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微之
001
“作业呢?”
江渐云面前伸出一双怯生生的、细白的手,他吊儿郎当地挑了挑眉:“没带。”
周承颜却没走:“没写还是没带?”
江渐云有些意外。嗤笑出声:“我说组长大人,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啪!”一个署名“周承颜”的本子扔在他的面前,她不耐烦地说:“快一点。”
江渐云认认真真打量她一眼,从包里拿出练习册,提完最后一笔,他才想起来补上名字。云的最后一笔,是向下的。
“周承颜。”男生依旧懒洋洋地坐着,拿手比了比,“你怎么长的,站着跟我坐着差不多高。”
周承颜狠狠瞪他一眼,快速将本子码好。江渐云拿脚支着地,靠在墙上,微弱的阳光拉起窄窄的一道影子:“我说,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她穿着宽宽大大的校服,听见他的话,忽地停住:“我看上去很瞎吗?”
他歪头,笑了一下:“也是。”
其實并没有他说的那样糟糕。
高一(三)班的江渐云,是全年级有名的人物,名字像女孩,人也有些男生女相,冷白的一张脸,眉眼细长,笑起来像寒冰乍破,露出一汪泠泠的水,泛着炫目的光。这是个很多女生在寝室里开卧谈会被翻来覆去提起名字的男生,只是没什么人敢搭讪,他也一向独来独往,像一匹孤独的狼。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大概两个月,化学阶段测试全班只有两个人上了九十分,其中包括江渐云,却没有周承颜,这让她狠狠地郁闷了一把。
三班化学老师蒋容发试卷有个怪癖,前十名举头顶,后十名扔课桌旁的水泥地上,中间的举平发给学生。名字念完了,江渐云的桌子上依旧空空如也。
最后一张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里。
蒋容走到最后一排,讽刺道:“抄的吧?以后不要太明显。”
江渐云没有吭声。
“男孩长得好看,便利倒是很多,小小年纪就知道为自己谋福利了。”
这话不像为人师表。无奈学生们碍于师道尊严,不太敢多讲话。周承颜却“腾”地站起来:“老师。江渐云考了九十九分,是班里的最高分。”
蒋容似乎忽略掉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纰漏,顿了一下:“一定是抄他周围同学的。”
周承颜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愤怒,她严肃地板着一张脸:“最后三排没有一个人及格。”
争辩的结果是两人一同站走廊。
江渐云依旧是不怎么正经的站姿:“第一次被罚站吧,优等生,感觉如何?”
“挺新鲜的。”周承颜赌了一口气。
对方轻笑起来。
片刻后,她终于忍不住:“为什么要承认?”
“什么?”
“你明明不是抄的。”
“是啊。”男生苍白的脸终于被夕阳镀上一抹颜色,“抄了两个月呢。”
周承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样的天资,这样的悟性,可惜心思没放在读书上。
她顿了顿。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江渐云垂下双眸,淡淡地说:“是什么重要吗?”他顿了一下,“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相信什么。”
他的口吻似乎有种漫不经心的无可奈何,有一瞬间周承颜觉得,自己似乎窥探到了他的世界,可仔细看来,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晚上回到家,周承颜没有跟蒋容说话。
“你不要看那小子长得俊就护上了,我告诉你,我还就偏要找他的茬。”
周承颜摔了碗:“胡乱冤枉人。你一直都这样,我都快忘了你还被人叫一声‘蒋老师’呢!”
母女俩各自憋了一肚子气,闹得不欢而散。
初冬的时候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操场的雪积得很厚,各班派了值日生来扫雪。只扫了一会儿,大家便失了兴致,四下逃窜打起了雪仗。周承颜平时为人冷淡高傲,没什么人跟她开玩笑,她拿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后来索性靠在树干上看着他们打闹。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同院的小伙伴不再到楼下喊她,进家里的每一个人也要接受母亲苛刻而挑剔的打量。这是教育工作者的通病。
突然,树干开始震动,周承颜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仰头看时就看见一双笔直修长的腿。男生的手摇动着树杈。雪簌簌地落下来。周承颜没有系围巾,冰冰凉凉的雪落进脖子里,似乎看到漫天的雪雾里那个人在眯着眼睛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那句“你神经病啊”在她的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没说出口。
002
一中是寄宿制学校,拜母亲所赐,她办了走读,因而得以随时在嘴馋的时候,下了晚自习走过长长的街,穿过桥洞,去吃巷口那家开了十来年的过桥米线。
回头的时候看到几个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向路人兜售盗版光碟。
她会停下脚步,是因为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江渐云穿着黑色的薄大衣,薄得挡不住一点风,却没有畏缩的痕迹,身姿挺拔,像屹立的苍松,也许这是他唯一和他们有区别的地方。
“都有些什么片子啊?”
江渐云见是她,愣了一下,随即将手中拎着的袋子扯开拨拉了几下:“日本动漫、欧美大片,你能叫出名的基本都有,想看什么?”
周承颜认真地问:“有动作小电影吗?”
男生一阵愕然,脸上很快闪过一丝窘迫,憋着笑:“你这班级前三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周承颜有些不明所以:“我上次听宋鹏和孙越他们俩讨论来着,说这片卖这个的又多又便宜,经济实惠。对了,有成龙的吗?或者,施瓦辛格?”
男生再也忍不住,脸上是一个古怪的表情,像是在拼命忍着笑。
周承颜怪异地看着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出来的?”
“翻墙。”
是预料中的答案。
周承颜学他的样子挑眉:“拿什么来贿赂我?告诉你,我可是很贵的。”
江渐云将袋子挂到她手上,沉甸甸的,他双手哈了口气,揣进兜里,道:“你这是敲诈啊。”他左右看了一下,微微一笑,“这么晚了,我请你吃饭吧。”
轻轻松松就骗来一顿饭,周承颜心里十分得意。这时,有人喊了句“城管来了”,一群闻风而动的小贩一哄而散。江渐云长手长脚轻轻松松地跑在前面,周承颜拎着一袋子盗版光碟跑得差点背过气去。她边跑边喊:“江渐云,你能不能讲点绅士风度?”
男生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我的饭很贵的,要提前捞回本。”
他在夜色里回头,好像依稀起了薄雾,他的眉眼湿漉漉的,有些发亮。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武侠小说里常见的词——剑眉星目,有什么在胸腔里跳动得越来越剧烈。她站在原地半蹲,双手扶住膝盖,“嘁”了一声,而后慢吞吞地跟上去。
到了那家她常去的过桥米线老店,老板先后喊了江渐云和周承颜的小名,原来两个人都是这里的老顾客了。
刚端上来的汤滋滋作响,周承颜倒了很多麻油和辣椒,满足地吃了一大口:“难道世上真的有平行空间这回事?我居然一次都没有碰到过你,这几率,真应该去买彩票看看。”
江渐云从兜里掏出两张“大乐透”放在桌上:“我买了五年了。”
周承颜嘴里的米线差点喷出来,手忙脚乱地接过他递来的温水。江渐云耸耸肩,语气很遗憾:“可惜从来没有中过。”
他没有解释,就像她也没有追问,为什么这么迫切地需要钱。
很多东西并不需要为什么。天为什么蓝,云为什么白。我转向你的视线,为什么突然有一天移不开。
周承颜吃饭的速度很慢,江渐云等得百无聊赖,信手拿起几张光碟翻开。周承颜埋头吃了半晌,含混不清地问:“有没有什么好看的片子推荐一下?”
拜她老妈蒋女士的高压政策所赐,她对电影的基本了解只限于周星驰。
一张碟片扔过来,她看了一眼封面,顺口问:“《蝴蝶效应》啊,讲什么的?”
他沉默了一下:“讲的是……一个很幸运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拥有很幸运的能力,他能够穿越过去,修正的自己人生。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张碟回去以后就被蒋女士搜完书包没收了,所以故事的结局她很久以后才看到。
003
高一一整年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寒假过后,同学们的体重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增加,个个看起来油光满面。同桌托着腮边往后排瞄,边慨叹道:“哎,我男神就是不一样,别人都胖了就他瘦了,想来这就是神和我等凡人区分开来的标志吧。”
周承颜顺着她的目光看,恰好在空中与江渐云的目光撞上。她若无其事地移开。伸手拿尺子,却不小心撞到同桌的胳膊。
对方投来幽怨的目光,周承颜报以微笑脸:“你也不是凡人。”
周圍立马传来长短不一的笑声,随着上课铃声响起,最终化为一片寂静。
下了早读,同学们一窝蜂地出去买早点。周承颜咬着煎饼果子进教室,没过片刻,江渐云也拎着早点进来。他将左手拎的东西放在她的桌子上,语气平平:“给你带的豆浆。”
周承颜怔了一下,说:“我刚喝过一杯。”
“哦。”话音刚落,江渐云已经拎着那杯豆浆十分干脆地扔进了垃圾桶。
“哎……”她心疼又气恼,“你怎么这么浪费啊!”
他哼道:“反正也没人要。”
她顿了顿,说:“我今天吃太多了,把明天的早餐钱都花没了,明天你请我喝豆浆吧。”
第二天一早,她果然看见课桌上放着一杯豆浆。她捧在手心。是温热的。她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男孩,他与同学在讲话,像是没看她,余光却若有似无地往她这边嘌。
转眼间到了日历上圈着红圈的特殊日子,她做了清蒸鲈鱼、蒜爆油麦,米饭出锅时偏硬,放进保温煲里,到楼下打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周承颜将头发撩至耳后:“第三监狱。”
司机愣了一下,答:“好嘞。”
到了门口,周承颜下车,门卫大爷熟络地同她打着招呼。顺着长长的走廊,她来到值班室,一个中年瘦削的男人正对着电脑,那张同她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转过来,露出疲惫的笑:“颜颜来了。”
“爸。”她将碗筷摆好,一把搂住老周同志的脖子,“来,尝尝你亲闺女的手艺。”
周安国满足地吸了一口香气,含笑看着宝贝女儿:“嗯,就是这个味儿。”
吃完饭闲聊了几句,眼看到了上班时间,周承颜拎着食盒出门,她忍不住回头。发现周安国正倚在门框边静静地看着她。他手上夹的烟快要燃尽,好像有同事在叫他,他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才应声转过身去。
眼眶有些发涩,好像许久前她才小大人似的站在他们面前,十分冷静地说:“爸爸、妈妈。你们离婚吧。”
那时,他也背着她哭了。
周安国是狱警,喜欢喝酒,偏她母亲蒋容是个脾气偏执性格暴躁的女人,两人在她面前努力扮演着恩爱夫妻的角色,约定待周承颜成年后再分开。谁知先提出这个要求的竟然是他们苦心孤诣想隐瞒的人。
太阳在遥远的地方冷冷地普照世人,周承颜恍惚地想着,是在哪一天发现的呢?是从哪一刻开始,想要撕裂他们伪装的面具,宁愿要血淋淋的伤口。也不愿要虚假的和平。
监狱的操场上种着几排胡杨树,周承颜在树荫里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江渐云穿着单薄的黑色风衣。神色淡漠地从她旁边经过。
“喂。”
男生回头。
许是因为光线刺眼,眼睛微微眯着,周承颜晃了晃手中的饭盒:“我来给我爸送饭,你呢?”
男生的手闲闲地插进裤兜。他身上有某种气质。像隐隐的渊淳岳峙。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垂下眸子,淡淡地道:“探监。”
周承颜后来从爸爸的同事那里听到有关江渐云的只言片语。他家的事不算什么秘密。父母都好赌,一个赌得红了眼因盗窃罪进了监狱,另一个还是老样子。女人没有底线起来,自是比男性多了些生财的路子。实在拿不出钱来了就逼江渐云给她弄钱。
“江家那个男孩,可惜了。我的旧房子离他家不远,从小都是街里街坊的。他小时候很聪明,一本薄薄的唐诗听大人念一遍就能背下来,是有名的神童。可摊上这样的父母,唉。”一位叔叔如是道。
周承颜听着,并没有接话。
004
见到江渐云的母亲完全是意料之外。
那天他们刚发了奖学金,几个同学商量着去吃学校门口的水煮鱼。周承颜往外走的时候碰见江渐云抱了篮球往回走,手中的钱被攥得皱巴巴的。她跟他打招呼:“要不要一起去吃鱼?”
女生穿着校服,黑色立领,乔其纱带了微微的褶皱。她的睫毛微颤,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她身后站着那帮低声议论的资优生们。突然让他无所遁形。
“不去了,我还有事。”
换完衣服收拾好书包挂在左肩上,才刚过马路,雪亮的一束灯光打过来。有个身形瘦削的女人站在那儿。谄媚又激动地冲过来拽他的胳膊:“儿子,你可想死妈了。”
江渐云并没有挣开,无可无不可地嘲讽一笑:“又没钱了?”
她“嘿嘿”笑着,掐灭烟,并不答话。
江渐云没有打算瞒她:“我现在手头没钱,网吧那个会计请假了,账还没结给我,你先忍两天。”
梁安素一双柳眉顿时倒竖:“老娘养你这么大,贴了多少出去。本捞不到不说,想收点利息也不成?”
江渐云正要答话。旁边突然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还有些迟疑:“你要钱是吗?我这儿有,要多少?”
梁安素眉开眼笑地将周承颜手中的钱一把拽走,声音甜腻道:“你是我们渐云的女朋友吧,小姑娘长得蛮机灵又乖巧,你们好好处哈。”
江渐云伸手拽她,梁安素飞快地钻进出租车里冲他们挥手。周承颜瞠目结舌,怔在原地。江渐云有些恼羞成怒,冷着一张脸质问道:“谁让你给她钱的?”
周承颜讷讷:“我,我只是……”
“只是太自以为是了。”
周承颜被气得调头就走,笔直宽阔的马路,像是永无尽头,有热气涌上眼眶,被她一把抹去。到了转角时,后面有脚步声加速逼近,男生长手长脚的,抢先一步擋在她的面前。
“干什么?”女生怒视他,眼眶还有些泛红,眼中似有倔强,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心里有个地方突然变得柔软。男生摊手,无奈地笑笑:“还钱啊。”
周承颜道:“你不是没钱了吗?”
“还有一点。”他顿了顿,“总归不能拿你的钱。”
江渐云的家在郊外一栋红墙的两层小楼,白炽灯光线柔和,屋内空荡得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江渐云给她用一次性纸杯倒了白水,泰然自若道:“我上楼去取。你先等一下。”
意外就是在这时突然发生的。
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拎着铁棍刀具走进来。抬手便把茶壶茶杯摔到地上,领头的人喊着:“梁安素呢。叫她出来。”
江渐云听到声音下楼。那几个人已经逼近周承颜。有人还伸出手往她的脸上摸。
周承颜被吓傻了,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江渐云一把拉至身后。
江渐云抿着唇。眼中的凛冽仿佛来自寒冬。周承颜迷迷糊糊被他拽出去,外面风很大,他们躲在绿化带旁的灌木丛里,眼见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从面前跑过去。
他离她很近。近得可以闻到她身上洗衣粉清香的皂荚气息,连着暖烘烘的汹涌的日光。然而只是一瞬,他们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夜。
江渐云先站起来。掸了下身上的土。把兜里的钱递给她:“我妈那个人……以后见了她躲远点,不是你的事不要管。”
“可是……是你的事啊。”
男生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静了静,说:“也不要管。”
这是他们面对人生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也是离动荡风霜最远的时候。
“走吧,我送你。”
路灯下,男生的眉毛和发梢被暖光染成金色,像无数闪动的细小念头在明明灭灭。男生很明显察觉到了什么。他摸了摸脸:“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周承颜踮起脚伸出手,从他头发上取下一片枯黄的叶子。
后来那片叶子被她夹在书里,干枯之后做成书签,再后来,便找不到了。
以后的无数个黄昏和傍晚,他们就这样并肩走在校园里。那时学校的风气尚好,没什么男女大防,他们结成“一帮一”对子,效果怎样尚且看不出来,周承颜却知道背地里有无数女生羡慕死自己了。
有人暗搓搓地跟老师提出轮换着来,旁边的几桌早已轮过一遍,他们这组却始终如一。
周承颜口不应心地道:“我也就化学好,不如找几个别科优秀的同学商量着来?”
这话却换来他一个栗暴,江渐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反正都学不好,哪一科没什么区别。”
周承颜气结,好几天没理他。读书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能急得来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那一整个季节,傍晚的火烧云都如火如荼,“砰砰”的篮球声响彻校园。球被砸出人群,周承颜远远站着,并不敢走上前去。
人群散去后,江渐云叫住她。
“喂,下次帮我拿衣服吧。”
周承颜没听清:“什么?”
江渐云的声音顿了顿:“没什么。”
005
上了高三,全校都进入了紧急的备战状态。早读五点半开始,晚自习十点下课,这样用尽全身心力气为了一个笃定的目标去努力的时刻。在以后的人生再也不会有。
江渐云隔三岔五地缺课,周承颜看在眼里,有种徒然的无力。
听爸爸说过,江渐云的父亲在监狱的日子很不好过,他妈妈又靠不着,只有靠他隔三岔五地塞钱。江渐云消瘦得厉害。缺席学校的课也越来越多。
入冬了,凋敝的树枝掩映着灰蓝色的天空。因为天气冷,操场上只有零星的人,江渐云穿着灰色棉服,在单杠旁边站着。
身不由己。一步步走向命定的逢魔时刻。
“长高了。”他看着她比画。
“你真的……”
江渐云点点头,眯着眼睛笑:“真的。”
在春天到来不久以后,他退了学。他父亲在监狱里打架斗殴,被人伤了脏器,办了保外就医,需要一大笔钱。江母装聋作哑,所有的压力和重担都转到他的身上。
威哥来找过他,他新开的一家网吧需要人管理。江渐云和威哥算是不打不相识,几番交手之下,竟对他另眼相看。
周承颜去找过他几次,他原来住的那栋小楼已经空了,邻居说是为了躲债。
天下之大,她竟然不知该去哪里找他。
考完试,周承颜到江渐云的旧家前坐了—下午,直到天黑,始终没有人来。她想站起来,腿麻得半天没有知觉,往前一个踉跄,跪在地上。石子路硌得她腿发抖,像是有眼泪落在土里。很快便消失不见。
高考她发挥得不错,去了上海。那是一个比小城大得多的花花世界。吃一顿饭都能花掉父母一个月的工资。她更加努力地读书,将自己裹在厚厚的壳里,以至于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
从大三开始,她已经不再花家里的钱。学姐给她介绍了一份五星级酒店的零工。他们经常接待国外的旅游团,需要劳动力低廉的学生翻译。熬了一夜后,周承颜偷偷登上了金茂君悦的楼顶。
这是全上海最高的地方,世界在脚下,冷冷的风在耳畔穿行。
记忆中,那个男孩露出带着温度的微笑。对自己说:“那代我出去看看吧。”风中好像有熟悉的香气,闭上眼睛就是那年树叶落在他头上的情形,阳光穿不破低矮厚重的云层,草木香突然问凛冽地大盛。
睁开眼睛,原来还是什么都没有。
周承颜捂着脸,缓缓蹲下身去。
006
大四的实习期,周承颜拿到了不错的Offer,银行卡里有她這几年存下来的三万块。虽不多,却也是一笔不小的积蓄。
春节时,听闻同学问有人组织聚会,周承颜犹豫了一下,将薄薄的一张卡塞进大衣兜里,然后去了。
熟面孔见了很多,但始终没见到心中期待的那个人。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到结尾时有人算了账单摸出手机点开支付宝页面:“咱们AA?”
另一人挥手:“A什么A,有神秘土豪埋单呢。”
就是在这样毫无预料的情况下见到的江渐云,他穿了件深蓝色的轻薄款夹克羽绒服,手指间夹着烟,正和对面包间里的几个生意人熟络地寒暄。烟雾缭绕中,他还是记忆里锋利的眉毛,深陷的眼窝,眉眼很近,从面相学上来说,这样的长相叫眉压眼。
周承颜端起面前的杯子,是大麦茶,不知为何,舌根竟泛起微微的苦。
江渐云推门进来的时候,一群人蜂拥着围上去叫着“江老板”。他很熟稔地挨个敬酒,轮到周承颜时,他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个生疏的笑。
“听说你工作找得不错,祝前程似锦。”他举起杯子,斟满,“我干杯,你随意。”
有人在远处指着周承颜的茶杯起哄:“用茶可不算啊,作弊作弊。”
江渐云眉毛一扬:“跟女生较什么真。”
他话音还未落,周承颜就拿起斟满白酒的杯子,仰头倒进嘴里去。
一片辛辣直冲脑门,江渐云的眸色沉了一下,转而淡淡地道:“酒量不错。”
周承颜很快倒满第二杯,遥遥一递:“这一杯,敬你当年的不辞而别。”
整个包间鸦雀无声,江渐云将杯子从她的手中取出:“既然是敬我的。应该由我来喝。”
两人憋着气你来我往,将旁人看得一头雾水。最后周承颜大喊一声,而后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第二天醒来时她是在自己家。蒋容推门抱怨:“一个女孩喝得醉醺醺的,也不知道自重。”
这么多年以来,周承颜早学会了懒得跟她计较,掏手机时碰到大衣兜里的卡。她发了一会儿呆。记得他昨天是开牧马人来的。还被不少男同学在背后议论,想来她这点钱,他是不会再看在眼里的。
周承颜慢慢咬住嘴唇。
“昨天是以前跟你关系挺好的那小子送你回来的,也算你眼睛没瞎。”
蒋女士总是有本事挑起她心头的火,周承颜假装没听见,艰难地问:“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蒋容嗤笑:“你想让他说什么,人家现在混得风生水起,早跟你不是一路人,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以前母亲看不上他,现在这酸酸的语气又算什么?周承颜忍无可忍地摔门而去。
007
如果你将一个人放在心中很多很多年,又要怎么死心呢?而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还是年少时那个倔强执着的女孩。
重逢之后,他没有再联络她,她虽黯然,却并不气馁。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寻山。只是他总是很忙,打十次电话只接五次。
江渐云生日的时候。周承颜提前订了蛋糕,问到地址后找了过去。那是本城有名的俱乐部,包间里闹哄哄的,几个年轻男人在抽烟打牌。烟雾缭绕中,江渐云窝在角落里,见到她后扬手打了个招呼:“坐。”
昏头昏脑地坐了几个小时,其间她努力忍受着那几个人张口闭口的“三字经”和“国骂”,末了有人问:“你女人?”
江渐云摸了一把牌,不置可否地笑笑。
旁人露出明了又不屑的目光,她终于无法再忍,默不作声地拿起沙发上的包准备走。江渐云点了支烟,不以为意地抬头笑道:“这么快就走?你不是说给我过生日吗?”
最后一根弦崩断了。
周承颜上前两步,轻轻一掀桌布,杯子、麻将“哗啦啦”应声而落。
几人见势头不对,纷纷告辞,空气里一片静默,江渐云缓缓开口:“你这样有意思吗?”
周承颜讽刺一笑:“不痛快了?那挺好,我就是这个意思。”她看了一眼满地狼藉,突然生出一股悲凉,“江渐云,以前我从来没想过,你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的人。”
他垂下双眸:“人总是会变的。”
“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跟记忆中似曾相识的话,江渐云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砸中,口中却依然满不在乎,他甚至轻笑了一下:“这些天你缠着我,不就是想做我女朋友吗?这样欲擒故纵的把戏我见多了。等几天,我处理一下……”
“啪!”意料之中的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他并没有躲,因为他看到周承颜哭了。
江渐云蹲下身去,慢慢捡起地上的玻璃碴,手指有血流出来,他却好像一无所觉。门发出一声巨响,风“呼啦啦”地灌进来,他突然觉得有些冷。
那天周承颜是哭着回家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蒋容破天荒没有嘲讽她。
记忆中母亲鲜少会这样平和而温柔地慢慢摩挲着她的头发道:“我早就说过,坏坯子是长不出好笋的。”
也许妈妈是对的。
周承颜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寒假过完她并没有立即回学校,或许潜意识里她还在没出息地期待着什么。然而后来一再见识到江渐云的放浪形骸和声色犬马后,她终于绝望地承认,原来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早就死了。
现在的他,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生日那天,周承颜独自去吃了一碗米线。吃完临出门时,外面突然开始下起雨来。她没有撑伞,头也不回地走进雨中。
米线店打烊前,江渐云湿漉漉地从外面走进来,老板娘嗔怪地递上干毛巾,老板边煮米线边跟他寒喧:“小江啊,好久没见你了。”
江渐云淡淡地笑了一下:“三年零两个月。”
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老板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却突然想起什么,探头道:“小周刚走。”
他没有抬眼,轻声道:“我知道。”
因为他是看着她离开的。
很小的时候,他盯着天上的浮云,云朵都是很轻的,轻飘飘的可以直)中九天。而他背负了太多,所以只能向下沉,绝望地挣扎,然后被水淹没。
他太了解她了,彻头彻尾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性子。就像当初她在他家门口坐了整整一下午,就像这三四年里她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
如果说她的生活是白天,那么他的生活便是暗夜。白天与黑夜,注定无法重叠。她有她的人生,安稳的、安全的,不会惶惶不可终日,不会朝不保夕。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的方法让她死心。
008
毕业后周承颜留在了上海,紧接而至的快节奏的生活和工作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也像所有人那样,滑进庸碌而面目模糊的人群里,在时代的大潮中奋力向前。
不是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从各种渠道,听说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又有风言风语说他的钱来得不干净。成年人的世界似乎总是黑与白混沌着,慢慢成了一种不太纯粹的灰色。
周杰伦在《世界末日》里低声哼唱:天灰灰,会不会,让我忘了你是谁。
又过了两年,周承颜辞了工作,回学校继续读博。她接受了师兄的告白。他的性格像《欢乐颂》里的林师兄,那个戴厚片眼镜脸型圆圆面容憨厚的男生,不会太多風花雪月,却会一声不响地帮她改大半夜的论文,会给她倒热水温牛奶,会记住她所有微小的喜好。其实都不难。这世上本无难事,而寻到一个有心人,是多么难。
二十八岁的时候,周承颜的论文获了蜚声国内的大奖,作为杰出校友回高中母校参加报告会。无人知道最后排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用沉默锐利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她,最后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悄然离开。
那些年少的梦啊,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同一年里,周承颜订婚,在当地最有排场的酒店,只请了几桌亲友,很是热闹。结账时服务生却客气地告知,老板吩咐过,这几桌不用结了。
周承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冲到收银台,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的法人一栏却是陌生的名字。
未婚夫体贴地走上来问她怎么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高中岁月。早读下课后,有婚车从教学楼旁经过,喧嚣震天,十分热闹。
她突然问身旁的人:“要是你喜欢的人结婚了,你会去吗?”
“我去啊,去埋单,不能得到她的人,也要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怎么这么坏心眼啊!”她瞪着他,伸手给了他一拳。
他坏笑着躲闪,漆黑的双眼里,闪烁着比春日朝阳还要明亮的光。
鸣笛声惊动了窗外的麻雀,呼啦啦振翅欲飞,飞向无垠的蓝天,飞向无边的自由。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
更新时间: 2020-10-26 22:10