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米辣
楔子
“听说沐诗又抢渃水浇树去了。哎,好好一水潭被她生生挑成了个小水坑,北海帝君哭得都找不着北了。”一名仙君吐了个瓜子皮道。
“可不是,也不知种树有什么趣味,那鸢清洛竟然抛妻弃子地跟着,焰君天天在他后边扛着把铡刀叫嚣也不管用。”旁边的星君摇摇头道。
而此时,西天灵河畔,沐诗把一桶桶“借”来的水倒入树坑中。
“沐姐姐,这些年你终于把渃水潭从北海之北成功搬过来了,是要养鱼吗?”一个小仙边拔着树下的狂草边撇嘴问。
“养什么鱼,我这是在养相公!”沐诗从两人高的草丛中扒拉出来,拍拍手满眼坚定。
一
虹洛峰巅,墨云万层,山麓河川不过一片混沌荒芜。
沐诗背靠巨石口叼荒草,跷着二郎腿抖得天崩地裂。
半天后,她才睁眼瞥了下树下眉目如画的红衣男人,倨傲道:“你说什么?九天让我嫁给邪帝鸢清洛?不嫁!”
虹洛峰首次迎来个活人,竟然是个来催婚的!
开玩笑,她自己就够颓废了,再嫁给个邪帝生一堆阴煞邪气、歪瓜裂枣的儿孙……
阡桦笑道:“九天说您若不从就会灰飞烟灭,卑职认为您还是答应为好。”
“威胁我?”
话音刚落,沐诗闪身手握月碎弯刀抵上他颈间。乍然虹洛流瀑激越千丈,狂风掀起她面上白纱,现出沟壑见骨的疤。
对视半刻,她在他清浅眉眼中却看不到半分怯懦,挑眉问:“你不怕我?”
她是臭名昭著的煞神,存在即祸患,容貌尽毁,被软禁在这虹洛峰中已有千年。只记得,她曾煞气冲天纵火九天圣殿,招来三年大水生灵涂炭,还砍伤一位焰君……
人人得而诛之。
阡桦目色温软暗含疼惜,深深凝着她道:“您,从不可怕。”
沐诗握刀的手颤了颤,问:“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
他笑而不语,只将右指于空中缓绕,瞬时一红色藤蔓出现在她腕间。
沐诗神色一凛:“这是哪个杀千刀的系在我手上的?”
阡桦倾看向那抹红,无奈道:“这是您千年前亲手系上的。”
沐诗食指向内嘴角一抽:“我?”
阡桦点点头:“此为‘正缘藤’,另一端连着的正是邪帝,您与他的缘早已牵连。但是此时他身上其余的姻缘藤出现异常,天地间唯有您的刀能将之斩断。不然稍有差池就会酿成天地浩劫。”
所以这是让她用手中刀横扫邪帝所有乱缘藤蔓,之后再与他喜结连理?
沐诗抚上自己残破不堪的脸迟疑道:“浩劫?你确定,九天他不是想推波助澜?”让这副尊容的她去和亲简直挑衅至极。
“您的美貌本举世无双,卑职会助您复容,事成后煞神也可得自由身。您意下如何?”阡桦凝着虹洛河畔她素衣残面的背影道。
“动身吧。”沐诗回望虹洛最后一眼,道。多年来伴她的不过笛声一缕,穿云过海却不知所出归处。
自由对她形同虚物,应下这件差事,只是想求一个足以支撑这千年苦楚寂寥的答案。
沐诗久不入世,宛如深山老妪事事不知,一路上不负煞神“美名”,总是“惹妖招怪”,忙得阡桦焦头烂额。
譬如现在她一不小心踩断了枯枝,惊醒了蛰伏于暗渠中的应龙。她冲上前想助他一臂之力,却被阡桦惊慌挡住制止道:“你退后!危险。”
阡桦一时分心,应龙狠狠咬住他的手。沐诗看他与应龙浴血恶斗,那漫天赤红,将她心口灼痛。
大荒泽处,阡桦将从应龙口中折下的溥风草给她,道:“上神的脸是被上古神力损坏,需取八百七十一类奇珍异株,浸北海之北的渃水沐浴修容。此为最后一株。”
南风起天地浩漠,他红衣微扬孤身成画。
沐诗望着他手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心生愧疚:“多谢。”
多年独孤求活,她还是首次被人如此珍视温暖。握住溥风草,一丝柔软直上心头。
他们抵达北海之北时巧遇北海帝宫受袭,几万兵将集体仰躺在浅滩上,状如聚众沐浴阳光。
“你是……是你?就是你!”那边,还未走出悲伤打击的北海帝君左手指着她癫狂颤抖,当即就要背过气去。
眼前红影一闪,阡桦点住北海帝君脉穴笑道:“帝君放心,煞神此次不是来抢那渃水为祸人间的。”
沐诗顿悟:原来这便是那三年洪水的出处。想到她曾在此烧杀抢掠胡乱撒野,不由得面露尴尬。
“帝君面色红润定是桃花来袭!”阡桦掐指一算,向打了几千年光棍的老帝君坦诚一笑后,回头对她扬眉别有深意道,“煞神不如自行转转,卑职想与帝君叙旧一番。”
这是要拖延时间让她孤身作案?
沐诗从善如流当即点头,扛着八百七十一株仙草快步奔向渃水潭,想着阡桦真是老奸巨猾好手段!
二
潭深仅及腰却很是广袤,沐诗扬手将珍草悉数洒向水中。她掀了白纱宽衣解带,只着中衣踱入水中央。低头撩水扑面顿觉颊生痛意,沐诗龇牙咧嘴地抬起头。
然后有了令她生无可恋的一瞥。
眼前凭空多了位男子,赤身裸体望着她。四目相对,尽管她清心寡欲了千年,此刻一張老脸也红了个通透:“这……位道友也来游水?好好……好雅兴,不,不回家用膳吗?”
这不会就是袭击北海帝宫的那位猛士吧!她现在神力尽毁,不是她长他人志气,真打起来,那人一拳就能将她打趴下!
“终于找到你了!”她未来得及转身,猛士已满目兴奋举步靠近。水波激荡中,他与她十指交握,精壮胸膛直逼她双目。
你露点了啊,壮士!
此情此景沐诗恨不得戳瞎自己,顾不得脸痛大声喝止道:“住手!道友自重,切莫冲动!大家好聚好散啊。”
然而那男子仅对她邪魅一笑,在她颊上落下一吻便飞身离去。走时,他还趁她不注意顺手搜刮了她的衣物。
登徒子……
直至阡桦赶来,沐诗依旧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一脸的无以言表。
“风寒露重,上岸吧。”阡桦为她披上备好的袍子,道。
“煞神好威武!真是煞气侧漏!竟吓退了那邪帝鸢清洛。”岸边,北海帝君向她投来崇拜的目光。
“邪什鸢谁?”沐诗握紧身上白衣问道。
“邪帝鸢清洛。”阡桦好心解释。
听此,沐诗一不小心将旁边的石凳拍成了灰烬:“他不是正在闭关修炼躲避乱情缘吗?竟然还有心思抽空出门做淫贼!”
这让她怎么与之情投意合、举案齐眉?
“不知煞神可有办法救我宫人?”沐诗正神游时,北海帝君向她焦心询问。
“我……”沐诗脱口欲拒绝。
“有。”
阡桦截下她拒绝的话,倾身在她耳边温润道:“煞神不必惊慌,您只需施仙术引潭中水洒往宫殿就可以。”
沐诗照其言一试,片刻后遍地兵将均复苏如常。
后来阡桦向她解释:“被八百七十一株仙草浸润的渃水,会有驱散邪气治愈心智的神效。”
北海帝君对他们感激不尽,此后,任沐诗浴水修容。
阔别北海帝君后,他们直抵三界通口七莲池。沐诗捧水洁面,平静地看着自己焕然一新的容颜,然而身边人好似比她更开心。
阡桦采一朵莲别在她发间,轻柔笑道:“芙蕖再盛终不及煞神一分美。”晚风拂来,满池红莲摇曳。
沐诗恍惚觉得,这一幕竟好像已有数年云烟。
她鬼使神差道:“阡桦,你帮世人结缘时可有看过自己的姻缘?”
这一路走来,除却辅助她完成九天委托的任务外,他并未遗忘自己的本职工作。他以红藤牵引与掌管世间姻缘。她身为煞神可以斩人姻缘,和他倒是有点相生相克。
他看着满池红莲语气清浅:“卑职除非修为突破‘九重缘’,否则终生不得娶嫁。我的修为尚浅,还不能拥有自己的姻缘。”
沐诗内心唏嘘,面色真诚道:“那,愿你早日寻得自己的好姻缘。”
他看着她温润浅笑:“这还需要您的帮忙。”
沐诗面色瞬间羞红道:“我?这,这是求……”爱吗?
他点点头:“卑职需要您的相助取出池底的汇灵珠,它由神女情窦初开时第一滴滚入七莲池的泪幻化而成,可提升修为。”
沐诗尴尬得当即跳了池,特地多找了半天才带着汇灵珠上岸。
她一路恍惚,在进入虚无之境时才忆起追问一句:“那邪帝命中的桃花可繁茂?”
“还可以。”阡桦目色笃定。
“这也叫还可以?!”
半刻后,沐诗看着眼前乌压压的妖魔鬼怪,大喊出声。
刚入邪帝所在的虚无之境,她就险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眼前的精怪形态迥异斗作一团,都杀红了眼。阡桦眼疾手快,一个旋身就将不幸落入修罗场的她抱了出来。
“她们这是聚众造反了吗?”她盯着满场妖兽不明所以。
只见缠斗在一起的众妖,武斗不过就改成了文斗,一个一言不合便开始人身攻击,言语之粗鄙难以描述。
“她们只是在争夺为数不多的入宫资格。得到就有五成把握成为邪帝正妻。煞神也是非争不可。”阡桦颔首向她温润浅笑,“您放心,卑职会助您一臂之力。”
望着他含笑微弯的眸,沐诗莫名心安:“有你在我真是心……”
她话都没说完,就被阡桦拉着进入争斗中心被迫加入了混乱厮杀。
看着阡桦拂袖为她挡下扑面而来的残肢,她嘴角一抽:“这就是你说的一臂之力?”
阡桦即便处于断肢残尸中依旧风姿绰约,回她一笑:“不慌,我们先从铲除情敌做起,慢慢发展。”
“好吧。”
三
然而一个月后,剧情毫无进展!
自入境以来,沐诗时刻都在斩藤除缘与去斩藤除缘的路上,连和鸢清洛近身搭话的机会也没有!
这日费尽千辛万苦才从狼窟脱身而出,沐诗一脚踹开客栈门,将月碎刀拍在书案上气急败坏道:“他这招蜂引蝶的本事,真不枉费那身好皮相!这要砍到什么时候?”
阡桦为她倒了杯茶道:“卑职心中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他微微一笑:“与其四处寻找邪帝的情缘,不如让她们主动造访。”
沐诗点点头:“说得有道理,但是……你当她们都是傻子吗?邪帝主妻之位可是妖生巅峰!她们会主动放弃?”
阡桦一脸神秘道:“所以,我们要制造舆论。”
随后他取出一份境内快报给她。
“震惊!九天劳模阡桦突然心性大变,不为人牵藤成缘,竟在深山老林强迫邪帝未来美妻做出这种事?!”读了两句,沐诗脸部一阵抽搐。
半晌后,她于心不忍道:“阡桦,败坏名声这种事让我和鸢清洛那厮来就好了。你又何必……”
他目色温软冲她笑笑:“您不需要败坏名声,您要做的是出卖色相。”
于是三天后,沐诗头顶“六界美人在线等聊”的滚动条幅,面对着长相随机的男精怪们还要努力保持微笑。
谁能告诉她那鸢清洛身上的姻缘牵扯,为什么还会有男人啊?!
一只蜈蚣怪将八只手齐齐搭上了她的肩:“美人,你看月上梢頭夜已稠……我们今晚能否?”
沐诗冷笑一声:“断干净你身上的情缘再说!”
说完她手起刀落,两下就斩断了那碍眼的红藤,抬头喊道:“下一个!”
相较于她这边的冰冷,阡桦那边就和煦多了。
只见他握着一只小女妖的手笑道:“您这根姻缘蔓年久失修保养不当,已经长劈叉了,还是断了吧。您看旁边这根就显得红润有光泽多了,这才是您的正缘。”
那小妖红着脸点头:“好的!好的!都听您的。”
沐诗只觉得此情此景让人恼火至极。她火速起身劈手夺下阡桦的手,拉着他便向结界内走,不容置疑道:“今日已收工,诸位请回吧!”
阡桦目光落在彼此交握的手上,但笑不语,只是将她的手反握住又收紧几分。
如此,两个月后,成效立竿见影,前来断缘的妖魔已是寥寥无几。
只是此行间虚无之境的妖怪数量异常骤减,阡桦也是频频早出晚归行迹诡谲,归来时身上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沐诗将他的转变都看在眼里,一时间有些寝食难安。
这日,看着庭前月下晚归的阡桦,沐诗踌躇道:“阡桦,我能毁约吗?我其实……”
“不能!”阡桦打断了她未尽的话。
沐诗未料到向来温儒的他竟会如此果决。举杯饮了口茶,她将那句后续的“我其实不想嫁他”吞入腹中。至于理由,她更难脱口。
回想一路的扶持相守,她对阡桦从感激到依赖,步步敞开心扉,直至生出丝丝爱慕。可惜,她为煞神,自由也是以婚嫁为筹码换来的,怎么配得上他?
阡桦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顾自道:“我已暗中探查过与邪帝相关的姻缘红藤,仅剩三根。一为您,二为东帝焰君,三为待雪漠妖。”
“东帝焰君?好耳熟……”沐诗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她惊悚抬眸。
“煞神不必怀疑,确实就是您曾经失手砍伤的那位。”阡桦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微笑,用白绢轻柔擦净她手指上的茶渍,“当年您单枪匹马闯焰殿,焰君事后特意加了九重兵把守。您若实在想不开要去挑战她,想来此次新仇旧恨必会斗个你死她活。”
“咳,我想得开,想得开。”沐诗浅咳着别过脸。
此后他们前往待雪漠寻那第三根红藤。
三日后,他们抵达一处荒漠。阡桦停下脚步环视四周,下意识地将她掩在身后:“此地瓣鳞花最是繁盛,我们到了。”
“你终于来了。”这时天边传来一声叹息,驼铃音骤然响彻天地,狂烟四起。沐诗只觉得一股巨大吸力将她向身后扯去,阡桦回身拉她却为时已晚。
四
眼前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异世,想来是设了结界。落花随流水沉浮,沐诗溯水而上,只见瓣鳞花树下一黄衣女子倚木独立。
“沐诗,我阿姐不过是命中红藤与邪帝牵扯到一起,你若不喜用手中刀将之斩断就可以,为什么要吞食她的内丹让她灰飞烟灭?”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凄厉质问,一道黄影快速飞近她的身侧,出手招招狠戾。
“我何时曾取她性命?”沐诗抽刀相抵。她并非真的除妖,只是斩断她们与鸢清洛的缘。
“妖界尽知你为修炼不择手段,斩杀精怪无数取食其内丹。天地当诛!”
沐诗冷笑:“吞食内丹以修炼?你以为谁都能够随便修习那种邪术?若无汇灵珠我怎……”
似想到什么,她笑容蓦地一僵。汇灵珠在阡桦身上,难道这便是他最近频频消失的理由吗?
片刻失神,一把长剑已穿胸而过,白衣染血如梅盛雪间。
而这时,记忆中相伴千年的笛声缓缓响起。她看到阡桦手执长笛阔步前来,也看到他亲手掏出那待雪漠妖的内丹后挥手将之抹杀。
她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是哭笑不得道:“阡桦,那些惨死的精怪可是你所为?”
“是。”
她失血过多,意识逐渐模糊,却依旧忍痛问道:“那这一路上你所做的一切,难道是为利用我获取汇灵珠和妖丹来提升修为吗?”
昏倒在他怀中前,她听到他淡淡道:“是。”
此地为待雪漠,传说春风不过无雨落,如今因待雪漠妖之死而天降骤雪。但满世素寒也敌不过他一个“是”字来得彻骨。
沐诗再醒来时,阡桦红衣似火,点燃天地间的最后一息暖。
看着他腰间的红木笛,沐诗目色挣扎,拉住他褶皱的袖口轻声道:“阡桦,我只问一次,你愿不愿意留下来?你我深居在此,再不问世事。”
利用也好,真心也罢,她无力追究,她做事向来随心,只知道无论如何她都想给彼此最后一个机会。
阡桦僵住,久未回复,耳边落雪簌簌,冷寂入骨。恍若流转几个经年,沐诗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开在雪中,喑哑如碎玉。
“请您速同卑职面见邪帝,莫要误了吉时。”
素指擦过红袖,滑出哀伤弧度。夕阳西下,她的世界最后一抹光湮灭。
“那便回吧。”
大殿上金碧辉煌,沐诗有幸见到鸢清洛穿衣服的模样。到底是衣冠禽兽,一上来就意图与她亲密接触。她唰地亮出长刀,直逼鸢清洛下盘,坦诚笑道:“刀剑无眼,邪帝还是当心些好。”
鸢清洛右指一晃,将险些令他断子绝孙的凶器移开,放荡不羁道:“娘子当真顽皮。虽耍得一手好刀法,但难免欠些娇柔。明晚洞房花烛,为夫亲手教你女红怎样?”
沐诗眉梢抽搐,懒得与这淫贼多交涉,收刀拂袖而去。鸢清洛满面的轻薄在她身后化作落寞。
案前,红烛一盏,沐诗轻抚一纸粉笺。上面镶着一朵红莲,恰是当日阡桦为她摘的那朵,虽已枯荣,却仍娇艳。
门扉轻启,不用想她也知来人是谁。明日大婚后她会留在这里,从此与他相隔天涯,今晚或许是最后一面。
沐诗倾身挑亮烛火,像一位相交至深的挚友,与他一笑泯恩仇道:“阡桦,路还漫长,杀戮太多必是难走,能不能答应我别再滥杀无辜。”
“好。”他看着她手中蓮花,简单应下。
良久相对无言。
“阡桦,我们就此别过吧。你能否再为我吹一曲?”
“好。”声落音起,曲声幽婉,听了千年,明明同一首曲子,却与曾经均不同。
笛声响至天明。
鸡鸣破晓,沐诗披上凤冠霞帔,与她同嫁的还有东帝焰君。邪帝娶亲双喜临门,天为媒,铺得十里红妆。座上宾客千万,她透过神识没能寻到他的踪迹,或许是回缘阁了,从此两两相忘,也好。
“祭上玉骨簪,请两位未来主母上阵!”掌事者高呼一声,沐诗和东帝焰君双双走上擂台。
相传虚无之境有遍知天下事的玉骨簪,只对境内主母唯命是从。
“沐诗,千年未见,如今新仇旧恨我们就一起清算了吧!”焰君甩出三焰软鞭,拧眉冷笑。
沐诗用月碎弯刀迎风一挡,道:“抱歉,只怕日后又要让你多一分记恨了。”
两人过手百招,刀光鞭影晃花了宾客的眼。沐诗修为虽不及从前,但她是煞神,集天地煞气于一身,虽处于败势,却越挫越勇。
她终于找到焰君的漏洞,势如破竹劈刀向其胸口砍去。
这时耳边鞭炮声戛然而止,周遭众人均定格成雕像,唯有那一身红衣款款向她行来。希冀不过一秒,来人并非阡桦。
“娘子,趁着良辰美景,想不想逃个婚?”鸢清洛食指擦过她的唇,揩了把油,笑弯了眸。
五
沐诗愕然:大婚当日,新郎官竟挑唆新娘子逃婚?
“我知道,你同意嫁给我不过是为了阡桦。”鸢清洛扬臂,轻轻为她戴上玉骨簪。
沐诗低头不置可否。她应下这桩婚事,一来为彻底恢复自由身,二来是想找回那段遗失的记忆。直觉告诉她,那里定有阡桦。
鸢清洛见她默认,满眼苦涩:“阡桦说你的心在地底沉寂千年气数将尽,我当即硬闯北海之北取了你的玉雪袍,以娶东帝为条件入焰殿禁地,得以将玉雪袍覆在你的心石上。万幸,灵力尚足以保你的命。”
“我的心?”沐诗双眸大睁,对他所言种种均不知情。
鸢清洛割指点簪,对她亲昵一笑:“如今你嫁于我,红尘前缘已了,浩劫也已扫除,这玉骨簪就给你了。”
沐诗顿觉眼前红芒万丈,画面飞旋,恰是千年前。
她本是被遗于西天灵河畔的顽石。而阡桦,则是长在灵河畔的神木。
彼时她被一只盘旋于天地的神乌四处追赶。
她蹦蹦跳跳地躲于树下,才得以在神兽嘴里死里逃生,哭得好不哀怨:“这乌漆抹黑的大鸟是不是饿疯了呀?怎么还吃石头啊!”
“别怕,这荒芜境地中你我已默默相伴多年,以后,便由我来保护你吧。”话音落下,一只温润如玉的手将她抬起收入掌心。
沐诗泪眼模糊,迎目便是一俊美无比的脸。她呆愣半刻,环视四周,发现仅有的古树已化为乌有。
她当即被再度吓哭了:“树……树成精了啊?!”
阡桦温柔一笑:“别哭,我为你讲些上神英雄的糗事可好?”
沐诗八卦心起,立即泪止,大声回道:“糗事?好!”
自此她听他吹悦耳的曲,受他庇佑取日月精华。朝夕相伴多年,待回首,石头已变成了丫头,他却被九天选中成了姻缘神。
七莲池边,他为她折花作别。
沐诗泪如泉涌胜过被神兽追赶那天,问:“阡桦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阡桦目光悠长,望向遥不可及的九天云霄,颔首道:“会的。”
她拉住他火红衣袖问着:“那我可以去找你吗?”
阡桦抬手抹去她颊侧泪痕,笑了笑:“等你长大,我就来接你。”
红莲朵朵盛开,风来,娇艳似火。她凝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滴泪入池,已是情根深种。
于是她返回灵河,忍着相思日日修炼,期盼着自己早日长大。可是真正由幼女蜕变成少女的那刻,她满心喜悦等来的却不是他。
刚从突破修为的耗神中恢复过来,睁眼她就看到一名长相邪魅的少年,转着圈地对她一顿指指点点:“你就是沐诗?长得确实是六界绝色,那我便勉为其难收下吧。”
她一脸戒备道:“你是谁?来此做什么?”
“我叫鸢清洛,是你未来的夫君,来此自然是要带你回去成亲的。”少年说着便给了她闷头一击。
她刚完成蜕变,体力不支,于是被他强行掳了回去。
沐诗醒来,环顾全然陌生的环境,在案边看到执杯闲饮的鸢清洛,顿时大骇,扯掉被褥便急忙向屋外跑去。
还不及门侧,她便被鸢清洛揽入怀中:“想跑?你当虚无之境的结界是摆设不成?不想死就安生些。”
沐诗面色惨白。此后她沉声静气,日日浸于室内研习古法,修为突飞猛进。
三年后的一日,鸢清洛闭关完毕,就在境内设宴,准备娶她为妻。她捏准时机破门而出,却错入禁地炼邪窟,被无数邪怪围堵啃噬。
沐诗倾尽气力,浴血挥刀浸染了通身邪气。最后,她踩断层叠枯骨,拖着狼狈不堪的身体闯上九天云霄,只為见他一面。
历尽千难万险,她终于推开了缘阁的门。
阡桦一身红衣背对着她,白指翻飞幻化出红藤无数牵着世间姻缘。沐诗身体的疲惫和心中的委屈都被他一个背影扫清。
她缓缓走近,轻声道:“阡桦,我来了。”
她并未追问当日他为什么不来接她,只看着他泪眼模糊问:“阡桦,能否许我一份我想要的姻缘?”
阡桦背影一顿,折身过来,将一根绚丽异常的红藤交于她手心,嘴角牵出一抹苦笑:“好。将它系在你手上便可。”
沐诗被喜悦迷了双目,一心只想着:他应了!
她快速将它系在了腕间,握着阡桦的手喜道:“阡桦,我……”
她的笑容僵在唇畔,因为她看到他并未将红藤的另一端系在自己身上,而是执笔在上面写下了鸢清洛的名字。
她干涩道:“为什么?”
阡桦眸色隐忍,语气克制道:“你与邪帝的缘,为天定。”
六
他任职后窥探到她的命里姻缘,发现她天生情煞,一旦为情所困,控制不当很可能在天地间引起轩然大波。唯有邪帝的命格能够压制与她成缘,而这红藤需她大婚当日亲自牵连。
九天为防患于未然,特命他在此等候,以引她入局。
沐诗听此,咽下到口的血,拿出刀用力劈上那红色藤蔓,却毫无作用。她便将刀狠狠挥向左腕,企图断手斩缘。可那红藤光芒一闪,竟将她的刀生生弹开。
她的刀可斩世间情缘,却独独斩不断她自己的。
“沐诗,我等奉九天口谕,前来请你速速回去嫁给邪帝。”恰时,一名神将领兵入室,要将擅自闯入的她强行带走。
“滚!”沐诗暴喝一声便迎了上去。可惜她早已精疲力竭,利刃迫近她的面门时,眼前红袖翩然掠过,一只玉白的手迎上刀锋,血如花溅上她的长睫。
阡桦闷哼一声,将她护到身后。沐诗死死盯着他右腕上涓淌不止的血,身上早前浸染的邪气汹涌上涨,化作股股阴煞之气。
她仰天大笑道:“天定?天定便是棒打鸳鸯让人生离?我偏不听!今日我就将天命改给你们看!”
她目眦尽裂,身影鬼魅,一刀便把兵将斩杀在地。随后她夺门而出,向九天宫殿杀去,双目赤红,已然神志不清,将阡桦的声声呼唤抛之脑后。
阡桦赶到时,她已经被众仙家联手用上古神器“祭煞”摧毁。为防止她再祸乱世间,他们将她的心掏出,置于焰殿禁地化作了一块磐石。
他在九天殿外跪了一个月,才被准许进入虹洛峰见她一面,他为奄奄一息的她披上玉雪袍。
而她,却再也记不起他是谁。
磐石上记载着众生的爱恨纠缠,却偏偏没有他们的只字片言。因为他们的故事,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千年前,他立于七莲池边,将神力悉数注入笛中,日夜吹奏伴她左右。
千年后,待雪漠妖的姐姐瓣磷花妖化成她的模样四处虐杀同类吞食内丹,阡桦对其日夜追杀,终将其一击毙命。
红光湮灭,沐诗泪流满面。一切都是她误会了他。可他为何不解释?
她面色骤变,颤抖道:“他之所以不解释是想逼我回来同你结亲是不是?他根本未回缘阁对不对,他在哪里?”
“这是他留给你的。”鸢清洛解了她的咒术,将一支红木笛放入她的手中,“东帝在此成婚,此时焰殿最易攻克,他下去为你抢磐石了。”
瞬时伊人不在,只余鸢清洛落寞的身影。
沐诗踏入焰殿,做好了鱼死网破厮杀一场的准备,却没想到一路行来,眼前并没有阡桦口中的九重兵将,只有死寂和浓重的血腥味。
她踏过焰殿禁地的百层阶梯,在登上台顶的一刻,不可抑止地落下泪来。方台中央,磐石左侧,立着一个人,依旧如初见时红衣似火。
“阡桦。”她轻轻唤他。
“你来了。”他转身,带着一贯的温润。
他身上的袍子被血染成了暗红色,血顺着他的指尖落入尘土。他的左手边是不计其数的焰兵,虽都昏迷不醒,身上却无任何伤口。
“我答应了你不再滥杀无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阡桦笑得温柔。沐诗所有的伪装坚强在这一瞬溃败成军哽咽不止。
“你看,我竟任它滞留阴暗与你分离千年。”阡桦俯首轻轻抚着眼前的磐石,眉目凄清如待珍宝。他以为自己不懂情便不会动心,等牵引姻缘无数,看尽红尘繁华后,他心中最清晰的却是那句软软的“阡桦哥哥”。
沐诗拉起他淌血的右手颤声道:“阡桦,磐石我们不要了。你别为我与天争。”
“嗯,你说不争便不争。”阡桦反握住她手,为她披上玉雪袍笑得宠溺。
见他终于答应,沐诗放下心,深深地埋进他的怀中。活了这么久,她从未有一瞬如此安然。
然而仅半刻她就发现不对劲。有什么自他心口缓缓涌出,灼热一丝一缕渡入她的身体,而她通身乏力动弹不得。
“阡桦,你在做什么?”沐诗哭叫出声空前的慌乱。
七
他把她拥得更紧些,道:“我从未想过强抢磐石,此举违背天道,即便成功你也难活。我来焰殿,只想取回当年亲手为你织的袍子。”
被神玉天雪浸过的红蔓白得纤尘不染,他用此为她织了玉雪袍,然后用另一端为自己织了另一件,艳红如火。
“可到头来即便用尽手中藤蔓把彼此牵连,我也还是拼不成一份圆满。”他轻笑一声,“既然如此,今后,就让我来做你的心吧。”
“阡桦!不要……”沐诗涕泗横流,咬破嘴角看着他硬生生从自己心口掏出汇灵珠,随后一点点推进她的身体。
“这汇灵珠本来就是你的,只要有仙体做熔炉,它可聚灵成心。此法残虐妖邪,化成的心却是通透干净,许是物极必反吧。”
他将自己幻作容器,吞了那瓣磷花妖的内丹,终于炼化成功,代价便是他的命。
他紧了紧她身上的袍子笑道:“玉雪袍覆于磐石上月余,已经饮足了灵气,足够抑制妖丹的戾气。”
沐诗从未这般绝望过。
她看着他青丝瞬时变为华发,容枯颜旧,看着他无力倒下,鲜血长流。她死死揽着他,生怕一松手他便不在。
沐诗只觉得心口灼痛异常,最后痛到麻木道:“以命改命,你以为,我能够安心苟活于世?”
阡桦面色温柔,扬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花,也打破了她最后一丝决绝:“你能的。我在你平日喝的茶里擅自添了忘塵兰和我的灵力。”
终有一天,她会忘了七莲池畔的红莲漫天,忘了大荒泽处的折草相伴,忘了笛声萦绕的萧索千年。
直至忘了他的世事和眉眼,彻彻底底。
沐诗发不出声流不出泪,只瞪大双眸空茫地看着怀中人那深情眉眼渐渐透明,看他为自己拭泪的手燃成火红,直至化作齑粉消失无踪。
她甚至看到七莲池中满塘红莲,一瞬颓败开尽。
……
两百年后,西天灵河畔,一名小仙唰唰拔着一棵参天枯木前的杂草,向旁边的红衣女子问道:“沐姐姐,相公是什么?好吃吗?可这树枯了好多年,什么时候才能结个相公啊?”
沐诗轻轻抚上眼前的枯木,却答不出小仙的问题。
是啊,阡桦,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他死后灵河畔多了一株枯树,她最终并未将他忘记。
她曾蜷缩在枯树下,宁愿随他坠入混沌,也不愿锁住记忆独自存活。
直到她在混沌中看到了九天,他道:“用渃水供养,或许有可能使他复活。”
无论机会多渺茫,无论耗费多久时光,她都不会放弃。
她依旧是人人规避的煞神,却也替他接管了六界的姻缘,等他回来。此时她才深切体会到这一身红衣,炫目纷繁又是何等悲凉,是他人的缘,自己的苦。
她好想他。
“沐姐姐,你一生结缘无数,可曾给自己留一份缘?姐姐也有心爱之人吗?”树下小仙光着脚丫在水中跑,回头问她。
听此,沐诗满目温软,将头轻轻抵上枯树,良久深情道:“爱人?有啊……”
她闭眸,滴泪成珠,滚入水中溅起涟漪层层。
南风拂过,树影幢幢。
小仙望天揉揉眼睛,她看到天云之端,沉寂多年的枯树长出了第一片新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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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09-06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