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学报到的时候,席暖是一个人来的。办理各种手续时,因为没有人帮着照看行李,她只有拖着大包小包笨重的行李,来回穿过校园里各色喧闹的人群中。跑了两个回合后,她忽然被路边某个从太阳蓬下跑出来的男生截住了。同学,我帮你看着行李吧,我看你走来走去很辛苦。对方说着,伸出手。
席暖后退,扬起那张汗水纵流的小脸,警觉地打量对方。那是一个高个子的清朗男生,面如冠玉,笑容灿烂得好像眉间放了一颗小太阳。
似乎是某个学院做新生招待的干部,古道热肠也是正常。只不过,在席暖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一句话却是--防火防盗防师兄。席暖摇头不语,对方却固执地拉住了行李箱的把手,将箱子连带着瘦不拉几的席暖,一道拖着向前。
此人是个大话痨,一路碎碎念。跟师兄客气什么呢,你放心好了,这么多人一起帮你看行李呢。如果行李有事你就找我算账好了,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古生物系君乾是也。
君乾笑得没心没肺地自报家门,一点也不觉得席暖在抗拒。眼见太阳蓬下坐了一大帮子学生干部,总不至于坑自己。席暖叹了一口气,先办正事去了。等她晕头晕脑地回来,迎接已近尾声,太阳蓬下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当时那个男生已经不见了,包括自己的行李。
席暖脑子轰了一下。
幸好一旁马上有人过来解释,刚刚君乾留言说要是有学妹来要行李,就说去往女生宿舍区的路上有家咖啡吧,他在那里等她,想请她喝杯咖啡。
席暖脸色更白。但为无辜沦为人质的行李,只好咬咬牙,赴死般前去。
她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倒了八辈子霉--大学第一天,一直大隐隐于普通女生里的她,怎么莫明其妙就让古生物系的系草学长君乾青眼有加。
席暖舍友之一的韩灿是个快言快语的女生,对于各种八卦更是热衷。因此,入学没多久,有关君乾的消息就源源不断地传达到席暖的耳朵里。
据说君乾虽然目前还是个单身公害,但太过博爱因此一直花名在外。他对任何靠过来的女生都是温柔有加。任谁在他面前掉一滴泪,他会责无旁贷地把肩膀借过去;谁加班加点做个实验到凌晨,只消一条短信他就会半夜三更爬起来过来陪伴。
对此席暖瞠目结舌,这……这家伙以为自己是贾包玉再世啊?
席暖原本以为,自己与此人的交集不过是那杯咖啡。但很快,她发现对方居然对自己展开了广儿告之的追求。
那一天,当席暖走出宿舍大厅时,只一抬眼,便露出了被雷劈到的表情。
身侧经过的女生们同样惊诧地纷纷私语。她们惊异地发现,正对着宿舍楼的墙上被粉笔绘上一幅极立体的超大肖像画。
那是一幅恬静的席暖。这次事件导致了席暖顷刻间名扬天下。初入学的新生可能还没记全自己班级的同学名字,就知道了经济学系有席暖这么个人物。
席暖真是感谢死君乾了。
新来到一个环境,还不及融入,却像熊猫一样走在学校里被人指指点点,席暖不喜欢这种窥视的眼神无处不在的感觉。
对于这种状况,韩灿神神叨叨地说,到底还是君乾太受欢迎惹的祸。虽然席暖对君乾毫不上心,但君乾在很多女生的眼里就是个香饽饽,人气就跟浇了汽油似的火爆。
她一一分析说,人家虽然多情了些,但是架不住皮相长得好,又脾气软,任揉捏,再者为人体贴,舍得花心思讨好女生,更何况还有优越的家境来锦上添花。照韩灿的八卦信息,君乾读的是古生物的专业,又听说是学校登山社的一员。在实用主义至上的如今,古生物这种光烧钱不赚钱的专业非衣食无忧的爱好者不会读。学校的登山社也不是个爬小土丘的社团,它自称国内最专业化的学生登山社团,那一身的装备,都是让人咂舌的价格,只有下一定的血本才玩得起。
那种人,于自己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席暖默然。她是最安分守己不过的人,喜欢默默无闻地过活,只想和人群里那些普通但安全的同类在一起。在高中时代,若要他人找一个最适合席暖的形容词,大概是循规蹈距了。
曾经,一帮同学胡侃的时候说起,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做什么都不违法的时候你要做什么。席暖沉思良久,说,我最想的……大概是去按一次地铁的紧急按钮吧……这答案在类似抢银行烧学校的回答里,因为那种即使爆发也要谨小慎微的姿态,被取笑了好久。
至于君乾,那种红粉满天下的情况,并不因为猛烈追求席暖的缘故有所收敛,特别是他那口花花的个性。系所里,美丽的学姐走过,君乾追得乐颠颠地吹哨。学姐,好久不见,身材又变好了呀,我可想死你了!是啊,我也想死你了。师姐暧昧地笑,不过你的honey大概是想你死啊。君乾一个激灵地回头,看到席暖正以路人甲的姿态,从一旁目不斜视地经过,神色间全是冷漠。
君乾赶紧掉头追上去解释。席暖啊,那个学姐也是我们登山社的,个性比爷们儿还爷们儿……我们口头玩笑开成习惯了嘛……她……哎哎,我真的在道歉啊,理理我嘛……
席暖一言不发地疾走,任凭牛皮糖聒燥不止。她想,对这种人的办法就是沉默以待,给个多余的表情都会坐定了自己与对方有关一般。
然而君乾就是有无限的精力,专挑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来表达自己对于席暖的热情。
不久后,新生迎新晚会上,君乾以一首《Anyoneofus(我们都会犯错)》款款上台:I've been letting you down,down.Gile I know I've beensuch a fool ……I hope you understand(我让你失望,我知道自己实在太傻……我求你能原谅)……
丝滑般的声线,直唱得台下坐在席暖一旁的韩灿陶醉地说她的心都被唱碎了。
唱到情深,君乾发挥了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领,他挥舞着手臂,大声喊到,此歌献给我亲爱的初恋暖暖,对不起,还有,我将永远爱你……席暖再度被雷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居然有脸说初你头个恋,如果自己是他的初恋,那其他女生就是史前了吧?而且,那些一窝蜂上台献花加熊抱的女生怎么解释?!
到后来,君乾脚边堆满了花束,他便很嗨地向着台下扔起花束来。有一团花恰巧被扔到了嘉宾席后台,两个勇猛的妹子飞扑抢夺花束时,在混乱中带掉了某个嘉宾的假发。
那位老学究型的嘉宾本来就对本校竟当台告白的奔放的男女关系有所不满,此刻露出灯泡一样亮堂堂的脑门,更是羞愤到仰倒。晚会现场喧闹成一片,始作俑者赶紧谢幕下台,逃为上策。君乾下了后台,意外地在后廊遇见了等候在此的席暖。席暖径直向君乾走来,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去。在那惊喜还不曾褪去的幽深双瞳里,倒影出她倔犟的小身影。
你总是让我难堪,这就是你以为的喜欢?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尊重之心?席暖忽然发难,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收起你那些难看的追求方式。衡量一段感情最基础的要求,难道不是专一吗?如果你连把我当作唯一的先决条件都做不到,就不要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丢下这句话,席暖再不理会,转身走入了外面的夜色里去。灯光被厚重的门阻隔,眼前重归于失重的黑色。她自然不会看到,桔暖色的灯下,君乾那黯淡无光的脸。
2)
事实上,席暖完全不觉得君乾会为她做改变。
这种浮花浪蕊,搁在古代就是醉死在青楼,天天与青楼女子唱和的多情种。如果说,当他和一个女生打情骂悄,在自己看来太过猥琐,也许在他以为,那只不过是和一个异性朋友就严肃的两性问题用短浅的案例进行了友好的交流而已。
她那清冷的一席话,也不过是想让对方撤退。出乎意料的是,其后的君乾,竟然真的慢慢收敛起和任何女生都能嘻笑的模样来,对于各色玩乐和夜生活的邀请也一一退却。
暖暖不喜欢我这样,他这样说着。有种诚挚,在君乾的眼眸深处开始显山露水。那种哗众取宠的追求手段也被收了起来,他开始走向质朴化路线,以席暖的时间步调为中心,牛皮糖一样跟随着她上课自修、泡图书馆,像个普通的好学生。
对于君乾由从禽兽不如,向着衣冠禽兽进化的变化,席暖自然看在眼里。她想,也许是因为他是登山社的人,所以乐趣在于征服。偶遇她这样有些嶙峋怪峭的山头,便临时起意。
可,征服过后呢?席暖依然不敢相信。
君乾把自己的公选课选到了经济系的大一基础课里去。因为席暖从不缺席的,所以每回一早,他会拎着各色炖好的汤汤水水,睡眼腥松地报到。等老师进门,就会看到一个男生在教室里除了旁若无人地吃早点,还腆着脸怂勇隔壁的脸挂寒霜的女生,来一口嘛来一口嘛。天气微微一冷,君乾就热爱上买只烤番薯捂在肚皮上,等课上到一半便献宝一样拿出来。
看,还有我的体温哟,来一口吧。
你想恶心死我吗!
下次带个酒精锅到课上吃怎么样?
我泼你一脸哦!!
……
君乾赖在席暖身边的日子,似乎超过了她的预想。时间会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某些。从固执沉默,到习惯性恶言相向。也许席暖不觉,但在萦绕着烤番薯的氛围里,两人的关系似乎真的亲近了许多。
那是学期驶入了尾声的一天。午后日光正当好,明亮的大玻璃窗下,浮尘冉冉悠悠。席暖坐在最靠窗的角落记着笔记。在老师念经般的讲课中睡去又一觉醒来的君乾,张开眼,只看到席暖坐在一片暖色中,额边一缕头发垂落的特别温柔,与她平常和他说话的样子完全不同,只觉无限静好。
他的脑袋侧靠到一边,乌黑的眼珠凝住不动,一声不响地凝望。也许是他的打量目光闪烁,席暖的神经立刻发出戒备消息,她警觉地瞪他。你先看外面,君乾轻声说道。
席暖茫然向外望去的时候,君乾迅速伸出手,从她头上取下了什么,然后弹出窗去。
面对席暖莫明其妙的眼神,君乾笑着说,没事了,刚刚有只虫子飞到你头上了,我记得韩灿说,你最怕这种东西了……
说着话的君乾,阳光颗粒在他的睫毛上轻盈地跳舞。那张面孔笼罩在光芒中,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森林里的精灵般,虚化不见。正是那一刻,席暖心底某一角落,奇妙地一跳,好似有颗弹弹球顽皮地蹦过。有一种被太阳灼烧了的眩晕感,如同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拦住她而她忘向他的第一眼。
平静的空间里,心跳忽然鼓燥得让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那个在心底埋藏了很久的问题脱口而出得自然而然--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习惯了和无数女生暧昧的君乾,却愿意为一个女生做出妥协。别说君乾的各位红粉知己不理解,席暖不理解,就算是君乾自己,也是愣神课半天,才试探着说出模棱两可的答案来--
感觉,就是你给我的一种感觉。
随着他说出的话,日光仿佛暗了一层。席暖不想承认,那一刻自己沉沉坠下去的心情,叫做失望。我爱你家财万贯,我爱你貌美如花。提起爱情来,这些世俗又物质的理由,仿佛就会在灵魂之前低了一级。可席暖更相信它们的实诚。实质可见的东西可以让感情一个寄托,那它就是坚定可靠的。那怕金钱和美貌会流逝,爱情的消失也在可见可知的变化之中。
可“感觉”太虚幻了,如同飘在风里的蛛丝。
平日里,韩灿她们总喜欢开玩笑说,席暖真是走运。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得到王子垂怜的灰姑娘,连君乾自己也是如此吧。可她不喜欢,那个一到午夜十二点就会被打回原型的人。没有什么可以倚仗,没有什么可以理直气壮。当魔法消失时,灰姑娘只能衣衫褴褛,匆匆而逃。君乾所谓的感觉,也许这一刻就会消失。幸运的魔法没有办法持续一辈子。
这些话,只是席暖心底潜藏的流沙。君乾无法了解,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调,逐渐向着名为席暖的孤岛靠岸。其后便是春假和分别。情人节来临的时候,君乾很俗套地预订了一束玫瑰,让花店送去了打听来的席暖的住址,然后来到席暖所在的城市。
散发着污水沟气味的破落小巷,墙体上熏染着油腻的黑色油烟,歪斜的电线杆上如同盘丝洞一样错落着各种褪色的线。眼前所见,叫君乾半天难回神。原来在现代大都市里,还有这样污浊的地方。而席暖,就是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他按照地址一路寻过去,而后,在某座小楼房门口的公用垃圾箱上,见到了一束嫣红。零落下来的花瓣,和那些溢满到了道路上的垃圾一起,散发恶气。
君乾傻楞楞地望着自己那被丢弃的花时,那座小楼传来一阵左邻右舍已经麻木的吵架声。
有女人尖利的声音在叫--
旋即,楼里冲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猝不及防地撞见了君乾的身影,眼里写满了震惊,还有伤疤突然被揭开时的那种疼痛。
为了掩盖这种脆弱,席暖只能外强中干地朝着君乾吼,看够了没,你给我滚!
身后,有尖腮细嗓的女人追下来,乍见还要张口骂人。君乾猛然捉住了席暖冰冷的手,拉着她飞快地向前向前,仿佛要将她扯离那种污浊般,发疯似的跑。
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席暖和君乾喘息地靠在了长椅的两端。良久,席暖神色暗淡地解释。
花不是我扔的……虽然我不想要玫瑰,但是谢谢你。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是我姑姑,没事,她就是更年期发作一下。
你爸妈呢?
离婚了。
踩到地雷的君乾只好沉默。
他面对其他女生,可以花样百出地安慰。可面对席暖,他反而无从说起,不敢造次。
席暖也保持着沉默。对于她来说,她的家庭变故简单直白到没有一点讲头。明明寄人篱下,却不厌世不嫉俗,唯一的后遗症,大概就是脑子里没有那根相信世界会有通话的弦。却要说,这叫无欲则刚。
此时,天空澄澈,没有一丝云彩。慵懒的阳光破碎在脸上,带着干燥的暖意。
良久的安宁中,君乾深深望着席暖干净的侧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舍不得一个人,也许从第一眼就开始。那么喧闹的人群,他真的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满脸汗水却硬要拉着行李的小女生。她眼里充满了倔强和防备,以及……
孤寂。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很想对她说,你向人求助吧,没有关系,我会帮你。暖暖,君乾低唤她的名字打破了两人中弥漫的静谧。他抬起头,看透天空般低喃--什么时候,我带你走吧。有一种纤细柔软的心情,慢慢在心尖荡漾。席暖将自己的肩膀慢慢抵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起享受着暖阳短暂片刻的轻抚。
最后的最后,她只是回答说--
等你这次登山回来再说。那是她所经历的,最后的美丽日光。
3)
到了大四的时候,席暖谈了一场普通老套的恋爱。对象是一个清俊而安静的医学生。专业很忙,又有勤工助学。但因为家境相似,两人很容易就彼此理解和迁就。如果没有太大的问题,未来,他们会像对好排档一样,彼此扶持,度过漫漫人生。而君乾,在那一年的雪峰上,为了救队友受伤,在受伤导致的失温中,慢慢阖上双眼,再也没有醒来。
毕业前夕,席暖把毕业旅行的地点,选择在了那座雪山的山脚下。她站在牧民家,眺望怒放的格桑花一路蔓延至远方。当初,君乾在登山前,也以曾相似的角度,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自己。只是那时冬季里,格桑花在沉睡中,不似如今这样燃烧一样肆意怒放。他张手站在一条坎上,自夸地写着“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也许他在等她说出下一句“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借宿在牧民家的那一夜,席暖终于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把人生再度经历了一次般的梦。
她梦见君乾再度向她告白,她同意了。(文/绿里凉桑)
更新时间: 2013-09-04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