没有。”
“学霸的世界就是这样,我也没指望你听说过。鸣人呢,是个孤儿,穷尽一生想成为火影。我觉得我和他很像,不同的是,我的毕生目标是和全世界作对,是不是很特别、很不做作?”她笑了笑,吃了口粉接着说,“从前有一个有钱人,非常会赚钱,然后生了一个儿子,有一天去算命,神棍说:‘你命里还该有个女儿,但你已经生不出女儿了。’有钱人就去孤儿院抱了一个女孩回来。小姑娘被抱回来那年才五岁,内心非常澎湃,就是突然从穷得吃不起韭菜炒鸡蛋的孤儿变成了拥有一百平方米大房间的小公主。然后她本着一颗匡扶正义的大侠心,变成了一个叛逆少女。说真的,除了拉低你们班平均分,我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一直想努力冲破世界的规则,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哪怕最后我失败了,也觉得虽败犹荣呢。”柏杨手指间转着筷子问,“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穷得吃不起饭也没有司机了吗?”
陆子川笑了笑:“我可没问过。”
“眼睛比嘴巴要诚实得多。”柏杨指着他的眼睛,“你知道吗?作对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买下了你家对面的杂货店,条件是身无分文地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两个月,所幸老狐狸养了一只小狐狸,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怎么想得到我找了一张人肉饭票。”
把碗搁在桌子上,柏杨伸手:“老板,结账!”
走出粉店,柏杨跺了跺脚,对陆子川鞠了一躬:“赶紧回家吧,我也回去了,明天早上还仰仗你养活呢,么么哒。”
陆子川仰头望了望漆黑的夜幕,突然说:“我喜欢卡卡西。”
柏杨愣了一下:“什么?”
陆子川露出一个平淡的微笑:“我知道鸣人是谁,我说没看过漫画是骗你的。我非常讨厌做题,十六班的班徽不是一般的难看,我在网上连载一部黑白条漫,我也曾想和全世界作对,可最后还是要按照所有人希望的那样过下去,十年后,二十年后,也许还会这样。我喜欢卡卡西。”他从天空收回了神,对上柏杨盛满繁星的双眼,“这是我所有的秘密。”
04你好,莫川
方案终于通过,陆子川收到投资方的回复邮件,已经是三天后的中午。工作室成员们一扫往日的疲惫,拍着桌子欢呼。陆子川把手边打印成册的方案撕碎,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长呼一口气,才心情愉悦地开始吃午饭。
后来听他老同学说,这异于常人的小习惯,是为了表达文艺青年对黑心奸商的不满。明明是圈钱帮凶,还得依靠撕方案来实现对残酷现实的抵制,说起来是释放压力,其实就是人格分裂。
同事们对此深信不疑,陆子川懒得多做解释,就像他一向对单身话题避之又避,不管灌了多少酒精也套不出一个藏在他心底的名字。
广告项目以青春为主题,陆子川决定找最近在本市出差的知名音乐人为微电影制作一支主题曲。他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星期三登门拜访,听说对方特立独行,偏要把工作日定在周三,其他时间专心创作,概不见客。之前通电话时陆子川好脾气地问经纪人:“请问老师有什么爱好,红酒还是唱片?”
“文艺圈的人不喜欢收礼。”挂电话前,经纪人说,“除非,你有莫川大大的签绘。”
神秘又鼎鼎有名的漫画家莫川,二次元里被神话的人物,产量低又不开通博客,一年到头唯有合作的出版社可以流出几张手稿与签绘,漫展上总能拍出极高价格。陆子川从书柜的最下方抽出一本漫画单行本,翻开扉页,莫川的名字签在一条圆珠笔勾勒的巨龙下面,够诚意了吧?
他拎着书和合同上门,音乐人揉着惺忪睡眼开门把他让进酒店房间,然后一头扎进满桌草稿里,对另一间房里的人喊:“你要见的人来了,别打扮了,再打扮,野鸡也变不成凤凰。”
话音未落,房间里飞出一支口红,正中音乐人脑门:“你说谁是野鸡?”
音乐人捂着脑袋没敢再出声。
对比百科上的照片来看,没睡醒的这位是音乐人KITA没错。陆子川拿出漫画书,走过去搁在音乐人面前,还未开口问好,音乐人便扔还给他:“不是我要的,拿给我老板去。”
陆子川询问:“KITA老师的老板是?”
“跟你通电话的那个,莫川死忠粉。”音乐人望向他的身后,伸了个懒腰,“柏杨。”
黑色长卷发,极细高跟鞋,一条及踝红裙,浓艳的妆容让陆子川几度回不过神来。
左手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浓茶,右手边是正在翻合同的柏杨,房间里有一道审视的目光始终落在陆子川身上,他轻咳了两声。柏杨抬起头来,伸手将音乐人的房门狠狠一关,将那颗好奇的脑袋关在房里,对陆子川说:“合同没问题,这支单曲会收录在KITA的新专辑里,发布时间晚于你们的广告,加上这一条,就可以签了。”
陆子川没有接她的话,说:“好久不见。”
柏杨望着他:“七年九个月零二十三天,我的手机坏过一次,没有你的号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着你的号码,关于这个问题,我没有想出答案,也就不再想了,反正你也……没给我打过几个电话。”
陆子川说:“我怕你忙。”
柏杨点头:“是挺忙的,学生会和电视台里的事情很多,要熄灯时间才能回宿舍。有一年连下了六天大雨,我刚谈完一个晚会赞助,站在公交站牌下面,接到你的电话,你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一切都好,吃着零食看着雨,你听,下得挺大吧。’然后我错过了末班车,蹚着到小腿的积水走回学校。”
陆子川说:“我希望你过得好。”
柏杨拿起面前的茶杯,手却不经意地抖了一下:“少了一个朋友而已,能过得多差呢。做艺人经纪搞音乐,挤进了一个全是文艺青年的圈子里,然后帮他们赚钱,成立音乐公司。不过夜深的时候总失眠,睁着眼睛到天亮,总想起十年前那个杂货店。后来我回去过,那里好像拆迁了,我一腔孤勇地和全世界作对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有个人和我一样,只是后来那个人还是回到滚滚红尘里去了,那个人,也过得不错吧?”
陆子川望着她的眼睛:“他过得很好,按照所有人希望的那样活着,在广告公司做了三年,做到很好的位置,独立出来开工作室,一心赚钱,成了一个俗气又懦弱的大人,如他少年时所预想的那样。”
“是吗?那他为什么还在画画?他早就该把那些漫画都撕了,让英雄们葬身黄土,然后好好做他的俗人,为什么还要隐姓埋名地坚持呢?”柏杨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把茶几上的漫画书往陆子川的面前推了推,“莫川。”
05于是,你们连后来也没有了
为什么还在画呢?
陆子川想,这也许是因为从十五岁开始的关于漫画的梦想,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姑娘,说不定一边喊着难看一边又时时关注着他的新连载。
如果十年前在那场日出之前,他跟着柏杨离开了,现在又会是什么境况?但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那时候了。
高考完的一周后,陆子川收到柏杨的短信:我做了泡芙,请你来家里吃。
从柏杨和陆子川互相袒露秘密到高考的三个月来,他们之间产生了奇妙的亲切感,乖张任性的柏杨突然之间安分下来,陆子川布置给她的作业她会准时完成,也搬回乳白色的花园别墅去住。她请陆子川去家里吃甜点,他见到过她的哥哥,瘦瘦高高的男生,听说有独立的公司并且每年都要完成一项新的投资。她哥哥摸着她的脑袋说:“好好玩,我今天不在家里吃饭。”
陆子川想,如果柏杨能够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乖巧听话,她就是人生赢家。
“我偏不。”柏杨仿佛会读心术,吃了一口冰激凌,说,“我不会变成你想的那种姑娘的,顺便,你的连载越来越难看了。”
她得知了陆子川的笔名,买到了他的漫画书,他虽然产量极低,但因为是学霸,又是偷偷摸摸地在做这件事,她难道不该觉得这本书来之不易吗?
陆子川说:“那你就不要看。”
“你希望我和你作对,然后买一堆放在你面前说,我就要看吗?”柏杨从沙发后面抱出一箱书来,“我已经把书店扫光了,等高考完放成绩的时候,我就把这些全部发给十六班的人看,哈哈哈,你打我呀!”
现在柏杨又请他去吃东西,大概准备了新的嘲讽方法吧?陆子川敲开门时,柏杨手里拎着一个银白色的行李箱,她抓住他的手腕,大喊了一声:“跑!”
陆子川记得那天,下午两点半,火辣的日头将大地变成一块铁板,他和柏杨就是奔跑中的铁板烧,行李箱的滚轮和地面摩擦出火星,身后有一个保姆阿姨和两个保镖在追赶。他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跑过那些人的,记忆里只剩下正好停在面前的公交车和柏杨在空气里微微颤动的眼睫毛。
柏杨和陆子川坐大巴车去了一座很有名的山上,日出的时候,她对陆子川说:“我始终不知道我有没有赢,甚至不知道多年来我究竟在做什么,我以为我是我爸抱来镇宅的,其实他对我很好;我以为我哥会很排斥我这个新来的,其实他并没有很在意;我以为我看起来很坏,你们就会离我远一点,可你还是来靠近我了。所以我一直在作对的,在逃离的,是什么呢?”
陆子川望着远方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张开双臂说:“是你自己吧,是那个被世界抛弃过的自己,当你想要抛弃全世界的时候,却一败涂地。”
“无法反驳啊。”柏杨眯着眼睛,“可我不能回去,我爸要送我去国外学音乐,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了我藏在柜子里的乐谱和吉他,但我不想再到陌生的地方去。”
陆子川沉默了半晌,对她说:“柏杨,人一辈子要做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要承受很多的委屈,要坦然面对很多的挫折,要承认你所有的样子,可是还要走下去,对不对?”
柏杨皱了皱眉:“你以前可不喜欢灌心灵鸡汤。”
陆子川看了看手表,说:“该到了。”
话音落地,一辆越野车在山顶停下来,柏杨倏然站起来,想往后退,却发现退无可退了,背后是即将升起的太阳。从车上下来的男人说:“跟哥回家。”
柏杨低头看向陆子川:“你告的密?”
“还能是谁啊。”陆子川依然坐在那里,望着远方说,“我没有你那么坚强,也没有那么多勇气,我喜欢画漫画,可我最后还是要上我妈为我挑的大学,我会让莫川成为一个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我会按照所有人希望的那样活下去。陆子川不是我,是一个别人期待着的人,你认识的那个陪你面对全世界的男生,只存在于漫画书和无人知晓的深夜里。”他把头埋在膝盖里,“所以柏杨,回家吧,想明白一切,永远不能成为衣角带风的女王,就做回你的公主吧。”
他们只是在学校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高才生和叛逆少女成为朋友在那所省内名校里发生的概率不超过百分之一,只是柏杨在对抗全世界的时候,拉了一个垫背的,那个人恰好是陆子川而已。故事讲到这里,大家都该认清现实,他们的梦想,就埋葬在那个寒风呼啸的夜里吧。
那天陆子川始终不敢看柏杨,她一言不发,就站在山顶的边缘,只要再往后退一步,就是深渊,但她最后还是上了越野车。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陆子川抬起头来,只觉太阳的光芒异常刺眼。
再后来,高考成绩出来,陆子川报了相当好的学校,主修电气,辅修设计。有一个雨夜,柏杨站在杂货店门前,对那栋楼大喊:“我们还是朋友吧……你记得给我打电话!”
陆子川把被子蒙过头,以为那是一场梦。第二天柏杨就离开了,他去提档案时听班主任说她去了维也纳。她曾经说要把一箱漫画书分给十六班的每个人,他回过头去,可偌大的校园里,有冰冷的脸和朗朗的读书声,昔日的十六班又在哪里呢?
陆子川试过给柏杨打电话,电话通了,他问了她的近况,又嘱咐唠叨一番,只是怕打扰她,每个月只打一通。有一天立构课老师在课上放岩井俊二的《情书》,他下课后给柏杨打电话,听到她那边在下雨,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挂掉电话后立即发了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我喜欢你。直到第二天他也没有收到回复,心开始一点点地灰败下去。
因此他也没能知道,那天柏杨为了接这通电话,错过了末班车,徒步走回宿舍,电话刚挂断,手机就掉进了小腿深的积水里,进水后再也没修好,从此与他失去了联系。
七年九个月零二十三天。
——你相信缘分吗?你遇见过一个少女,她视全世界为仇敌,只对你友好客气,但你在一个有日出的清晨放开了她的手,于是你们连后来也没有资格拥有了。
他在莫川的《那个少女》里这样写,那本漫画上市发行,他也不曾知道她有没有看到。
06我们最好的样子
KITA的单曲做完了,广告制作完毕,发布了,尾款结清了,柏杨走了。
陆子川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把工作室移交给合伙人,所有人都在等他一个解释,他却突然说了一句:“你们知道莫川吗?”
他开了微博,接受采访,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我十五岁开始画漫画,已经十三年了。”责备迟迟没有到来,妈妈平静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说?那我就不会让你去学电气了。”
仿佛当年世界压在他肩膀上的担子都是他的错觉,那些使他喘不过气的期待不过是随口一说,他会长成什么样的人随他乐意,在乎他的人才不管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一直说柏杨迷失在自我里,不料自己却是发现得最晚的那个。
签售前夕他给KITA打电话:“我下个月会有一场签售,你要来参加吗?”
KITA说:“我不喜欢看漫画,我只喜欢搞音乐,你有演唱会可以邀请我。”顿了顿,又说,“我在外放,她能听到,当然,你的电话一响,我就知道你不是找我。”
陆子川屏息凝神,等待那边传来答复,可迟迟没有听到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姑娘在电话那边轻轻地笑了,又或许是哭了,可是那不重要了。
他也在这边笑了起来,窗外是美丽的夕阳。他把画稿推开,书桌上有一个卡卡西的手办,之后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那个鸣人的,和卡卡西放在一起,就像许多年前,他和柏杨坐在二月末的寒风掠过的餐馆里,吃着牛肉粉,说着秘密。
那个少女站在布满繁星的夜幕下,对他绽出一个久违的笑来。
编辑/豆芽
更新时间: 2019-11-29 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