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霜降(来自鹿小姐)
如果没有你,我根本走不了这么远。所以我走得离你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想你。
作者有话说
有一天我看纪录片,里面说到了鲸落,说到了位于深海的、由鲸鱼的尸体所形成的海底绿洲。鲸鱼死亡之后,它的尸体沉入深海,会滋养其他海洋生物几十年甚至百年。
纪录片的解说十分文艺,它说,鲸鱼的死亡,是一种最强大的温柔。我想到小时候,有一位小朋友的父亲,他是聋哑人,胖胖的,总是对着那个小朋友笑,父子之间关系很好。
然后,我就想到了父爱,也是一种沉默而又强大的温柔,于是,就有了你们看到的这篇文章,致父亲。
鲸鱼在死亡之后,它的尸体会慢慢沉到海底,成为一个新的海底绿洲,滋养无数的小型生物数十年甚至百年。这是,沉默的、最强大的温柔。
1
花满堂,送你走的那天,与其说我很伤心,不如说,我终于替你松了一口气。
终于,你安安静静地永远睡去,不用再只听得见别人的恶意,你却只能笑笑,无法出声反驳了。你小时候吃错东西,声带受伤,再发不出声音,你总沉默地在豆腐坊里一天到晚地忙碌,你听得见这个世界的一切喧嚣,却从不曾能够表达半句。有时候我都不能明白,你宽容和善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委屈与无奈。
看着你庞大的躯体被人推进了火化的地方,周围好几个陌生人哭得极凄切,我只咬了咬嘴唇,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当你变成一盒子灰烬被捧到了我的手上时,我才下意识地掂了掂它的重量,心想,哎呀,两百多斤的花满堂变成这样了。
回到家里,我给自己下了碗方便面,坐在没了你之后忽然显得空旷宽阔的餐桌前呼噜呼噜地吃。吃完,我找了一张大纸板,用记号笔唰唰地写上“花家豆腐坊出售”。把纸板挂出门外后,我回房呼呼大睡,以补充这些天为送你最后一程所缺失的睡眠。
第一个来找我的,是街口的小刀疤。他几乎是踹着门把我叫醒的:“花朵儿!你给我开门!花朵儿!你给我开门!”
我开门的时候,手里拿了把切豆腐的刀,脸色比他还横:“我爸已经死了,现在谁想随便来占花家的便宜,可没那么容易!”
“谁说我要占花家便宜了?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卖掉花家豆腐坊?”小刀疤像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讨厌他一样,理直气壮地过问我的家事。
花满堂,看吧,你就是这么不省心,你都走了,以后世上再没有你花满堂这个人了,居然还有人来你家如此叫嚣。
2
但是,花满堂,我不是你,我不会让你随便受欺负的。
“花家豆腐坊是我的,我想卖就卖,关你屁事!”
“你个小白眼狼!”小刀疤指着我大骂。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我就跳了起来:“你才是白眼狼!”
小刀疤没爹娘,是十几年前流浪到我们镇上的。当时他满脸血污、骨瘦如柴,饿晕在你的豆腐摊前,你心好,想收留他,七八岁的我吃过你收留的那些流浪汉的亏,死活不同意。于是你帮他在街口的垃圾站旁边搭了个破棚子,让他住了下来。
小刀疤平时饿了就来找你要吃的,从来没给过钱就算了,你做豆腐那么辛苦,从没见他帮过一把。这也就算了,你被叔叔和婶婶指着鼻尖儿骂你无能,说你保不住媳妇还帮别人养闺女,你却无法回嘴的时候,小刀疤不但不帮你,居然还在旁边阴恻恻地笑!
偏偏你还是对他好得不行,每次他来,都给吃给喝还给衣服穿,甚至有收养他的打算。要不是我竭力反对,小刀疤这会儿都在花家作威作福了吧?
大约因为你不能说话又向来是个老好人,于是总是被人各种占便宜、各种欺负,所以我从小便练得牙尖嘴利。我冷嘲热讽、针针见血地数落着小刀疤的没心肝,说得小刀疤那张有条刀疤的脸青一阵紫一阵,最后他一咬牙转身走了。
他走之后,我亲爱的叔叔和婶婶,那对游手好闲一年要以各种名目偷走豆腐坊一半以上收入的夫妇来了。
花满堂,我看着他们自私虚伪的脸,总是第一感觉就觉得恶心。过去我与他们针锋相对,你总微笑着对我比画着说:朵儿呀,别总是张牙舞爪,小心伤着自己。
可是,我不张牙舞爪,又怎么保护自己呢?
3
叔叔婶婶穿着小镇闲人最流行穿的家居套装,一个手里拿着个水杯,一个手里拿着把纱扇,仿佛出门乘凉那般,往我挂在门边的那块纸板儿前一站,慢悠悠地念:“花家豆腐坊出售。”然后,一个装长辈:“吓!花朵儿!你要做什么?你爸尸骨未寒,你就要把他的产业卖掉?谁允许你的?”另一个则装好人:“再怎么说也不是大哥亲生的,哪里会遗传到大哥的好人基因。唉,可怜花家豆腐坊就这么没了。老公,你说你爹娘,当初怎么就没把豆腐坊也给你?给了你,兴许现在还保得住。”
“既然知道我不是我爸亲生的,你们就应该知道你们没什么资格来管我。”我说着话,还用手里的豆腐刀敲了敲门板,豆腐坊的门板虽旧,却十分结实,叮叮的响声吓得婶婶一阵腿软:“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你们从我爸这里偷走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要回来!”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学着电影里那些坏人凶狠的目光,盯着这对多年来吸血鬼一样依附着你的夫妻。
看着他们脸色青白的样子,我心里却并不痛快,反而生起了一种难以释怀的恨意:花满堂呀,你怎么可以任由这样的肖小欺侮你至此?你怎么可以养着他们,任他们拿走你每日的辛苦钱去吃喝玩乐,你却独自在屋里死去一天一夜才被人发现?
4
终于,叔叔婶婶吵吵闹闹说要告我到法院后,骂骂咧咧地回去了。下午正是麻将馆热闹的时候,他们舍不得花时间多与我纠缠。
我无视巷子拐角处探头探脑的几个镇上的孤寡老人,重重地关上了门。他们看似可怜,其实却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的懒惰成性,有的与儿女不和,自己过得艰难,个个都时常来白拿我们家的豆腐吃。豆腐是不贵,可那么些个人,每人一天来拿一块从不付钱,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把你辛苦做豆腐的微薄利润一点一点地拿走了。
你就靠着卖豆腐,要供我上大学,要供叔叔婶婶吸血,要还供那些喜欢不拿钱来买豆腐的小气街坊邻居,还要供你人好心软时常去做像照顾小刀疤那样的慈善,你自己却穷得连袜子破了都舍不得去买双新的。
送你走的那天,我竟找不到一双相同颜色的袜子给你穿!
你又忙又穷,忙得顾不上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去检查检查身体,穷得顾不上及时补上已经吃完的降压药。
于是,某天夜里,你睡着睡着,就永远没了声息。早晨,你的豆腐摊没有出摊,人们无人过问一声。晚上豆腐坊仍然关门闭户,也无人注意。直到第二天早上,花家豆腐摊仍然没人,饿急了的小刀疤才翻墙进去,发现了早已经冷透的你。
花满堂,有天你教我读书,看到一段话,写世界上的好人呀,老天会给他一个最幸运的死法,某天睡着睡着就没了,一点痛苦也没有。你当时比画着对我说,你就想要这样一种死法。
可是花满堂,你想过没?我呢?我不忿,我不满,我恨老天为何让你这样的好人这样早早就走了,早得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成长成一个强大到足以保护你的人。
5
镇上卖豆腐的人有两三家,但没有一家像花家一样卖了几十年还在卖,别家的豆腐都是在花家豆腐卖完之后才卖得动。你走之后没两天,便有村里的人来问花家豆腐什么时候才重新做。还有人直接问我:“你是花满堂的女儿,你会花满堂做豆腐的手艺吧?”
我知道,豆腐坊要卖出去并不难,何况我打算连花家做豆腐的方子也一起卖了。
可是,镇上居然起了谣言,说花家豆腐坊莫名其妙死了人不吉利,谁买谁倒霉。
谣言是从麻将馆传出来的,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
然后,花满屋夫妇拿来一万块钱,要买豆腐坊,还声明不许我搬走屋里的一针一线。说一万块钱,已经是对我这个野种的仁慈。
我说:“就冲这句野种,我也不能把豆腐坊卖给你们呀。”
我出生前,爷爷奶奶分家,把楼房和赚钱的铺面都分给了叔叔婶婶,却只把需要辛苦劳作的豆腐坊分给你,妈妈和你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过几个月才大着肚子回来的。于是,全镇的人,除了你,都说我是野种。特别是叔叔婶婶,张口闭口,明示暗指,说得最为难听。
那一天,他们骂得更凶狠。他们说你没用,老婆跑了还帮着养别人的野种。他们像小刀疤一样,也骂我白眼狼,说你不值,说你辛辛苦苦养大我,当宝贝一样护着,结果我考大学考到了远在天边的城市,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说我回来不是为了送你,而是为了卖掉你的家产远走高飞。
他们骂了很久,特别是婶婶声彻长天般哭诉着,引得街坊邻居们能来看热闹的都来了。平时被我不客气地去要过账的几个,也凑在了一起骂我忘恩负义要遭天打雷劈。
花满堂,你看到了吗?你的善,并没有换来善,反而催生了恶,他们步步进逼,要逼我入绝境。你说,让我怎么不怨你?
6
我先是与他们对骂,然后发现自己难敌悠悠众口,于是又拿出了豆腐刀,愤怒令我丧失了理智,我真恨不得让这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付出代价。
最后,是小刀疤拿着一根棍子冲到了骂我的人群当中,像一只孤独而又愤怒的老鹰飞入了聒噪无知的鸡群,将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们驱散开去。
我已筋疲力尽,任小刀疤将我推进屋里,再关上了门。没来得及开灯,我坐在天井边的台阶上,狠狠地把要掉出来的眼泪生生逼了回去。
花满堂,我没打算哭的。从听到你没了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哭。我只想等我回来送了你最后一程后,就卖掉豆腐坊,从此做个没有故乡的人,再也不要回来。
我咬牙切齿地想过,我一定要狠,一定要绝,一定要坚定而强大,一定不会被那些贪婪的人们所打倒,我一定一定不要像你一样,在这里做一个方便了别人却委屈了自己的善人。
可是,我还是掉眼泪了。
他们为你不值。我也是。你看看吧,你平时任由他们来把一天的收入以各种理由要走的叔叔婶婶是怎样对你女儿的?那些总是欠账不还的邻居街坊们又是怎样对你的遗物的?他们无非想把我赶走,要走做豆腐的方子,要走豆腐坊。他们要彻底瓜分你的遗产,把我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踢走。
花满堂,这样一群人,怎么值得你对他们那么好?
花满堂,你想过吗?你的女儿我,我才二十岁,我刚刚上大学一年,甚至还没来得及自己去打工赚学费,你就走了。如果我不学着变得彪悍,如果我不敢拿着豆腐刀对抗一群人,我又将怎样生存下去?
7
“豆腐坊,能不能不卖?花叔教过我一点,你把豆腐坊给我做,赚的钱我除了吃饭都给你,你要上学、要出国我都供你,行吗?这是我攒的一点钱,多数是花叔给的。你先拿着去上学,我卖豆腐挣了钱,就给你寄过去。”
月光微寒,小刀疤的脸在树影下晦暗不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放到我面前的地上,转身开门走了。
那个小包里,几张大钞和一堆零钞叠得很整齐,甚至还有几十个钢镚,一共一千两百块钱。小刀疤是个流浪的小孩,如果不是你,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更不可能攒下这一千两百块钱。
小刀疤那钱,我要了。
你善良无度,仗义疏财,根本就没什么积蓄,每月打到我卡里的生活费都是你的全部收入,每年要交学费的时候,你总得四处去求人要账。我之所以要卖豆腐坊,也因为你没了,我竟无能到连生活费都没有着落。
把花家做豆腐的那张方子给小刀疤的时候,我没指望着他能把豆腐坊撑起来,我就想着,与其给叔叔婶婶那样的赌鬼败坏,不如给一个陌生人。至少这个陌生人,没像他们一样骂过我是野种。
为防止叔叔婶婶闹事,我带着小刀疤去派出所,公证我把豆腐坊以一千两百块钱的价格卖给了他。
那天,叔叔婶婶气得踢着门骂了我一夜,言语前所未有的难听。婶婶过来扯着我的头发要打我的时候,小刀疤拎着豆腐刀就插在了门上:“没有花叔,我小刀疤早饿死了。我小刀疤别的没有,烂命一条。从今天开始,花叔就是我爹,花朵儿就是我妹,谁欺负她,别怪我拼命!”
花满堂呀,叔叔婶婶一脸惊惶地跑开的时候,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觉得,你的善良无度,其实没那么糟糕。
8
我离开那天,小刀疤又塞给我几张皱巴巴的钱,最大额一张是五十块的。他说是镇上那几个经常白拿豆腐的孤寡老人给的。我推辞不要,他硬塞进了我的包里:“拿着吧。我卖豆腐挣了钱,就还给他们。”
我没指望过小刀疤真的会给我寄钱。世上有三苦,砍柴、打铁、磨豆腐,要一个人把豆腐摊撑起来,那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只想着,如果他能用豆腐坊养活他自己,你大概也会高兴。
到了学校,考研究生、托福什么的书收起来不看了,我知道我也看不起了。我得顾着学分功课,还要顾着去打工,我必须在那一千多块花完之前赚到钱。而且我忙得团团转,也就少了些为你悲愤的心思了。
那些日子里,我时常梦到你,还有小时候的事情——
梦到你自小喉咙损坏不能说话,却对谁都亲切和气,别人再怎么过分,你也总是一笑而过。我常常为你受气而气乎乎地生你的气。
梦到你总乐善好施,每到我交学费的时候,你总要不回来账,然后小小的我就会跳起来自己去要账,牙尖嘴利浑身都带着刺。你跟在我后面双手比画着给人讲好话:姑娘还小,莫怪莫怪。
梦到叔叔婶婶又以荒唐的名目来向你要走一天的收入做赌资,你为难不给,他们便直接拿。八九岁的我拿起扫把就去追打他们,他们跑得慌张,一块两块掉在地上,你去捡起来,一脸宠溺地把我手里的扫把拿开,转身去厨房给我做我爱吃的菜。
花满堂,有时候我醒来时忘记了具体梦到了什么,但摸着湿湿的枕头,我便知道我梦到的是你。你是一个好得不得了的父亲,你给了我你能给的一切。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在心里愈发怪你,怪你为何没有好好地保护自己。
9
第一个月,小刀疤给我卡里存了三百块钱。我打电话给他,他过了好久才接。我问他是不是给我存了钱,他说刚开张,钱少点儿,以后会慢慢好的。
那时候我很天真,以为他真的做到了。第二个月收到他四百块钱的时候,我还很高兴,觉得考研、出国的梦想又有了希望。
花满堂,我的单纯是不是很像你?
小刀疤一个连户口都没有的流浪小孩,当时他也只不过比我大两三年,又不是豆腐坊世家出身,怎么可能第一个月就挣了三百块钱寄给我?
有流氓来豆腐坊滋事,打断了他的腿,赔了他几百块钱,他自己买了点草药,剩下的,全寄给了我。我打的那个电话,他是从地上爬过去接的。
我过年回家的时候,他的腿还没好利索,但已经开始做豆腐了。我才发现他根本还不能像你一样做出好豆腐。
我没敢问过去三个月他哪里来的钱寄给我。我看着厅堂上在照片里笑眯眯的你,眼眶忽然热得厉害。花满堂,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但是你不说,他大概也不会说。
吃年夜饭的时候,小刀疤做了四个菜,恭恭敬敬地摆了一份属于你的碗筷,对着你的照片磕了个头说:“爸,吃年夜饭了!”
听他叫那声爸,我本来想反驳,但忍住了,只说过了年,就去派出所问问看,能不能把他写到我们家的户口本上,问他到时候写什么名字。
你的便宜儿子愣了半晌,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才回答我:“叫花刀疤!”然后他哭得稀里哗啦,又跪在你的照片磕了三个响头才开始吃饭。
花满堂,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他有点像你。
10
你也是爷爷奶奶捡来的孩子,爷爷奶奶虽然一辈子偏心叔叔,但你始终记着他们的养育之恩,至死都在照顾叔叔。你总说,本应该没了的命被捡了回来,所以你得慢慢还给这个世界。
所以我妈嫌跟着你太苦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带着我,受尽人们的嘲笑与讥讽,也从没抱怨过半声。
我问小刀疤,有次婶婶骂我爸他为什么笑。刀疤说,他是想到了一个捉弄她的计划,所以才笑。我才忽然想起,那天傍晚,婶婶确实倒霉地掉到一个化粪池里,差点儿就没了命。
你确实仔细地教过刀疤怎么做花家豆腐,寒假结束的时候,他的豆腐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走之前,他又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包括钢镚。我只拿了路费和生活费,嘴上强硬地说:“我爸天天在这儿看着你,量你也不敢把钱全花掉不供我上学。”心里想的却是:难得你的善心有回报,我不能对他太苛刻。花家豆腐坊有他撑着,我到底还能回来看看你。
卖豆腐的收入除了供我,还要翻新做豆腐的设备,要修缮豆腐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刀疤像你一样,从不抱怨。他很努力地把自己变成你,但他又不可能是你。你对所有人都很好,包括那些对你有恶意的人。但刀疤不一样,谁敢欺负我们,他就敢拼命。
大三的暑假,叔叔婶婶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镇上打死了老婆的鳏夫,刀疤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扫把将人赶到了街口:“我们花朵儿是那些渣滓配得上的吗?!”
花满堂,因为他,我心里那些对你的责怪,慢慢地淡了许多:若非你当初一意坚持对他那样好,他今天也必不会如此护我。他护我,便是你护我。
11
那天刀疤特别生气,他拿着你的照片擦了一遍又一遍,咬牙发誓说:“爸,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让谁也不敢欺负我们花朵儿!”
尽管他被我拖着,一直都没能出人头地,可不让人欺负我,他是真的做到了。以前别人说我一句不好,你只会比画着手势,说我还小请多包涵,但现在若有人说我半句不好,刀疤横眉竖目就冲上去了。
所以,二十岁,我没了你,一样好好地大学毕业,考上了研究生,又考了外国的学校,准备去留学。
刀疤高兴地在豆腐坊挂了一天免费的牌子,逢人就说:“我们家花朵儿考上外国的名牌大学了知道吧?所以今天豆腐不要钱。”
“花刀疤,你个光棍儿供个没血缘的妹妹出国都这么高兴,你傻呀。”
“你才傻,我是她哥,我不供她谁供她?”
“花朵儿长得水灵着呢,我不信你就没点想法!”
“去你的!再敢乱说我把你的嘴给割下来,咱去阎王面前评评理!这么多年你白吃了多少我爸做的豆腐,你居然敢说这样的话,到了阎王面前,我倒是要看看你有脸见我爸没有!”
刀疤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双眼透着凶狠,碎嘴的那人竟不由自主地看看左右,闭了嘴讪讪地退到了角落。
花满堂,我远远地看着有点发福的刀疤,仿佛看到了脸上多一道刀疤的你。那时,你走了已经五年了,可你在我的记忆里,却愈加清晰。
12
我没能出国,因为我忽然病了,病得突如其来而又如影相随。从小我出血难止,伤口难好,你对我细心呵护,我总算慢慢长大。医生说也许我会一直健康,也有可能某天忽然就病倒了。
这个某天,终于在我准备出国前到来了。
我忽然胃部出血难止,送到医院便宣布了病危。刀疤把给我准备出国的钱全拿了出来,又东借西凑,凑够了手术费用,可是,缺匹配的骨髓移植者。
刀疤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找到了我早另嫁的妈妈,还带着她的两个孩子都来了。但是,不合适。
刀疤又想了个笨办法,在镇上抱着你的照片,一家一家地去求:卖豆腐的花满堂的姑娘病了,谁有心帮帮她吧。
我的病是急性发作,当时在重症室里生命垂危,我的命就悬在你的照片上,有人肯来救,便有一丝微弱的希望;若没人肯来,活着便是虚妄。
全镇竟然来了几百号人,一个一个地抽血化验,最后是一个老太太的孤儿孙子的血型与我高度匹配。老太太的儿子媳妇在外面打工出意外没了,老太太一人带着孙子过得很苦,她买豆腐,你从没收过她的钱,还帮着她供孙子上了大学。
手术过程很痛,那个二十七岁的青年痛得哼了两声,老太太说:“花叔给你交学费时可没嚷嚷过。”青年便闭上了嘴,一双眼满是倔强。
花满堂,恍惚间,我竟然在青年的脸上又看到了你。我第一次知道,你是没了,可你从没在我的人生里消失过。
13
出国的费用被我的病花得精光。我在家养着病,刀疤又开始努力地做豆腐挣钱,他发明了很多花样,又将招牌改成了花满堂豆腐坊,生意好了很多。
两年后,他还是让我如愿出国了。如同以往每一次,如同你,他又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
但我只要了去的机票钱,我有奖学金,他年纪不小了,应该留着钱娶个嫂子。那时候,刀疤在和东村的一个姑娘交往,姑娘家要的礼金刀疤不肯给,事就一直没有成。
刀疤坚持一定要我把钱全拿走,我坚持不要,那天晚上差点吵起来。最后,他妥协了。那时候我还有点得意:花满堂都拿我没法儿,你花刀疤说了我就能全听?
但我到了国外近一年后,某天收拾行李时,棉袄口袋里掉出来一包钱,还有刀疤写的字条:花朵儿呀,这是回来的路费。我梦到咱爸了,他怕你不回来,在梦里一直担心呢。
我拿着那张字条,呆愣半晌,好一会儿后才发现自己早已泪眼婆娑。
很久以前,在我考上大学之后想过,我见不得那些得了你的好却还你以恶的人,见了生厌,不如不见。在你没了之后我更想过,那个地方没了你,再没有回去的意义。
但现在那里虽然没了你,但有你的儿子,我的哥哥刀疤,我走得再远,也总会回去看一看的。你们倒好,怕我不回去,还给我预备了路费。
花满堂呀,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你都没了多少年了,居然还跑到别人的梦里托别人说出来惹我哭。
我怎么可能不回去?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如果没有你,我根本走不了这么远。所以我走得离你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想你。
我怎么舍得再也不回花家豆腐坊看你一眼?
14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的哥哥刀疤结婚有了嫂子,生了可爱的侄儿,让照片里微笑如昔的你做了爷爷。
而我呢,我也遇到了相伴一生的人。他就是那个救了我的青年,我们在国外读书时重遇,互相扶持至今天。他说他庆幸救了我,不仅仅因为他喜欢我,还因为他从小便希望成为你真正的家人,希望能代替你疼爱你的女儿。
我和他,也有了我们的女儿。我们生活在远离小镇的城市,但是,我们年年过节总会回去,在花家豆腐坊里相聚。孩子们在嬉戏,我们和哥哥嫂子在说着与你有关的过往,你在照片里,温柔和善地看着我们微笑。
有一天,我和女儿看一个纪录片,说海底有一种生态系统,叫鲸落,指的是鲸鱼在死亡之后,它的尸体会慢慢沉到海底,成为一个新的海底绿洲,滋养无数的小型生物数十年甚至百年。这是,沉默的、最强大的温柔。
花满堂,我忽然就落了泪。我想到了你。你就是那条温柔而又强大的鲸鱼,你沉默又强大的温柔,在你永远地离开之后,仍细致地呵护了我一生。
花满堂呀,曾无比幼稚的我,总觉得你太懦弱,怨恨你,还一度不肯叫你爸。有天我不知怎的,竟然和别人一样叫你哑巴花满堂。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看到笑容凝在了你的脸上,好一会儿之后,你才比画着对我说:没能做一个特别好的爸爸,真对不起花朵儿。
是我应该说对不起。
抱歉,亲爱的花满堂,亲爱的爸爸,花朵儿很庆幸成为你的女儿。这是我最大的幸运。
更新时间: 2020-07-23 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