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发发
她曾经落荒而逃,想要从头来过。
楔子
要不是被地铁站里的空调兜头一吹,青穗还恍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两个小时前,她还一边刷着微博,一边从宿舍上铺探出半个头来,问正坐在电脑前的裴君,旅游攻略做得怎么样了,转眼间,裴君就拎着行李箱坐上了动车。她慌里慌张地来送行,一路怎么也没看明白,平日里性子寡淡的裴君这说走就走的操作。
裴君靠着窗,看着窗外,夕阳被飞快的车速拉成长长的一道,耳机里放着Vietra的《Dim Lights》。Vietra是一个印度尼西亚籍的歌手,而《Dim Lights》是一首不怎么热门的歌,慵懒、淡漠的嗓音里的缱绻情意,正从耳机里缓缓流出来。
不只是青穗,连裴君自己也觉得这是个梦,从她鬼使神差点开电脑桌面上那个命名为“酒”的文件夹开始。
再过半个多月,她们就要从美术学院毕业了,本来她们说好,毕业旅行要一起去一趟大西北,吃吃沙子,吹吹风,在沙漠里裹一条丝巾拍文艺照片。但临近旅行时,裴君说有事,一定要去一趟婺源,顺带着玩一玩,也就算了。青穗看她态度认真,大约是有很重要的事,也没强求,只提醒她,一个人出门要记得做好攻略。
百科里说,“攻略”是“生活的方法和指南”,是为了给没有明确目的的人方向。裴君没做攻略,只把那个文件夹从电脑里拷到了手机上。文件里边只有一张照片,像素不高,上面是大片的高秆油菜花花海从山顶倾泻而下,像一场金灿灿的山洪。
那是三年前,婺源的山洪。
一
李云熹没想到三年后会在李坑再见裴君,两人隔着穿街流过的窄窄内河相对而立,她站在对岸,当年与锁骨齐平的头发已经长到可以用簪子盘在脑后,身上还是穿着宽宽的连衣裙,被五月的晨风吹得鼓起来。
似乎一切都没变,也许下一秒,易念就会从酒馆里边走出来,抱着一瓮新开的酒,和一枚新刻的酒牌。可惜他不在了,不然,她会以为两人上次见面还是昨天的事。
裴君第一次见到易念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角度,她背着画板站在对街,先看到他的后脑勺,和那只翻动着墙上酒牌的右手。裴君顺着他翻酒牌的顺序去看酒牌上的字,桃花雪曲、松醪春、蜂蜜酿、桑落、青梅……是一些常见的米酒和果酒的名字,名很普通,但字很特别,写的是讲求回锋收笔的楷体,却平中寓险,是细节里藏不住的小锋芒,倒有一点元人赵孟頫书法的味道。
易念转身的前一秒,裴君刚抬眼去看那块下端微微往里倾斜的店铺招牌,红木金字,只写了带点行书笔意的“云喜”两个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裴君本来心下并无波澜,挪回视线时,却和转身抬头的易念看了个正着——他穿着黑色短袖帽衫,近似男生妹妹头的发型,两鬓推短,刘海几乎与眉齐平,明明是一副乖巧无比的样子,却因为微微招风的耳朵和过于淡漠的神情,凭空带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理智回归之前,裴君已经站在店里了。晨起的这个点,能来这儿的客人并不多。易念刚刚隔着街看到裴君,看她正盯着门上的招牌若有所思,这会儿进了店,又盯着他若有所思。
小姑娘穿着一件雾蓝色的七分袖衬衫长裙,背着画板,像是隔壁中学常来写生的艺术班学生。他和二叔说过许多次,被这个店名吸引来的年轻人,多半是迷恋《诗经》里那句读起来很好听,解起来却模糊不明的句子。眼前这位,估计是那些真真假假文艺人里的一个。
不料,裴君开口,一没问店名,二没问酒名,只看着易念说:“老板,我叫裴君。”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搭腔,只点了一下头。
裴君舌尖从左边虎牙滑到右边虎牙,强调一遍:“君子的君。”然后她两手叠着放在柜台上,一副乖学生的样子,抬起下巴示意墙上写了酒名的木牌,问他,“这上边的名儿都挺好听的,你最爱喝哪一种啊?”
易念看她手肘在桌上敲啊敲,指了指旁边贴的注意事项,回她:“未成年学生不是我们的售卖对象。”
裴君明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倒是气笑了,反手从书包内袋里掏身份证,一边掏,一边说:“我是学生没错啊,可是我成年了啊,老板。”
易二叔从后门里出来的,店里正在置换新的家具,他手里抡着两把大木椅子,喊了一句:“易念,过来搭把手!”
易念还没动,眼前就落下来一张身份证,附带一句调笑:“原来我应该叫你易老板。”
二
“云喜”是栋两层的徽式小楼,一楼是易念在管的酒铺,二楼是易二叔打理的旅店。像是旧时的客栈一样,来了人,伙计就会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来“云喜”的无非也是这两种人,买酒的或住店的。
那天,裴君买了酒,在店里坐了一日,与二叔相谈甚欢,傍晚时,她就拖着行李上了二楼。
景区里寸土寸金,只为图方便住在里边并不是太划算的选择。裴君一时冲动所做的决定并不多,这大概能算一个。
在本来商定好的住店协约里,有一条是二叔负责接送裴君去其他景点。可是那天搬完店里的新桌椅后,二叔伤了腰,不得已和易念换了一下,他守着店,易念开车去送裴君。
婺源旅游的线路一般是东线和北线,裴君在东线上,自东向西的景点依次是篁岭、晓起、江湾、汪口,然后才到李坑。裴君完全没有按顺序去走,在李坑之前,她已经自己去过最东侧的篁岭,等到易念送她时,先过了汪口,吃过午饭后,两人才去的江湾。
易念一路公事公办,很少与她搭话,一般将她送到景区门口,然后找地方停好车就开始睡觉,直到她出来,再前往下一个地方。
例外出现在晓起。因为走过汪口与江湾,再加上裴君磨蹭的速度,他们一路堵车,到晓起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婺源的景区都是农村的村庄,白天里连阳光都是经济的味道,借着夜幕,才显出一点真的烟火气。而这一次,易念也下了车,走在裴君身后,脚步很轻,只能听见走路时衣物摩擦的声音。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远处只有几点灯火,过廊桥时,易念说:“‘晓起’的名字是‘天刚刚破晓’的意思,你偏偏晚上来。”
裴君没回嘴,想起身边就是个现成的导游,于是转身说:“这一带你熟,我跟着你走吧,逛一逛再回去。”
没想到,易念就带着她沿溪走了一路。他们踩在碎石子上,岸边几米外就是当地人的房子,一排一排的风水墙挡着。任多美的小桥流水,天一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在朦胧月色里听溪水温和流动的声音。
听说景区里有小资情调的酒吧,再不济也有文艺的咖啡屋或文创店,虽然裴君总觉得易念在耍她,但是不得不说,他倒蛮懂她,比起那些,她确实更喜欢这里。
这里的水让裴君想起易念店里那些五花八门的酒,于是她问:“听易二叔说,店里的酒都是你们自己酿的,人说酒味如人,你觉得我最像哪一种?”易念真的回头,一面倒着走,一面看她。
人在月色里,按理什么也看不见,裴君却觉得他在认真地打量着她,因此有点紧张。他想了一会儿才说:“桃花雪曲吧。”是个很好听的名字,裴君追问酿法。
“珍珠糯米加自己的小曲,在头年冬发酵,来年桃花开时蒸酒,去头掐尾,取中间一段。酒色清,米香重。”
裴君很满意,又问:“那你呢?你是什么酒?”
易念没再说话,裴君看着眼前的黑影,弯腰捡了块不知什么形状的石子,歪了一下身子把它掷了出去,“砰砰砰”在水面打了三个水漂。他拍了拍手,才说:“异乡里没事别晚上出去玩。”
原来他下车,就为了跟她说这个。他不回答,裴君也不再追问。易念这个人,总会让裴君想起最近特别流行的一种评价人的方式,说这个人很“盐”。“盐”作为形容词,大约来自日本,最开始是形容偶像对粉丝的反应比较冷漠,“像吃了一嘴咸盐一样的感觉”。不过裴君更喜欢另一种解读,是说一个人像淡盐水一样,清寡透明而有味。易念连关心人的方式都很“盐”。
那天两人驱车回李坑时,裴君特意让易念绕往县城走的路,去看一眼那有摄影者天堂之称的婺源月亮湾。月亮湾就在休宁公路沿线上,一座江心洲,形如弯月。裴君蹲在公路旁,双手抱膝,居高临下地看着月亮湾,那“弯月”的两旁水波粼粼,树影在风里起舞。
身后公路上偶尔有车经过,她回头的时候,易念正开着车窗看她。
这样的良辰美景里,大家都爱说什么,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可这个晚上,月亮湾还没有月亮。
三
无论是易念还是易二叔,都很少问起裴君来这儿的目的,只知道小姑娘上着学,来这儿画画,每日背着画板在景区里荡来荡去。
人少一点的工作日里,易念偶尔会出去走走,裴君就巴巴地跟着。他们去爬状元塔,窄到只能容下一个人的楼梯,他走一步,她跟一步,一路爬到顶,抬眼看六边形的木制塔顶一层层缩小到塔尖,人站在下边,总有一种被困住的不安感。
裴君看了看那高高的顶,再看了看正四下打量,如棕黑色陈年旧木的易念,鬼使神差地揪住了他牛仔衬衣的下摆,一把把他拉到跟前,半眯着眼睛望着他暗灰的瞳孔,那里边,只印着一点狡黠的白。
裴君指了指头顶,道:“这样的屋顶,像不像锁妖塔之类的?我是千年女妖,你是道士,相爱相杀什么的。”
他不说话,也不推开她,沉默半刻,抬起右手食指戳在她眉间,稍稍用了点力,一面看着窗外,一面慢悠悠地回她:“嗯,按剧情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女妖一定会被封在这里,含恨永生。”
眉心温热一点,是他指腹的余温,停顿三秒后,又消散。
那天到最后,她也没记得问他,他说的含恨永生指的是谁。
是女妖呢,还是道士呢?
本来意在出来找景,中途两人却好几次险些被人群冲散,恍恍惚惚到了下午四五点的时候,裴君才看中了一座小庙前人少的空地。
太阳将落未落,一大片花田整日地迎来送往,此刻堪堪静下来,裴君支了画板,小心铺平画纸。
她眯眼去找角度,十几步开外的易念刚好侧身拿眼寻她,两相对视,竟都不动了。僵持了一瞬,易念脚跟轻抬一下,还没迈开步子,就听她轻声唤:“哎,易念你能不能站着不动啊?”
她鲜少叫他的名字,更多的是“易老板”“易老板”地嚷嚷。易念看她右肘小幅度地出现在画板边缘,却不知道她在画什么。
她让他站定不动,他就真的一直维持着微微侧身望她的姿势,灰黄土庙默默立在他左肩后侧,装载着中国民间那点混杂又平衡的信仰。裴君能看见几株高些的油菜花盘旋而上,贴在他腰侧,风一下又一下,试图拥抱他衬衣上浅浅的皱褶。明艳艳的花和画板后的她,都开在那黑沉沉的眼里。
三四月的天,明明春意才过,清风吻颊,裴君却觉得有热气在四周流转,一股一股从他看她的眼睛里流出,像带电的风,缠绕于她指尖,再混着她汩汩流动的血液,淌遍全身。
左边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画纸上,她已经铺开了大片的背景,汗湿的手心却滑腻腻的,始终描不出那人的轮廓。裴君顿了笔,有些不耐烦地抬手,去扯颈上绕着的纱巾,又瞄了易念一眼,忽地福至心灵,抿着唇“嗒嗒嗒”小跑过去,一把用纱巾盖住他头脸,一边倒回去,一边恐吓:“哎哎哎,就这样,就这样,不许动啊!”
易念有几秒的愣神,微微透明的绛红色纱巾上绣有一只金线挑绣的长尾凤凰,许是在她脖颈上待得久了,上面带着她的余温,还有她身上为除汗湿而拍上的宝宝爽身粉的味道,像甜玉米一样淡淡的香。
纱巾猛地罩在他的头上时,那淡淡的香透过他的鼻息直击心脏,像一场不断放大的幻觉,缥缈又细致。
爱情里有谁能讨得好呢?她胸中燃起大火的时候,他一样烈焰灼心。
裴君觉得那是她那段时日里画得最好的一幅画,艳黄的高秆油菜花花海里,凤凰刺绣纱巾下的他就像夕阳中的新娘一样。他们之间隔着的那一层绛色,对裴君而言,不再是初见时的一击毙命,而是走过万水千山而来的温柔。
晚间回店时,两人路过小吃摊,老板挂了灯管,卖汽糕和青团。裴君看食物冒着白茫茫的蒸汽,在白炽灯管上缠绕变换,凭空生出一腔柔情,不知怎么就来了食欲。她想起自己在小城待了许久,却一直没尝过这边的特色小吃。易念也没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倚着,直愣愣地看着阿姨蒸糕。
薄薄一层汽糕铺开,撒上各种馅料,满满装了一个小碗。卖糕的阿姨问要不要辣,裴君一个劲地点头,看着碗里红了才肯罢休。
她是一个从小泡在非咸即甜的闽南菜里的人,对辣椒的驾驭,显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得心应手,很快,她就辣出一额头的细汗,一回到酒铺就嚷嚷着让易念打点甜些的酒来给她解解辣。
某人撒手不管,坚决不肯让一个刚吃了一嘴乱七八糟东西的人碰他的酒,轰她自己去后院的水缸找水,末了,还嘲笑她:“看不出来你能耐挺大啊,这脸打得疼吗?”裴君蹲在灰色的小水缸旁“咕噜咕噜”漱口,大着舌头回他:“要你管!”
忘了是谁说的,小女生吃辣椒,小脸微红,唇畔盈光,双眸溢水。
嗯,好看。
于是她嘴里含了水,低声嘟囔:“也不知道好看给谁看!”然而,在这些相处的细节里,确定到一点对方的心意,裴君就会抑制不住内心小小的雀跃。低头看到地上一层青绿的苔藓被水冲得塌了下去,她又往上面吐了一口水,心里狠狠骂道:不识好歹,辣死你的苔藓!
如果知道往后两人会错过那样漫长的时光,那个晚上,裴君一定会在那个水缸旁蹲久一点,再久一点……
四
“云喜”酒铺里有一条李坑的人都知道的规则,即铺内所有的酒一律不外带,且对每个人都是定量售卖的。这是易念定下的规矩,裴君来之前,易念以之为傲;裴君来之后,他第一次感到后悔。
景区里所有人来去匆匆,不留执念,到了裴君这里就变了样。因为酒不准外带,她在酒馆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因为每日的定量售卖,她日日都从二楼下来。
午后,裴君没事就喜欢在柜台上趴着,小小的一只,下巴几乎要嵌进樟木台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左一圈、右一圈地看来往的旅人。
要是店里来了人,她就会立马弹起来问一句:“要尝一点酒吗?”来人如果答是,必会得她一番热情款待;若答不是,她就把人扔给易念,继续趴在柜台上。
易二叔私下里问过她,怎么就这么致力于卖酒,她答曰:“卖完了就能翻牌,我要做它的终结者!”
其实,这不过是小女生的心思。她只想着,早上新酒入瓮,是易念挂的牌,再由她翻盖售罄的木牌,就像某种仪式一样,能给她异样的欢喜。
在“云喜”间来去的这些日子,她的心里一点一点装了人。她忽然发现,在这白墙黑瓦的小城里,那细枝末节的美丽经由她的手,一点一点在白色画纸上晕开。她能看见马头墙上时时漫起彩色的酒气,穿城而过的河流,从河底绵沙开始,就已经染上桃花酒淡淡的粉。
然而她的欢喜,始终只是她一个人的,易念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她想要的回应。裴君不相信易念看不到自己的隐约心意,可他只是看她喝酒,放她画画,听她调笑,不为她的到来惊喜,也不对她的离去好奇。
如果不是那一场醉酒,裴君会以为易念可以永远对她不闻不问。
易念顾及她是女生,无论她点什么,最终打给她的,都会变成青梅酒或蜂蜜酿,而她不管喝不喝得出区别,倒也乖乖的,从来没有意见。
米酒一律换成果酒,裴君已经习以为常,无论证件上如何标识,在易念心里,她依然是一个要严格管控的小姑娘。但是易念忽视了契约关系里应该对等的付出,裴君乖乖地被他管束着,那个施与管教的人,却没有给她相应的回答。
裴君喝醉那天,易念刚好出门去谈原料供应。他早上出的门,傍晚回来时,店里就乱了套,三点刚过,酒铺就关了门。
裴君一个人在大厅里喝得醉醺醺的,催他回来的二叔满脸歉意。小姑娘平时挺乖的,还在店里忙上忙下,从不喊累,也不求回报,怎么一个不留神,她就能把整瓮松醪春搬下来开始喝,拦都拦不住?
裴君的心思,这几日里易二叔隐约能看出一些,但是易念这人,怕是最不喜看见别人烂醉。眼下他也不知还能做点什么,只好退出去关了门,解铃的事,让系铃的人去做吧。
裴君端坐在木椅上,醉了酒反比平日里更安静,只直勾勾地看他。眼前人还是那个易念,但又不是那个易念,那张温润的脸上浮起了咬肌的轮廓,眼睛红了一圈,估计是被她气的吧。
裴君不知道他气什么,晃晃悠悠地抬手去摸他的脸。她不过想醉一场,可他看得严,没给她机会,她也只好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喝。
看易念不说话,她忽地站起来,晕乎乎去捧酒瓮,一路挪到他面前,献宝似的一边指给他看,一边絮叨:“这是松醪春,我们见面那一天我问你,你最爱喝哪一种酒,你不说。后来我又问,若说酒味如人,你是哪一种,你也不回答。今天我猜到了,你是松醪春。”
说完,她还打个酒嗝,歪头问他:“这松醪春怎么酿?”
“松子、松花、松针,以陈香基酒酿,无色透明,松香味正。”
裴君凑近酒瓮,吸一口气:“我闻到了,松香清苦,但是入口绵甜。”又凑过来闻他一下,继续说,“我没选错。易念你知道吗?我读过一句与这个酒有关的诗,说‘松醪一醉与谁同’,”她拿手拢住嘴巴,靠近他的耳朵,“偷偷告诉你,我想与你。”
这句话像是一条被晒得干枯的毛巾再次放回水里一样,一点一点显出它本来的柔软与色彩。易念堵在心口的那股气,奇迹般悄然溜走。他起身回柜台拿了一个杯子,眼前这个刚撩完他的人已轰然醉倒了。
裴君喝酒会醉,但不会断片,她那晚把自己的小心思一股脑说透了,事后易念整整冷了她三天,但到底也没把她怎么样。
第二天醒来时,裴君心里甚至漫起过小小的雀跃。
易念依然是那个冷漠的易念,但他已经知道她的心思了,却仍坐下陪她喝过酒。
在虚无缥缈里,她确认了他的一点点心意,已足够让她欢喜了。
五
从小时候玩按名字笔画测两个人缘分的游戏开始,大家就习惯将自己与喜欢的人之间所有的巧合归结于天定的姻缘。
裴君想起认识易念那一天,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叫裴君,君子的君”,不管易念有没有领会她当时的想法,她确实是带着惊喜和一丝丝得意开的口。她沉溺的不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诗意,她庆贺的是,他的人生轨迹里,早就藏着她的名字。
然而,这些因为喜欢而强加的缘分,总会在某一天回以你与当初欢喜同等分量的悲哀。要是早一点认识云熹,裴君宁愿自己当初从未开口说过那样一句话。
李云熹出现那天是什么日子呢?好像是愚人节才过不久,裴君想要告诉易念,她要把他的那张画裱起来,最好还有他的题字,写一首诗或是签一个名她都喜欢。
她欢欢喜喜地来到店里,还未进门就看见樟木台子后边不止站了他,还有低头摆弄艾绒的李云熹。
易念抬头看了她一眼,虽然他如往常一样沉默,但是她还是隐约在他的沉默里嗅到了与平日不一样的危险的味道。云熹随后看到她,隔着柜台抿嘴对她笑,左边脸颊陷进去一颗小小的酒窝,拍干净手上的艾绒,出来迎她。
“你就是裴君吧?二叔常说起你,我是云熹。”
裴君顿在原地,任由云熹半搂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向柜台。那上边是灰扑扑的艾绒粉末,云熹的声音还在耳边:“艾草要开花变老了呢,易念和二叔今年都没吃艾团,所以我带了艾绒来做,你留下来一起吃好不好?裴君?”
裴君回神,转身看李云熹,犹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询问:“你叫云熹?姓云?”
“姓李,我叫李云熹。”她笑。
“那……你和易念……”
“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和亲兄妹差不多,我们爸妈是朋友。”
裴君稍稍松一口气,侧头看着易念,易念也在看她。这一眼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裴君还没好好领会,甚至还没做好领会的准备,易念便移开目光,手指戳了戳艾绒,漫不经心地开口:“李云熹,我都不知道你还有睁着眼说瞎话的爱好,你确定我们爸妈是让我们做兄妹?酒铺的招牌化用的是谁的名字?八字都换好了,你这是要反悔吗?”
裴君刚顺到一半的气卡在半胸,四面八方涌来的都是易念的尾音:“反悔,反悔,反悔——”她看到李云熹越过半个柜台捶了他一下,看到那一瞬间那张带着酒窝的脸上闪过的诧异、惊喜、羞涩,而后变成一抹意味不明的霞红。
而易念始终低头,他知道裴君心中有疑问,可是他不愿开口。
这三十多个日夜里,裴君不止一次想过她的归途会在这里,然而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一段迷途。但凡她能够早一点放下在旅途中艳遇的幻想,她就不会溺在自欺欺人的情意里。
之后的事,仓促得仿佛真的是一个来去匆匆的游客,裴君一日之内解决了所有的未尽事宜,包括把那幅画交给了李云熹。画上她自己题了字,写的是那句“松醪一醉与谁同”。
裴君像来时那样离开了,除了一张照片,她什么都没有带走。车窗外的世界加速离去,多么可惜,这一段时光只惊艳了她自己。
六
李云熹想过无数种与裴君重逢的画面,却没想到,地点会是李坑,就像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一样。三年前她们那场短暂的相遇,不过是分离的催化剂,无论是她和易念的,还是易念和裴君的。
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能善始善终,定下娃娃亲本来并非她和易念的意愿,两家人的初衷,也不过是希望他们能够彼此扶持成长。是她先动了心思,而易念始终顾她如亲人。
见到裴君之前,云熹以为自己的心意可以藏得天衣无缝,她不求突破,但求这一辈子都与他和睦。可是在易念说出那句半真半假的话时,她的犹豫没有抵过内心的欣喜,她太心急,以至于看不出那只是他的试探。
那天,易念目送着裴君失神离去的那一刻,云熹就知道,自己与他之间那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会再有了。
但是,易念想要的那万分之一,现在就在对岸,倚着木栏杆看她挂酒牌。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而误解产生的根源,往往都是你不问,他不说,各自坚守着一段不完整的真相。即使迟到三年,云熹仍然想要把她手里的这一段真相交付给裴君。
云熹认识的易念是什么样子的呢?大概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小孩吧,性子温润如玉,谦虚懂礼,还有无处不在的秩序感。他的生活永远按部就班,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精准,外人只有敬佩,云熹却常常心疼。
因为云熹知道,易念的克制,全部来自日积月累、层层叠加的恐惧感。
人人都知道易念店里的酒不外带,也不能多买,有人把这当特色,还有人批他搞噱头,只有易家的人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父亲。
易念会学酿酒,大部分的原因来自易父。易父爱酒成疯,执迷不悟,追求新的酿方与不断宿醉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了。而基因遗传的奇妙在于,连喜好都可以复制,易念爱酒,但是易念也怕酒。
整个少年时代,易念一面臣服于酒对他的致命吸引,一面目睹着酒带给他父亲的疯狂,带给整个家庭无止境的争吵。一直到易念十七岁那一年,易父烂醉摔下河堤,溺水身亡,这种生活才画上休止符,而易念对过量饮酒的厌恶与恐惧,也在这一年达到顶峰。
一年后,易母再嫁,易念与二叔一起接手“云喜”。如果裴君没有出现,易念的生活将就此平静,毫无波澜。
易念喜欢裴君,也许是意料之外,但是在情理之中。他骨子里住着的还是那个爱酒人的侠骨柔情,洒脱也自由,可是他又不敢。他和裴君,多像一场旅途中的邂逅,他没开口问过她的过往,她也不曾打听他的身世与未来。就如父亲对酒的执迷,他怕自己对裴君有太深的执念。他想与她共度余生,而她浪漫如春日纸鸢一般,他不确定,她有没有一秒曾想过坚定地参与他的未来。
这种不安,在易念无意中接到裴君母亲的电话之后,变得更加强烈了,终于,那通电话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以易念的性格,如果不是云熹提起,裴君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有过那样一通电话。
那个裴君醉倒在“云喜”大厅的夜晚,当她搁在桌上的手机响起,屏幕上“妈妈”两个字跃动的时候,易念按了接听键。
“小君,你肯接电话就是原谅爸爸妈妈了对不对?回来吧,好不好?你和爸妈赌气做的这些事,真的是你喜欢的吗?还是追求短暂的叛逆而已?你先回来,妈妈答应你,这一次你想学什么都可以。小君,你听见了吗?”
听筒里那边的声音过于急切,易念没来得及开口就顿住了。耳边人还在说着什么,而那句“真的是你喜欢的吗”似是在他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不断漾开波澜。是真的喜欢吗?是短暂的叛逆吗?是吗,是吗,是吗——
裴君,你是吗?
疑虑一旦产生,所有的试探就都成了求证。易念不知道自己那一天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样的话,他对云熹并无男女间的情意,娃娃亲的说法也不过是平日里大家调笑他们的话。然而,结果那话使他心中的不安都成了真,云熹默认了对他的喜欢,裴君的离去,也让他猝不及防。
他最终也没有等来裴君的质问,她不再确认,就判了他死刑。
七
多亏了云熹提起那通电话,否则裴君几乎忘了她三年前是带着怎样的情绪来的婺源。
裴君的父亲是个画家,画了一辈子的画,到老了,也没画出成绩来。裴君最快乐的时光,是读小学的时候。那时候,她的父母不会为了她的未来争吵,要强的母亲也肯让她画画。即使后来的生活曲折、扭转如戏剧一般,她仍然相信她的爸爸妈妈一定真心且轰烈地爱过彼此,不然,又何必在余生漫长的岁月里,互相折磨?
再长大一点,关于裴君的点滴,都有可能成为引爆裴家战争的导火线。从放下画笔,学起奥数开始,她就已经学会如何去藏匿自己真正向往的生活。这种藏匿一直持续到她十九岁,最后终止于她上大学一年级时的那场争吵。
那一年,裴君的微观经济和会计记账都挂科了,母亲除了皱眉,并未发表过多的言论,而父亲的一句话,却准确无误踩中母亲的痛处。
“裴君不是你,学不好很正常,你又何必逼她?”
母亲暴跳,指尖几乎戳进了父亲眉心,指着他骂:“我逼谁了?裴言之你说清楚!我逼谁了?”转而又双手捧住裴君的脸,像得了癔症般反复询问,“我逼你了吗,啊?裴君你说,我逼你了吗?我逼你上的学,逼你考的试,逼你学的经济吗?你说话啊!”
裴君没说话,这样的场景里从来没有她说话的份儿。两个人相爱过的证据之一,就是深知对方的弱点在哪里。于是父亲反击:“夏橙你能不发疯吗?你恨不得替裴君去过这一生,你爱她,可是你问过她真正喜欢什么吗?”
母亲迅速回应:“我就是放纵你的喜欢,你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画,画,画!你有一天考虑过这个家,考虑过裴君,考虑过我吗?”
在一家人粗重的呼吸和长久的沉默中,裴君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疲倦,如果十几年的努力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情,她又何必汲汲于此?
那一年,三月开学时,裴君办了因病休学的手续,背起行囊,一个人出发了。那是她第一次向裴言之和夏橙提要求,她说她病了,想要出去走走。
裴父和裴母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一去再回来时,竟已近五月了。
而裴君旅途的终点,就是婺源。
要是她在旅途中没有遇见易念,没有鬼迷心窍踏进“云喜”,也许她就不会发现这些年来,藏于自己身体里的、始终蠢蠢欲动的另一半灵魂。
那一半灵魂,轻盈、浪漫,敢爱敢恨。它不同于过去十八年里,在裴言之与夏橙的拉扯中,摇摆不定的那个裴君。所以,她在回来之后转了专业,她想过自己的人生。
可是她还不够勇敢,她与易念一样,对旅途里发生的爱情充满了不确定。喝了酒的那个夜晚,她对他表达过心意,却始终没有底气问他:“你是否同我一样?”
她曾经落荒而逃,想要从头来过。
尾声
裴君最后一次从婺源离开的时候,是云熹送的行,而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她久违的故乡,榕城。
三年前,裴君离开后不久,易念也走了。他不知道她打哪儿来,他对她唯一的了解,只有她妈妈打来的那通电话,来电显示的地区是“榕城”。
云熹说,易念去了榕城,在郊区租了一间屋子,注册了个微博账号,一边酿酒,一边拍视频,然后剪成酿酒的教程上传,三年里,堪堪有了几万粉丝。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那座城市,在她十九岁以后,有了他。
裴君点开云熹给的账号链接,微博头像是她画的那幅画,账号昵称:尹非,签名:松醪一醉与谁同。
她忽地想起沈从文先生写的那句“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些年里,她也去过不同的地方,喝过很多好喝的酒,可是,都不是那个三月里,“云喜”酒铺中那种能开出花来的惊艳。
也是,怎么能一样呢?喜欢又不是身经百战,于千万人中比较出你的好,而是年年岁岁,始终只记得那一种味道。
更新时间: 2020-11-30 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