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雪化了，在你的楼下流呀流成了一条小河。
我从那里蹚水而过，会遇到一个姑娘，撑着小船从我身边划歌而过。
在盈盈水波的倒影里，我见到了一个被桨敲碎的你，但没能见到我自己。
姑娘你看这阳光多好，明晃晃就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烦恼。
而我始终记得，我该是在那样的季节里把你想起。在雪花漫飞的时候，你赤着脚，奔跑在逃出医院的道路上。我想那种感觉一定会很刺激。任刀子般的风寒将你的裙子割碎，在风里变成了酒红色的雪花。我知道你有一双炽热的脚，它们从不甘于终日禁锢在畸形的鞋子里，你想用它们把一切不温暖的东西踩化。
你想要自己踏过的地方，生出春日里的枝芽。
我苦闷地赞赏你天真的想法，看到你脚下的雪慢慢变薄，终于让你的身子连同它们一起深陷。可你还是不停地跑着，直到风雪将你淹没，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覆盖，不留一丝阴霾。
一如你可笑的逃亡，还有滑稽的反抗。它们没有目的，也不存有什么动机，一切都毫无征兆地发生，然后在沉默里销声匿迹。
所以我说，我所看到的，是一场筹划已久的阴谋。
只是我没能注意，自你死后，我眼里的雪，竟都变成了你的颜色。
那年的雪真大，我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无法回家。那场旅程几乎耗干了我所有的幻想，在穿越了山海关重重笼罩的雾霾后，在结冰的大海凝固成一面碧绿色的镜子后，那些不确定的模糊里，总存在着你的影子——从来都不曾穿过鞋子。
然而事实上你在那时已经死了，最后一次联系是接到你决定逃亡的消息。
那段时间，我一直都住在青岛四方区的一所冰冷的小房子里，没有暖气，只能穿着厚厚的衣服瑟缩在潮湿的被子里。我每天所期待的，都是清晨的街上，当人们都还没睡醒时，四处洋溢着高密炉包的味道，总能让我想起死去的家乡——布满纵横的姥姥的手——她亲昵地叫着我的乳名。还有那座小山坡吧，我用绳子拖着掉漆的玩具车，吱呀呀地碾过遍地枯黄的叶子。我踉跄地跑哇，姥姥在后面不停地追，直到我把她弄丢了，连同我的童年，一并都随着那渐行渐远的呼唤声消失在许多年前的秋日里。我总是能梦到那个时候，梦里的自己依旧是儿时的样子，只是看见他一直在哭。
青岛的海滨分布着坚硬的沙滩和柔软的礁石，那里的海是冰封的，却日日夜夜有着浪花敲打的声音。
那声音是陌生的，与我先前见到的，与我记忆中的，与我想象中的都很不同。我试着脱下鞋袜，学你的样子赤脚踩在凝固的海面上，顷刻间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于是我才知道，日夜回荡在梦里的声音，是你隐藏在雪墓下绝望的呼叫。
原来你始终都没存有过希望，原来我所感受到的从来都是你的寒冷。
那时的我究竟是牵着谁的手呢？
其实我始终相信，栈桥总有一天会断掉。那里不再有成群的海鸥来来回回地飞，暧昧地向伪善的路人乞讨面包。
青岛的海鸥太肥了，它们的心里已不再有海，身体也不再属于天空。
在别离的时候——好像根本不存在什么别离。只是在一个瑟缩的午夜，我悄悄地收拾行囊从青岛离开，踏着镜子般冰封的海面，一路奔向你的坟墓。你可能根本想象不到那样的景象，当你彻底远离陆地，城市和村庄的缩影变得飘渺，只剩下光和影的缭绕，它们在你的眼里是浮动的，像是从你心里想象出的一样。那时的海就已经不是淡绿色，而是望不穿的黑色，与李安镜头下的梦幻完全不同。然而你是根本无法看到人类的聚落的。
我无法看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鱼群从我脚下游过。
我将那次的迷途当作一次朝圣的旅途，踏过遥远的冰封，那里埋葬着你连同信仰一起被躁动的情欲腐蚀殆尽。我不知道路过的那座最高的山峰是否是它们最雄伟的勃起，然而无论怎样你都是屹立的，保持着死之前逃亡的姿势。
是的，那是一场信仰的叛逃，一场叛逆的反抗。
可我已不再记起那年的冬天，在我迷路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北方一直被大雪笼罩，只记得自己最终冬眠在了一处幽闭的树洞里，我是那树洞主人唯一的房客——它是一只花尾巴的松鼠。
我问它这场寒冷什么时候才能退去，它回答说：一觉醒来就是春天了。
这次我没有质疑，因为已经没什么值得相信。
那年冬天我都在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见你赤着脚从医院里出逃，你身上的裙子被风吹碎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直到后来你不见了，我的梦里就只剩下了雪，单调而苍茫，一望无际。
我的确是在雪化以后才把你想起的，在你的楼下通往食堂的那条小河旁，那个撑船的姑娘将倒映着天空的水面敲碎，现出你的影子。
于是我这才把你埋在那年冬天的尸体想起，在每一个存留的雪堆里找寻，却没能找到你存留过的印记。
也许，你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雪融的晶莹。
也许，你的手臂已经变成了枯萎的树干。
也许，你的双腿仍然继续着它们的逃亡。
还剩下什么呢，你妄想的浪漫和绝望，挣扎与悔恨，平庸的懒散的情绪化的以及莫名其妙无以言表的情绪，在东风吹起的时候，都一并乘着飞走了，向着你家乡的方向。
你看这阳光多好，明晃晃就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烦恼。
待这里的雪完全融化的时候，大地赤裸出它粗糙的表皮，上面一定会生出许多的草。
它们都是你的颜色，或许是酒红，或许是鹅黄，但一定不会是青色。
因为，我的眼里不再能辨出那样的颜色了。
更新时间: 2022-11-10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